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高位下行的原因与突围方向

周其仁

（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中国经济高位下行的原因与突围方向

周其仁

（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一、经济走势高位下行

中国经济的走势就是高位下行。2007年第1季度的时候，美国金融危机还没有发生，中国GDP的季度增长折成年率是15.2%，到2015年3季度是6.9%。换句话说，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增长速度掉了一半以上。这么急速下来，这个挑战在我看来，要比低位下行下经济调控难度大。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很累，但是不容易失去控制；下山不易，是不容易掌握好平衡。所以高位下行是对中国经济一个很大的考验！

二、高位的由来

为什么高位会下行？这个过程需要去理解。我刚学经济学的时候，当时在做第六个五年计划，定的目标是争取年增长5%，保证实现4%，简称就是“增五保四”。中国怎么能从“增五保四”到10%的平均增长速度？

第一波是包产到户。包产到户之后劳动力多了，允许办民营企业，允许往工业上走，允许把城市门打开，这是我们高位增长的第一个奠基之石。

第二波是邓小平视察南方。1990年代初还要不要坚持改革开放？这是当年争论很大的问题。邓小平回答了这个问题，认为要坚持改革开放，而且要坚持市场经济。

第三波是加入WTO。这一波最重要，就是在我们自己改革的基础上，加入WTO，以政府和世界主要国家政府协定为保障，把不适应中国和全球市场连接的障碍系统地去掉。

这三波重大的政策措施，就把中国国民经济从“增五保四”推到了高速增长的境地。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开放，这是国家真正成功最根本的一条。

三、开放：打通两个海平面

这个世界就是两个海平面。如果不开放，美国在高海平面，我们在低海平面，这种局面会维持很长时间。邓小平打通两个海平面，结果是发生了人类历史上少见的一次对流。资本技术越多的国家，它的收益率越低；对于资本和技术越稀缺的国家，资本技术来一点，收益率就非常高。过去不开放，资本技术来不了；一开放，改善了投资环境，资本技术就“哗哗”地来。

没有想到的是，我们这个海平面还有大量的产出。李嘉图早就讲过比较优势，任何国家再落后，也有某些东西不那么落后。你一开放，“穷”就是竞争力。同样的东西，别人会做，你学着做，而且卖价好自然有竞争力。中国多少年什么都不让干、什么都不会干，开放让干了以后，只要会干，很多中国产品就有出口价值。

四、高速增长：中国凭什么？

这种高速增长本身带着挑战。首先要弄清楚，我们到底靠什么？

第一是借了全球的力。

第二是成本优势，即廉价劳动力。

第三是改革急剧降低了中国的制度成本，开放使中国参与国际竞争。

第四是中国人善于学习，人力资本投资增长迅速。

所以中国的比较优势、成本优势，就是要素价格低；改革开放让我们的体制组织成本急速下降；然后学习曲线上升，产品质量开始提升。大体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经济在世界经济舞台上显示出国际竞争力。这是我们在世界舞台发力的主要原因。

五、高位增长的代价

不仅出口创汇，全球投资也往中国来。1000亿美元、5000亿美元、1万亿美元，3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外资来得越多、顺差越多，我们的基础货币投放就越多。为了维持我们的出口优势，人民币的汇率就不能轻易升值。所以很快就形成了“不差钱”的宏观环境。钱少了不行，多了也麻烦。如果货币的投放量超过一个市场商品和服务的供应量，商品和服务的价格就会上涨。而价格上涨的时候非常有意思，它不是平平上涨的，不是所有东西的价格一起上涨，是有些东西起得慢、有些东西起得快，会让相对价格发生显著改变。

我们的消费行为就会变化，更重要的是投资行为也会变化。大量的钱拥入有限供给的环节，价格都会上涨。价格一上涨，人就会形成预期，预期它还会涨，大家再把钱投进去。金融的危险就在这里，因为它会自我证明、自我强化。

我们有3万多亿美元外汇储备，就买美国国债，设立亚投行、丝路基金。现在中国领导人到哪里都非常受欢迎，背后是我们全国人民这些年的努力。但是它的派生产物就变成经济当中形成我们整个产业界、社会、公众心里都会发生变化，喜欢快赢，喜欢顺着风就往上冲，成了一种流行的思维模式。

六、经济下行的四个拉力

一是全球金融危机收缩外需。我们依赖出口，美国一出事，怎么可能不受影响？沿海不少省份的经济、财政的收入就依赖出口，立即就下去了。欧美都出问题，我们整个出口市场就不能支撑经济的高速增长，这是第一个下行拉力。

二是迅速丢失成本优势。高速增长也让我们的比较优势迅速丢失。放眼全世界，印度、越南等国也开放了，它们比你的东西还便宜，我们已经不是成本优势最显著的，而创新优势、独特优势还不明显，被夹在了中间。

三是“不差钱”侵蚀企业家精神。现在我们整个企业界、产业界也够奢华，根本不知道我们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不差钱”把我们引到了另外一条路上，正经的事情不做、慢活不做、工匠精神逐步消失。如果一个企业领导层带头奢华，他会侵蚀到周围人，最后会侵蚀到我们社会的每一分子。

四是真实利率急升，引发“债务型通缩”。这是市场力量的显现。当发现资产价格好的时候，你会产生一个需求，从而借钱投资。如果预期很高，借钱的需求就会高。万一未来情况发生变化，你就会发现欠了很多钱，那个利息就会把很多人逼死。我们现在已经有40个月物价指数往下行，在银行利率不变的情况下，真实利率大大提高，那你过去借钱越多的，现在财务成本就能把借债企业吃死。

七、突围方向：要么成本领先，要么与众不同

我对我们这个民族观察了很多年，中国人是好的时候表现很差，差的时候表现很好。上下五千年，谁也不能把我们灭了。

我们不要被所谓的过剩产能吓着。只要精心做产品品质、精心做服务，市场空间还是巨大的。国内经过高速增长，已经形成了中产阶层，形成了对品质的要求。我们这方面是供不应求，不是产能过剩。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产品的品质有一个巨大的提升空间。

再就是我们对便利性有越来越高的要求。服务业就是解决便利问题的，我们还差得远。旅游业这么好的市场，看看我们的旅游服务，和国外比真的是差距非常大。

全球依旧是大舞台。全球总需求当中发达国家的份额下降，新兴市场的份额上升，但是我们国人的眼光主要还是盯着发达国家，我们没有多少力量在新兴市场去攻城略地。到印度去看看，那个市场很大，有多少人在那边攻打？国家“一带一路”战略挺好，但是需要“地面部队”配合，没有“地面部队”，这个宏伟的战略是很难落地的，得一个个市场去开辟。

中国与发达国家平均收入差距还有10倍，人均收入不过全球第85位，尚有不小的比较优势；在新的全球格局中，中国可开拓新市场的潜力巨大；中国开放所累积的人力资本、先行者经验，还有释放、放大的余地。只要我们的外向经济出现升级，就一定能支持经济转型，形成利好。

把产品做好了，还要进行创新。未来的成本还会上升，如果再没有独创性优势，就会遇到印度、越南及其他东盟国家的挑战。我去过一次以色列，深受触动。以色列才800万人口，但其是除美国、中国之外在纳斯达克上市最多的国家。

中国经济的发展就是两个方向。讲来讲去就是当年商学院的两句话：“你要么成本领先，要么与众不同。”你真能与众不同，成本上差一点也没关系。如果你还没有与众不同的能力，那么就要把重点放在成本的控制上。如果既不能成本领先，也不能与众不同，那就要与这个伟大的经济时代告别了。

（周其仁，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