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论“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
2016-03-15卢世华
卢世华
(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56)
明清文学研究
小论“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
卢世华
(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56)
内容摘要:在明代《三国志演义》中出现的诸葛亮形象“近妖”现象,源自元代《三国志平话》、元代三国戏等作品里的诸葛亮形象。在元代三国题材通俗文学作品里,诸葛亮是一位隐居道士,因为撒豆成兵挥剑成河而被认作神仙。明代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已经在努力使诸葛亮人化、儒士化,但是由于祭东风等情节需要,也因为在元代和明代初期的读者心中已经形成诸葛亮高明神通的形象,尚不能尽去诸葛亮的“妖”气。这一细节,既体现了《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创作过程中对元代三国故事的继承,可见此部小说创作的新思想:即努力摒弃元代三国故事中的民间气息和草莽气息,历史化和现实化三国故事,却又不能尽去此“弊”的矛盾。
关键词:诸葛亮;近妖;《三国志平话》;元代三国戏;《三国志通俗演义》
在评价《三国志演义》塑造典型人物形象而夸饰过度时,学者常常引用鲁迅先生的“欲显刘备之长厚而近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1]。即由于《三国志演义》过度地夸饰刘备的仁厚和诸葛亮的才能,致使他们超出了现实中人物的常理,其形象变形失真,无法让读者相信。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仅会产生怀疑,甚至还会有一丝反感。因为近伪、近妖显非真善真贤,而是装出来骗人的,就是说刘备在演戏骗取同情,诸葛亮的超凡能力是作者捏造的。通过研究《三国志演义》的成书史,我发现导致其人物形象失真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出自《三国志演义》作者的夸饰虚构,而是因为这些作品继承了此前说话人、戏曲作品和小说作品所创作的“典型”形象所致。
一
在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八“定三分亮出茅庐”中,这样写诸葛亮:“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天地之机,飘飘然当世之神仙也。”[2]此时,诸葛亮并非鞠躬尽瘁的大儒,而是得道的世外高人,在他身上更多的是道家气息。
此后,“七星坛诸葛祭风”,通过叙述诸葛亮设坛、祭风,则更具体地展示了他所精通的道术:
孔明……来南屏山相度地势,令军士取东南方赤土筑坛。方圆二十四丈,每一层高三尺,共计九尺。下一层插二十八宿旗:东方七面青旗,按角、亢、氐、房、心、尾、箕,布苍龙之形;北方七面皂旗,按斗、牛、女、虚、危、室、壁,作玄武之势;西方七面白旗,按奎、娄、胃、昴、毕、觜、参,踞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红旗,按井、鬼、柳、星、张、翼、轸,成朱雀之状。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位而立。上一层用四人,各人戴束发冠,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执长竿,竿尖上用鸡羽为葆,以招风信;前右一人,亦执长竿,竿上系七星号带,以表风色;后左一人,捧宝剑;后右一人,捧香炉。坛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钺白旄,朱旛皁纛,环绕四面。坛台已成,旗旛已布,专等孔明登坛作法。十一月二十日,是甲子吉辰,孔明沐浴清斋,身披道衣,散发跣足,来到坛前……孔明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周瑜对鲁肃说:“孔明之言谬也。隆冬之时,怎得东南风乎?”肃曰:“吾料孔明必不敢谬。”渐渐近三更时分,忽听得风声响,旗幡动转……瑜骇然曰:“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功,有鬼神不测之术……”[3]
借东风的仪式这么复杂,东风来得那么准时,不仅周瑜,我们也觉得诸葛亮真有鬼神不测之术。周瑜的谋略仅表现为凡人之智,而诸葛的才能可达神人之机。这样,周瑜和诸葛亮才能高下立见,只是诸葛亮的高超带上了“妖”术的色彩了。
此后,诸葛亮常常授予将领锦囊妙计来指挥战争,当将领在诸葛亮指定的地点、时间拆开锦囊时,恰好正确地指导了将领破敌制胜。千百年来,智者如云,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是有的,但这常常是人算加上运气一起造就成功的。像诸葛亮这样,次次都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读者不禁会产生怀疑。诸葛亮之神奇还不止于此,他竟然还能观星相而知自己生死,也有祈禳北斗增寿的法术。哪怕是去世之后,还能用自己的阴魂镇起将星,使之不坠,最后还能“死诸葛走生仲达”,用智于逝后。《三国志演义》的文章写得的确精彩,然而读者终究是难以相信其真实性,诸葛之智的确有些“近妖”了。
真实的诸葛亮,据《三国志》记载:“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4]虽然“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云”[5]。但是,他仅是一位隐居的大贤,不是神仙,也没有祭风、镇将星等超自然的神通。那么,这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过度夸张所致吗?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导致诸葛亮被神化?
二
理解这一问题,需要理解三国故事的流传史,特别是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产生之前的三国故事面貌以及诸葛亮的形象。元代已经有《三国志平话》这部历史小说,也有大量的三国戏曲,翻检《三国志平话》,我们很意外地发现,在那些故事里,诸葛亮毫不含糊地就是一位神仙。比如徐庶在向刘备举荐诸葛亮的时候,他如此说:
徐庶曰:“南有卧龙……卧龙者,诸葛也,见在南阳卧龙冈盖一茅庐,姓诸葛,名亮,字孔明,行兵如神,动止有神鬼不解之机,可为军师。”[6]
刘备等去拜访诸葛亮时:
皇叔引三千军,同二弟兄直至南阳邓州武荡山卧龙冈庵前下马,等候庵中人出来。却说诸葛先生,庵中按膝而坐,面如傅粉……有道童告曰:“庵前有三千军,为首者言是新野太守汉皇叔刘备。”先生不语,叫道童附耳低言,说与道童。道童出庵对皇叔言:“俺师父从昨日去江下,有八俊饮会去也。”皇叔不言……写诗一首。诗曰:
独跨青鸾何处游,多应仙子会瀛洲;
寻君不见空归去;野草闲花满地愁。[7]
可见,诸葛亮住的是庵,使的是道童,他的身份是道士了。而刘备在诗中也称他出游为仙游,去会仙子。
当刘备第三次拜访,诸葛亮准备见他的时候,《三国志平话》这样介绍诸葛亮:
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司马仲达曾道:“来不可当,攻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8]
在这里,《三国志平话》就直接说他本来是神仙,然后再经过学习,就如虎添翼,精通了多门法术。为了证明这一点,还提前引用了死对头司马懿的话,说不知道诸葛到底是人还是神还是仙了。这次“接见”刘备,也是在道院,似乎他的凡世身份是道长。诸葛亮虽然读书,可是没有一点儒士的气息,他读书的目的大概是以神人的身份进一步修炼超凡的法术。
此后,写诸葛亮祭风,就很简单:
后说军师度量众军到夏口,诸葛上台,望见西北火起。却说诸葛披着黄衣,披头跣足,左手提剑(据影印本补),叩牙作法,其风大发。[9]
刘备在白帝城去世时:
却说军师压住帝星,差一万军民去白帝城东,离二十里下寨,般(搬)八堆石头;每一堆石上有八八六十四面旗……元帅陆逊大惊!众官问,吕蒙曰:“摆木为阵,火也;草阵,水也;石阵,为迷也。众官不见每堆石上有六十四面旗,按周公八卦看,诸葛会周天法,八百万垓星官,皆在八堆石上。”[10]
诸葛亮在这里摆的是什么奇阵,很难得知。但是从吕蒙的话看,该阵十分厉害,石阵上面居然有八百万垓星官,就是有大量的神人在那里了。陆逊、吕蒙显然自认为没有能力化解这阵,诸葛的高超就远非陆、吕二人所能望及了。当然,诸葛凭借的是布阵之术和神力的结合。
诸葛亮七擒孟获,他的法术也起着关键的作用。
又数日,引军南到蛮界,至泸水江。其江泛溪热,不能进。武侯抚琴,其江水自冷。军师令军速过,言:“不闻蛮景,烟瘴泸水;蜈蚣、巴蛇,乃蛮地毒物。”过江没百里下寨……又无数日,有蛮要战。……两军对阵,蛮将阜高处,令人撒下毒药。武侯急下马,披头跣足,持剑祭风。蛮王在南,汉军在北,军师祭风北起,蛮军仰扑者勿知其数。军师捉了蛮王……去无数日,军师与蛮军对阵。军师出,喝三声,南阵上蛮王下马。……蛮王归寨,与众官评议,使人多驱虎豹。前后一月,又搦战。军师会其意。无五日对阵,蛮王令人打出虎豹来。诸葛喝一声绝,倒千人。一手仗牌,一手提剑,后立名曰蛮牌……军师引军过焦红江,其热不可受,皆退其头发,戴七盘巾。军师又行数日,其热不能行也。……又抚琴,建兴二年,是六月半,大雪降中间,军到焦红江,深阔无计可过。军师令人造风轮,随风而过,正落在住处蒲关。蛮王曰:“诸葛非人也,乃天神也!”[11]
在征讨孟获的战争中,每逢环境险恶、大敌当前,诸葛亮都是靠道术克服的。他抚琴就能让炎热的江水降温,使自己的军队安然通过;他通过祭风改变风向,让空气中投的毒反而吹向孟获自己;甚至通过大喝,就能让孟获跌下马来,喝退众人、虎豹;也能通过抚琴令在六月半普降大雪,改变炎热的气候,也给过热的江水降温。他还可以造风轮,载着士兵们乘风飞过三里阔的焦红江。这让孟获不得不相信诸葛亮不是人,而是天神。与这样的天神打仗,屡战屡败也就很正常,投降是必然的选择!
诸葛亮去世前,为了迷惑司马懿,让他不知道这一军情,“当夜,军师扶着一军,左手把印,右手提剑,披头,点一盏灯,用水一盆,黑鸡子一个,下在盆中,压住将星。武侯归天”[12]。去世后——
至当夜,狂风过处,见一神人言:“军师令我来送书。”司马接看,书中之意略云:“吾死,汉之天命尚有三十年,若汉亡,魏亦灭,吴次之,尔宗必有一统。若尔执迷妄举,祸及尔也。”司马看罢,有不从之意。神人大喝。司马喏喏言曰:“愿从军师之令。”神人遂推司马倒地,叫声不迭,觉来却是一梦。以此司马各立边疆,不与汉争锋,还朝。[13]
诸葛化作神人,不仅预料到了三国次第而亡、晋统一三国的历史结局,而且吓阻了司马懿,使之服从自己的命令,退师还朝。
在《三国志平话》中,诸葛亮的胜利,主要靠的是他的法术,他就是一位道士、神人!换句话说,他不是“近妖”,而是比妖还要高明的“神”。由此我们得知,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出现前,诸葛亮在元代通俗小说中的形象本身就是神仙,他广大的神通和高超的法术,得自先天的赐予和后天的学习。他的这一神仙形象已经广泛地为读者所知。
三
是否因为《三国志平话》的作者迷信或幼稚,为了夸大诸葛亮的神奇,才把诸葛亮写成神仙呢?在元代其他文学作品里,诸葛亮的形象是否不同呢?我们可以参见元杂剧。今存元杂剧中,以诸葛亮为主要人物的杂剧有多部,其中王仲文的《七星坛诸葛祭风》、王晔的《卧龙冈》等杂剧已佚,王仲文的《诸葛亮秋风五丈原》仅存残曲。但仍然有以下作品可供了解元代杂剧中的诸葛亮形象。比如,《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第一折开篇,诸葛亮这样说道:
贫道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在于卧龙冈办道修行。自玄德公请贫道下山……俺两家合兵一处,拒敌曹操。贫道祭风,周瑜举火,黄盖诈降,烧曹兵八十三万,片甲不回。[14]
诸葛亮这里自称“贫道”,而且道号卧龙先生,其身份显然是道士了,他在卧龙冈是“办道修行”。诸葛亮提到自己曾祭东风,在赤壁之战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这显然是他的人生标志之一。
第二折,又大致重复一遍:
(诸葛亮领卒子上,云)笔头扫出千条计,腹内包藏万卷书。贫道诸葛亮是也……我夜观乾象,玄德公有难……周瑜他要伤害玄德公。量你怎出贫道之手。想当日赤壁之间,贫道问周瑜要一枝令箭镇坛,贫道留到今日。我将此箭藏在拄拂子里面,凭此箭着主公无事而回。[15]
诸葛亮能夜观星象得知玄德有难,可见知天知地,精通道术,能事先预知人物命运。他把令箭藏在拄拂子里,可见他常常拿着拄拂子,是一副方外人士的打扮。该剧第四折,诸葛亮复述道:
(孔明上,云)决胜千里施谋略,坐筹帷幄掌三军。幼年隐迹南阳野,复姓诸葛号卧龙。贫道诸葛孔明是也。……贫道祭风……贫道领关、张追赶。某夜观乾象,见主公有难……贫道今日收兵……[16]
再一次强化了他的道士身份。
无独有偶,在另一部元杂剧《诸葛亮博望烧屯》中,诸葛亮也是精通法术的道士。其第一折,刘备的陈述:
俺待举兵与曹操交锋,争奈无军师。有徐庶曾言,南阳邓州卧龙冈有一仙长,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此人才欺管、乐,智压孙、吴。论医起死回生,论卜知凶定吉。剑挥星斗怕,书动鬼神惊。六韬三略,妙策神机。[17]
这里称诸葛为仙长,又有道号,显然是得道的道士。这里具体地阐明了他超凡的才能和法术,他谋略过人,胜过古代军事家管仲、乐毅、孙武、吴起;他精通医术,能起死回生;他能占卜预知吉凶;甚至他能惊鬼神、吓星斗。很显然,此处是把诸葛亮说成是无所不能、超越所有的古今第一谋士,而他的这种能力显然是建立在超凡法术的基础上的。因此,在刘备请诸葛亮出山时,他并非因为出游而没有遇上,而是他知道了,却并不愿意管尘世的烦扰:
贫道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贫道耕锄于陇亩。近日之间,有新野太守刘备来谒两次。贫道不曾放参。可是为何?我避其烦冗。不知俺出家儿人,倒大来幽静快活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数下皇极,课传《周易》,知天理。饱养玄机,常有那尊道德参玄意。
【混江龙】有朝一日,我出茅庐指点世人迷。凭着我剑挥星斗,我志逐风雪。圣明君稳坐九重龙凤阙,显出那大将军八面虎狼威。(云)道童,你见么?(道童云)师父,您徒弟见甚么?(正末唱)……我恰才袖中发课,你去那门外观窥。安排着香桌,准备着烹茶……[18]
在此处,诸葛亮作为方外人士的特征就更具体了,他喜欢幽静快活,与世无争。他日常研究《周易》,研究占卜,以知天理、养玄机。在他身上似乎有全真道士的影子。
刘备请求诸葛亮出山的说辞是:“告吾师屈高就下。今日得见尊颜,如拨云雾而睹青天,德助军威,挥宝剑而遣风云雷雨,全在吾师挥毫一助。师父,你那七星剑上呼风雨,六甲书中动鬼神。九天挽得银河水,愿与三军洗战尘。师父若下山去呵,施展你黄石公《三略》法,显扬你那吕望《六韬》书。”[19]刘备钦佩诸葛所擅长的首推法术,其次才是兵法。
第二折,诸葛亮行兵布阵,也近乎巫术:
大小众将,听吾将令……左列千队铁衣郎,右排万余金甲将。辕门列五运转光旗,中军搠顺天八卦盖。八卦盖者,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东方旗青如蓝靛,上有日月星辰;西方旗雪色金色,隔天河锁南辰北斗;南方旗烈火烧天,上有十二员神将;北方旗摆似乌云,上有九曜星官;中方杏黄旗上,蛟龙戏二十八宿。[20]
为了对付诸葛亮的法术,曹操还专门请了管通做军师。管通也是道士,而且跟诸葛亮是同学。请看该剧第四折对管通的介绍:
(管通上,云)宝剑离匣邪魔怕,瑶琴一操鬼神惊。讲罢《黄庭》心散澹,纶巾羽扇细论文。贫道曹丞相麾下管通是也。本贯南阳邓县人也。幼年与庞德公、诸葛亮同堂学业,彼各学成文武全才。今有曹丞相,将我取到魏地,教练三军,拜为军师之职。[21]
显然,管通操琴也具有巫术的效果。
在另一部元杂剧《两军师隔江斗智》中,诸葛亮也同样地介绍自己为“贫道”,道号卧龙先生等,因为未卜先知,才能出锦囊妙计,让东吴赔了夫人,气坏了周瑜。就不在此处一一引出。
其实,在元杂剧中,不仅诸葛亮是道士,管通是道士,徐庶也是道士。高文秀的《刘玄德独赴襄阳会》中,徐庶不肯进取功名,只在母亲身边“修行办道”,侍养母亲,也全真养性,动辄自称“贫道”。他通过一阵风就能判断有军情。而且,在此剧中,诸葛亮的朋友司马徽、庞德公等人,均是道士。
由此可见,元代《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里的诸葛亮形象是一致的,他的身份是道士,以隐居修道养性为业。他的侍者也称作道童。后来,他的住所称作庵。虽然他也读书,但是却无意于尘世功名,志逐风雪,甘愿逍遥世外,保全本性。他以奇门遁术、道术和精通各种兵书见长,他能剑挥星斗,具有许多超自然的法力,因而是神仙、仙长。诸葛亮的这一形象是元代小说、戏曲和受众所共同接受的,为时人所熟知。在元人心中,他不像是一位儒家的谨慎尽职的贤相,反倒是一位道教法力神奇的国师。
四
由此可见,跟《三国志通俗演义》相比,诸葛亮“近妖”的形象,在元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元代诸葛亮形象的基础上,已经做出了很多改变,作者努力把诸葛亮人化,减少他神化的成分。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诸葛亮出场时不是道士,而是隐士,不是神,而是世外高人。在很多情节里,作者在很多场合下,努力把诸葛亮塑造成一位儒雅的军事家、外交家,比如舌战群儒一节,诸葛亮是以大义战胜诸儒的。但是,导致诸葛亮“近妖”的情节,如祭东风、五丈原镇将星等,已经深入人心,这也是三国故事中的核心部分,不可或缺,如果砍掉这些故事的话,三国故事必然伤筋动骨,影响全局。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也是元代三国故事中最精彩的内容之一,不容删改。《三国志通俗演义》继承这些经典情节,就容易出现“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的问题。诸葛亮“近妖”并非由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者刻意夸大、神化诸葛亮的才能,而是因为在继承而又改编元代三国故事、元代诸葛亮形象时,在努力“人化”他的形象时,未能全部改掉其道气、仙气,而露出来的马脚。换句话说,“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的过错,并不应该由《三国志通俗演义》来承担。相反,站在三国故事流传史的角度,对比元朝三国故事,我们应该看到《三国志通俗演义》在脱去元代三国故事的民间气息、神话色彩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正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所言,“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所以,本演义“留心损益”,以至于“事记其实,亦庶几乎史”[22]。该演义是努力在恢复史实。然而,由于世代累积型的创作方式决定了《三国志通俗演义》肯定要吸收其批评的《三国志平话》已经创作完善的许多精彩情节,就理所当然地留下了元代三国故事的印迹。因此,我们只有结合元代三国故事,才能更清楚地看到《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创作规律,合理评判与此相关的许多现象。
为什么在元代的三国故事中,诸葛亮会是一位精通法术的道士呢?窃以为有以下原因:
第一,这样写作可以增强三国故事本身的魅力。无论是《三国志平话》还是三国戏曲,其面对的对象都是普通民众。新奇的想象、耸人听闻的情节,是吸引他们兴趣的要点。本来,在说话人那里,有一分奇事,一定要说成三分,没有的事情,也需要捕风捉影,虚张声势。获取读者的关注,即抓住受众的眼球,是这些从事通俗文学创作者们的追求。所以,在元代平话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许多新奇的妖术,也看到了传奇的勇力,比如张飞之勇。造奇写异、夸饰虚构就成了通俗作家的常用手段。这也正是通俗文学得以成功的重要秘诀,元代通俗文学的繁荣局面也证实了他们创作的故事对于民众的强烈吸引力。他们创作的这些故事、形象还长期留在人们心中,进一步影响到未来的文学创作。
第二,这样创作故事可以使诸葛亮的形象在元代受众心中更为高大。在元代人心中,儒学已经没有了宋代独尊的地位,而是降为各种谋生职业之一。偃武修文的宋王朝没能战胜崇尚实利和武力的草原民族。在蒙元强悍的军事力量面前,儒士的力量显得多么弱小!当然,宋元更替的历史原因是多方面的,然而在元初已经形成的政治局面影响下,人们并不能看到儒士超越于其他人群的能力,反倒是看到了笔下有千言,心中无一策的书生们的局限。把诸葛亮塑造成世外高人,他的身份就不能仅仅是一位读书人。他高逸脱俗的品性、非凡的才华识见,放在方外人士的身上才更合适。经历过激烈的宋元军事斗争的人们可能会有这样的印象,只有一位精通法术的神仙式人物才能力挽狂澜,抵御强敌,建立不朽功勋。因为敌人太强大了,战争太残酷了。必须有“撒豆成兵、挥剑成河”的法术,才能抵挡得了。所以,这样塑造诸葛亮形象,一定程度上留下了元代社会状况和人们预期心理的影响。
第三,服务于情节的需要。诸葛亮只有精通巫术,才能填补火攻中的祭东风、解决赤壁之战中的关键问题。我们都知道杜牧的诗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点明了赤壁之战胜利的偶然性,元代平话和杂剧要把这个胜利写成必然,祭东风就成了关键情节。而把这一重要任务放在诸葛亮身上自然是最合适的。这就要求诸葛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鬼神不测之法力了。其他如“死诸葛走生仲达”这种奇闻,也需要诸葛亮有一定的法术才容易让读者相信。
此外,在元初全真教盛极一时,影响很大。我们从杂剧中更明确地看到徐庶就曾直言要全真养性,在家修道的说法。大概同属于江夏八俊的诸葛亮等人都是此中人物。所以,元人把诸葛亮塑造成道士、神仙,为了修行而隐居在茅庐里,不肯出山,也有全真道士的影子。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插图本)》第十四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11~112页。
[2](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68页。
[3](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2~473页。
[4](晋)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91页。
[5](晋)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91页。
[6](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24~425页。
[7](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25页。
[8](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26页。
[9](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37页。
[10](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74~475页。
[11](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76~477页。
[12](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82页。
[13](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83页。
[14](元)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孤本元明杂剧》卷七,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1页。
[15](元)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孤本元明杂剧》卷七,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5页。
[16](元)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孤本元明杂剧》卷七,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14页。
[17](元)阙名《诸葛亮博望烧屯》,《孤本元明杂剧》卷八,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1页。
[18](元)阙名《诸葛亮博望烧屯》,《孤本元明杂剧》卷八,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1~2页。
[19](元)阙名《诸葛亮博望烧屯》,《孤本元明杂剧》卷八,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2~3页。
[20](元)阙名《诸葛亮博望烧屯》,《孤本元明杂剧》卷八,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5页。
[21](元)阙名《诸葛亮博望烧屯》,《孤本元明杂剧》卷八,上海:上海涵芬楼印行,第15页。
[22]《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