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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欲望政治理论批判

2016-03-15闵建平

关键词:法西斯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道格拉斯

闵建平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德勒兹欲望政治理论批判

闵建平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德勒兹的欲望政治理论,通过把马克思主义引入精神分析学,将“欲望”与“生产”相结合,创造性地发展出一种“唯物主义”的“精神分裂分析”,从宏观与微观两方面揭示了作为分子的社会对于克分子欲望的“法西斯主义”宰制,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资本主义现代性。同时,它也提醒我们,资本主义的文化殖民已经渗入到当代人的无意识深处,个体的欲望随时都有可能被调动起来形成强大的“法西斯主义”力量。要实现政治的解放,必须实现欲望的解放,必须将宏观政治与微观政治统一起来。这种政治思想可以成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的有益补充。当然,它也存在明显的问题,过度强调欲望而贬黜理性,呈现出“唯美主义”倾向,有犬儒主义之嫌;作为革命主体而深孚众望的“精神分裂者”,不过是被降格了的非中心化的欲望躯体,欲望政治于是陷入了没有主体的主体政治这样一种理论吊诡。

德勒兹;欲望政治;欲望生产;欲望机器;法西斯主义;精神分裂分析

20世纪60年代后期,一股以反主流文化为特征的激进政治热潮席卷全球,其标志性事件就是1968年的法国“五月风暴”。后现代政治,便崛起于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如果说现代政治是以自由、平等、正义等普世价值作为其建构乌托邦世界的指导原则,通过团结和组织被压迫阶级结成联盟,由此介入并干预现实的公共领域进而实现政治制度的变革或更替,那么,后现代政治的出场则意味着,“现代政治的乌托邦的视野已难以维持……对集体斗争、联合、联盟政治的现代强调,让位于极端碎片化的方式……对转换公共领域和统治制度的强调让位于新的、对文化、个人的身份和日常生活的强调”①[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陈刚等译,《后现代转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62页。。

后现代政治根据不同维度有着不同面相,它既是文化政治,也是身份政治,还可以是日常生活政治,等等,不一而足。在这些纷繁的面相当中,吉尔·德勒兹(Gilles.Deleuze)和费利克斯·加塔利(Félix.Guattari)②下文以德勒兹代指二人。提出的欲望政治负有盛名,影响深远。他们合作的第一本代表作《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反俄狄浦斯》(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被誉为尼采《反基督》(The Anti-Christ)的当代版本,德勒兹本人也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福柯曾经这样评价德勒兹:“闪出一道光,这道光将有一个名字:德勒兹。新思想有了可能……新思想在德勒兹的文章里……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纪将成为德勒兹的世纪。”③[法]德勒兹著,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96页。

一、欲望生产与欲望机器

欲望,一直以来都被解释为由于对象的匮乏而产生的一种感性欲求,是被动的、消极的、破坏性的,必须受理性的控制。远至柏拉图的灵魂三分说(理性、情感、欲望),近到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结构(本我、自我、超我),都作如是观。但德勒兹认为,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师不过是现代牧师④德勒兹指出,“俄狄浦斯,……那是象征,法律、文化的开始,那是能指的结果,那是主体的有限性,它具有‘作为生活的存在的缺乏’。……精神分析学家……是最后一批牧师(不,他们之后还会有别人)。”参见[法]吉尔·德勒兹著,陈永国、尹晶主编,《哲学的客体:德勒兹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2页。,俄狄浦斯情结就是他们植入现代人意识中的“原罪”,在他们的指导下,现代人因为本能欲望而心生焦虑和内疚。在德勒兹看来,“把欲望与缺失的规律和快感的准则联系起来”是错误的,“欲望—快感—缺失”之间的联合必须打破。⑤[法]德勒兹著,《精神分析学与欲望》,陈永国译,载于《生产.第五辑,德勒兹机器》,汪民安主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1页。他非常赞同尼采的观点,“欲望,除了牧师外,谁会称呼它为‘缺失’呢?尼采称它为‘强力意志’。……欲望不是匮乏,而是馈赠,‘馈赠之美德’”①原文:“Desire:who,expect priests,would want to call it‘lack’?Nietzsche called it‘Will to Power’.There are other names for it.For example,‘grace’.Desiring is not at all easy,but this is precisely because it gives,instead of lacks,‘virtue which gives’.”Gilles Deleuze and Clair Parnet. Dialogues.Paris:Flammarion,1977.Dialogues.Trans.Hugh Tomlinson and Barbara Habberja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7.p.91.译文参考了邰蓓的《论德勒兹和加塔里的“欲望机器”》,载于《求是学刊》,2014年第2期,第41页。。在尼采基础上,德勒兹强调,欲望不是被动依赖对象,而是主动的赋予,积极的生成。它是一种持续流(incessant flux),充满着力量,不断地流动。

若将欲望视为一种匮乏,那么,“由无意识欲望产生的,只限于实际中欠缺的幻想”②[日]筱原资明著,徐金凤译,《德鲁兹——游牧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2页。。而若将欲望视为生产性的力量,那么,得到的产品就是现实的。此时的欲望,不再局限于个人的心理,而与社会紧密相联,是真实的生产③原文:“If desire produces,its product is real.If desire is productive,it can be productive only in the real world and can produce only reality.”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26.;欲望的生产(desiring-production)就是社会的生产。“社会生产在确定条件下纯粹是而且仅仅是欲望生产本身。我们认为,社会领域由欲望直接投资,是欲望的历史产品……”④当然,在德勒兹那里,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欲望生产才直接是社会生产,这种条件就是欲望的自由流动,也即,力比多不经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式的转译和改造,直接投入社会生产与生活之中。参考原文:“The truth of the matter is that social production is purely and simply desiring -production itself under determinate conditions.We maintain that the social field is immediately invested by desire,that it is the historically determined product of desire,and that libido has no need of any mediation or sublimation,any psychic operation,any transformation,in order to invade and invest the productive forces and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Gilles.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29.译文参考了邰蓓的《论德勒兹和加塔里的“欲望机器”》,载于《求是学刊》,2014年第2期,第42页。因此,欲望问题就不再仅仅是指向母亲(俄狄浦斯情结)或者父亲(厄勒克特拉情结)的家庭内部问题,而是关系到物质生产的社会历史问题。但是,在弗洛伊德那里,“欲望生产简化为一套被称作无意识的表现的系统,简化为谈话、表达或相应理解的形式;无意识工厂简化为一种戏剧舞台,简化为俄狄浦斯、哈姆雷特;利比多的社会包围简化为家庭包围……”⑤[法]德勒兹著,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8页。弗洛伊德的此种做法实际上是“将资产阶级契约关系引入精神病学”⑥[法]吉尔·德勒兹著,汪民安译,《游牧思想》,载于《尼采的幽灵》,汪民安、陈永国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59页。,通过“自我”“超我”完成对欲望的压制与编码,客观上与资本主义达成了共谋,因此被德勒兹批为“精神分析学的唯心主义”⑦[法]德勒兹著,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8页。。

这种积极性的、生产性的欲望构成了德勒兹所谓的“欲望机器”(desiring-machines)。而由各种欲望机器联结(connection)⑧“德勒兹与加塔利倾向于使用connection(联结,联系),而较少使用relation(联系,关系),在他们看来,connection代表一种外在的、偶然的、随意的联系,而relation却暗含着一种内在的、本质的、必然的关系。其实,反对体系、系统,反对资本主义,是所有后现代思想家的共同特点,因而,在其他后现代思想家那里,也经常可以看到与上面类似的词汇使用法。——译注”参见[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12页。起来的巨大的机器就是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再有人与自然之分,而只有生产的过程,人类机器与自然机器由此生产并组装配对”,也不再有“自我与非我、外部与内部”之分。⑨原文:“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either man or nature now,only a process that produces the one within the other and couples the machines together. Producing-machines,desiring-machines everywhere,schizophrenic machines,all of species life:the self and the non-self,outside and inside,no longer have any meaning whatsoever.”Gilles.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2.“欲望是机器,欲望的对象是与它联结的另一部机器”,“欲望与其对象同一了”(10)原文:“Desire and its object are one and the same thing:the machine,as a machine of a machine.Desire is a machine,and the object of desire is another machine connected to it.”Gilles.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26.,欲望没有了对象。欲望没有了对象,不是说欲望的对象缺场,而是说欲望与其对象同一了。整个世界都是欲望的游牧运动,是欲望机器的自由联结。所以,将欲望理解为对象的匮乏是错误的。再进一步,欲望不仅没有了对象,而且也没有了主体,或者说没有了固定的主体。因为,对于自由流动的欲望来说,主体就意味着欲望的凝固、被辖域化(territorialize),意味着欲望被“自我”与“超我”、被国家和社会规范所捕获和编码。所以,“欲望没有固定的主体。没有压抑就没有固定的主体。”(11)原文:“Desire does not lack anything;it does not lack its object.It is,rather,the subject that is missing in desire,or desire that lacks a fixed subject;there is no fixed subject unless there is repression.Desire and its object are one and the same thing:the machine,as a machine of a machine. Desire is a machine,and the object of desire is another machine connected to it.”Gilles.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26.没有了主客体之分,没有了人与自然之别,没有了内外之差,传统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就被瓦解了。

欲望没有了主体,意味着身体没有了组织,成了“无器官的身体”(body without organs)①“无器官的身体”,法语原文为Corps sans Organes,缩写成CsO,英语为Body without Organs,缩写成BwO。中译本《千高原》据法文版翻译,所以文中的缩写是CsO。。“无器官的身体”不是与“器官”相对立,而“是与那种被称作有机体的器官的组织性相对立”;赋予“器官”以组织性的力量,不是其他,而是“上帝的裁断,上帝裁断的系统,神学系统”以及“从中获得利益和他们的权力”的医生,也就是传统的天主教神学系统、现代的精神分析师。由此形成的“有机体根本不是身体……而是一个在CsO之上的层……它强加给CsO以形式、功能、束缚、支配性的和等级化的组织……”②[法]德勒兹、加塔利著,姜宇辉译,《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第2卷:千高原》,上海书店出版社年,2010年,第220页。。因而,“无器官的身体”就是指身体摆脱了社会规训和主体的理性控制,回到欲望自由流动与生成的那种状态。它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主体被彻底瓦解。如果一定要言说主体,那么这种主体不是别的,只能是欲望之流遭到阻断并被辖域化的结果,而非其原因。③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那里,主体恰恰是欲望受到压制的源头与施动者。

二、法西斯主义与精神分裂分析

欲望机器在其原始状态中是以一种游牧(nomadic)的方式自由流动,此谓“游牧式的欲望机器”(nomadic desiring-machines),它没有特定的目的和意向,德勒兹称之为“分子”(molecular)。但这只是理想的状态。在现实社会中,欲望机器总会受到经济、政治、家庭等大型社会机器的阻隔,并被赋予特定的形式、功能和目的。这些社会机器德勒兹称之为“克分子”(molar)。“‘克分子’意味着等级制、阶层化和结构化,并且与宏观结构松散地联系在一起,而‘分子’意味着非固定的、解辖域化的、游牧式的运动,它出现于生产性欲望的微观生理平面上。”④[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18-119页。德勒兹强调,“克分子”与“分子”固然有别,但同时也相互渗透和叠合。“所有的社会、所有的个体都同时被两种节段性所渗透:一种是克分子的,另一种则是分子的。……如果我们对那些宏大的二元性的集合体(比如性别或阶层)进行考察,将会清楚看到,它们同样也进入到具有另一种本质的分子性的配置之中,而且,在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的、双重的依赖。”⑤[法]德勒兹、加塔利著,姜宇辉译,《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第2卷:千高原》,上海书店出版社年,2010年,第289页。

“克分子”与“分子”的结合会给社会和个人带来重大影响。法西斯主义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谈到法西斯主义,人们首先会联想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但是,德勒兹提醒我们,人们通常理解的法西斯主义只是极权主义在宏观层面的体现,是为“宏观的法西斯主义”(macro fascisms)。与此相对的“微观法西斯主义”(micro fascisms)却长期未受重视。这是一种“居于我们大家的身上,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行为中的法西斯主义。这种法西斯主义导致我们去热爱权力,渴望获得宰制和剥削我们的那种东西”;这种“微观法西斯主义”,顾名思义,就是极权主义在微观欲望层面的体现,它“能够极为有效地激发和利用芸芸众生的欲望”⑥[法]米歇尔·福柯著,麦永雄译,《〈反俄狄浦斯〉·序言》,《国外理论动态》2003年第7期,第44页。,发动和组织规模宏大的群众性运动,从而产生巨大的社会能量。德勒兹认为,这种社会能量因极具破坏性而令人恐怖,所以是一种“癌变”,而“法西斯主义的危险正在于它的微观政治的或分子性的力量”,或者说,“正是微观——法西斯主义使法西斯主义变得如此危险”⑦[法]德勒兹、加塔利著,姜宇辉译,《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第2卷:千高原》,上海书店出版社年,2010年,第300-301页。。

在德勒兹看来,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虽然已成为历史,但是法西斯主义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依然存在。因为从根本上来说,法西斯主义是“欲望的一种畸形发展,是资本主义社会状况造成的一种主观心理状态”,是“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再辖域化的最大企图”;然而遗憾的是,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现代主义政治,只注意到“国家、公开的政治压迫以及资本积累所引发的危机”,忽视了心理欲望的压迫与扭曲,它们不知道“这些领域恰恰是主体被生产和被控制的地方,也是法西斯运动的发源地”⑧[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21-122页。。所以,在德勒兹那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必须发展这样一种激进的欲望政治,它既要反抗欲望在社会层面遭受的宰制,也要批判欲望在心理层面遭受的异化。这种欲望政治,是宏观政治与微观政治的有机融合⑨[法]德勒兹、加塔利著,姜宇辉译,《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第2卷:千高原》,上海书店出版社年,2010年,第298页。,它的使命就是,“在资本主义与法西斯主义阻碍革命力量之流并造成反动主体性或法西斯主体性的每一个层面上展开斗争”(10)[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22页。。

那么,欲望政治如何展开呢?德勒兹认为,欲望政治的道路就在于“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①schizoanalysis(精神分裂分析)是schizophrenia(精神分裂症)与analysis(分析)的合成。。在《反俄狄浦斯》中,德勒兹与加塔利的一项核心工作,就是要通过马克思主义来改造精神分析学,“将生产引入欲望之中,并且反过来将欲望引入生产之中”,建构一种“唯物主义的精神病学”②[法]德勒兹著,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9页。,将宏观层面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微观层面对精神分析学压制欲望的批判统一起来,这种统一的实现就是通过“精神分裂分析”来完成。“精神分裂分析”是精神分析的对立面。如前所述,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将资产阶级契约关系引入精神病学”,它通过俄狄浦斯情结来实现对欲望的阉割,实质上是代表资本主义的法律和文化对欲望个体的压制与编码。在精神分析师面前,人们无法自由地表达。“精神分析学的整个设计就是为了防止人们说话,就是要剥夺真实表达的全部条件。”③[法]吉尔·德勒兹著,陈永国、尹晶主编,《哲学的客体:德勒兹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2页。如果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是“专制的能指”,那么,“精神分裂分析”则“是与专制的能指相对立的革命的精神分裂”,其目标是“将流解放出来”,生成一种“精神分裂者”(schizoid)④[法]德勒兹著,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4页。。在精神分析学那里,“自我”“超我”是其压制个体欲望的手段,然而,这些手段在“精神分裂者”面前都只能束手无策。

“精神分裂者”不仅反抗着精神分析学,而且还反抗着资本主义。在德勒兹那里,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就是资本对欲望进行解辖域化和再辖域化的过程。资本主义以商品的自由生产和交换瓦解了封建自然经济,以个人私有制取代封建领主私有制,以自由雇佣取代人身依附,总言之,它颠覆了封建社会所有“符码、价值以及束缚生产、交换与欲望的各种结构”,“精神分裂者”也由此而生;需要注意的是,资本在解码的同时,又用商品等价交换逻辑对所有事物再编码,“将它们‘再辖域化’(reterritorializing)到国家、家庭、法律、商品逻辑、银行系统、消费主义、精神分析以及其他规范化制度当中”⑤[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16页。。此时,已经解放了的“精神分裂者”当然不会被轻易地再编码。“精神分裂者有自己的符码,它们不同于社会符码”,“精神分裂者”能“从一种符码迅速换到另一种符码,故意搅乱所有符码”⑥原文:“The schizo has his own system of co-ordinates for situating himself at his disposal,because,first of all,he has at his disposal his very own recording code,which does not coincide with the social code,or coincides with it only in order to parody it.The code of delirium or of desire proves to have an extraordinary fluidity.It might be said that the schizophrenic passes from one code to the other,that he deliberately scrambles all the codes,by quickly shifting from one to another.”Gilles.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15.,因而对资本主义社会构成根本性的威胁。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看到,“精神分裂分析”通过生成“精神分裂者”,为欲望摆脱资本主义的等级结构找到了逃逸线,开辟出了一条通往欲望政治的革命道路。

三、欲望政治理论的限度

德勒兹的欲望政治理论,把马克思主义引入精神分析学,将“欲望”与“生产”相结合,发展出一种“唯物主义”的“精神分裂分析”,从宏观与微观两方面深刻揭示了作为分子的社会对于克分子欲望的“法西斯主义”宰制,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资本主义现代性。因此,欲望政治理论有其独特之处——其他后现代政治理论纷纷将马克思主义话语视为宏大叙事加以抛弃,而德勒兹却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对此,詹姆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杰出思想家中,德勒兹是在自己的哲学中赋予马克思至关重要的地位的惟一一位,他后期的著述里最激动人心的事件即和马克思思想的碰撞。”⑦[美]詹姆逊著,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1卷,新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19页。

此外,德勒兹的欲望政治“将欲望、快感、强度和躯体置于理性、话语以及间主体性之上。它颂扬片断化的力比多存在状态,视个人与社会的同一、统一和谐等概念为恐怖主义的、压迫性的并予以拒斥”,呈现出一种“唯美主义”倾向。⑧[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369-370页。这种倾向当然存在着问题(详见下述),但它也能提醒我们,资本主义的文化殖民已经渗入到当代人的无意识深处,个体的欲望随时都有可能被调动起来形成强大的“法西斯主义”力量。所以,要实现政治的解放,必须要实现欲望的解放,必须将宏观政治与微观政治统一起来。这种政治思想可以成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的有益补充。

当然,德勒兹的欲望理论也存在着明显的问题。首先,他们虽然反复强调欲望的革命性、生产性,但还是难以驳倒弗洛伊德等人“欲望就是匮乏”的传统看法,因为两种欲望观念实质上都“是一种武断的假定”⑨[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37页。。其次,在德勒兹那里,欲望本质上是生产性的力量,具有超历史的恒常性,在任何一个等级社会中都会受到辖域化,所以,必须要解放欲望恢复其自由本性。但是正如道格拉斯·凯尔纳指出的,德勒兹的这种欲望观念犯了本质主义的错误,它忽视了欲望的历史生成性,最终沦为了形而上学。第三,游牧式的欲望机器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它将与欲望政治建立起来的新社会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冲突。换言之,一种新社会若要建成,欲望之流必然要受到阻断和捕获。加塔利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所以他又强调欲望的包容性,指出“欲望未必就是破坏性的和无政府主义的”①[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39页。,但却没有具体阐明欲望如何才能和社会组织相容。与此相关的是第四个问题,德勒兹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如何解放欲望恢复其自由本性,而对于主体间性问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与阐发。因此,他们的欲望政治体现出明显的个人主义倾向。第五,他们在强调欲望游牧式的、非中心化的本性时,表现出对理性的极度排斥。在他们眼中,人只有要在消除自我与超我的压制成为“精神分裂者”之后,才可能成为革命的主体。然而,这种革命的主体只不过是一具“无组织”的“无器官的身体”,一种纯粹的欲望身体。由此推知,“精神分裂者”这种所谓的革命主体,最终不过是完全欲望化的主体。他们把欲望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位,认为“政治基本上只与欲望躯体的解放有关,只要使欲望躯体得到了解放,其他一切都会水到渠成”②[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40-141页。,理性在其中没有任何位置。

在此基础上,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辨明以欲望政治为代表的唯美主义政治的限度。第一,唯美主义政治主张把想象从工具理性的宰制中解放出来,继而发展一种新的欲望、新的感性。这种理论诉求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又过分强调欲望、感性、艺术和想象,导致客观上对理性的贬黜,容易滑向非理性的歧途。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作为存在者,“我们必须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并且必须去理性地、伦理地分析这个世界”③[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371页。。第二,唯美主义政治“将主体唯美化”,实际上“是以另一种方式否认了主体是一种多向度的能动形式和实践形式”④[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370页。,将主体降格为非中心化的欲望躯体,从而陷入了没有主体的主体政治这样一种悖论,实际上是反人本主义的。第三,作为一种非理性并且反人本主义的政治,唯美主义政治“无法提供一种语言来表达自主、权利、公正等这类必不可少的关怀”⑤[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370页。,致使以这些普世价值为基础的政治运动丧失存在的空间,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倒退。第四,唯美主义政治由于过度主观化和欲望化,难以协调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和需求,因此也很难发展出联盟政治。第五,唯美主义政治不再把意识形态批判作为政治的基础,也不再将夺取政权作为一项神圣的使命,而是将艺术和欲望视作最为重要的政治策略,“在艺术和躯体以及高度个人化的存在模式中寻求避难”⑥[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41页。,有犬儒主义之嫌疑。

[1](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后现代转向[M].陈刚,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法)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M].刘汉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3]汪民安.生产(第五辑):德勒兹机器[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日)筱原资明.德鲁兹——游牧民[M].徐金凤,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5]Gilles.Deleuze and Félix.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n,and Helen R,Lan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

[6]汪民安,陈永国.尼采的幽灵[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7](法)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第2卷):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8](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M].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9](法)米歇尔·福柯.反俄狄浦斯·序言[J].麦永雄,译.国外理论动态,2003(7).

[10]陈永国,尹晶.哲学的客体:德勒兹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1]王逢振.詹姆逊文集(第1卷):新马克思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毕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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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6)03-0125-05

2016-04-27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1&ZD078)。

闵建平(1983-),湖北大冶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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