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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卫道者
——宋初思想家、文学家石介三论

2016-03-15尚丽姝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庆历点校文集

尚丽姝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孤独的卫道者
——宋初思想家、文学家石介三论

尚丽姝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石介是宋初著名道学家,他的一生可谓是“为道而生,捍道而死”:与孙复创办泰山书院,作《怪说》《中国论》,终其一生宣扬儒家思想,维护儒家正统地位;支持庆历新政,作《庆历圣德颂》,褒忠良贬小人,并因此得罪权贵夏竦,死后几临开棺验尸之祸。其诗歌创作目的为弘扬道学服务,开南宋理学诗风气之先。纵观石介一生,无论在生活还是思想、创作方面都与道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北宋;石介;道学;理学诗

石介(1005-1045),字守道,北宋兖州奉符(今山东省泰安市岱岳区徂徕镇)人,著名道学家、古文家。他进士出身,历任郓州、南京推官,35岁时归隐故乡,躬耕于泰山附近的徂徕山脚下,世称“徂徕先生”。石介出生于孔孟故里,坚持儒学传统,在文化史上具有独特贡献:他是宋代理学的先驱,与孙复、胡瑗一起倡导“以仁义礼乐为学”①[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胡先生墓表》,《欧阳修全集》(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89页。,并称“宋初三先生”。他以此为思想基础,主张文、道合一,反对颓靡浮华文风,特别是那篇抨击佛老思想与西昆文体的《怪说》,造语犀利,风格雄健,如闪电般刺破笼罩文坛数十年的西昆迷雾,使得石介一举蜚声仁宗朝文坛,为北宋前期由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从而奠定其在中国散文史上的重要地位。

学术界对石介已有比较坚实的研究,陈植锷点校的《徂徕石先生文集》②[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为研究石介提供了最基础的文本;民国时期许毓峰《石徂徕年谱》③许毓峰:《石徂徕年谱》,《责善半月刊》1942年第20期,第8-18页。、2002年郑州大学王茜硕士学位论文《石介年谱》和陈植锷《徂徕石先生文集》“前言”、《石介事迹著作编年》④陈植锷著,周秀蓉整理:《石介事迹著作编年》,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对石介生平事迹、思想性格、文学创作特色及其作品版本流传等问题,都作出比较详尽、可靠的考述;近年来,其他学者对石介的道学思想或散文特色的探讨又有所深化。但是,就石介生平研究而言,还有两个大问题需要深入讨论,一个是其与庆历新政的关系,即石介对庆历新政的参与及其立场,另一个就是石介在四十多岁突然去世的原因。此外,随着近年学术界对理学诗研究的深化,作为理学思想重要创立者的石介,其诗歌与理学诗的关系显然值得深入讨论。本文即围绕上述三个问题展开,敬祈方家教正。

一、道学家石介与庆历新政

出生于孔孟故里的石介是一位虔诚的道学家,其有些思想相当保守以致不合于时:他希望恢复古制,建立一个与春秋早期类似、构成简单、制度井然、礼乐分明的封建社会。这种思想在《复古制》一文中体现得最为明显。石介极为推崇上古的十一位“圣人”,这十一位圣人分别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和孔子,他在文中指出,“十一圣人为之制,信可以万世常行而不易也”①[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0页。,后世既无圣人,只需将圣人之制沿袭下去即可。如果“乱古之制”②[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原乱》,《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4页。,就会出现类似“周、秦而下,乱世纷纷”③[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复古制》,《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0页。的状况。石介十分推重韩愈,一向以韩愈的接班人自居,曾作《读韩文》《读原道》《尊韩》等诗文,赞扬韩愈弘道排佛“孤力排谤,不避其死”④[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与士建中秀才书》,《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3页。的态度。石介这些阐述的目的,归根结底也是在儒、释、道三家纷争中为儒家谋求独尊的地位。欧阳修就说他“自许太高,诋时太过”⑤[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与石推官第一书》,《欧阳修全集》(卷六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991页。。佛教历经千年的发展,不断与中华本土固有文化激荡、融合,从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与儒、道的对立冲突到唐代三教并存分流再到唐后期开始的融合、互渗,到石介生活的北宋时代已是深深根植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土壤,难以将三者截然分开,当时甚至连不少士大夫、举子都笃信佛教、道教。但是,石介捍卫儒家思想的立场十分坚定,他在担任南京学官时,国子监书库收录有三教画本,石介竟命人将佛像与老子像“悉去之”⑥[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去二画本记》,《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9页。,他的理由是“老与佛,贼圣人之道者也,悖中国之治者也”⑦同⑥,第228页。。石介在北宋初期这样一个三教融通的时代提出要“正人心,息邪说”⑧同④,第162页。,希望再来一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行动,无疑是螳臂当车,逆时代潮流而动,其思想的保守性与滞后性由此可见一斑。众所周知,思想守旧者一般都反对“变法”,著名者如北宋中期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政治冲突产生的思想根源即在于此。然而,早于司马光几十年,就是这样一位极力反对“请更作制”⑨同③,第70页。、性情保守甚至可以说是迂执的儒士石介,为何会对当时声势巨大的庆历新政感兴趣呢?以石介一贯的做法,他应该站出来阻止这场“破坏”祖制的行动才对。石介的作法恰恰与此相反,他非但未对改革加以阻止,反而摇旗呐喊壮大声势。石介这样做的背后究竟有何动因?其思想的内在逻辑如何?

首先,石介与不少支持改革的官员甚至是改革派骨干交情较好。

石介深知欧阳修等主张改革派人士都是正直忠良、精明强干之士,故对他们领导的改革充满信任感。欧阳修、蔡襄与石介为同年,欧是石志同道合的好友;杜衍、富弼与石介的交情更是非同一般,石介去世后遭到夏竦诋毁,妻子亦受到牵连,是杜衍出手相救并与富弼“分俸买田以赡养之”⑩[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三十二·列传第一百九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55页。;韩琦对石介有知遇之恩,尝于庆历四年举荐石介担任国子监直讲;范仲淹亦评价石介为“刚正”①[宋]魏泰撰,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7页。。石介对以上诸人倾慕不已,《徂徕集》中收有石介寄给欧阳修、杜衍、富弼、韩琦等人的诗三首、书信六篇,言语中流露出鲜明的赞赏之意。

庆历三年四月,宋仁宗任命韩琦、范仲淹为枢密副使,与枢密使杜衍共执相印。八月又以富弼为枢密副使。同年,欧阳修、蔡襄被任命为谏官。众贤同政,此时的石介心情激奋,使命感强烈,写出了宏文《庆历圣德颂》。《庆历圣德颂》主要是歌颂当时政治之清明和富弼、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四人之才德。此文既给他带来广泛关注也招致无穷祸患,真是成也此颂败也此颂,《庆历圣德颂》为这四人赢得广泛的社会声誉,但也招来主上的忌惮。庆历四年(1044),夏竦密令女奴伪造石介字迹,诬陷石介勾结富弼私拟诏书欲行废立之事。宋仁宗口称不信,而范仲淹、富弼却大为恐惧,自觉再难立足朝堂,于次年先后离京远知地方,新政遂渐渐废止。

庆历改革的失败原因有多个因素,根本原因也不在《庆历圣德颂》,但是,改革的失败却与此颂有一定的关系,范仲淹就曾说过“(新政)为此怪鬼辈坏之也”②[宋]袁褧著:《枫窗小牍》(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页。。功高震主,一国之君必须时时刻刻忌惮着来自外部的威胁,在宋代皇帝看来,没有了武将的叛乱,却还有文臣的非议。事情的结果显然非心思简单、只是单纯怀抱爱国热情企望为国扬善的石介所能逆料,他在庆历元年夏五月写给门生张绩、李常的信中悲愤地倾诉道:“予不自揆度,乃奋独力,直斥其人而攻之,我寡彼徒众,反攻予者日以千数,视予之肉,虎动吻而狼磨牙,赖圣君天覆地容,得免于祸。……予攻害孔子者,予知为孔子者,然未知必得罪于害孔子之徒。”①[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送张绩李常序》,《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16页。此事对石介弘道救国之心的打击巨大。

其次,石介虽然性情迂执,但是并不目光短浅。

石介年轻时就形成了强烈的入世之心,不但自勉做出一番功业,也常以这种进取精神鼓励子嗣友朋。如《三子以食贫,困于藜藿,为诗以勉之》一诗,寄语三个儿子,不要嫌弃饮食之陋,要发扬先贤安贫乐道的精神,或者早立大志,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优越的生活。石介对时局的判断是准确的,他认为北宋自开国至仁宗朝数十年以来政治上存在的二十种问题中最紧要的有六种,并提出相对应的解决办法,这六种办法分别是“宽赋役,遏贪暴,止妖俗,禁浮民,去淫祠,息幻法”②[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上转运明刑部书》,《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6页。,做到这些才会取得“民乐、下安、风淳、本正、教厚、道明”③同②。的理想效果。“止妖俗”“去淫祠”“息幻法”的要求似乎还是出于石介维护道统的“私心”,是为了排斥佛老、树立儒家在文化方面的垄断地位才提出的,但是,当我们了解当时严峻的社会形势,就会明白这样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据《群书考索》记载,到庆历二年(1042),全国的僧尼、道士总数达到了惊人的四十多万,这些人不事生产,相反还要依靠人民的劳动成果生活,对国家而言实在是很大的负担。石介主张消灭佛老,也有为现实考虑的因素。石介曾用三句话说明唐王朝的灭亡带给后人的启示:“奸臣不可使专政,女后不可使预事,宦官不可使任权。”④[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唐鉴序》,《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11页。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再如军事,整个有宋一代的安全形势都可以说是危机重重,对这一点几乎每个宋人都有着切身的感受,石介也不例外。他在《上范经略书》中提出“兵家宜取负罪遗行之人用之”⑤[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上范经略书》,《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00页。的观点,因为“负罪则世不录,遗行则人不齿。知其无以进于时而信于人,终将废矣,则思效用以自补,立功以自赎”⑥同⑤。,这种用人的智慧大概可以刷新我们对石介性情迂执的认识。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石介思想认识中胸怀天下、心系民瘼的因素。

石介是范仲淹笔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⑦[宋]范仲淹著,李勇先、王蓉贵校点:《岳阳楼记》,《范仲淹全集》(文集卷八),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4页。一类人的典型代表。石介长期为官官位都不高,还有过一段躬耕徂徕的经历,这为他接触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提供了机会,从而对民生疾苦有着格外深刻的体验。石介的诗文中多次记载了天灾、苛税、兵燹给人民生活带来的灾难。《汴渠》中“舳舻相属进,馈运无曾休”和“太仓粟峨峨,冗兵食午休”⑧[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页。二句控诉了统治阶级对贫苦大众的残酷剥削;“五月不雨麦苗死,赦贫不能活穷寡”⑨同⑧。(《麦熟有感》)、“良田百万顷,尽充龟鳖食。救之成劳费,不救悲隐恻”⑩[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送张绩李常序》,《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16页。(《河决》),形象地刻画了自然灾害给人民生活带来的苦难;“夏取麦兮秋取栗,笞匹红兮杖匹紫”①[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4页。(《彼县吏》),则道出了任恶吏、行暴政的悲惨后果。观以上所述,一切灾难的发生或者深化都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有一定的联系。石介在《根本》一文中就曾提出过“择郡守、县令,减僧尼,禁祠庙,省差役,罢支移,停贡献,宽馆驿,久使任,抑兼并,斥游惰”②同⑧,第250页。的三十二字执政方针。身为庆历新政最重要的设计者、组织者,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提出的十项改革举措,每一项都与民生息息相关,与石介主张遥相呼应:“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⑬[宋]范仲淹著,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奏议卷上),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23页。,控制官僚队伍规模,减轻人民负担;“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⑭同1③。,欠年保障生存需要,丰年提高生活水平;“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⑮同1③。,尽可能减轻苛政暴政带来的社会危害。石介是一位惜民的小官,也是一位爱民的士大夫,更是万千社会底层人民中的一员。庆历新政对民生有利,与石介政治观念相符,践行孟子提出的“民本”之道,这是石介支持改革的最根本原因。

庆历新政是北宋前期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决定了北宋此后发展的方向。石介参与了当代的思想主潮,同样,他也参与了这场重大的政治事件。正是因为他能够参与庆历新政,表明当时的思想发展与政治活动之间紧密的内在互动关系,对两个层面的深度参与恰恰证明了石介深刻的政治洞察力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二、道学明星遽然陨落的隐情

石介于真宗景德二年(1005)出生,于仁宗庆历五年(1045)病逝于家乡徂徕山下,只活了41岁,显然属于英年早逝。他生前备受争议,死后也难以入土为安,这是因为他的死亡与仁宗朝局关系紧密。学界关于石介生前身后遭遇的讨论已经很多,相关事实似乎也很清楚,却没有学者深究石介早逝的原因乃至隐情。包括陈植锷先生的《石介事迹著作编年》在内的数种石介年谱,对石介去世一事的考述都很简略,证据基本都来源于欧阳修撰写的《徂徕石先生墓志铭》,该墓志铭中只说“待次于徂徕,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①[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徂徕石先生墓志铭》,《欧阳修全集》(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06页。实际情况究竟如何?

石介去世很突然,其在离去的前一年还在南京国子监聚众讲学,年底才辞去讲师一职归家,丝毫没有不久于人世的征兆。古代文人的作品能够反映其健康问题的变化,最典型如杜甫,杜甫诗歌几乎包含了一部自身的“疾病史”:“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②[唐]杜甫撰,[清]仇兆鳌详注:《杜诗详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5页。(《病后遇王倚饮赠歌》),详细记录了疟疾病发时的外在表现;“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③同②,第670页。(《同元使君舂陵行》),无疑是消渴症引起的嗜饮症状;“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④同②,第707页。(《耳聋》),诉说年岁增长与消渴后遗症带来的病痛。可是,石介不同,其存世的《徂徕集》20卷中没有日记,但是诗歌、书信、杂文等文体中也几乎没有出现与疾病直接相关的记载,唯一有联系的是他对自身体质状况的记述,也只是寥寥数语而已。《送张绩李常序》提到“三十七而发半白”⑤[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16页。;《访竹溪呈孟节兼有怀熙道》提到“我试看书眼亦花”⑥[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0页。,都是说自己未老先衰,中年就已鬓发半白、眼睛昏花。《病起吟残菊》一诗,是唯一一篇直接提到“病”字的作品,由“子细嗅清香”⑦同⑥,第41页。一句推断此诗当作于徂徕家中,并且其时有子年纪尚幼,符合以上条件的只有宝元二年(1039)至庆历元年(1041)待家服丧期间。但是,庆历元年秋,石介一直忙于修建祖茔、祠堂,生病的可能性不大。综上,石介极有可能是在宝元二年或康定元年(1040)大病过一场,这恰恰说明了石介早逝并不是偶然,他的健康状况很有可能一直不佳。

其实,造成石介英年早逝的原因仍然有迹可寻,我们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因素:第一,石介家庭负担很重,长期过着贫苦的生活;第二,石介真正有一种弘扬大道匹夫有责的精神,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儒学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才会将国家之忧、儒学之忧时刻系于心头;第三,则是履职不顺带来的负面情绪。

石家生活之困窘,甚至达到逢荒年、逢解职需要不断外借才能解决衣食的窘境:

呜呼!石氏自高、曾以来,以农名,家居东附徂徕,西倚汶,有故田三百亩。附徂徕者硗确,种不入,倚汶者虽肥坟,阅岁汶溢焉害。逢岁大有,囷不满三百石,食常不足。赖先人禄赐,介又幸有秩,姑逃于冻馁之患。先人没,禄赐绝;介服丧,秩亦阙。专以田三百亩,衣食夫五十之口。去年平原出水、蝗为灾,三百亩之田,不厌水,则饫蝗。死者固不可忘,生者又不可不养,先人三十年营所葬之资,已焉五十口衣食之用。⑧[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9页。(《上王状元书》)

而况先人遗其清白,家世传于儒素,无洛阳二顷田可耕而取利,又属频岁荒歉,百物翔贵。行服通四、五年,聚族几五十口,騃稚围绕,衣食煎熬。⑨[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01页。(《代张顾推官上铨主书》)

介家四十口,曾、高以来,耕田为业,田薄牛弱,常苦贫窭,岁尽天之时,穷地之利,竭人之利,并大人与介两人禄,四十口仅得饱食。今介禄阙,大人独食不足,乃泣别庭闱,远来田园,学老农老圃之事,勤稼树桑,庶几四十口衣夫帛、食夫粟,而免寒馁之忧矣。①[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04页。(《上徐州扈谏议书》)。

石介作为家族支柱,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但是,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境遇里,石介也没有失去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信仰、担当与尊严:“介则将以智勇学术、忠信仁义以报”②[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谢益州转运明学士启》,《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9页。。石介最为推崇儒家的大中之道,认为国行此道即是“为善”③[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与范十三奉礼疏》,《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84页。,一生为弘扬此道竭尽心力。

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巨大落差,石介被时人目为“狂直沽激”④[宋]佚名撰:《儒林公议》(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页。、与时相悖的种种行为招来的不是相从而是非议,这也是导致他被迫离开国子监的重要原因。事件一:“羔雁聘黄晞”⑤[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读徂徕集》,《欧阳修全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3页。。石介听说黄晞博学,就遣学生带着古时的羔雁大礼去聘请他,结果这种狂热的态度把黄晞吓得躲进邻居家不敢出门。事件二:讥议时政。《宋史》本传记载:“介不蓄马,借马而乘,出入大臣之门,颇招宾客,预政事,人多指目。”⑥[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三十二·列传第一百九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455页。事件三:太学黜生。石介最厌恶风格华而不实的文章,尝以《诸生请皇帝幸国学赋》为题命诸生作文,有人以繁琐骈句对之,石介即召集诸生大加批驳,并黜落风格相似者数十人。京城位于天子脚下,本就是是非之地,《庆历圣德颂》事件的余波还未远去,石介正处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份及其敏感,然而,他竟敢这样无所顾忌,任性而为,其性情之疏阔自负、心思之纯良简单,实在令人瞠目。知其者谓其心胸坦荡不拘小节,不知其者多予诟病。庆历四年四月又发生了夏竦诬陷富弼、石介欲行废立一事,石介更是如坐针毡。次年春,他的老朋友富弼、杜衍、韩琦先后外放,欧阳修也早已不在京中,石介在舆论的中心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宋书》记载富弼离开后不久石介也“不自安,亦请外”⑦同⑥。。道之不行,时人欲杀,石介心中之孤苦可以想见。但是,即便处境艰难如此,石介也未在作品中流露过失意、抑郁一类的情绪,永远是以圣贤为榜样激励自己,对心中之“道”的前途充满热情和信心:

夫子之道不行于当年,传于其家,直四十余世以俟子孙,如此其远也。⑧[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47页。(《上孔中丞书》)

使介三人佐阁下,道其不行乎?⑨[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71页。(《上孔徐州书》)

且周公、孔子之道自鲁出,天下虽大乱,圣人之道虽大坏,鲁周公、孔子之道常不绝。况今天下大治,圣人之道大行,鲁泰山可居矣。⑩[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90页。(《与士熙道书》)

石介捍卫儒家之道几十年,其中甘苦,其心自知,形容鹤与好友从道的“独鹤远无和,栖栖在阴鸣”①[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密直杜公作镇于魏,天章李公领使于魏,明复先生客于魏,熙道宰于魏,因作诗寄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页。、“常欲饱暖天下人,其道未得一寸施”②[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又送从道》,《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8页。二句,又何尝不是其自身的写照呢?

石介身死入土为安后竟然差点遭受掘墓之辱,可见庆历时期政争之激烈,但是,在北宋尚未如明代出现暗杀政敌之风,石介之死,确属病逝。我们今天虽然无法根据医学史指实石介之死的具体病因,但是,多年贫乏的物质生活、压抑的政治处境,这双重的艰难肯定慢慢地啃噬着石介的健康,其生命之火日渐枯萎,“一朝而逝”也是自然的结局。

三、理学诗之孤鸣先发

在当今学界,理学诗研究是一个热门话题,学者们在为理学诗溯源时,多将这份创辟之功归于北宋大理学家邵雍。但是,仔细研读石介诗歌,我们就会发现,石介诗歌在体裁样式、题材内容和思想倾向方面,都与理学诗有着极为相似之处。

(一)体裁样式

《徂徕集》现存20卷,4卷为诗,其中包括颂1 卷10首、古体诗2卷44首、律诗1卷80首。颂与古体诗两种诗体加起来的数量与律诗相比并没有差许多,这种创作习惯在宋代是比较特殊的。律诗自唐初在沈宋手中定型之后成为诗坛主流,形式古老的颂与不拘声律的古体诗逐渐退居于次要地位,尽管诗人们还会有相当数量的颂和古体诗问世,但两者的数量已不占优势,尤其是到了宋代,格律诗的创作愈加规范,这种变化就更为明显。可是,石介不一样,他依然保留了古体诗的创作习惯,这与后来的理学诗人邵雍、朱熹等人极为相似。石介在当朝诗名不显,以文名扬天下,除了受自身创作数量、水平、所处环境的限制外,也与其落落背于时的创作喜好有一定关系。由此亦可以看出石介“特异于人”①[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答欧阳永叔书》,《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75页。的性格特点。

(二)题材内容

现存石介诗歌中,劝勉诗和说理诗比例很高。石介现存诗歌144首,劝勉诗和说理诗的数量加起来占据了一半以上,如《诏下勉诸生》《爱日勉诸生》《闲兴》《勉师愚等》《寄弟会等》《送李堂病归》《三子以食贫,困于藜藿,为诗以勉之》《读韩文》《蜀道自勉》等等,都是典型的劝勉诗或说理诗。有些诗看似不专为说理而发,往往前半部分写景状物或记事抒情,后半部分也要像谢灵运一样加个说理的小尾巴。如《观棋》:

人皆称善弈,伊我独不能。试坐观胜败,白黑何分明。运智奇复诈,用心险且倾。嗟哉一枰上,奚足劳经营。安得百万骑,铁甲相磨鸣。西取元昊头,献之天子庭。北入匈奴域,缚戎王南行。东逾沧海东,射破高丽城。南趋交趾国,蛮子舆榇迎。尽使四夷臣,归来告太平。谁能凭文楸,两人终日争。②[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页。

诗歌本来是写下棋这件小事,可是直接描写仅有短短的三、四两句,剩下的内容全部是发议论,讽刺棋局中获胜没有意义,立武功开太平的才是真勇士。这种语重心长、高高在上的语气,颇有道学诗的神韵。值得一提的是,除上述题材外,《徂徕集》中还有十几首咏史诗,评议汉成帝、李绩、褚遂良、颜真卿等人,主旨内容亦不出借古言理的范围。

(三)思想倾向

石介的道学思想在他的劝勉诗与说理诗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主要是仁政之道、君子之道。他倡导君子之道,如《勉师愚等》“不行一千里,安得为良马?不连十五城,安得称善价?”③[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2页。,强调积累的作用;《爱日勉诸生》“白日如奔骥,少年不足恃。汲汲身未立,忽焉老将至”④同③,第31页。,劝诫年轻人要惜时。倡导仁政之道,如《闲兴》:“养苗除良莠,养民除贪垢。存莠苗不硕,去贪民自富。”⑤同③。说明贪腐之徒给人民和国家造成的危害。倡导大中之道,如《读韩文》:“洋洋治世音,磊磊王化基。悖之则幽厉,顺之则轩义。”⑥同③,第36页。历数儒家“二典”“二雅”“六义”“三坟”“十翼”“春秋”“曲礼”等经典,宣扬它们对教化万民、治理天下的重要性。《四部要辑》评其文章曰:“予观其文,慷慨激直,理达气先,以仁义忠信自勉,亦即以仁义忠信勉人。”⑦[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69页。虽是评石文,用它来形容石介的劝勉诗与说理诗,亦是再精当不过。

由此可见,石介诗歌在体裁、内容、思想方面都与后世理学诗具备共性特征,确实有开理学诗风气之先的作用。我们必须注意,石介这方面的诗歌还不能被认定为严格的理学诗,因为诗歌本就不是石介创作的重心,况且以说理为主的诗歌在石介全部作品中只是一个部分,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风格清新、感情真挚且内容完全与说理无关。将诗歌完全有意识地作为宣传教化之工具,是石介诗歌与前人诗歌相比不同的一个新倾向,这个倾向此后逐渐形成为理学诗,可以说,理学诗的种子在石介这里萌发但未长成参天大树,真正将其培植成熟的还是后世的邵雍、周敦颐、朱熹等人。就诗史贡献而言,若没有这颗种子,后来的参天大树将无从谈起,石介对理学诗的贡献,不应被忽视。

如果将关注视野从石介外在可见的“行迹”收缩到内在隐秘的思想性格世界,我们就会注意到石介思想性格最为突出的特点——“忠鲠谠直”⑧[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上孔中丞书》,《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49页。“特异于人”⑨同①。,石介显然是“孤独的卫道者”,他用一生忠实地诠释他的名“字”——“守道”,无论是为庆历新政的积极“鼓与呼”,还是宁守饥寒坚持信仰至死,甚至在诗文中不断“鸣道”。然而,“卫道”往往也是“殉道”,盛唐诗人杜甫评价李白的名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⑩[唐]杜甫撰,[清]仇兆鳌详注:《杜诗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3页。(《梦李白》),显然也可用来描述石介的遭遇,因为伟大者的结局往往都是同样的悲剧。

Three questions about the earlier Song Dynasty thinker and literater Shi Jie

SHANG Lishu

Shi Jie is the famous Confucian of Song Dynasty.He dedicated all his life to safeguard Confucianism.He established Taishan academy with Sun Fu,wrote Guai Shuo and Zhong Guo Lun.He devoted himself to promote and protect Confucianism.Shi Jie also supported Qingli Reforms.He wrote Qing Li Sheng De Song to praise loyal minister.Because of this he offended bureaucrat Xia Song,nearly faced the dangerous of being digged up.His creation purpose is serving for Confucianism.He leaded Neo-Confucianism Poem creative trend.All in all,his whole life has intimate connections with Confucian.

Earlier Song Dynasty;Shi Jie;Confucian;Neo-Confucianism Poem

I206.2

A

1009-9530(2016)04-0070-06

2016-06-06

尚丽姝(1992-),女,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吴怀东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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