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耕望与余英时的史学通识论比议
2016-03-15王振红
王振红
(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严耕望与余英时的史学通识论比议
王振红
(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摘要:严耕望与余英时先生的史学通识论主要源于钱穆先生,亦与二人的性情与研究领域密切相关。严先生的史学通识论集中运用于中国古代历史地理和政治制度史领域,偏重由专精而博通,崇尚史料文献的全面搜索、细密考证,具有“方以智”的特点;而余先生的史学通识论则主要立足于对中国思想文化史领域,侧重“以通驭专,由博返约”,推重思想文化的融会贯通、系统阐释,颇有“圆而神”的风范。不过,严、余两先生的史学通识论亦有言而未尽之处,即专精与博通的实现不是一次性就完成的,它们伴随着学术水平的提高而不断相互促进,达到更高层次的专精与博通,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
关键词:严耕望;余英时;通识论;专精;博通;性情
一、严耕望与余英时的学行述略
严耕望(1916-1996)与余英时(1930-)皆为皖籍现代著名史学家,严先生祖籍是安徽桐城,余先生则为安徽潜山人,而其童年时代亦曾生活于桐城。桐城与潜山东西相连,同属安庆。自南宋建城以来,安庆就号称“千年古城,文化之邦”,潜山、桐城等地更是人文荟萃,文脉相传,有清一代桐城古文更是从乡邑蔓延至全国,蔚为大观。严、余二位先生日后能成长为史学大家,与此醇厚浓郁的文化氛围有着密切的关系。
众所周知,严耕望与余英时是钱穆先生最为得意的两位弟子。严先生于1937年考入武汉大学历史系,当其时适逢抗战军兴,钱穆先生亦辗转任教于武汉大学,严先生与钱穆先生的师生之谊于此建立。1941年严耕望先生毕业后,先后任教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及香港中文大学,与钱穆先生的学术之路相伴相随。与之相比,余英时受教于钱穆先生的时间相对较晚,1949年钱先生南下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此时余先生恰好来香港省亲,遂滞留并入读新亚书院,师从钱穆先生问学;此后,余先生问学哈佛,毕业后历任美国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以及香港中文大学教授。余先生治学深入中西、融会贯通,深入继承并大大发展了钱穆先生的学术思想与治学精神。
钱穆先生治学“以通驭专、由博返约”[1]40,其尚通贯而不废专精的治学路数对严耕望、余英时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严耕望在武汉大学读书时曾听钱穆先生演讲,曰:史学研究有两只脚,一只脚是历史地理,另一只脚则是行政制度。此后,严先生一生的治学便主要围绕着这两个领域进行,如《两汉刺史太守表》《唐仆尚丞郎表》《唐代交通图考》《秦汉地方行政制度》以及《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等。严先生的著作无不由专而通、博约相济,更为重要的是,严先生终生以“工作随时努力,生活随遇而安”为座右铭,平生追求做一个健康纯净的“学术人”,被余英时先生盛赞为“中国史学界的朴实楷模”[2]297。
与严先生相较,余英时先生的治学方向、治学旨趣、学术路数与钱穆先生更为一致。钱穆先生一生治学的重心在学术思想史,余英时曾指出钱穆先生终生治学的宗旨是:“立志抉发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主要精神及其现代意义,这一精神贯穿于他的全部著述之中。”[1]190余先生所撰《士与中国文化》《历史与思想》《史学与传统》《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论戴震与章学诚》《朱熹的历史世界》等著述无不是本此宗旨。而严耕望亦盛赞余先生,他说:“(钱穆)先生门人长于学术思想史,各有贡献者甚多,余英时显最杰出,我只是先生学术的一个旁支而已。”[2]282显然,严先生对自己的学术成就过于谦虚,而对余英时先生的夸赞亦合乎实情。
二、严耕望与余英时的史学通识论
正如上文所言,严、余二先生的治学方向、治学旨趣以及治学路数主要继承了钱穆先生,而他们的史学通识论同样深受钱先生的影响。钱穆先生一生追求“通人之学”,对于通识有着深入而独到的认识:一者,研究学问“先识其大”,即从整体历史文化着眼,以通驭专;二者,打破门户之见,“凡诸门户,通为一家”[3]自序,采众家之长,博而能约;三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4]945,通古今之变。钱先生的通识论,深为严耕望、余英时先生继承与发扬。
严耕望先生的史学通识论,集中阐释于他的《治史三书》之中。所谓“三书”,即《治史经验谈》《治史答问》和《钱宾四先生与我》。严先生在《治史经验谈》一书中开首就就强调治学“要‘专精’,也要相当的‘博通’”[2]7,对此,他进一步阐释道:“专不一定能精,能精则一定有相当的专;博不一定能通,能通就一定有相当的博。治学要能专精,才能有成绩表现,……为要专精,就必须有相当的博通。”[2]7这就是说,做学问专与博并非关键,最为关键的是要精而能通。因此,严先生特别强调了博通的两个层面:一是史学本身的通,纵向而言是贯通古今,横向而言则是通达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二是史学以外的博通,即旁通各种社会科学,最起码对其他学科要有基本的常识。可以这么说,专而且精、博而能通是严先生治学的首要原则;其实,严先生所阐述的其他治史原则在本质上依然是专精与博通的问题。例如,“断代研究,不能把时间限制得太短处”“集中精力与时间作‘面’的研究,不要作孤立‘点’的研究”以及“要看书,不要只抱个题目去翻材料”等等[2]13-22,这些治史原则无不是专精与博通的具体化。
严先生所言治史诸原则,无不是其读书治学的心得体会。严先生用一生的精力专注于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与历史地理两个领域,而此两个领域的成就集中体现了专精与博通深入结合的治史原则。如《论秦客卿执政之背景》《秦汉郎吏制度考》《北魏尚书制度考》《隋代总管府考》《论唐代尚书省之职权与地位》《唐代府州僚佐考》《唐代方镇使府僚佐考》等都聚焦于制度层面而作断代的研究,重要的是,严先生研究某一制度往往穷究源流、辨剖各面,于其相关史料文献更是竭泽而渔。例如,严先生研究秦汉郎吏制度,既溯源春秋战国、寻流秦汉,又于郎吏制度之名称与组织、任职之转变、除郎与补吏等各个剖面无不全面考察,最后则附以“两《汉书》列传人(及附传)除郎补吏表”以及“碑主除郎补吏表”[5]21-84。严先生治学既专又精,可见一斑。更为重要的是,严先生研究典章制度或历史地理又能做到纵横交错,例如,把唐代的尚书省、府州僚佐、方镇使府僚佐等横向维系起来便能通晓一朝典制,而将秦、汉、魏、晋、隋、唐各种制度纵向联系又能通贯各代。不仅如此,严先生在专而又精的归纳考证之余每每以通贯宏阔的“约论”阐明主旨大义,《秦汉郎吏制度考》之“约论”就不仅阐明了春秋战国以至魏晋南北朝郎官制度的发生演变,而且由郎官性质的转变推知“秦汉政治本质之演化”:郎官性质的演变展现了春秋战国以至秦汉贵族政治逐渐转变为士人政治,即政权向平民渐次开放的历程。[5]21-23
余英时先生的通识论,同样主要来源于钱穆先生。余先生曾以“以通驭专,由博返约”八字总结钱先生的治学路数,而且,余先生还结合自己的治史经验对此加以解释:“他(钱穆)强调治中国历史,看书要广博,要前后贯通,我后来特别是研究思想史就证明他说的完全是对的。思想是联系起来的,先秦的历史思想搞不清楚,下面的也是模糊的。第二他强调中国文化有自己的特色,必须潜心探讨。这两个论点都可以说是整体论的方法,重视综合,可与个体论的分析考证之间取得平衡。”余先生如此强调广博、贯通、综合、整体,足见他对“通”的观念的重视。余先生曾明确指出:“古今怎么变化,那必须有一个整体的构想。在古今之变中,就有具体的如何‘通’的问题。我不写通史,往往集中精神研究每一个时代的特殊问题。但‘通’的观念永远在我的心里。”[6]161当然,余先生重视“通”的观念与“整体的构想”,并不代表他轻视细节考证或具体问题。实际上,余先生对于细节考证与整体贯通或者说大与小的辩证关系有着十分清醒的自觉,他说:“研究历史虽必须从具体问题入手,但又不能陷于一个个的细节考证之中,随时随地都要保持和发展一种超越于个别问题之上的整体把握。”[1]41可见,余先生充分认识到研究历史必须从具体问题入手,但他更为强调的是“超越于个别问题之上的整体把握”,这是因为“整个文化不是一个平面的东西,是立体鲜活的,必须发展出一个整体观,然后才找小题目做研究。”[1]133这就是说,任何专题的研究都离不开它“所属的那个社会和时代的脉络”,对于这一点,余先生反复强调研究对象一定要“放在当时生活脉络中去了解”,他说:
“研究历史上的问题是需要立体化才行。不管你的研究重点在哪里,无论是在文化、在哲学,还是在史学,你要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活的图像,尽可能让当时的文化状态复活在眼前。譬如研究思想史,不是仅仅列举当时的著作和其中思想的内容,而是把思想放在当时生活脉络中去了解。你既要重新建构古人生活方式、价值系统,也要注重社会、经济、政治变化等。”[1]133-134
那么,如何才能“让当时的文化状态复活在眼前”,从而把“思想放在当时生活脉络中去了解”呢?余先生接着阐释道:
“我认为每一相关方面都要有大体的认识,然后才可以集中讨论自己想讲的东西。你不可能精到什么都知道,那是做不到的,但是大体的了解一定要有,然后你才能有一个整体的观念。一个立体的全面性的掌握,那个时代在你心里才是活着的。……不止是博览,还要深思,如此才有可能把初看不很相干的东西联系起来,这便是给历史研究以生命,使过去遗存下来的文本、文物等活过来。在这一过程中,要能抓住大的东西,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矣’。你要是只注意一件件孤立的事实,纠缠在细节中,就比较麻烦了。”[1]134
余先生之言,不禁让我们想起司马迁著《五帝本纪》时面对百家之文不雅训、书缺有间的困境,他“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择其言尤雅者”[7]46,勾勒出活生生的五帝时代。《五帝本纪》之所以能光耀千古,正是因为司马迁能“给历史以生命,使过去遗存下来的文本、文物等活过来”。毋庸置疑,余英时先生的史学通识论,正如孟子所言“先立乎其大,则小者不能夺矣”,亦是司马迁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即以整体观念复活一个时代、通晓古今之变!
余先生的通识论,在其著述中有着丰富的体现。例如,余先生近年来精心撰写的大作《朱熹的历史世界》一方面是他对宋代的社会政治、思想文化等全面深入了解的产物,这正如葛兆光对此书的评价——“拆了门槛便无内外:在政治、思想与社会史之间”以及“政治史解读:回到历史场景的朱熹和理学”,葛先生又说:“余英时把道学或理学放在政治史的背景下讨论,这确实是他的绝大洞见,他揭出一个贯穿性的大背景,……他洞察到当时各种历史文化和思想活动‘贯穿着一条主线,即儒家要求建立一个合理的人间秩序’。”[8]无独有偶,陈来先生亦从个人与时代的互动关系评价《朱熹的历史世界》,他说:“此书所谓的‘历史世界’含义甚广,就朱熹个人而言,此一历史世界并非只是外在于朱熹个人的时代背景,而且是他所参与其中的生活世界;这一‘历史世界’又不是指朱熹的全部个人生活史,而主要是指朱子生活所在的政治世界,即他的政治交往、政治关系、政治活动;同时,又指与朱熹相关联的国家政治生活与政治文化,在时间上则特别关注于十二世纪最后20年。”[9]261另一方面,余先生对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认识深入而贯通,如他在《综述中国思想史上的四次突破》一文中指出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化经历了“从礼崩乐坏到道为天下裂”(春秋战国)、“个体自由与群体秩序”(东汉末年以至魏晋南北朝)、“回向三代与同治天下”(唐宋时期)以及“士商互动与觉民行道”(明清时期)四次突破性的发展[10]1-23,而《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显然与余英时先生深入把握整个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发展演变的基本脉络紧密相关。
三、严耕望与余英时史学通识论的比较
由上可知,严耕望与余英时的史学通识论都主要渊源于钱穆先生,两者相同相通之处所在皆有。但是,两者的区别也颇为明显:严先生虽然认识到治学“为要专精,就必须有相当的博通”,但他显然侧重专精,呈现出由专精而博通的治学途径;余先生虽然认识到历史研究必须从具体问题入手,而其治学往往立足贯通,呈现出“以通驭专,由博返约”的特征。总体而言,严先生的史学通识论集中运用于中国古代历史地理和政治制度史领域,偏重全面搜索、细密考证,具有“方以智”的特点;余先生的史学通识论则主要立足于对中国思想文化史领域,侧重融会贯通、系统阐释,颇有“圆而神”的风范。下面,我们就对二者的史学通识论略加比较:
首先,严、余二先生之通识论的相同点主要是二者都重视专精与博通的相辅相成;但前者建立在具体问题翔实考证的基础上,而后者则时时强调贯通全体的超越性阐释。例如,严先生《唐代交通图考》举凡城、邑、道、驿、河、湖等无不旁征博引、穷源毕流,严先生于“自序”说道:“凡此百端,皆详征史料,悉心比勘,精辨细析,指证详明,俾后之读史治史,凡涉政令之推行、军事之进退、物资之流通、宗教文化之传播,民族社会之融合,若欲寻其途径与夫国疆之盈亏者,莫不可取证斯篇,此余之职志也。”[11]序言重要的是,严先生的考证是集中于某一重要领域的全面考证,他以周密的通盘计划把繁多的专题考证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络,颇具规模。用严先生自己的话来说:“盖余为学,既详征史料作深入研究,又期广被于全面,严密组织,成其系统。深入与广面本难兼顾,而余奋力为之。余才思平庸,尤病迟钝与记忆,特以强毅沉潜,遵行计划,深思虑,穷追索,不畏难辛,不求近功而已。”[11]序言严先生奋力为学以期兼顾“深入与广面”,由专精而博通的治学路数至为明显。
与之相较,余先生的论著同样注重史料文献的全面搜索与深入梳理。例如《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为了深入探究以朱熹为中心的宋代文化史与政治史及其互动关系,余先生在史料文献上颇费工夫,举凡相关经学典籍、正史、奏议、笔记、诗文等无不全面搜罗、梳理以及考释。陈来指出:“作者(余英时)对宋代文集、史乘、笔记等第一手资料遍加搜求,考证辨别、参伍分析,钩沉索隐,其用力之深,大大超出了一般研究朱熹和道学史的学者,作者所得出的结论发人之所未发,也都有其史料的根据。”[9]273-274不过,余先生虽然注重史料文献的“考证辨别、参伍分析”,但他时刻保持着那种超越于具体文献辨伪、史实考证的自觉意识,把着眼点始终放在以贯通性的阐释而知人论世方面。这正如陈来先生所言:“余英时先生以朱熹为中心,遍考第一手史料为其基础,又以大家手眼,高屋建瓴,作为此书,将学术史政治史贯通研究,并且提出宋代政治文化解释的新典范,在宋史与宋学研究领域可谓别开生面,贡献良多。”[9]275-276陈先生之“高屋建瓴”“贯通研究”的评价,可谓余氏知音也。
其次,严耕望与余英时在性情上颇有不同,而不同的性情对于两者治学的宗旨、路径包括他们的史学通识论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章学诚曾言:“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功力有余,而性情不足,未可谓学问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也。”[4]161-162对于治学而言,性情与功力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章氏又曰:“子言学术,功力必兼性情,为学之方,不立规矩,但令学者自认资之所近与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殆即王氏良知之遗意也。”[4]165这就是说,每个人的性情各不相同,能力也千差万别,所以,学者对自己的天资性情与能力有着深入准确的认识,进而施其功力以获得成就。
就性情而言,严耕望性格朴实厚重、讷言慎行,早年擅长理科,尤喜欢数学,颇有科学的精神。耕望先生一生治学颇有乾嘉考据史学“为考证而考证”的遗风,同时,他又工作在傅斯年主持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显然深受历史语言研究所所秉持的科学治史、崇尚史料之浓厚学风的影响。例如,他在《唐代交通图考》一书“自序”中写道:“余撰为此书,只为读史治史者提供一砖一瓦之用,‘今之学为人’,不别寓任何心声意识。”[11]序言这与王鸣盛“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俾数千年建置沿革,了如指掌”[12]序以及钱大昕“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心”[13]序可谓一脉相承。当然,严先生的考证往往集中于某一重要领域,其全面搜索、综合考证的方法与史语所的科学精神不无关系;而且,严先生在著史体例上时常将现代章节体与古代纲目体结合起来,又善用图表法、统计法等,具有巨大的蕴藏力。要之,严先生的史学通识论,主要建立在这种全面考证的基础上,正所谓“知以藏往”,颇具“方以智”的特点。这显然超越了乾嘉考据史学,自不待言。
与严先生不同,余英时则自由灵动、活泼聪慧,童年教育自由散漫,喜读诗文小说,呈现出浓郁的人文精神。余先生一生研究中国思想文化,正可谓天资所近,吻合了自己的性情。与严先生所言“不别寓任何心声意识”截然不同,余先生论著无不聚焦于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寄寓着他浓郁的人文精神与中国情怀。例如,余先生长期研究中国古代知识群体,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揭示中国古代以至现代知识群体对家国民族的作用,尤其是他们的“文化承担”。余先生在论述学术立足以及陈寅恪的文化承担时曾言:“学术必须是能正面承担苦难的学术,不是花花草草的学术。陈寅恪的学术具有文化承担力,他告诉人们一种境界,知道怎么活。《赠蒋秉南序》说自己‘默念平生固未尝侮辱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并特地标举欧阳修撰《五代史》‘贬斥势利,崇尚气节’,就是为他心目中的学者境界下了一个界说。”[1]201接着,余先生又阐释道:“通人之学给人以远大的眼光,不会为眼前的苦难所挫折,不是一遇到困难就感到天地道断。像爱因斯坦,他的承担力有多大!司马迁,为生命立命。顾炎武写《日知录》,目的很明确,就是经世、明道。专家之学则不具备这样的眼光,因此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承担力。”[1]202毋庸置疑,余先生治学本乎性情,时时着意于贯通,时刻警惕自己不可限于具体问题、繁琐考证,正是因为他的史学通识论不仅以人文精神与文化承担为鹄的,而且强调系统建构,以期成一家之言,呈现出“圆而神”的特征。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严耕望与余英时的史学通识论对专精与博通的认识全面而深刻,但亦有言而未尽之处。这就是专精与博通的实现不是一次性就能完成的,它们伴随着学术水平的提高而不断相互促进,达到更高层次的专精与博通。刘家和先生分析学术研究的基础层次与结构时,指出:“在一般情况下,基础层次的较低部分相对于较高部分来说是博,较高部分相对于较低部分来说是精;基础结构的一般部分相对核心部分来说是博,核心部分相对于一般部分来说是精。博与精是相对的,也是相辅相成的。”刘先生还注意道,“博”本身就包含着“通”的涵义,《说文》:“博,大、通也。”《玉篇》:“博,广也、通也。”刘先生据此指出“真正的博是知识广而通。……要能有真正的博,则非有明确的研究目的或求精的方向不可。所以说,非精也难以成博。”[14]605-609不仅如此,刘先生还指出学术研究的基础又不是笼统的、凝固的,基础的层次、结构以及专精与博通总是伴随着学术水平的提高而不断扩展与深化。这显然是严耕望与余英时先生的史学通识论所没有论及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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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刘家和.古代中国与世界[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5.
责任编校金秋
作者简介:王振红(1980-),男,安徽临泉人,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副教授,博士。
基金项目: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传统文化现代化视野下的余英时史学研究”(AHSKQ2014D68)
收稿日期:2016-02-13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683(2016)02-0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