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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写实到荒诞
——余同友小说论

2016-03-15赵修广

赵修广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从写实到荒诞
——余同友小说论

赵修广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余同友早期小说以写实笔法反映社会转型中乡野草根阶层物欲追逐中的命运轨迹,显露了新锐思想力度与艺术创造潜力。近期作品尝试荒诞派手法,以悲剧意识与视角切入当代社会小人物生存状态,体现了现实困境中寻找救赎之道的努力。

余同友;写实;荒诞派;狐精;本土叙事经验

余同友自2005年开始小说写作,迄今已逾十年,约有90个中短篇小说问世,以乡土题材为主,在安徽乃至国内,都产生了一定影响。他曾任新闻记者,后入读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入选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计划,2009年出版小说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它是余同友前期小说创作(2005——2009年)的成果汇编,呈现出不俗的成绩与潜质。从中可以发现,他很快完成学步期,小说思想与艺术在短短几年里有较大提升。集子中《我们村庄好风景》(以下简称《村庄》)、《夏娃是个什么娃》(以下简称《夏娃》)以皖南僻远小山村作为取景框,反映世纪之交中国社会转型中乡野草根阶层追逐财富、色欲中的人性畸变、命运轨迹,折射自然、文化生态环境惊心动魄的巨大变迁。其立意、境界、叙事均臻上乘。近期作品以《科学笔记》《老魏要来》《白雪乌鸦》《本报通讯员吴爱国》(以下简称《吴爱国》)、《女工宿舍里的潘安》(以下简称《潘安》)、《鼻子》《泰坦尼克号》等为代表,交替使用写实与荒诞派等笔法,以一以贯之的悲剧意识与观察视角切入当代城乡社会的小人物生存状态,原来血气方刚的忧患精神、不平之气、悲凉愤激情绪此时泛化为写作的总体底色。岁月荏苒,身份、环境变迁,阅历渐增,笔下“凌厉浮躁”之气收敛,清新刚健的青春朝气转为中年的沉稳,在职业化的写作中或许潜伏着人们习焉不察的触角钝化、自我重复的症候,或许存在着难以突破自我、境界提升的瓶颈。时隔5年,再读《村庄》《夏娃》,重温初读时的惊喜、激赏,我的阅读感受没变。这两篇小说的确称得上当代乡土文学的优秀之作。《科学笔记》《吴爱国》等近作的技巧、形式显然愈来愈纯熟、精致,但击中读者心弦的力度在减弱。我想就此探讨,近作的美中不足是否在于激情匮乏?能否从职业性的倦怠、麻木、甚或犬儒中挣脱出来?

一、从“孤独者”孤绝奋战的诗意呈现到“畸零者”悲歌

1882年,“现代戏剧之父”——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出版他的最后一部社会问题剧《人民公敌》,借剧中主人公斯多克芒医生之口大声呐喊:“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立的人!”1907年,鲁迅论道:“伊氏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会之敌》以立言,使医士斯托克曼为全书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终获群敌之谥。自既见放于地主,其子复受斥于学校,而终奋斗,不为之摇。末乃曰,吾又见真理矣。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1]75

时隔一百余年,余同友的《村庄》表达了与《人民公敌》相同的意旨。“为了真理的彰显,斯多克芒不做丝毫的苟且和拖延。这是一种健康的性格。当然它在一个‘根子已经中毒’社会里,必然处处遭到掣肘。”[2]小说主人公王立正与当年的斯多克芒医生陷入相似的人生困境,而他的作为表明他正是斯多克芒的同道。在同乡方金钟进城开洗头房发财,引发全村几乎所有人同声羡慕、竞相效尤的情势下,他严正斥责这一不光彩的赚钱方式,四面孤立之中坚持不改创建山区旅游观光业、挣干净体面之钱的初衷。他的至爱亲朋要么不理解他的“固执己见”,如父兄;要么无情背弃了他,如恋人美凤。只有同龄人李国良默默地支持他,只有五彩斑斓、众声喧哗、丰韵万千、美得令人心醉的层林、溪流、小动物与粉墙黛瓦的古民居与其“结盟”,为其孤绝鏖战“深情喝彩”,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抵挡众人被撩拨起的追逐享乐、时尚的疯狂欲望潮水的冲击!梅溪庄的人心向背显然令以正直纯洁自许的王立正难堪、悲哀。与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方金钟骂战,大打出手;眼睁睁看着叶小兵毁约卖掉“老房子的雕花门窗与廊柱”(珍贵的旅游资源);不惜血本制作铺设在峡谷景区的杉木栈道等旅游设施遭毁坏,终被火烧殆尽。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好像都在与他做对!即使他奋不顾身,甘作卧底戳穿洗头房卖淫真相,也并不能使乡邻觉悟、改弦易辙。贫困山村面对物欲、金钱诱惑不动心的人几乎没有。山外城镇的华屋、锦衣等等摩登符号极具魅惑、杀伤力,即便如胡芋藤这样安于清贫、悠闲乡居生活的老者,基于儿子娶妻巨额彩礼的现实功利考量,也不得不向颓靡世风低头,认可女儿美凤去当洗头小姐的抉择。当一切努力都被证明为徒劳,王立正耐人寻味地步方金钟的后尘,也进城开办洗头屋,如同鲁迅《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一样躬行先前所恶。然而,此时的他,却是真的失败了,并且一败涂地。

《夏娃》及后来的《科学笔记》《吴爱国》等几个中篇似乎都在为王立正所处世风日下、逼良为娼的恶俗环境续添证明。余同友往往把僻远山乡因应时代风云巨变、淳朴古风殆尽的现实焦虑集聚投射在“瓦庄”,“瓦庄”承载了作者记录时代精神变迁的雄心壮志,是余氏小说的特色标志,如同马孔多小镇之于马尔克斯,约克纳帕塔县之于福克纳,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瓦庄”、梅溪庄人物画廊里各色人物都有,既有王立正这样骨骼清奇、反抗流俗的悲剧英雄,更多的是将良知抵押给魔鬼的妙龄男女,如《村庄》里的方金钟、叶小兵,《夏娃》里的杨利文、苏眉等等,亦有或痴迷于科学农业实验、或醉心于舞文弄墨报道乡间“先进典型”的怪人,如《科学笔记》中的大哥李应华、《吴爱国》里的吴爱国。

《夏娃》里退伍军人杨利文回乡后靠打工根本不能脱贫,青梅竹马的恋人苏眉进城也没能守诺,沦落风尘。杨被战友诱骗入黑道,枪杀富商劫掠20万元;苏眉则在醉酒嫖客欺凌侮辱之下报复性窃取5万元。两人在阴差阳错中都走上犯罪之路,重逢之际鸳梦重温也变了味道。小说节制内敛、不动声色、点到为止的叙述既惊心动魄又引人沉思。杨、苏因贪欲失足,令人扼腕又同情。设若境遇优渥,以天资禀赋而论,杨、苏何至于此。而李光荣等年逾花甲的老人耽溺于充气娃娃“夏娃”释放情欲,并因“嫖资”而引发矛盾、诉诸乡警,与李光荣同桌聚赌的杨、苏或闻风而逃、或不打自招。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难以自持的山乡之没落颓败景观触目惊心。

近作《科学笔记》主人公“大哥”李应华是农村科技先锋、科学怪人,他的个人奋斗同样不被父亲、乡邻理解,种西瓜、养蝎子、养牛蛙、板栗嫁接,每一次创业都功亏一篑,无孔不入的邪恶势力陷他于无物之阵,令他无以还击。丰收在望的西瓜被人哄抢一空;养成的蝎子因蝎种公司逃逸无人收购;肥硕的牛蛙在雨水中被人割断网箱而遁入江河;为集体找农委索要伪劣板栗种苗所致损失费却被打黑枪致残。厄运连连,“大哥”比起王立正来才是真正的苦命人、倒霉蛋。

“现实就是一个人的不幸吗?如果我们把现实定位为‘问题’的堆积地,就永远不会写出伟大的作品,因为,现实不仅仅是问题的丛生场所,而且有它内在的逻辑和秩序,有它的丰富性和驳杂性。现实拒绝简化,永远比作家高明,它在更高处伫立着,等着我们去把握和表达,它是沉默的,我们只看到了它千疮百孔的表面,而对于它内在的繁华和灿烂、衰败和颓废,我们却视而不见。”[3]需要追问的是:密集、陡然、接踵而至的苦难描写是否因作者夸张渲染无度而趋向偏至?带着这样的疑虑回头审视“大哥”的创业、生活之路,可以发现,作者把“大哥”写成一个矢志于科学、真理、公益却迭遭无妄之灾的无辜汉子,遗憾的是,他并不具备王立正那样的生气、精神、主体性。偶然、极端的低概率事件都施加于他一身,作者意志凌驾于人物之上,故意让人物不按常人的情理逻辑行事,可信度、艺术感染力比起血性汉子王立正的敢爱敢恨、有血有肉来差多了。他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爱也不知恨,屡次耕耘却一无收获,晦气如影随形,有时候莫名其妙,有时则是咎由自取。譬如他与对象进城购物定婚,忽然瞥见有人卖牛蛙蛙种,便追随而去,不辞而别,婚约自然泡汤。他是傻、矫情,还是作者疏忽?投身科学、事业,不屑于俗见,就一定是古怪兮兮、没有情商?时至今日,还承袭陈景润式“科学呆子”的刻板模式,怎能有审美新鲜感?只能令人生疑。他是一个被剥离了正常思维与情感的概念化、单向度的空心人。

《吴爱国》中某地区报纸乡间通讯员吴爱国的人生际遇更是悲凉不堪,他抗争人生宿命的意志、力量比起王立正、李应华来更加薄弱了。王立正为尊严、公义孤绝奋战,虽败犹荣,充塞天地间的英雄气概令人动容;李应华为科学、创业、公益亦是屡败屡战,付出全部心力;而吴爱国是那样羸弱、底气不足。文中叙述者“我”本是吴任教乡间小学时的学生,从“我”的眼光看去,吴虽为乡里稀有的高中毕业生,却是比孔乙己更加迂腐无能、百无一用的穷书生,根本不具备修齐治平的雄心、胆略与资质。只会被人利用,写一些诸如“退伍军人汪荣发如火中凤凰抢救公有财产”“农户养猪致富”“乡政府狠抓计划生育”之类浮夸、图解政策的报道。为人做嫁衣;或因文而获罪乡邻或乡官。他是一个仰人鼻息却浑噩不觉的卑微文人,执迷不悟,吃够鸟尽弓藏、卸磨杀驴、被辞退的苦头,却仍然以文人自居,作长诗声援汶川地震救援、北京奥运,甚至异想天开奔走北京企图出版自创的“和谐三字经”,生命最终定格于死于车祸以双手紧握老通讯员证、书稿的一瞬间。一生被乡间权力之恶百般榨取、侮弄,却念念不忘与时政保持一致,将乡间通讯员的身份视若至宝,至死不悟自身的可悲。除孔乙己外,王安忆《小鲍庄》里的鲍仁文庶几近之。他们都是深陷时代荒诞谜局、不能洞悉世情奥秘或明知荒唐亦要靠笔墨为己挣得一份文化象征资本的笔头“弄潮人”。小说叙述者“我”后来居上,成为地区报纸记者。以学生蔑视老师的视角呈现吴爱国的怯懦无能、唯唯诺诺、求名心切,叙事姿态令人不舒服。虽然叙述流畅,人物命运轨迹清晰,但写作的激情消退、游戏笔墨趣味渐浓的征象已有显露,人物关系及其各自命运的分殊不合情理,作者想当然的成分居多。与吴爱国相邻的退伍军人汪荣发靠榨取吴爱国一支笔的价值奇迹般升官发迹,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上,诸般情节离奇、荒谬,不具备说服力,遑论艺术感染。

《科学笔记》《吴爱国》是当今社会的病理切片,在这病态性的社会里,很少有温暖、奋进的亮色。杨利文、苏眉、李光荣、李应华、吴爱国、“叛徒”陈大毛等等,组成复杂斑斓的各色人物光谱,戾气、俗气、邪气、晦气、奴气交织,“悲凉之雾,遍披华林”。“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1]101现实中亮色的稀缺、匮乏,致使人们诉诸于想象或幻想。余同友的近作《老魏要来》《白雪乌鸦》《转世》《另外的那个西湖以及小青》等从现实走向荒诞,在对外在世界的无奈、力图超越中寄寓了对人生困境的哲学思考。

二、对人生困境的究诘、辩证

亘古不变的中国乡土社会进入世纪之交终于发生不可逆的蜕变,原有的伦理道德、文化价值在物欲横流的冲击下迅速溃败。在遽变的世态前,何以自守,何以与他人互动?横遭荼毒、戕害的草根,身染沉疴的社会何以诊治、救赎?失落已久的公平正义、良知良能以及人性、人生的和谐、本真与意义何处寻觅?

从乡土到都市,自记者至作家,余同友的写作一直以现代知识者的启蒙视角、立场应对现实困境。现代乡土小说以鲁迅为代表的揭示国民性弊端和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歌咏古朴高尚人性这两大流派绵延赓续至今,余氏应归属于前者。如《孤独者》那样,《村庄》《夏娃》等作表达了离乡进城者返观蒙昧落后故乡时的深广忧愤,是他最好的小说。其后的写作大多偏离了写实的路子,从现代主义文学中汲取思想资源与方法论,并吸纳、借鉴陶渊明、“三言两拍”、蒲松龄等为代表的本土文人气质与叙事经验,体现了现实困境焦虑中寻找救赎之道的努力。《白雪乌鸦》《老魏要来》《鼻子》分别与卡夫卡《变形记》(表现主义)、贝克特《等待戈多》(荒诞派)、卡尔维诺《戴眼镜的人》(现代寓言)具相似神韵。《白雪乌鸦》叙写农妇王翠花初进城打工,无意中将一个刚进城的少女引入洗头房从事色情服务,不久难以忍受良心的谴责,激烈、决绝地抗议同乡洗头房老板,未果,发疯、失踪,化为乌鸦,奔回千里之外的家乡,遭到村中输出洗头房从业者的一干人等的“围剿”,却如精卫填海,矢志不渝。作为文学修辞,人、动物之间互化,在中国民间文学与文人作品中都很常见,如《聊斋志异》《白蛇传》、梁祝化蝶等。西方文学也不乏类似笔法,近如卡夫卡写人变为大甲虫、马尔克斯写人变为蜘蛛、蛇。在现代科学普及之前,因有民间神鬼传说、道教羽化、佛教转世轮回学说的支持,人与动物互化在常人看来很自然、真实,一代代读者津津乐道《促织》《婴宁》并非偶然。但到现代,“迷信”早已被祛魅除幻,此时运用这样的修辞,需要持之谨慎。卡夫卡、马尔克斯写人变动物是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策略,分别表达对西方现代社会人的异化、拉美大陆文化悲剧宿命的形而上思考,作品叙事逻辑、文化语境、整体风格是浑融一致的,《白雪乌鸦》则给人生硬突兀、牵强割裂之感。写实与浪漫想象硬拼在一起,不是无缝对接,令人读时有不信任、排拒之感。

二战后的法国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是一出表现人类永恒地在无望中寻找希望的现代悲剧。“戈多”作为一个代名词始终是一个朦胧虚无的幻影。戈多虽然没有露面,却是决定人物命运的首要人物,成为贯穿全局的中心线索。戈多似乎会来,又老是不来。《等待戈多》中对希望的等待,于无望之中给人留下一道希望之光的存在主义人道主义的思想。余同友的短篇《老魏要来》的结构、意旨与《等待戈多》颇为类似,它写机关职员平庸生活的荒诞、无意义循环,可悲的是没有超越的希望。大家心照不宣共同编织了一个关于“戈多”式人物老魏的谎言,一个语言幻象。众多的描述把“老魏”合成为一个精明狡黠、人气数极高、极有号召力、吸引力的人。人们频频预言、念想“老魏”到来,却每每落空。新职员刘浪出差时竭力找寻“老魏”,未果,却因打破大家虚情假意的言说默契而遭众人排斥。他终于洞悉职场中秘而不宣的法则,积极维护、更新“老魏要来”的谎言,成为承上启下的“局内人”,荒诞世相的共谋。

“老魏”隐喻的是不便说破的潜规则。“在冷漠怪诞的机关,永不在场、缺席存在的老魏成了人际交往的安全面具。”[4]机关里人浮于事、同事间各自提防,作为虚幻存在的“老魏”成为营造“和谐”先进集体的工具。人都异化为心口不一、犬儒麻木、丧失主体性的人,社会细胞——单位的运行秩序竟靠无所不在的虚伪、虚假、谎言、潜规则维持着。进入“局内”,必得就范,无从逃逸,无从反抗,无地自由。小说因而掺杂了一丝存在主义世界观的阴郁色调。

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文学思潮深刻影响着20世纪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代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的现代化进程迅速,现代主义文学方兴未艾。余同友近期小说越来越有别于他过去的写实笔法,悲剧底色上荒诞、诡秘、灵异色彩愈来愈浓。《老魏要来》《像大象一样消失》都是通过写语言幻象对人的控制,表达社会结构、制度、文化中的缺陷、弊端对人的压抑、异化。《老魏要来》的短板在于情节设计人为性明显,显得做作。短篇《鼻子》的手法就更加夸张变形、荒诞不经。在大学生求职难的当下,“刘德华”把前程、运气的好坏完全系于自己鼻子的美丑状态。在得意时以鼻子的高挺为傲,以为是它带来幸运;2008年金融危机中失业、失意中陷入相反的鼻子迷思,为它整容、自残,治疗,却始终无计就业,恋人亦离去,最终自尽身亡。作品围绕“鼻子”极尽夸张地刻画人物的心理变态及有违常理、不可思议的行迹,凸显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困于社会底层,生计无着,爱的苦闷,心灵的悲凉绝望。源于鼻子的欣悦自赏与沮丧自卑二元对立的思维、情绪俨然是精神疾病的症候,作者从精神分析学角度对“刘德华”病态心理的聚焦、放大,其实意在呈现、剖析社会肌理的病灶。卡尔维诺的短篇《戴眼镜的人》以寓言化的方式揭示现代疏离、冷漠的人际关系中,主体的自由意志的妥协,空虚寂寞的心灵渴求温情而不得,辗转彷徨,进退失据的尴尬状态。《鼻子》反映的是当下中国真实国情,不像《戴眼镜的人》那样进行奢侈的形而上思考。

《另外的那个西湖以及小青》(以下简称《小青》)《潘安》《转世》等作在写实笔触中特意引入诡秘灵异的神鬼狐仙意象,但与1980年代起始的先锋小说对人生存状态的探寻和叙事革命并不搭界。从作品似乎能看出,年度成果指标考核带给作家的压力。它们并非激情充沛、心血浸润的艺术精品。从《科学笔记》《吴爱国》起,就已无从寻觅当年王立正、杨立文、苏眉等人物带给读者的惊喜。遑论孤绝奋战的诗意、血性,即便包含人性恶因子的民间生命活力也消失了。《小青》写机关职员“我”周末钓鱼无意间闯入《桃花源记》式的化外之境而浑然不觉,有少女小青、黄狗相伴,垂钓、种菜、品农家餐,远离尘世喧嚣,从此有底气、胆量指斥蛮横上司,一个抗拒异化的形象呼之欲出,一曲现代版《归去来兮辞》几乎生成。但不久再去,少女被老妪取代,且被告知小青已离家三年,黄狗早已死去。那么,前尘往事莫非是误入鬼境?如此叙述的招数,缺乏构思的辛苦、精心,心灵缺位,笔调轻松。但是,只有用心用力辛勤耕耘结出的果实才有耐咀嚼的滋味!《转世》一篇则有《聊斋》之风,瓦庄女孩儿小兰有幸参加了城乡孩子结对活动,从此具有飞行千里的特异功能,竟然还是活动中入住的失独女老师家爱女的转世。离奇、荒诞至极。小兰对贫困乡下老家的厌弃,乡人为致富办厂不惜污染环境,折射出工业化入侵淳朴乡村的恶果。谈神弄鬼,为此所作的努力,很难说是对现实进行祛魅除幻的“陌生化”艺术形式的探索,并非“有意味的形式”,不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感受,为了感受到事物,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5]。

对城乡社会遽变中传统恋爱、婚姻、家庭模式演变与危机的探寻与表现一直是余同友小说的侧重点。《村庄》《夏娃》还可以被视为对纯洁、浪漫爱情的挽歌与悼词。真爱的信念与基础早已崩解,但浮躁、焦虑的人们对身心抚慰的欲求却因而变本加厉。按照马斯洛的人性需求理论,无论底层民工,还是达官贵人,抑或普通白领,对食色、安全、家庭温情、人格尊严的需要并无二致。《潘安》与《泰坦尼克号》一写农民工夫妻分居所致婚姻破裂,一写白领寻找刺激、无病呻吟婚外情的黯然收场。基调一律灰暗,不乏游戏笔墨、戏谑与反讽。托尔斯泰早说过,幸福的家庭各各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只是余同友的笔下几乎从没出现过两性间心心相印的温情,荒寒、冷漠成为人际关系常态。

《潘安》男主角与中国历史上著名美男、西晋文学家潘安同名,他进城当工厂保安,与女工小红结为夫妻后,只身回厂,小红在乡,豆腐小贩乘虚而入,婚姻破裂,可谓“成也打工,败也打工”。其后,女工宿舍天花板上狐精形状水渍化身小红模样女子,频频引诱潘安苟合。“狐精原型正是中华民族在特定的倍受压抑的文化氛围中表达性理想的最佳选择:狐是半妖魔化的,可以不受世俗礼教的束缚,可以免于世人的道德苛责,因此,用狐来表达心灵深处的欲望能保护表达者也保护阅读者免受谴责或迫害。这就是狐原型在中国历代都受到欢迎的原因。”“狐精的原型意义大体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第一,是狐精的不合礼法的性自由倾向;第二,是狐精突破固有的束缚的力量;第三,是狐精的聪敏与神通。”[6]考诸《潘安》,可以发现,当代狐精“小红”已不再具备蒲松龄笔下《狐妾》《小翠》《婴宁》那样的“突破固有的束缚的力量”、“聪敏与神通”,以及知恩图报的情义,而只仅仅保留了“性自由倾向”,与之有涉的底层男“潘安”何其倒霉不幸!《潘安》是对《聊斋志异》狐精模式的拆解与反讽,只是笔触随意挥洒,缺乏精妙的提炼构思与艺术酝酿、转化。

短篇《泰坦尼克号》意在探究都市中年男女的情感、家庭危机之源。小说中,电影《泰坦尼克号》作为参照、潜文本,与现实中的两桩婚外不伦之恋构成互文关系,以电影中的真挚爱情、高贵人性,烛照出“女副县长”与“干爹”、成克辉与区长夫人林红暧昧关系的卑下、苟且。电影画面反复出现于成林的幽会、组团旅行的大巴上,而且俨然成为旅游景点主题象征符号。大巴抵景点,“女副县长”提议与丈夫模仿、“重演”电影里罗西与杰克双双跳下的场景,无法承受绿帽子压力的丈夫郁闷、恼火中选择轻生,成克辉目击这一幕,良知苏醒,与林红分手。“女副县长”心境如何,不得而知,其灵魂、良心想必不得安宁。小说以这互为镜像的两对男女不伦之恋对电影的反讽,完成道德训诫。立意、结构并无新奇之处,几个人物都是符号化的,对话、情节,显示出人物心智的儿童化乃至矫情、弱智,本来可以就此深入勘探的人性深处奥秘也就无缘展现了。可惜的是,其他篇什也有类似问题。

综而观之,李应华、吴爱国、王翠花、刘浪、“刘德华”、潘安、小青,大多善良却偏执,不能洞悉社会发展变化的三昧与世道、人心之险恶,依良知本分做事却迭遭挫折,要么成为迂腐、被人取笑对象,要么发疯、自杀,这些“畸零者”“多余人”形形色色的精神疾患、荒诞人生正是社会有“病”的确证。职业性倦怠,混搭的艺术手法,人物与所处情境的荒诞无稽,使得小说艺术风格不伦不类,人物的塑造难说成功,难以直抵人心。不过,话说回来,余同友还很年轻,《村庄》《夏娃》等作早已显露其思想力度与艺术创造潜力。他后续的艺术探索值得我们期待。如何在社会转型的复杂情境里,反抗黑暗、虚无、荒诞与绝望,以虔敬诚挚之心谛视、抉发人性的深广幽微、丰富多样,构建存在的意义与新的审美经验,是我们面对的共同人生课题。

[1]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李兵.《人民公敌》:易卜生的最后一部社会问题剧[N].中华读书报,2008-03-05(18).

[3]王德领.现实不仅仅是“问题小说”[N].文艺报,2014-06-13(2).

[4]郭蓓.《老魏要来》责编稿签[J].小说选刊,2011(11):158.

[5]茨维坦·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M].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65.

[6]王伟.中国狐精原型论略[J].蒲松龄研究,2007(2):132-143.

责任编校 边之

I206.7

A

2095-0683(2016)04-0057-05

2016-05-31

2011-2012年度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12D280)

赵修广(1963-),男,河南卫辉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