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钧未能融入京城诗歌圈及其原因初探
2016-03-15莫真宝
莫真宝
(中华诗词研究院 学术部,北京 100101)
李振钧未能融入京城诗歌圈及其原因初探
莫真宝
(中华诗词研究院学术部,北京100101)
李振钧早年诗歌记录了他的生平行事,后期供职于翰林院期间,其深受性灵诗风影响的诗作被乡试座主黄爵滋斥为“狎亵”之作,但他似乎并未从此改弦易辙,主动融入以黄爵滋为核心的宣南文人群体,而是始终疏离于他们的诗歌活动。李振钧的“艳诗”在后世受到一定关注,从侧面印证了他既没有参与道光年间雅正诗风的重建,也没有参与经世诗风的变革。
李振钧;黄爵滋;性灵;佚诗
主持人语:
李振钧(1794-1839),清代安徽太湖县人,道光九年状元;其父、兄皆为进士出身,为清代显宦;其岳父官至巡抚、总督,为封疆大吏。他生前与诗歌界多有交往,在他去世五十年之后其学生组织刊刻了其诗集《味灯听叶庐诗草》,可是这个诗集似乎没有进入主流的诗学界。无论是正史上还是诗歌史上,如此一位“带玉”出生的人物,竟然寂寂无名,实在奇怪!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李振钧后裔发现并印制了李振钧诗集,李振钧进入当代学界的观察视野。
研究李振钧,我想具有两重意义:诗歌史的意义和社会历史的意义。第一,诗歌史的意义。统治中原煌煌两百多年的爱新觉罗家族没能主动吸收外来先进文化以实现自我更新,在内忧外困双重夹击下经历七十多年的垂死挣扎,终于在一百年前黯然退出历史舞台,可是,清亡之后,北伐混战,接下来是日本军国主义侵华,然后又是国共内战,直到1949年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建国后至今的六十年中,前三十年摸索社会主义道路,后三十年则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总之,清亡后的一百余年,无暇对清代的历史、文化进行全面地清理、总结。今天,在大国崛起、中华文化复兴的历史时刻,才开始对有清一代的诗歌成就进行重新清理和认识,这既是一个理论化的认识过程,也是对清诗进行经典化的过程,换言之,也许能够发现清诗的独特成就和贡献。在既有的诗歌史中,李振钧似乎是一个无名的诗人,但是,这个认识也许并不符合诗歌史的实际。也许大量的“李振钧”会出现在我们的研究视阈之中,这才是真实、生动的清诗史。第二,社会历史的意义。李振钧出生的时间大致是乾隆与嘉庆更替之际,他去世的时间正是鸦片战争爆发的前夜,他在世活动的主要时间正是大清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关头,其实,在面对西人经济、文化、军事实力强烈冲击的情况下,这个时期甚至可以被视作古老中国由盛转衰的天翻地覆之历史性时刻。一位出身官宦世家,一位获得被当时读书人视为成功顶点的身份——状元的人,竟然一生默默无闻,其遭遇除了个体的偶然性之外,显然折射出当时政治、制度、体制多方面存在的问题。
本栏目所刊发的四篇文章,正是立足于那个时代的"大历史",着眼于那个时代的诗歌史,审视李振钧诗歌活动的内容及其与诗史的互动关联,或论其诗学思想,或论其与诗歌思潮的关联,或论其诗歌成就,或论其山水诗,资料极为丰富,基本勾勒出李振钧的基本状况、特点乃至标本意义。我想,上述论文不仅使得李振钧“重见天日”,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更重要的是从小见大,了解那个时代的特点及其深刻的历史教训,以为今日之镜鉴。(吴怀东,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
李振钧(1794-1839),安徽太湖人,《李氏廷芳公支谱》记载:“振钧,字秉亭,号仲衡,又号海初。太学生。清道光戊子本省乡试中式第四十三名举人,己丑会试中式第二百四名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一名,钦授翰林院修撰,历任文渊阁校理、国史馆纂修、功臣馆纂修本衙门撰文,丁酉顺天乡试同考官,诰授奉政大夫。”①汪礼俊:《伤心最苦是重闱——李振钧悼亡诗情感分析》,《清代状元李振钧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45页。存世诗集仅《味灯听叶庐诗草》二卷②。
如果以道光九年(1829)中进士为界,把李振钧的诗歌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我们发现,李振钧通籍前后吟咏不辍,所存中进士当年及次年创作的《瀛洲草》《锦车吟》和《北上杂咏》,占全部存世作品的四分之一以上,无疑正进入创作旺盛期,可至去世之前约十年间,存诗仅寥寥十余题,这个巨大反差颇耐人寻味。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李振钧很少参加京城的诗歌活动,未能融入京城主流诗歌圈。本文的探讨即围绕此问题展开。
一、抒写自我:李振钧前期的诗歌人生
李振钧出生于清代科举世家。《道光己丑四月二十四日集阿思哈门德听宣折封引见乾清宫》第二首“乙科继起原开甲”句自注曰:
先臣长森乾隆甲辰二甲一名进士;臣胞兄振祜嘉庆辛酉二甲进士;堂兄振庸己巳二甲第七名进士,入翰林;从堂叔长蓁、从堂兄振翥同登壬戌进士,翥入翰林;从堂兄振习、从堂侄世彬俱相继成进士。①[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光绪十五年刊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附李德星辑补的《瀛洲草》。凡出自本书的引文不另出注。
其于“更喜鵷行随小阮”句自注曰:
臣与族侄国杞同中戊子科江南榜,同成进士。是日国杞以第八人随同引见。
此处“引见”,指放榜前被道光皇帝接见事。太湖李氏一门三代,共有九人陆续成进士,其中三人入翰林院。
因为写作科举试帖诗的需要,李振钧自幼受过良好的诗歌写作训练,道光乙酉年(1825)芟汰编订自己的诗作,自述学诗经历云:
余五龄入学,即解辨四声。七龄受业刘香芸师,日课五绝一首,有题画句云:“水绕前村绿,山横远树青。诗人工著笔,添个小茅亭。”师虽喜之,颇不欲其专务也。少长,窥经史,未暇吟咏。而于花月晨夕,临水登山,意之所欣,辄不能已。
李振钧一生随其父亲游宦而游历大江南北,名山大川、花朝月夕给了他极大的创作灵感。其行旅诗多描摹经行之处的自然景物,凭吊当地先贤,也偶有涉及民间风俗者。《舟行纪闻杂咏》序云:
予生于京师,岁未周归江南,设晬盘于舟中。少长,从亲宦游,南穷牂牁(古郡名,在今贵州境内),北溯淀津,泛洞庭,涉彭蠡,观海于东莱,渡河于袁浦。吊祢衡之芳洲,访滕王之高阁,上石城以眺秋,蹑金山而调水,淼淼焉,汤汤焉,风帆沙鸟,烟云竹树,其得助者多矣。然而胶梁间之燕羽,滞水面之萍踪,则以是役为最。愁眠不稳,灵均独醒,久坐若忘,子渊如愚,偶得成声,其应如响,成诗若干首。
诗序回顾生平游历所至之处,几遍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常常将观感形诸吟咏。这组诗分别状风声、水声、雪声、樯声、篙声、橹声、柝声、钟声、雁声、鼠声、棹歌声、梦呓声等,看似咏物,实则融入了天涯行旅的人生体验。“静听者能取影而绘声”,深得动静的辩证法。
李振钧诗中对自然界的各种物象有细腻的表现,即以表现声音而论,亦所在多有,如《环阴阁诗存》录有《病起听雨拈得声字》,这组七绝共八首,摹写病中听雨的各种感受。其致病之由,系甲戌(1814)乙亥(1815)年间的长途跋涉所致。这两年,他先是护送母亲从云南到贵州,恰好父亲李长森由贵州改任福建,随即又随父母东下至福建,复自福建侍父母回安徽。一路奔波劳碌,诗人到家后就病倒了。“愁未能祛病易生,情丝偏与雨丝萦”,“打窗淅沥冷孤檠,渐觉山居梦不成”,病中僵卧雨声中,各种感受纷至沓来,不仅马铃声、檐雨声、煮药的火苗声、啼鴂声、人相呼声,甚至花落无声,连同打窗雨声、檐雨声夹杂在一起,都来枕上,实不堪听。其妻汪正珠也因长途奔波,病情转剧,被妻兄接回娘家就医。他对妻子的担忧与思念也不觉涌上心头,“啼痕襟上渍盈盈,心逐云飞暗计程”,心思始终系念着妻子的旅程;又如“忘却小楼人去久,梦回犹诧剪刀声”叙写梦回的幻觉:梦中见到妻子做女红,醒来似乎“喀嚓”的剪刀声犹萦绕耳边。
李振钧的亲情、友情诗主要体现在与父辈、兄弟和亲友之间的赠答酬唱之中,往往能见其性情。《如汪奂之寄示〈和苏文忠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诗,题其兄均之所藏二诗草稿墨迹并约同作得四首》其四末云:“学书不识右军王,酬句敢寄宣城谢。君今便是东坡弟,我唯怅望髯卿舍。文阵雄师旗鼓当,曾闻用兵如断蔗。共须努力步邯郸,放出一头慎毋怕。文人岂必尽天才,毋论嬉笑与怒骂”。《放言简振之》其二云:“碌碌无为章句囚,狂歌醉卧碧云秋。不谙生产千金子,自立功名万户侯。末俗讥曾逢笑口,古人未尽愿低头。谪仙只是能诗酒,已占人间第一流。”汪均之、涣之兄弟是他的妻兄,诗中表现出对他们文才的赞许和自己的疏狂个性。
李振钧亲情诗中的悼挽诗,颇能体现其诗作以叙事为主、一往情深的特点。如“知音叠奏凤皇琴,一曲孤鸾泪满襟。海月蚀残中妇镜,春衣敲断女媭砧”(《哭汪奂之》七律六首之三),姐夫汪奂之,同时又是妻兄,如今妻子病逝,姐夫亦逝,不免悲从中来。诗中巧用《凤求凰》《孤鸾操》之典,对比鲜明,意蕴丰富。又如“晴川浪拍河豚上,燕市双回塞雁飞”(同前之四),写初识妻兄汪奂之于其岳父的武昌官署,并于是年秋天同回北京应顺天乡试。再如《挽廉访兄十首》曰:“总角提携到白头,吾师小友谊相投。怜才喜说诗能瘦,阅世教除气似秋。苦口力为全骨肉,热肠迹转涉恩仇。更谁爱我谁怜我,四海空馀一子由。”其七写与堂兄李振翥的友于情深。此类诗作不仅通过诗句本身叙事,往往还借助小注来增加叙事容量,如《挽襄平相国绝句》其七云:“坦白何曾宠辱惊,船窗笑语到深更。阁中典故偏详说,暗拍传衣付后生。”第三四句注曰:“公内召泊舟淮上,钧日侍侧。所语皆枢密入直仪注及相业。”
李振钧的诗歌几乎没有涉及纷乱的时世,也少有经世之志或匡时之念。《锦车吟》中收录了《至定远县》一首,是其诗中正面言及民生疾苦的惟一诗作:
鸡鸣大洪岭,朝餔定远县。一眠六十里,人安马力倦。仆夫为余言,崎岖行不便。一步一荦确,晨风侵骨颤。登岸雁羽回,下坡蚁封旋。当其喘嘶时,君正梦魂恋。感我爱物心,汗血不忍见。因之司居高,鞭箠役微贱。一食费万钱,民不饫荠面。后房厌罗绮,贫女抽弱线。犹然竭脂膏,未足奉欢宴。供亿偶弗遑,豪吏肆呵谴。庐虚今岁荒,道旁立鸠面。莫嗤妇人仁,驰告清时彦。
这首诗从仆夫行路之难,联想到人间的不平等,以回乡途中一路见到的因旱灾而流离的百姓作结,体现了其推己及人的仁者之心。
此外,李振钧悼亡诗、咏史诗、田园诗、题画诗、咏物诗均有其特色,或融入了深厚而浓烈的感情,或揭示他对历史事件的深刻洞见,或抒发田园平居的悠然之乐,或表达他的艺术见解,或借咏物以抒情,在此不一一举例。从整体上看,他的诗既没有粉饰太平、润色鸿业的一面,也没有慷慨悲歌、抨击时事的成份。有真性情,是其所长;局限于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和小情调,是其所短。翻检李振钧现存诗歌作品,可以发现,如果合而观之,即是一部人生传记,欲了解他前半生的交游与行事,于中即历历可见。
二、疏远京城主流诗坛:李振钧后期诗歌活动的消歇
李振钧后期诗作结为《瀛洲草》(己丑)、《锦车吟》(己丑)和《北上杂咏》(庚寅)三个小集。原刻《瀛洲草》仅有三题,且全是题画诗。《锦车吟》虽标“己丑”,实收录乞假迎养途中及家居期间所作诗,且以庚寅年为主,如该集倒数第三题为《以七月廿四日启行矣前一夕忽大雨喜而有作赋示九烟弟》,作于庚寅年七月廿四日。《北上杂咏》虽标“庚寅”,实含本年正式入值翰林院之后直至去世前近十年的所有作品。计18题60首,其中10题为题画诗。时间可考者如《挽襄平相国绝句十首》作于1830年(襄平相国即蒋攸铦),《道中偶成》作于1835年(见《挽廉访兄》之九注,是年冬有游粤之行),《和竹醉兄留宿馀园元韵》、《再和移梅二首》作于居家守丧之时(李振钧于1833年至1835年回家乡太湖为生母守丧),《挽廉访兄十首》作于1836年,而《秋闱分校奉简同事诸君子七律六首》是集中最后一首作品,作于1837年①其二曰:“难忘九转成功日,敢有千金望报心。廿七年前辛苦地,忍教此事任升沉。”“难忘”句自注:“某九应乡试,始获隽。”“廿七年前”句自注:“某庚午(1810)科始应京兆试。”由此可以推知,其秋闱分校在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其去世前两年。,集外诗如《呈熊松高丈》也作于后期,“汤饼旋看绫饼啖,班衣喜换锦衣鲜”自注:“某甲寅生,己丑及第,公皆在京。”②其二曰:“难忘九转成功日,敢有千金望报心。廿七年前辛苦地,忍教此事任升沉。”“难忘”句自注:“某九应乡试,始获隽。”“廿七年前”句自注:“某庚午(1810)科始应京兆试。”由此可以推知,其秋闱分校在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其去世前两年。这些作品的时间分布较散,可见李振钧通籍之后并不废作诗,只是多系题图、赠别、咏物与挽悼,题材狭窄而已。诗中偶尔流露出一丝悲慨,亦不过“南来携有相思豆,抛向风尘种不成”、“仆本恨人吟恨句,落花满地听啼鹃”(《道中偶成》)式的哀叹,摆脱不了艳诗的底色。
那么,李振钧后期的作品是否大量散佚了呢?从李振钧诗歌的结集及作品留存来考察,其受业门人,曾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体仁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的宝鋆(1807-1891),受其裔孙李德星(1855-1939)之托,代为刊行《味灯听叶庐诗草》二卷。宝鋆《序》称:
十年前,先生孙来京师,以稿本嘱勘,即拟付诸手民,以竟师志。顾入直鲜暇,固循未果。近年伏处家园,读先生诗,觉言论风采犹在目前,而先生下世垂五十年矣。
宝鋆系李振钧于道光丁酉(1837)任顺天乡试同考官时所取士,其称李德星交给他的是“稿本”,可见尚未刊行。因历时既久,难免有所散佚,但散佚数量不会很多。其理由有三:一、李振钧未中举时,就非常注意编集整理自己的诗歌,《味灯听叶庐诗草》中,分年编成的小集达二十一次之多,如果这些都保存下来了,没有理由仅散佚后期诗作;二、李振钧以状元出身,首次授职即例充翰林院修撰,此后始终居清要之地,未补实缺,这对于建立事功而言,无疑是个悲剧,但若论做学问、赋诗章,则翰林院、国史馆等,实为理想之所,他在此期间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编印自己的诗集,然而没有这样做,惟一的解释是他居翰林院期间,对刊印诗集甚至写诗已经缺乏兴趣;其三,李振钧家世显赫,后继有人,李德星具有保存先人文献之愿望与能力。
但李振钧诗作有所散佚的情况仍然是存在的。奥肯国际影印本,末附李德星辑佚的《瀛洲草》,其所作《跋》称:
往岁德星以优行贡成均入都应朝试,携先殿撰公遗稿乞宝相国弁言,嗣是屡踬秋闱,未与计谐,比上宝公惧日久稿本残失,代付手民。原刻标有《瀛洲草稿》,多散佚不全。续搜邑秉,得当日胪唱后纪恩诗若干首,因补入之,俾阅者知科名故事,非侈稽古殊荣也。
宝鋆称李振钧“通籍后所作多散佚不全”,李德星仅称“原刻”中《瀛洲草稿》“多散佚不全”,而德星补刻《瀛洲草》,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成进士之后,此时并未搜辑其他散佚作品。
民国间孙雄所编《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卷一)收有李振钧的佚诗《文献祠中红梅》《呈熊松高丈》等,小传言其“有《味灯听叶庐诗集》四卷”,不知何据?今本仅标“卷上”“卷下”,显系两卷无疑。孙雄言“诗集”而非“诗草”,集名与卷数当属误记。此外,李振钧诗集中没有收录词作,林葆恒辑、张璋整理的《词综补遗》,从《今词综》中选录了李振钧词《南浦》一首,称其“有《味灯听叶庐词钞》”。①林葆恒辑,张璋整理:《词综补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词钞》今未之见,县志、家谱及相关著录均未言及其有词集行世,此处“词钞”可能系“诗钞”之误。
宝鋆给李振钧的诗集作序,记载了一段未曾淡化的个人记忆,透露出李与京城主流诗歌圈的关系比较疏远。其云:
(先生)顾性傲岸不羁,语言戆直,不合于时。忆某年忽遣一青衣招宝鋆往,纵谈竟日,几谓宣武坊南,无足与语者。其生平落落寡合,可知矣。
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1838年宝鋆会试中式之后,至1839年李振钧辞世之前。那么,此前在“宣武坊南”聚集了一批什么人士,令彼时的李振钧有“几谓宣武坊南,无足与语者”的感慨呢?陶用舒《陶澍与宣南诗友》一文考证属于宣南诗社及后来活跃在宣武坊南的成员前后达68人,他们大多与陶澍有着或疏或密的联系②陶用舒:《陶澍与宣南诗友》,《湖南城市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其中不少人与李振钧同在京师,而李振钧却并不在名单之内。陶澍《进呈戊子科乡试题名录题本》云:“窃照:道光八年恭逢戊子科江南文闱乡试,……着臣入闱监临。当经臣照例督同提调、监试等官,与正典试刑部右侍郎臣钟昌、副典试翰林院编修臣黄爵滋,于八月初六日入闱。”同篇记载,李振钧得中江南乡试第四十三名举人。③[清]陶澍:《陶澍全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265页。
如果说陶澍频繁唱和于宣武坊南时,李振钧尚为江南秀才的话,那么,当戊子江南乡试“副典试”黄爵滋以主持京城诗歌风会自期时,他已是京中翰林。黄爵滋等人踵武宣南诗社,于道光九年(1829)发起规模盛大的“江亭饯春”诗歌雅集。道光十六年(1836),他和叶绍本、徐宝善等发起的“江亭展禊”活动均轰动一时。《仙屏书屋初集年记》录有李一诗一文,文章题标《李海初序》,系作于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考查其内容,乃为黄爵滋四十初度而作的寿序。所录诗题标《李海初诗》,即《题思树芳兰第二图》。诗曰:
右军宅畔墨痕斑,怀谢亭前画意闲。饶有芳情吟楚畹,好从真面识庐山。平皋清露时延伫,空谷高风独往还。却愧瀛洲新绿草,曾劳披采出榛菅。
湘水湘云接渺茫,骚经注罢静琴张。凡葩未解纫秋思,幽赏非关媚国香。竟体韵含诗味淡,同心交许酒樽狂。请看谢砌亭亭树,低亚新荫数仞墙。④[清]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年记》(卷十四),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道光刻本,第92-93页。
这是两首题画诗,系作于道光九年(1829)。“却愧瀛洲新绿草,曾劳披采出榛菅”,他自称是黄爵滋从荆棘和草菅中披采出来的“瀛洲新草”,表达了作为新科状元的李振钧对座主的感念之情。本卷围绕这次题图活动辑录了包括李海初在内六人的诗词,依次为:《潘四农题思树芳兰第二图诗》、《曹艮甫诗》、《李海初诗》、《李四如诗》、《杜尺庄词》、《顾兼塘词》。潘四农即著名诗论家潘德舆,乃李振钧乡试同榜解元,曹艮甫乃同榜第七十名举人曹楙坚(1832年成进士),二人均于是年会试落榜,藉此可以推知,题图的六人或皆为黄爵滋戊子江南乡试所取士,李振钧诗中“请看谢砌亭亭树,低亚新荫数仞墙”,也透露了这方面的消息。
黄爵滋《年记》中有《道光丙戌(1826)四月散馆授编修》条,录存林则徐、徐宝善、张维屏、张际亮等十三人《题思树芳兰图》。以《潘芝轩师思树芳兰图题辞》居首,叙其始末云:“嘉庆癸酉江右拔萃科得人最盛,……芝兰玉树,往往萃于一门,心窃喜之。今夏来都,树斋出《思树芳兰册》嘱题,益叹雅人高致,迥异恒流。他时鉴别人才,同心之臭相赏自有真也。”①[清]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年记》(卷十一),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影道光刻本,第68页。潘芝轩,即黄爵滋的座主、清代中期名臣潘世恩。既然李振钧等人所题为“第二图”,那么林则徐等人所题当为“第一图”。这两次活动的组织者,都是黄爵滋,他借此类雅聚以巩固门墙,广结声气。
三、狎亵非性灵:黄爵滋对李振钧诗风的批评
黄爵滋《与李海初笺》,表达了愿与同侪主持风雅,重振诗教传统和管领诗风的期待,集中显示了李振钧与京城士大夫主流诗歌圈的不同趣味。因时辈论及李振钧诗歌创作的文献难得一见,姑将全文抄录如下:
阅大稿并手翰,所论深得古人通要,所作皆能自抒性灵。惟诗贵择言,孔子论诗,蔽以“无邪”,兼收郑、卫,用垂惩创,子夏信而传之;汉魏迄晋,作者辈出,语涉连犿,旨归丽则,观《文选》所取,绝无艳体,宗圣教也,懔师传也;齐梁以降,天子播轻艳之吟,学士进靡靡之乐,大雅不作,诗教绝矣;唐宋大家,卓然复古,历元明及国初,有志之士犹然宗而守之。盖诗体屡变而诗道不变,未有敢以邪辞干正法也。
夫郑卫之诗传而其人不传,盖当时列国之诗皆由采风而得,存其诗,逸其人,古人之幸也;后世无删诗之孔子,凡廉耻道丧,丑声昭闻,齐梁人之不幸也;近世诗人,不凛郑卫之戒,转蹈齐梁之丑,俾数千年之诗教,一坏于六朝之季,再坏于今日,波流靡底,毒入膏肓,荡废名节,颓败心术。呜呼,可胜痛哉!
仆自顾力弱,障挽无由,思得一二贤豪共明此道。今吾友自负磊落之才,不辞简侻之诮,允宜拔出流俗,追取先民,乃所为大道尔尔。且如某人《士女倚栏图》,晋卿既靦不肯为矣,而吾友乃代为之,此何意耶?仆深喜晋卿之不肯为矣。甚矣,其不择言也!
夫性灵之说,在思无邪,近世狎亵之作,非性灵也。若能以古人之性灵为的,则无论是汉是魏是唐是宋,总无悖于立言之旨,乃可谓要。通卷中尽有风雅之作,若其渐染时习者,速宜涂去,诗题某某,何必为此?想高明之士,必能虚听,不以仆之言为迂为谬。豪气不可无,粗气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独诗也。勉乎哉!自审之,则吾党之幸耳。②[清]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文录》(卷十一),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影道光戊申刻本,第343-346页。
李振钧致黄爵滋的原书不可见,所投赠的诗作亦不可知。但这封回信,批判李振钧的“艳体诗”,重申“诗无邪”的“风雅”传统的旨意则确定不移。首先,黄爵滋系统回顾了自《诗经》以来的诗歌发展史,斥责“郑卫之音”与“艳体”,批判齐梁诗风与“不凛郑卫之戒,转蹈齐梁之丑”的“近世诗人”,目标直指性灵派,最终落脚点是批评这位居于“近世诗人”之列的李振钧。其云:“夫性灵之说,在思无邪,近世狎亵之作,非性灵也。”体现出欲纳“性灵”于“诗本性情”传统的倾向。其次,通观全文,除了落笔“阅大稿并手翰,所论深得古人通要,所作皆能自抒性灵”和“通卷中尽有风雅之作”的客套之语外,通篇充满教训与斥责的口吻。“豪气不可无,粗气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独诗也”,则连带批评了他的粗豪性格。第三,黄爵滋点名批评的李振钧的诗作,即《题倪连舫(良耀)士女倚阑图》(题注:盖指秦淮旧事也),及《莲舫强晋卿题是图约咏本事晋卿靦不肯为也余走笔代之》。作为新科状元,李振钧甫入京城官僚文化圈,在公开场合乃有咏秦淮旧事之举且津津乐道之,难免招人物议。座师的黄爵滋对此当然不能等闲视之。而李振钧竟然把这三首诗收入集中,题名《瀛州草》,可见他并没有接受座师的批评。
李振钧诗集中所存后期诗作甚少,无法借以考知其在京城的诗歌活动,但从另一个侧面来看,在李振钧同榜进士中,有著名诗人龚自珍(1792-1841)及后来成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倭仁(1804-1871年),落第的内阁中书魏源(1794-1857)等,座主黄爵滋(1793-1853)及与之交善的张维屏(1780-1859)、林则徐(1785-1850)、张际亮(1799-1843)等,这些活跃在道光诗坛的巨子们诗文集中也难觅李振钧的身影。可见,曾充京中“清流”领袖的黄爵滋及其所属的“宣南”文人群体,终究没有接纳这位新科状元。
那么,围绕在黄爵滋身边的还有些什么样的人物呢?清代金安清《水窗春呓·禁烟疏》曰:“自来处士横议,不独战国为然。道光十五六年后,都门谏垣中则徐廉峰、黄树斋、朱伯韩、苏赓堂、陈颂南,翰林则何子贞、吴子序,中书则梅伯言、宗涤楼,公车则孔宥涵、潘四农、臧牧庵、江龙门、张亨甫,一时文章议论,掉鞅京洛,宰执亦畏其锋。”③孙文光编:《中国历代笔记选粹》(上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3页。黄爵滋的身边,是张际亮(1799-1843)等大批“志士”,他们蒿目时艰,呼吁经世致用与社会变革,这种思想也体现在诗歌创作上。在当时的京城,一帮台阁大臣继续沿着前朝风雅的路子进行创作,而黄爵滋等一边面坚持风雅之道,一边酝酿着诗歌观念的变革。如张际亮《答潘彦辅书》论述才人之诗、学人之诗和志士之诗的分别,就是一个显例。其论“志士之诗”云:
若夫志士,思乾坤之变,知古今之宜,观万物之理,备四时之气,其心未尝一日忘天下,而其身不能信于用也;其情未尝一日忤天下,而其遇不能安而处也。其幽忧隐忍,慷慨俯卬,发为咏歌,若自嘲,若自悼,又若自慰,而千百世后读之者,亦若在其身,同其遇,而凄然太息,怅然流涕也。盖惟其志不欲为诗人,故其诗独工。如曹子建、阮嗣宗、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苏子瞻,其生平亦尝仕宦,而其不得志于世,固皆然也。此其诗皆志士之类也。
张际亮宣称“今即不能为志士所为,固当为学人,次亦为才人”,“志士之诗”,成为黄爵滋、龚自珍、魏源以及活跃在宣武城南的文人群体在以风雅相尚之外追求的另一个诗歌发展方向。正如魏泉指出的那样:“‘宣南诗社’既以诗社形式集结,成员又多数出身翰林院,是名副其实的‘风雅之才’,于京师诗文风气也颇具转移之力。”①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3页。黄爵滋等曾经活跃在“宣武坊南”的诗人群体,正是起到了转移风气的作用。
四、天真摅写:李振钧的艳体与主流诗风相背而行
李振钧生当性灵派主将既殁之后,同光体诸大老未起之时,沐浴着性灵诗歌之风,高举着“天真摅写”的大纛走上诗坛:“假我韶年悦性灵,候虫时鸟发新声。渐知阅世黄梁熟,未肯饶人白发生。气偶不平缘咏史,过犹可恕为多情。粗才敢问千秋事,也向旗亭浪得名。”这首写于1820年的《检诗稿偶成》(其一),无疑表现了他对诗歌的基本看法和充分自信。从集中作品的题材与风格来看,终其一生也没有明显变化。《读笠翁简斋两先生咏钱诗恨其未尽得五排三十韵》一诗,透露出他对本朝诗人李渔、袁枚的诗是熟悉的。《题手把芙蓉朝玉京图》(七绝十首)题注:“为顾秋碧表兄姬佩湘作。”其一曰:“迢迢流水到天涯,小谪人间又若耶。毕竟随园诗谶早,生非薄命不为花。”自注“佩湘本袁香亭家之青衣”,香亭即袁枚从弟袁树,而“生非薄命不为花”就直接沿用了袁枚《落花》诗中的诗句。
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序》比较集中地达了他的诗歌观。其云:
嗟乎!余何敢言诗哉!然尝论人为诗,往往存门户之见。夫使李、杜在宋,不失大家;苏、陆生唐,自是初盛。夷、高抗行,巢、皓峻节,时代虽殊,情性则一,必拘拘于音调格律,以求合是,既束缚而又欲其驰骤也。虽然,余何敢言诗哉!潦倒中年,情怀萧索,转不若少时之天真摅写、音律自谐。回首当年之剪翠裁红,忽忽已成往事。古人云:情随事迁,感慨系之。良有以夫!
这段话吐露了李振钧对“少时之天真摅写”的忆念。他声称破除门户之见,隐然表现出对雄居乾嘉诗坛的格调派、肌理派和性灵派互相攻讦的不满,实际上较多地倾向于性灵派诗歌主张。虽然如此,在他的面前,横亘着无数由诗界前辈垒成的难以逾越的大山,自信之余,亦未免产生“影响的焦虑”,如他在《检诗稿偶成》(其二)中写道:“下帘悄坐夜灯昏,一卷焚香自讨论。得句每疑前辈有,感怀半为少年存。不来好梦南柯穴,曾上欢场北海樽。多少未堪回忆处,英雄心事故人恩。”就是这种心态的表现。他的诗集处处体现出前人的影响,大量的诗句借鉴了前人的意境或词句。如《晚过高邮(时奉先大夫归里)》,就有王维、孟浩然诗境的影子:“绿杨遥指数归程,湖水连天八月平。两岸人声喧晚市,几行鸦影入荒城。野花篱落孤烟直,衰草池塘老树横。却忆画船秋泛棹,去年今日不胜情。”孟浩然“八月湖水平”、王维“大漠孤烟直”的诗境,被巧妙地化入日常景物之中,纤细的诗境中隐隐见其雄阔之骨力。又如《闻熊振之明经话秦淮近事》其二云:“异香吹暖玉箫声,惭愧旗亭浪得名。烟水易迷神女梦,江山如见古人情。帘栊夜半红灯暗,杨柳阴中画舫轻。未必使君真解事,鸭阑不使宿鸳惊。”诗写得虽香艳而有节制,系用暗示手法,因而比较含蓄。他不仅诗学唐人,而且用元人韵,宋人韵,本朝人韵,这些在他的诗集中都留下了鲜明的痕迹。
李振钧诗歌走的是“性灵”一路,如果要说在诗歌史上的影响,被黄爵滋斥为“狎亵”的“艳诗”倒是占有一席之地。不仅其集中有大量的女性题材作品,佚诗中也颇有此类作品。如民国期间,何仲琴所编《艳语》就收录了李振钧的组诗《美人十八咏》(《味灯听叶庐诗草》卷一),并录存不见于本集的《嘲新诗》、《香闺韵事》。《嘲新诗》曰:
红裙褪下忒风流,卸却珠钗一股留。背我有时偷窥眼,叫伊故意不回头。
含羞不肯露娇花,定要吹灯暗摸差。却被嫦娥偷看着,月明如许在窗纱。
桃花红处傍清池,正是春波荡漾时。怎奈巫山风太紧,教人一半强支持。①何仲琴编:《艳语》,上海:广益书局,1915年。
李振钧的女性诗歌,除悼亡诗情感沉痛以外,涉及风流韵事的作品,一般落笔比较克制,但以上三首诗,确属过于露骨的“狎亵”之作,题作《嘲新》,当为嘲人新婚时的戏谑之笔,诗中情事固非自指,但如果没有切实的生活体验,恐怕难以写出。《香闺韵事》也是闺房香艳之作,分咏女子洗发、化妆、啼后、皱眉。诗曰:
侍儿花下挹红泉,手把青丝散未编。膏可为容云委地,水方在手月当天。镜中着意调苏合,枕畔教郎觅翠钿。时样梳妆侬不惯,盘龙高髻玉台前。(《金盆沐发》)
咫尺真疑接广寒,绿窗斜倚笑红鸾。芙蓉向鉴奁初启,玳瑁抽簪髻乍盘。一点低含樱果润,双弯淡扫黛烟干。只缘爱好天然性,掩却菱花又取看。(《月奁匀面》)
每因春尽惜年华,方曲难将玉箸遮。惨绿当风怨斑竹,愁红带雨泣桃花。低睡不语鲛珠落,浅印常疑獭髓加。裹向冰绡谁记得,可怜愁绝宋东家。(《玉颊啼痕》,按原刻裹加二字误乙。)
春愁不散郁金堂,恨入眉心蹙不扬。八字浅分新月淡,双尖低锁远山苍。闲临镜槛慵添黛,闷倚薰笼懒卸装。谁道小姑甘独处,年年辛苦织流黄。(《黛眉颦色》)
这四首诗题材琐细,呈现各种闺房细节,虽然香艳而不至流于淫糜,但在以雅正为鹄的之馆阁诗坛看来,依旧近于“狎亵”而非“无邪”。
李振钧前期的诗歌,专注于描述个人经历和内心感受,殿试夺魁进入翰林院后,诗歌题材狭窄,远离社会现实,似乎并未着意经营,也不曾理会座师黄爵滋向他抛出的橄榄枝,而是继续以贵胄之身作寒士之吟。他也许没有觉察到时代剧变与诗歌风会的转向,而是继续沿着固有的经验走下去。他擅长的艳体诗与京城流行的雅正诗风和日益形成的经世诗风了不相类,自然无法加入他们的合唱,居京期间的“落落寡合”、“以是郁郁”,除了仕途升迁的压力之外,应当也包括未能融入京城诗歌圈的寂寞吧。
On LI Zhenjun's not being accepted in the poetry circle in Beijing
MO Zhenbao
Li Zhenjun's earlier poetry recorded his life story.Later,when he worked for Hanlin Academy,his poetry was regarded as obscene by Huang Juezi because of its being influenced by the Xingling poetry.But he didn't change his style of creation or integrated him into Xuannan Group,kept him away from their poetry activity constantly instead.Li's poetry received certain attention in later times,which showed indirectly that he didn't participate in reestablishing the writing style advocating elegance during Daoguang or reforming the writing style advocating life experience.
Li Zhenjun;Huangjuezi;Xingling;lost poetry
I206.5
A
1009-9530(2016)04-0001-07
2016-05-15
莫真宝(1971-),男,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学术部负责人,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