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世界金融化的深层逻辑:从经济领域到人的精神世界
2016-03-14张以哲
张以哲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439)
生活世界金融化的深层逻辑:从经济领域到人的精神世界
张以哲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9)
摘要:“金融化现象”成为世界经济图景的一个重要特征,现代金融体系打破人们过去的生存时空坐标,隐性地侵入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它使人们对世界的理解趋向物欲化和价值通约化的心理坐标。金融工具成为现代社会财富增殖的核心程式,金融资本反转为现代人实现欲望的具体化的定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日益被金融权力座架。这一过程的实现源于:金融资本逻辑对现实世界的统驭、金融幻象对人类“积累欲”的迎合以及资本金融化激活金融权力在生活世界中的对象化。生活世界金融化导致个体生命的内在精神朝着高度理性化、高度世俗化和高度价值通约化的方向发展,社会伦理价值呈现金融化的图景,金融理性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中“身体化”了,金融理性应当关照价值理性,两者整合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应然之路。
关键词:生活世界;金融化;深层逻辑;金融理性;精神世界
金融化①关于金融化概念的理解可以参阅美国学者格莱塔·R·克里普纳在美刊《社会经济评论》上发表的《美国经济金融化》,也可以进一步参阅国际马克思大会社会主义学科主席托尼·安德烈阿尼教授的论文《能够再次改革金融化的资本主义》。参见格莱塔·R·克里普纳《美国经济金融化》,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6期,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与国外思潮研究国家创新基地等编《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报告2009》,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7—263页。是现代世界经济图景的一个重要特征,近年来关于金融化现象研究的文献与日俱增,这些文献多是从经济学的向度考察金融化对经济运行产生的影响。然而,金融化对现代人生活的影响绝不是仅仅局限在经济领域,金融正在座架②“座架”(Ge-stell)一词是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提出的,海德格尔用“座架”来刻画现代技术对人的摆置、支配。他说:“现代技术之本质显示于我们称之为‘座架’的东西中。”“座架乃是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弄人,使人以订造的方式把现实事物作为持存物而解蔽出来。”笔者在这里使用“座架”一词标识金融对人以及人类社会的控制、支配。参见《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41—943页。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金融范式侵蚀人们的生活,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占据重要地位,金融工具正主导着人类社会活动的诸多方面(财富积累、消费、资金转移等等),金融尺度深刻地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正在反转为承载人类精神的历史坐标。
因此,绝不能仅仅从经济学的视角审视金融化,单纯技术层面的分析无法深入把握金融化的深刻本质和深远影响,它只能阐明经济金融化的外部显现,无法揭示现象背后的深层动因。金融化正在隐性地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我们理应从哲学的高度反思金融化,对金融化进行哲学追问的优势在于它可以把感性杂多的现象世界反转到人的思想反思领域,进而可以深刻把握到金融化的内在本质及其对人类整体生活产生的重大深远影响。如尼采所言:“哲学只具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跟随一个时代,用思想性的表述和所谓概念、甚至用一个‘体系’来传达这个时代的过去和当前。”[1](p778)
一、金融侵蚀人类生活世界的现实性
“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是我们已生活在金融世界。”[2](p7)美国学者格莱塔·R·克里普纳在美刊《社会经济评论》上撰文如是说。他指出,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的经济呈现出金融化趋势,他把金融化定义为一种资本积累模式,即资本利润主要来自金融渠道而非商品生产和贸易。克里普纳为我们指认了金融化的事实,但这一事实不只发生在美国,它已在全球范围内蔓延。随着经济全球化和市场经济的完善,金本位已经无法支撑人类庞大的商品交易,金本位制度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人类进入信用货币时代,随着浮动汇率制的实行,所有国家都已经难逃金融制度的摆布,各种传统形式的资本开始向金融资本交权,新的金融市场和金融产品数量激增,经济金融化的趋势已不可逆转。
经济是观念的基础,也是社会生活本身的基础,它在人类的生存世界中享有优先性和支配性。金融化缘起于经济领域,但它不止于经济领域,金融已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进入社会生活的每个细胞,牵动每个社会成员的交往关系,改变着人与人关系的内在维度,经济的金融化建构起了一个金融化的生存世界。然而,这一过程的实现何以可能?我们有必要对这一前提性问题进行哲学的追问,否则这一判断的合法性是值得怀疑的。从深层次上讲,生活世界金融化的现实性主要源自以下三个方面。
(一)金融资本逻辑对现实世界的统驭促逼生活世界金融化。
资本是现代社会市场经济的基础,是理解整个现代社会生活的钥匙。经济的金融化首先表现为资本的金融化,即资本增殖和资本积累模式趋向金融化,实体经济中的资本通过证券化扬弃其原有的价值形态,转化为股票、基金、债券等金融证券形式,金融衍生品则借助其具有的杠杆效应将这些资本不断“再金融化”,越来越多的资本被转化为金融资本(金融资产)。金融资本是人类主体追求财富扩张的意志在当代的物质载体,“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p36)在这个世界中,“金融活动是一切经济活动的灵魂和控制器,是一切经济活动的集中体现与核心;金融资本是工商业资本的控制者,金融运行状态的好坏直接决定整个经济运行的好坏。”[4](p94-99)资本的金融化叙事通过与智能化工具的结合把传统资本逻辑兑换为金融资本逻辑,金融资本的逻各斯寻求替代传统资本的增殖逻辑,它不断将自身的力量延伸到社会的每个角落,构筑其无孔不入的强大控制力量。经济金融化是资本金融对传统资本“行为逻辑”的反拨,是金融资本逻辑对传统资本增殖逻辑发动的“革命”,迫使传统资本向金融资本交权,在现代社会中建构起资本金融体系的霸权地位。
经济金融化是生活世界金融化生成的深层主线,资本通过金融化叙事造就了现代社会经济系统寻求自我增殖的强大动力,推动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塑造出了全新的社会的生活方式。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不是物,正像货币不是物一样……一定的社会关系表现为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9](p485)资本具有极强的侵略性,同时也拥有强大的社会建构功能,金融资本在现代社会扩张的过程中必然会建构起与其自身相适应的社会结构,在金融资本逻辑的控制和统驭之下,人类的生活世界不断被纳入金融资本的逻辑框架之中,使得整个社会都日益被金融化了:五彩缤纷的、充满感性色彩的日常生活世界被转化成冷冰冰的、被金融标的物填充的理性世界,其中的每个事物都成为金融增殖系统的工具。在追求利益的驱动下,金融资本主动发挥其社会建构功能,将生活世界的各种资源吸纳到全球性金融运转体系中,建构起金融化的社会经济结构,把金融资产的增长逻辑贯穿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之中,金融资本的运转逻辑“强制”现代人与整个现代社会服从于金融系统的游戏规则,于是整个生活世界——从经济领域到日常生活领域的全部生活世界都不断被金融化了,人被日益塑造成单纯寻求财富增殖的“单向度的人”,社会被反转为物化的、单向度的社会。
(二)“金融幻象”对人类“积累欲”的迎合推进生活世界金融化。
金融工具摧毁了资本主义过去粗鄙的、传统的财富增殖方式,财富的增长不再像过去那样必须依赖于厂房、机器、工人、原材料等肉眼看得到的、具象的实体性存在,金融工具以及各式各样金融衍生品的诞生和繁荣让资本的增殖简化为财富账户中一串抽象数字的增值。人们用观念中抽象的数字符号剥夺了现实世界的固有价值,真实存在的财富与账户里数字符号被等同起来了。质言之,资本这束普照的光透过金融这个“施了魔法”的棱镜以后形成了虚幻的、迷人的海市蜃楼,它给人们制造了一种幻象:财富可以在远离任何生产、交换、流通等环节的情况下在短时间内实现爆炸式增长。金融资本增殖逻辑制造的幻象把财富增殖背后的劳动、生产这些创造财富的、本真的东西在人们的观念中消解了,金融幻象完美地附和了人们“一夜暴富”的美梦。概言之,金融幻象是生活世界金融化这个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它将人们对财富的崇拜和追求移情于金融工具,金融资产成为人们非理性欲望的物质化身,个人追求利润的意志与资本寻求扩张的逻辑在金融系统内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了。
满足欲望的需要是人类创造财富的动力之根,人们的一切经济行为都是在追求满足自身需求的欲望驱动下进行的,人类最根本的经济欲望就是扎根于人性中的积累欲望,它与“金融幻象”的巨大驱动作用形成合力,驱使人们将个人或家庭拥有的货币投资到金融系统而非实体经济,资本在实体经济中的增殖需要时间和空间成本,而信息技术发展推动金融交易实现了电子化和无纸化,使交易可以在瞬间完成,越来越多的人们选择将个人拥有的财富转变为金融资产以实现快速增殖。资本金融化将财富的增殖反转为抽象价值符号的转移,工具智能化与资本金融化联姻,让人们可以通过网络终端随时随地划转资金、购买股票、期货、基金等金融产品。工具理性无边界的运用和膨胀放大了“金融幻象”的迷雾,金融理性的高扬反而使人类陷入了“非理性”,使人们的生活世界日益被金融理性支配、控制,其霸权地位极大地加快了生活世界的金融化。
(三)资本金融化激活“金融权力”①关于“金融权力”概念,笔者是依循法国哲学家福柯“语言即权力”命题的逻辑提出的,用来标识金融对社会主体具有奴役性和支配性的强大社会权力。“话语即权力”这个哲学命题是法国哲学家、思想家米歇尔·福柯于1970年在法兰西学院就职演讲《话语的秩序》中提出的。参见许宝强、袁伟选编《语言与翻译的政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在生活世界中的对象化。
在现代社会中,人类追求财富增殖的欲望是其从事经济活动的原始动力,这种欲望在遇到资本之前只是一种纯粹的心理力量,缺乏强制实现的客观力量,当人类的积累欲望以其物化的形式——资本形态存在时,人性中的积累欲望与资本寻求扩张的本性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正反馈的循环机制,资本反过来成为强制人类社会不断扩张的物质力量,资本的这种“进步强制”力量在金融化的驱动下变得异常强大,它不仅推动现代社会快速发展,而且驱使自身不断进步发展。资本与金融的契合驱动资本自身不断金融化,金融资本以全新的面貌走上历史舞台,成为统治人类社会的核心力量,金融系统逐渐成为社会财富增殖的主动轮,金融资本的进步强制力量反转为支配人的巨大的权力,金融资本的力量越壮大,其支配和控制人类社会的金融权力就越强大。易言之,金融资本已经成为现代社会中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成为推动经济金融化和生活世界金融化的真正的主体和灵魂,这种金融权力统摄着每个社会个体的观念和行为,触及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
“金融权力”渗透于社会主体之中,它虽难以被人们感知,却是一种奴役社会主体的支配性社会力量,这种支配性力量的扩张把一切社会资源吸收到金融系统的体系之内,它把自然资源、生产资料等生产工具金融化,使铜、铁、大豆等原材料被转化成期货市场上交易的标的物,金融资本扩张的步伐并不是仅仅局限在生产资料领域,它企图把生活世界中的所有事物都反转为可供交易金融标的物,使它们成为财富增殖体系中的某个环节或工具。在金融资本的驱动下,生活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都被直接或间接地转变成了金融符号,成为资本增值的手段。于是,整个生活世界都被直接或间接地被金融化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的存在都被吸收到金融资本运转体系之中,成为金融资产增值的工具,金融权力已不再单纯地凸显为经济权力,金融的特权已经侵蚀现代人的人性,渗透进现代社会的所有领域之中。
二、生活世界金融化解蔽:金融支配人们的生活世界
现代金融体系打破了人们过去的生存时空坐标,强迫人们重新定义自身的生存状态和内在精神结构。在现代人的生存范式中,金融架构隐性地侵入每个人的灵魂,客观化、量化、平均化的单向度依恋情节加速了现代社会的世俗化倾向,使金融工具成为现代社会中的“上帝”,进而导致人类追求价值和终极关怀的失落以及人类对生命的感觉趋向物性化。金融工具(金融资产)作为资本在今天的主要存在形式,它秉承了资本的“帝国主义精神”,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不断殖民扩张,把人类的生存世界纳入金融的逻辑框架之中。
可感的、经验的、表象的金融化进程更多凸显在经济领域,它在人类生活世界中的扩张和支配却被无形地遮蔽了。生活世界金融化是金融权力在人们日常生活领域扩张的过程,金融资本借助庞大的金融系统通过对现代社会结构、现代人的人际关系和行为方式的重构进入人们现实生活的各个领域,建构出金融化世界的“现代性”,如心理结构理性化、伦理关系金融化等,哲学层面的反思可以穿透这种异化的社会经济状况,让已深嵌于现代社会内核的“金融秉性”凸显出来。
(一)金融工具成为现代社会财富增殖的核心程式。
众所周知,社会财富在今天的存在已经不再简单的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5](p47)它的存在方式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日益趋向虚拟化、符号化,表达为金融账户里的一串数字。在金融化的生存世界里,“金融即财富,它拥有着神灵般的想象,宙斯般的力量,拥有它便拥有了通约世界的至高权力,同样也就拥有了在瞬间将荒芜的土地变成价值连城的‘金字塔’的机会。掌握资本金融工具,便掌握了一切话语权,掌握了用金融手段左右经济、价格和价值再分配的权力。”[6](p11)质言之,黄金白银等金属货币以及各种各样的商品已经不再是财富的主体,“财富的本质就是人的主体存在”[7](p181)已经成为历史,人们对财富的追求演变成对数字符号的追求,数字符号可以与客观实在进行自由交换,因为这些交换完全是在没有所指的意识领域内发生的。不可否认,现代人的财富观念本身已经发生变化,财富开始被理解为过程,财富积累体系自身的变革也是巨大而彻底的,资本金融化叙事与智能化工具结合兑换为财富创造的新图式,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范式彻底成为历史,人们的财富积累程式已经离不开金融工具以及金融衍生品的支撑。
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资本进化到自身最抽象的形式,即金融资本形态,它是人类主体增殖欲望最具魔力的载体,是现代人实现积累欲望的最普遍的形式。股票、债券、基金等金融增殖工具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购买和使用的“商品”,金融通道已经成为家庭和个人财富增值的重要途径,现代金融市场依然成为创造财富的主战场。在以资本为中轴的社会里,资本力量人格化成为一种外在于人并且支配着人的行为的独立的物质力量,当资本演变成金融工具时,社会经济系统便如同着了魔一样以不可遏止的力量把全社会的财富吸收到金融体系的框架中运转,促使整个社会的金融交易活动无休止地狂奔。金融工具和金融衍生品的出现使商品交易突破了时空限制,相隔万里的金融交易可以借助网络技术随时随地在瞬间完成,资本“增殖”不再需要经过物质生产过程就可以实现,这种“粗暴的”直接“用钱生钱”的模式已经成为现代社会财富积累的核心程式。
(二)金融资本反转为现代人实现欲望的具体化的定在。
欲望是社会中的人基于一定的需要而产生的对物质和精神事物的渴求,它是驱动人类行为的原始动力,是推动历史发展的重要引擎,然而如果只有欲望而没有实现欲望的途径,那么欲望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作用也就无法兑现。在现代社会中,人类最基本的欲望是追求自身经济利益,它主要表现为两种形态:增殖欲望和消费欲望,易言之,即“积累欲”和“享受欲”。人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单纯受到生理机能的驱使,人的欲望具有主观指向性,金融化世界是一个高度世俗化的世界,人的欲望被充分激活,积累欲望和享受欲望都被资本寻求扩张的秉性给放大了,人类自身借助主体创新意志对象化出各种金融创新工具和金融衍生品以满足人们日益膨胀的欲望,这些欲望都被金融创新锁定在金融领域之内。金融已经成为当代人实现经济欲望的重要途径,如美国学者罗伯特·希勒在《金融与好的社会》中所言:“金融服务的是人类的欲望和潜能,它为我们构成一生中日复一日的各种活动提供资助。”[8](p194)金融迎合了人类欲望的自我膨胀和无边界性,它是人类追求自由和无限性的意志显现,使人类能够依据自身实践需要不断拓展生存空间。
财富的积累能够激活放大人们的消费欲望,同时消费欲望的放大又能够刺激人们的财富积累欲望,金融理念清晰地表达了人们对积累和消费的欲望,它不是纯功能的具体化定在,就其属人的本性而言,它既是人的积累活动的对象又是人的享受对象,它已经成为现代人实现欲望的重要通道。人类的积累欲在“世俗之城”中表现为对财富永无止境的追求,资本力量驱使人类社会进入“数字化”时代,在“数字化生存”①“数字化生存”最初是由美国学者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中提出的,他认为,现代人类生存于一个数字化、虚拟化的空间中,在数字化生存空间里人们运用数字技术(或信息技术)从事各种活动。参见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范式中,每个社会个体都可以通过网络终端随时随地参与金融交易,人们的增殖欲望可以在金融体系内被随时兑现。数字化和金融化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它不仅让财富升值变得快捷,也把人们消费欲望的实现纳入金融交易的范畴,越来越多的经济活动通过金融交易实现,消费金融作为一种人类满足自身消费欲望的新模式在现代社会中日益兴起,它不同于以“物”为目的的金融模式,它是以“人”为目的的,它为社会各阶层中需要消费的人提供消费贷款以满足人们消费欲望的实现,让人们能够“花未来的钱满足今天的欲望”。每个社会个体拥有的时间、空间、财富都是有限度的,它们相对于人们的享受欲望而言都是短缺的,而消费金融服务的出现却让人们可以通过透支消费来满足欲望。金融化侵蚀了人们传统的消费观念,更多的人选择通过信用卡、第三方支付平台提供的金融服务等支付日常消费、购车、旅游等,人们的日常消费越来越多通过金融渠道完成,金融工具极大地拓展了人们的消费空间。
(三)金融权力座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将自身思维方式、心理结构通过实践投射到外部世界生成的相对稳定的社会交往关系。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实现和表现形式:“毫不相干的个人之间的相互的和全面的依赖,构成他们之间的社会联系。这种社会联系表现在交换价值上,因为对于各个个人来说,只有通过交换价值,他自己的活动或产品才成为他的活动或产品……每个个人行驶支配别人的活动或支配社会财富的权力,就在于它是交换价值的或货币的所有者。他在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9](p51)在一百多年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是依靠商品交换建构起来的,当历史的时针拨到21世纪,联结现代社会的“交换价值”则是通过货币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金融交易实现和表达出来的。在现代社会中,金融资本不断把现实生活世界纳入其运转体系,塑造出新的社会关系生产回路,所有的社会成员在一定意义上都已经成为资本所有者,且他们所拥有的资本都能够在金融系统内实现增殖,马克思所指认的那种资本家和工人的边界在今天变得模糊了,股票市场的建立和员工参股制度的实行使大多数社会成员都变成了“小资本家”,过去简单的、粗暴的劳资结构和剥削关系被冲淡了,社会关系演化得更具戏剧性和复杂性。
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不是物,而是以物为媒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当金融资本把自身的逻辑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中展开,金融的逻各斯对象化刻画了一幅不同于过去的社会关系世界图景,它是主观性之间交互作用物化的一种物质关系,包含着个人主观价值的明确。金融在这幅世界图景中占据重要位置,它在现代社会中处于核心地位,是理解现代人观念和现代社会关系的钥匙。一方面,金融是现代人经济交往关系稳定运行的中流砥柱和润滑剂;另一方面,金融化对现代人的心理结构、精神品格和价值观念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它使量化、平均化、客观化这些金融交易原则内在地转化为人们之间的交往观念。“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已经从人们的“衣袋里”转移到金融账户中,社会个人支配别人的活动或支配社会财富权力的大小决定于他们金融账户中金融资产的数目。因而,金融资本也是一种社会关系,一种被金融权力座架的社会关系,它是金融逻辑的现实形式,作为社会中的人们共同行为体系的一部分而存在着。
三、金融化的深化:金融逻辑内化到人的精神世界
价值观念深植于人的内心深处,它是人类生命价值意义之所在,是个体生命内在价值与外部世界所承载的各种价值交战和谈的精神成果。在金融化世界中,金融直接关联和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金融秉性的逻各斯对人类价值观的侵蚀是深刻的,它塑造出一种金融化的社会价值观念,这种观念转变成无形的精神力量内在地支配着人们的日常行为。
人类的贪婪本性与金融的逐利秉性的契合使金融逻辑侵入每个生命个体的意识层面,导致社会个体的内在精神朝着高度理性化、高度世俗化和高度价值通约化的方向发展,自利、占有、拜金等“资本主义精神”使人类价值观逐渐迷失。追逐利润的金融意志主义蔓延,使现代人对财富的理性算计演变成盲目的疯狂占有欲望,拜金主义、占有主义等非理性的欲求构成了现代人精神取向中的核心,整体主义精神日渐式微,理性、积累、享乐等个人主义精神因子反转为金融化世界中人们的心理坐标。
(一)金融理性长期支配人类精神世界以至“身体化”。①“身体化”是布尔迪厄在《实践与反思》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范畴,布尔迪厄用它来标识一种控制深嵌于个体心身的意会层面,参见布尔迪厄:《实践与反思》,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页。
理性是人类把客观世界逻辑化的手段,金融架构存在着自身的现实理性,这种理性的核心原则是追求金融利润的最大化,现实表现为:趋利避害、最大化套利、零和博弈、两极分化等。在金融化生活世界中,资本和工具理性的联姻把一切都纳入理性主义的框架中,整个人类世界被逻辑化、理性化,社会个人成为经济系统实现自身增殖目的的工具,财富积累过程彻底理性化。投资逐利观念深入人心,日益成为人们的精神偏好,全球的股民、期民和基民的队伍不断壮大,他们的日常生活被金融交易活动深深规制,金融理性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被重复日益成为人们的精神导向。现代人的生命活动和金融交易活动已经相互渗透,人类的精神世界开始服从于逐利的金融意志的召唤,人们的心理结构和行为方式日益趋向于算计和理性化,金融资本逻辑的运行规则反映到人们的大脑中逐渐被内化为人的思维方式。
随着人们财富观念的转变,股票账户、期货账户、基金账户等成为和银行账户那样在社会个体那里普遍存在的财富账户,智能化工具的应用和发展让人们可以随时随地通过网络终端(手机、电脑等)参与金融交易,社会中的个人都成为金融交易的签约者和追求金融利润的算计者。生存世界的金融合约化使人的生命过程和金融合约交易过程叠加在一起,高度理性化的交易过程使人们每天的生存时间被高度模式化、计量化,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生活模式多次重复,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人们的行为习惯和心理结构,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久而久之社会惯性力量使金融理性转变为支配人类思维方式的无形的精神力量,成为人们内心无法抗拒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量长期支配,导致金融理性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身体化”了,人们在无意识中就会按照金融理性逻辑去思考和行动,背离金融理性成为一种“离经叛道”,这标志着金融理性在人类精神世界中的胜利。
(二)生活世界金融化“脱域”出金融化的社会伦理价值。
人们所生活的物质生活条件直接决定着人们的社会意识,塑造着人们的价值观念体系,人们在社会交往中把自己内心的价值观念对象化到外部世界,形成一幅相对稳定的社会价值图式。当资本把生活世界的所有事物纳入到金融系统的体系之内时,每个社会个体都成为金融运转体系的一个环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迫服从金融的逻辑规则,金融意志主义就会在人们的生活世界中蔓延,导致社会伦理价值的金融化取向。金融化世界的社会伦理价值图景是人们之间社会经济关系理性化、数量化而形成的观念图式,它是深度个人主义、世俗主义和价值通约主义的,是“资本主义精神”的极致化,“人竟被赚钱动机所左右,把获利作为人生的最终目的。在经济上获利不再从属于人满足自己物质需要的手段了。”[10](p37)
现代金融市场是市场经济高度发展的产物,它是金融价值体系的现实形式,它把个人主义推崇为基本的道德准则,“每个人为另一个人服务,目的是为自己服务;每一个人都把另一个人当作自己的手段互相利用。”[11](p196)金融化生活世界充盈着经济个人主义色彩,当人们的生活世界被纳入金融的逻辑框架中时,异质的、鲜活的个人们就被抽象为同质的一类人——经济人,金融化让经济人理念在人们的观念中植根并充分发育。金融化生存世界的另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价值通约主义,它使经济符号可以兑换现实世界的一切存在,经济符号作为人类主体主观意志的对象化,它可以长期无障碍、自由地兑换物性化的存在,甚至人的价值也可以被贴上价格标签通兑为物质世界的交换单位。金融交易过程中,交易的金融产品是人们理性计算的对象,它们没有质的不同而只有量的差别,在金融市场上不存在不可通约的存在,任何事物被金融化以后都可以相互兑换,现实世界中丰富多彩的不可通约的异质存在被舍弃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转变为可以用数量关系表达的理性关系,使价值通约主义在人们的主观意志上得到了强化。现代社会的个体生命定在被搁置于物化的生存范式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个人主义的思考和价值通约主义的普遍交易,导致个体生命被同化和金融内化,个人的欲望、理性在逐利的金融活动中不断被放大弘扬,最终使金融尺度演变为现代人的类本质,浸入每个人的灵魂,内化成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念。
(三)社会关系异化普遍化且被合理化为符合人之本性的客观实在。
康德在十八世纪就提示人们: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人本身不能作为达到任何目的的工具。然而,在金融化的生存世界里,人们却把通向目的的桥梁当作了目的本身,金融资产从手段变成了目的,人与金融工具的主奴关系发生了颠倒。透过哲学这面透镜透视金融化,我们能够看到金融化给人性带来的扭曲和异化,金融作为一种异己的、外在于人的力量开始反过来支配人本身,金融资本成为现代社会中被人们顶礼膜拜的神,它在人类世界中取得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力量,“金融拜物教”已然成为现代社会中的“主流宗教”。金融拜物教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在逻辑上是同构的:在金融化世界中,财富创造被神秘化了,金融交易所产生的抽象符号财富被主体化了,人对金融工具的崇拜使人与金融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这种颠倒突出表现在三个向度:第一,金融本是人类力量的创造物,它反过来成为统治、支配人的异己力量,金融的权力不断壮大,人的力量却相对越来越渺小。第二,金融资产成为财富在今天的主要存在形态,它成为现代人顶礼膜拜的上帝,导致人性裂变和人的精神奴役、堕落、分裂。第三,金融的套利秉性与人的贪婪本性关联,生存主体反转为客体,作为社会主体的人蜕变成单向度的人。
“金融拜物教”凸显出金融资本对人的僭越,两者的关系发生了反客为主的颠倒,它在本质上是一种异化,这种异化表现为,在以资本和金融为中轴的社会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演变成物与物的关系,成为一种独立于人而又支配着人的意识和行为的社会力量。金融的逻各斯规制了现代人的心理坐标和选择权力,渴求全面发展的人蜕变为一味追逐利润的单面人,现代社会演变成物欲横流、被金融符号主导的单向度的社会,人们对自由、尊严的追求演变成对金融利润的追求,这种追求从手段上升到目的进而呈现出金融拜物教的特征。在金融化生活世界中,金融逻辑脱域出人的精神信仰,使人们对世界的理解趋向物欲化和价值通约化的心理坐标,金融成为承载人类精神的历史坐标,人的精神的丰富性衰减为单向度的物欲性,社会关系异化在人的意会层面被完全合理化了。
四、余论
如果对金融化问题进行哲学层面的诊断,它在深层次上仍然归属于现代性问题,现代金融体系是现代社会市场经济高度发展的产物,现代性的“二律背反”深寓于其中:金融系统的出现对人类文明提升和人类历史进步都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但同时我们也应当清醒地认识到,它的出现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负面效应:金融拜物教、欲望与理性的对立、拜金主义盛行……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学者罗伯特·希勒面对金融化浪潮也不禁发问:“我们都生活在金融主导的时代……我们都需要认真思考这个社会的发展方向是否正确?我们这一代人以及下一代人是否仍要坚持同样的发展方向?”[12]
21世纪的金融化浪潮使人类社会陷入了一系列的“二律背反”之中:理性与欲望的矛盾、公平与效率的对立、社会化与私向化的冲突……我们需要将金融化从未加反思的状态放入人类精神的反思领域。哲学对于金融化的反思与追问不应当是捡拾零落感觉的碎片,而应当是反思如何将单向度的金融化社会还原为整体性的社会,如何将物化的金融理性世界还原为人的世界。
(一)金融理性关照价值理性:两者应在人们的实践中实现统一。
金融化将生活世界中所有不可量化的存在价值化为可计算的金融标的物,各种异质的事物都可以被平均化为同质的金融标的物进行交易,所有个体的、个性的存在都被抹平,转化为无差别的实体性存在,“生命的本真意义被一种追求价值通约的‘可转让性’所贯通”。[6](p10)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存在都可以被金融化,也不是所有的金融化都是合乎理性、合乎人道主义的。金融化用理性取代了感性,使人们的交往过程、交易行为成为逐利(套利)的理性算计过程,人们之间的关系被冷冰冰的理性计算笼罩,生命原有的丰富性逐渐丧失。金融理性是经济理性求解的最大化,它本质上归属于工具理性,即人们将自然科学领域中的逻辑规律所具有的理性算计手段应用到人类自身的行动以及人类社会中,它在人们的经济行为中表现为通过理性算计寻求经济利润的最大化和经济效率的最大化。
经济金融化驱动金融资本在人们的经济活动中成长壮大,它的精神蔓延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它把现代社会的一切壁垒夷平了,让金融系统的游戏规则成为人类生存世界中的隐性法则。然而,人不是单纯的物质性存在,人类的一切实践活动都是有目的性的。“每次理性认识活动之前,都有一个评价的情感活动。因为只有注意到对象的价值,对象才表现为值得研究和有意义的东西。”[13](p8)人类的活动都受到一定价值观念的指导,是具有一定目的的,人类的价值理性就体现在对自身活动的有意识选择上,因而金融理性必须关照价值理性,关照人的现实处境和前途命运。人始终是人类社会的终极目的,金融的创新与发展必须凸显人的意义、提升人的存在价值,有利于人类更好的生存和发展。马克思用深邃的历史主义眼光透视人类历史,他指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9](p52)金融化把人们的生活世界卷入金融系统的殖民运动中,所有人都被通过金融系统联系起来,人们仍然处在对物的深度依赖之中。金融化世界仍然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形式,人们还处于为个人的全面发展创造条件的历史阶段,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人类永恒的价值取向,金融化生存世界亦不可一味推崇金融理性而漠视人自身的价值,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整合才是人类社会发展应然之路。
(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金融在场性的勾连。
在当代中国,我们应当深入思考社会主义资本如何与金融体系实现良好的互动。经济全球化突破了民族国家之间的壁垒,实现了资本流动的无疆界性,它是市场经济自身发展的高级形态,而金融体系则是现代市场经济的核心,它将资本与金融密切结合起来,是人类在资源配置领域的积极创新。金融市场是一种以货币资本为核心的领域,它寻求最大效率地使用资本,现代金融市场实现了从间接融资向直接融资的转变,资金来源也从少数股东转向多数社会个人,实现了金融对社会的穿透,提升了社会资本的流动性和渗透性。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开始使用“现代意义”上的货币,告别了货币的传统属性,完成了从传统货币向现代货币的转变并实现了货币向资本的转化。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和发展,中国的资本市场日趋完善,并生长出正在走向成熟的金融市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与市场经济体制的完美契合,它是中国人民在建设社会主义的经济实践中的一项伟大创新,是中国为人类社会发展所作的重要探索和重大历史贡献,然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并不完善,它存在着局部的不成熟,需要不断对自身进行调整,在金融化背景下,中国如何处理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金融体系的关系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要健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作用。从深层次上讲,它关涉今日中国如何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现代金融体系联合起来,以实现社会资源的最优配置和最有效地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全球化让金融化的浪潮席卷世界,这对中国来说既是一次严重挑战又是一次重大机遇,当下中国需要一个健全的市场经济体制和完善的资本市场和融资机制,经济全球化的深化和人民币国际化,促使中国必须面对金融化浪潮,此时金融体系的在场性至关重要。在这种背景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应当充分发挥金融的巨大作用,将市场经济与金融体系深度关联,引导社会主义资本发挥积极效用,从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拓展为追求社会效益最大化,让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为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服务。我们应当将“金融与好的社会”结合,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国家“好的社会”的政治制度优势和现代金融体系的技术优势,让社会主义资本在阳光下最大化运行,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断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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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思新
中图分类号:B0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6)05-0098-09
作者简介:张以哲(1988—),男,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讲师。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需要结构的生产与经济空间的扩张研究”(14BZX014)、上海财经大学校级创新基金项目“资本逻辑视域下的消费异化问题研究”(CXJJ-2015-41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