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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乡土诗的伦理变迁与道德取向

2016-03-14

华中学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现代性乡土伦理

王 珂

(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东南大学道德发展智库,江苏南京,211189)

当代文学研究

近年乡土诗的伦理变迁与道德取向

王 珂

(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东南大学道德发展智库,江苏南京,211189)

改革开放让神州大地出现了“消灭农村”的人口大迁徙,离乡背井成了中国农民的生活常态,乡愁成了当下国人的普遍性情感。这种情感在乡村诗人,尤其是生活在城乡接合部的乡村文人的写作中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性。近年乡土诗的伦理变迁与道德取向并不正确,具有明显的保守特征,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并不同步。乡土诗本来是现代汉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承担培养出现代国人和打造出现代乡村的重任,却不配称为现代乡土诗,很多乡土诗人都不配称现代文人,乡土诗成了一种保守的文体,受到诗坛,特别是理论界的轻视。这种保守文体在中国新诗乃至中国国家的激进的现代性建设中也有积极作用,有利于现代性批判。

乡土诗;乡村文人;乡愁;伦理;道义

文学是人学,反映的是人的生活,抒发的是人的情感。文以载道,文学作品不但折射出社会的伦理变迁与作家的道德取向,还参与了社会的伦理建设。中国的诗教传统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科举制度采用以诗取士的方式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启蒙文学”作为20世纪新文学的代名词,百年新诗有启蒙、抒情和治疗三大功能,启蒙功能是主要功能,新诗是与中国政治文化的现代性建设同步发展的先锋性文体,很多新诗诗人的写作理想是通过新诗来倡导新精神和建立新道德,培养现代公民和建立现代国家。为了祝贺郭沫若50生辰,宗白华在1941年11月10日《时事新报》发表了《欢欣的回忆和祝贺》,他一语道破了白话诗运动参与新伦理建设的实质:“白话诗运动不只是代表一个文学技术上的改变,实是象征着一个新世界观,新生命情调,新生活意识寻找它的新的表现方式。……白话诗是新文学运动中最大胆,最冒险,最缺乏凭籍,最艰难的工作。”[1]新诗又名现代诗,更应该称为现代汉诗——用现代汉语和现代诗体,抒写现代情感和现代生活,具有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的语言艺术。新诗现代性建设的主要任务是培养现代国人和打造现代国家。在不同时空,都存在以诗歌文体建设为主的审美现代性建设和以诗歌精神建设为主的启蒙现代性建设。在乡村,乡村文人的代表——乡村诗人更重视后者,写出了与城市诗人风格迥异的乡土诗,以诗来重塑乡村形象,重建乡村伦理,重造乡村精神。由于中国乡村幅员广阔,社会、经济发展程度不一,在现代化大潮冲击下,乡村的功能也产生了分化,如以传统农耕为主业的乡村和以旅游休闲(农家乐)为主业的乡村的生活方式甚至伦理观念都有很大的差距。所以乡村写作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元性,同质化写作并不十分严重。新诗现代性建设的远期目标是让新诗成为名副其实的现代汉诗。今日新诗处理与时代的关系时,既要采用激进方式,又需要采用保守方式,有时又要与时俱进紧跟国家现代性的步伐,有时还要利用新诗特有的批判精神来产生反现代性的力量,反思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弱点,尤其是工业化、城市化和商业化对精神文明和道德情操的负面作用。它们会打乱已有的伦理秩序,如过去在家庭权力分配上强调长幼有序,是长者说了算,现在是有钱者最有话语权。过去讲究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现在是挣钱不择手段。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乡村的沦陷”——自然村落与伦理村落的消失,让人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福柯的话语理论总结出现代社会运作的通行方式:“起源于三个宽阔的领域:控制事物的关系,对他者产生作用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这并不意味着三者中的任何一组对其他都是完全无关的……但是我们有三个特殊的轴心:知识轴心、权力轴心和伦理轴心,有必要分析它们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2]乡土诗从写作到传播的运作仍然具有这样的通行方式,也有知识轴心、权力轴心和伦理轴心,它是三者相互作用的结果,主要是文学轴心与伦理轴心相互作用的产物。乡土诗作品承载着诗人的诗歌理想和道德诉求,呈现出现实的伦理与想象的伦理、保守的伦理与激进的伦理等多种伦理形态,乡土诗人常常在社会生活中扮演乡村的道德守望者角色。

乡土诗人的生态决定乡土诗的功能

“现代乡土诗创作也留下了许多无法逆转的缺憾。……不少乡土诗只是农民恋土意识的翻版,或只陶醉于传统的清新梦幻里,流露出优越的本土观念,这样就偏离了现代乡土古朴而悲凉的灵魂内核,优美乐观得令人难以置信,因为真正的人间烟火是残酷与优美的交错。另外大量诗作手法陈旧想象泥实,对通感、变形与象征等现代艺术手段借鉴不够……”[3]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写乡土诗的诗人成分发生了较大变化,既有侨寓都市的农民浪子,如城市里的农民工,还有从乡村移居都市的新城市人,也有去乡村自费旅游住在农家乐和受作家协会等组织安排去地方挂职的伪乡下人。世纪之交的乡土诗写作仍然存在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乡土诗写作的主要弱点:内容上过分美化乡村,形式上和技法上过分传统,即在写什么上缺乏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在怎么写上缺乏现代文体和现代技巧。有些乡土诗人还以生存或地域为借口,极端重视现实主义,坚决抵制现代主义。2015年7月15日,83岁的高平在兰州家中接受王珂的采访时也说出了与罗振亚相同的观点:“诗人写生养自己的土地无可厚非,但是不能过分迷信地域写作,那句名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害了很多诗人,导致他们过分迷信‘越是地方的就越是全国的’。甘肃诗坛的一大问题是诗人如何开放自己,走出地域诗歌的限制。”[4]高平写了一辈子的诗,在20世纪90年代担任甘肃省作协主席10年,非常熟悉甘肃诗坛,这段话实际上是对甘肃的乡土诗人的忠告。

由于在诗歌创作、伦理规范、经济运动、政治改革、文化建设等多个方面,近年中国乡土诗人几乎都处在城(现代)乡(传统)接合部状态,所以在乡村伦理建设上,身为乡村文人的乡土诗人扮演着旧伦理的维护者、新伦理的开创者等多种角色,有时候是旧文明的代言人,有时候是新文明的倡导者,在更多时候是处在传统与现代的对抗而不是和解中,卫道士的身份常常多于革命者的身份,因此乡土诗创作缺乏世界现代诗的现代精神和中国新诗的时代意识,受到了现代读者的抵制。这是乡土诗在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却无法繁荣的重要原因。

乡土诗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比较受重视,《诗刊》有意识地倡导过乡土诗,推出了梅绍静等著名的乡土诗人。乡土诗也受到民间的重视,1987年江堤、彭国梁、陈惠芳等湖南诗人还发起了新乡土诗派,提出了“新乡土”概念,主张乡土诗创作要试图处理好城市与乡村的矛盾,要采用现代艺术精神和现代艺术手法。陈所巨、华万里等都写出了一些优秀诗歌,如《星星》诗刊在1986年一次性发表了重庆诗人华万里写红土地的诗数十首,在全国造成了巨大影响。1986年成立了中国乡土诗人协会,这个协会出版了《世纪末的田园》、《家园守望者》、《新乡土诗派作品选》等乡土诗作品集,还创办了会刊《中国乡土诗人》,先后由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武汉出版社出版,臧克家、李瑛、苗得雨、刘章、张永健等先后担任主编,编委包括王燕生、木斧、阿红、吴开晋等数十名知名诗人。这个刊物还在出版,已出版了60多期,发表了大量乡土诗,为乡土诗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是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城市诗的迅速崛起,这个刊物在诗界的影响越来越小,近年没有推出一位有影响的乡土诗人,也没有产生有影响的乡土诗作品,更没有刊发在新诗理论界有较大反响的研究乡土诗的理论文章。中国乡土诗人协会及《中国乡土诗人》在诗坛与读者中的影响力减弱,与整个乡土诗不受重视有关。新诗理论界有数十位新诗理论家,没有一位专门致力于乡土诗研究;新诗创作界也没有一位诗人像80年代那样公开打出乡土诗人或新乡土诗人的旗号,没有一位诗人的乡土诗创作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

世纪之交是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大转型时期,极左的、“左”的、极右的、右的、激进的、保守的、现代的、封建的等各种思潮蜂拥而来,甚至还出现新旧思潮此起彼伏、各领风骚三两天的局面。社会伦理和大众道德的观念也随之变迁,有人感叹“人心不古”,旧伦理在崩溃;有人主张核心价值观,新道德在建立。2005年余光中在《种瓜得瓜,请尝甘苦——读詹澈的两本诗集》中说:“和一切艺术家一样,每个诗人都有其所属的社会背景,甚至更代表了不同的意识或价值。”[5]余光中用“种瓜得瓜”来描述台湾著名乡土诗人詹澈的乡土诗写作十分准确。1998年,詹澈在台湾台东给自己的诗集《西瓜寮诗辑》写序时说:“至九零年代的大陆,大改革开放后,从社会主义醮溶资本主义(有中国特色的)城乡变迁中,应该也会再出现大气魄的诗人和诗作(新中国在抗战、内战、“文革”及最近的改革开放,都有着人口的大迁移,都应该有大诗人和诗作),现在是难得的时机。我在许多大陆诗刊中,这两年才读到一部分有关‘打工仔’的作品,觉得还不够好,大概是‘后现代诗’过早的出现,而成为一道烟障吧!我这样说并非完全否定后现代诗的价值与地位,只觉得它有点像早产儿,还必须有特殊的环境加以呵护。”[6]

在社会文化大转型、社会伦理大变迁的时代,文学作品确实会成为时代伦理变迁的晴雨表,作家都热衷成为重建社会道德的急先锋。近年中国受到经济全球化和政治一体化的巨大影响,中国乡村更是受到城市化大潮的无情冲击,无数村落消失,城市出现了大量的城中村,农村出现村庄空壳化和家庭空巢化,大量农民进城务工,青壮劳力大量流失,只有“993861部队”留守。这个部队代号来自九九重阳节、三八妇女节和六一儿童节,形象地说明了当前农村只剩下了老人、妇女和儿童。八九十年代的外出打工潮(民工潮),近年“工业开发区”建设导致的撤乡并镇、进城上楼的移民潮(城镇化)等都让乡村快速消失,尤其是古村落大量消失。尽管近年政府大力倡导“新农村建设”,也取得了较大的成就,但是无需讳言,今日农村,尤其是在西部、内地等经济条件相对落后的乡村,正呈现前所未有的萧条。一些人真正沦为了那个成语所说的“丧家之犬”,他们愁绪万千;另一些人尽管用那句名言“何处黄土不埋人”来自我安慰,但是仍然摆脱不了浓浓的乡愁。

从历史/文化文体学来考察乡村诗,尤其是采用文学生态研究及文学功能研究及两者的关系研究来考察当下的乡土诗创作,就可以达到通过考察文体的复杂结构来呈现社会的复杂结构,发现社会政治生活和文化习俗的形态的研究目的。即可以从当下乡土诗作品的伦理变迁和道德的取向中发现今日乡村的伦理变迁和乡村文人的道德取向。如果仔细辨析文学与人学、文学与伦理学的复杂关系,从体裁学和题材学角度研究某种文体,不难发现这种文体写作的意识形态性及伦理性,作家的文学思想中含有丰富的伦理思想,尤其是在直接关注社会生活的文学创作中和在那些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中,可以清楚地考察出作者的伦理观和社会的道德观,从诗歌运动及文学思潮中呈现出伦理运动及社会思潮。

中国近年的乡土诗就是这样一种文体。“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因此,一种‘人的哲学’一定是这样一种哲学:它能使我们洞见这些人类活动各自的基本结构,同时又能使我们把这些活动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7]通过考察乡土诗,可以洞见人类活动的各自的基本结构,尤其是伦理道德的基本结构。如果采用现代性理论与功能文体学理论,在现代性视野下考察乡土诗,把它视为一种现代性文体,透析出乡土诗的写作伦理,揭示乡土诗呈现的当下中国乡村的伦理变迁和道德取向,反思乡土诗在打造现代中国乡村人及建设现代中国乡村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不难发现乡土诗创作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很多乡土诗人的伦理观还需要调整,他们的道德观还需要更新。他们更应该成为乡村中的现代人,完全可以通过乡土诗创作,提供构建富有现代意义的伦理道德的策略和方法,为中国新诗、中国农民及中国国家的现代性建设作出更大的贡献。

乡土诗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重视诗的社会功能及诗的严肃性的传统。“帝曰:夔!命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8]“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9]诗言志说和兴观群怨说成为古代汉诗创作的金科玉律,在诗言志说的强大压制下,诗缘情强调的也并非是自然性情感,而是伦理化情感。所以刘勰提出了让诗人的自然情感社会化和伦理化的创作手法:“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0]今日很多乡土诗人采用的正是感物吟志的创作方式,选取乡村的某种物象,寄情于物,寄情于景,托物言志。这种伦理化写作方式通常把自然情感升华成了社会情感,甚至把生物性情感“纯洁”成了心理性情感甚至道德情感。所以在乡土诗中很少见到城市诗中的情色诗和颓废诗,乡土诗人更重视思无邪、止乎礼的诗教传统。

很多诗人都是因为对乡村现代化的焦虑而写作,反思现代性后产生了不满。生于农村的白麟长期在陕西太白县文化馆工作,后来成为《宝鸡日报》的记者,记者职业带来的新闻的敏感性使他更有能力和条件反思中国乡土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复杂命运,他写了《麦熟季节》、《吉祥村庄》等乡土诗。他的眼中的乡村现状如他的组诗《边缘地带》中的《寂寞村庄》所用的题目所言,乡村是寂寞的,处在边缘地带。尽管乡村新一代进城打工,却没有成为城市人,始终是边缘人。《寂寞村庄》全诗如下:“村里的姑娘小伙儿一进城/全都泥牛入海/打工哪有那么简单呢/被骗的血汗钱处女膜/让小老乡们破罐子破摔/决心与城市背水一战//留守村庄的/就剩了些老弱病残/他们靠房租过上小康/那些流亡的艺术家同居的大学生/造假的黑窝点拾破烂的河南担/还有小偷逃犯暗娼什么的/像见了腥的蝇群那阵势/似乎要将整个村庄围歼//陌生人多起来/村子也就生分了/大白天的有人竟在路边撒尿/有人敢在村口操刀撒野/最讨厌的是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丐帮/成天追着在这只停两分钟的火车//跟这些年撂荒的耕地一样/村庄成了个日渐荒芜的渡口/偶尔把几个暴发户/风风光光送进城去//村庄的寂寞/或许只有路边的地磅知道/整车整车的肉菜油煤/从这里运进城市/吐出来的就是这些/堆满废料的垃圾场/大风一吹/村子就全身挂彩”。

很多优秀的乡土诗都出自像白麟这样的生于乡村却在城市工作的记者之手,早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使他们对乡村有种天然的认同感和亲近感,后来在城市的生活又使他们产生了空间感。“从各方面看,我确信: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更甚。时间对我们而言,可能只是许多个元素散步在空间中的不同分配运作之一。”[11]“而当今的时代或许应是空间的纪元。”[12]错位的空间使他们更有能力去反思今日中国城乡的巨大差异,尤其是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差异,让他们产生严重的时代的焦虑,这种焦虑让他们产生更严重的乡愁。

“思乡病是一种忧郁的情感。一个人之所以体验到思乡病,是因为他住在远离他所说的‘家’的地方。如果一个人仅仅是住在那个他所熟悉的地方,而不是在这个陌生的、相异的世界,他将会充满快乐和幸福。如果一个人感到待在家里不舒服,这也是一种忧郁的情感。他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在遥远的、不熟悉的、未经探索的地方有着快乐和幸福的希望。在这两种情形中,人们都感到一种缺乏,一种内在的空虚;失去了某种东西——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生活变得空虚。”[13]这种背井离乡产生的浓浓乡愁,让他们故土难忘,更愿意写乡土诗,即使在写城市诗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关注来自乡村的人和事。如生活在福州的新华社记者谢宜兴在灯红酒绿的生活中遇到了进城挣钱的乡村女孩,便关注起这个特殊群体的命运,写了《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全诗如下:“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那些甜得就要胀裂的乳房/水晶一样荡漾在乡村枝头//在城市的夜幕下剥去薄薄的/羞涩,体内清凛凛的甘/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城市最低级的作坊囤积了/乡村最抢眼的骄傲有如/薄胎的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青春的灯盏你要放慢脚步/是谁这样一遍遍提醒/我听见了这声音里的众多声音//但我不敢肯定在被榨干甜蜜/改名干红之后,这含泪的火/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这首诗也被称为优秀的城市诗,实际上写的是乡村在城市化和商业化为代表的现代化进程中的命运,中国的现代化有可能是以牺牲乡村为代价的。改革开放后,在曾以有贞节牌坊为自豪的乡村,一些旧伦理被动摇,拜金主义思潮盛行,甚至出现了“笑贫不笑娼”的说法,一些乡村女孩进城后为了生存不得不选择色情职业,有的甚至自甘堕落。这首诗是这些伦理变迁的深刻又无奈的反思。

谢宜兴发表于《东南快报》9月24日34版的《让诗歌记住乡愁》说出了今日很多生活在城市的诗人为何有浓郁的“乡愁”,也说出了移居城市的乡村游子写作乡土诗的原因:“‘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每次读到这两句诗,那种乡关何处的犹豫与彷徨,那份烟波茫茫无枝可栖的愁绪,便从诗中悄然移植心上,勾起浓浓的乡愁。……诗人的故乡永远是一半在记忆里,一半在想象中。唯二者融合才是诗人的心灵家园或者说精神故乡。如今,出生地是回不去了,而心灵家园或精神故乡又该安放何处?身在城市,哪怕只要求‘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也已是奢侈。只有诗歌,永远是一个诗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也只有诗歌,可以教我们拒绝遗忘,带我们返回童年,让我们记住乡愁!”[14]

工业化和城市化可以毁灭地理上的乡村,却不能剥夺心理上的乡村。写作乡土诗的过程是诗人文化还乡和伦理还乡的过程,可以通过抒发乡愁还原诗人心理上的乡村,是诗人拒绝遗忘寻找家园的有效手段。如在电视台工作,生活在浙江湖州的李浔笔下的乡土风土人情十分优美。他2010年1月16日写了《家乡的女人》:“喜欢水的女人总是无辜/走在沼泽喜欢的地方/远处没有要等的男人/没有山只有低头吃草的光景//有水的地方可以捏一些泥巴/重塑心目中的人可以/让宁静的村庄不再宁静/让后院的枫杨树哗哗作响//灶沿上擦得干干净净/火在灶膛更在心里/把等待烧得沸热又有好看的热气/喜欢水的女人总是干净/连寂寞也这样干干净净”。2012年11月3日写了《素》:“这些日子他和自己的影子较劲/比谁坐得正比谁更不会说大红大绿的话/他很瘦梦是瘦的回家的路是瘦的/那株已经不会开花的老树也是瘦的/树下没人乘凉只有/那只飞不远的鸟还在腼腆地唱着//回家沿着这条回乡路/他把路走得越来越细/生怕会踩着了路边的野菜/是的离乡越近青菜越绿/现在终于见到了乡下的月光了/他开始清白他更相信/明天会有一个小白菜一样清爽的早晨”。两首诗都写于他的不惑之年,江浙一带是中国现代化进程较快的地区,即使在湖州有南浔古镇,也因为旅游开发失去了当年乡村的静谧与闲适。他笔下的乡村是想象的乡村,乡村的诗意是他的诗笔复原的。所以他的诗歌写作的理想方法是:“把诗写得冷静,回到内心,把诗写得凝练,回到诗的本质,把诗写得实在,让诗回到良心。轻松写诗,随心所欲写诗,把诗写得轻松,把诗写得干净,把诗写得清爽,回到诗经时代。”[15]诗经时代才是真正的乡村时代。

乡土诗的创作繁荣往往与地区的经济富裕成反比,甘肃是经济落后地区,在各个省区中却是乡土诗最繁荣的地区。很多甘肃诗人都如通渭县第一中学的历史老师牛昌庆的《一支牡丹留下的比喻》所言:“一支牡丹 一颗倦怠的头颅/安放在覆尘的书桌/寒凉的季节 我以胸中的热气/轻轻呵开她紧闭的心灵/这近似幻象的美丽/像一双经年默视的愁目/牡丹 你住在寒伧的小屋/就像我穷愁的手中高洁的诗歌/凋落的花瓣就像一声声惊心的啜泣/就像咯血的散乱的纸页/我茫然中写下的惜悼的文字/在长夜的风中凝成了不散的泪珠”。在甘肃每个地区,甚至每个县都有自己的乡土诗人,如西和县有十多位诗人写乡土诗,陇上犁是乡村警察,河苇岸是县中学的老师,波眠是文化局的干部,都写了几十年的乡土诗,波眠甚至还被称为乡村之子。2010年10月30日,波眠接受孙文涛的采访时说:“我是个乡下人,走的地方不多,眼界不开,我不知道另外的世界是否好一些?但我在诗歌中表达的忧郁和焦灼是真实的,也许这是一个认识和视野的问题,在一次我的诗集发行会上,陇南诗人毛树林也表达了类似的问题,但是我不是一个思辨的诗人,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所在的县城二十年前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能听得见涛声的漾水河,现在县城内盖了差不多到处都能看得见的白楼。这个GDP再高,那个官员再有‘政绩’,我想也是没有办法的。发展没错,但现实中有序发展的官员较少,都不惜一切代价搞‘政绩’,‘政绩’是什么,就是官位地位。”[16]他的《写给一位乡长》曾在诗坛产生了较大影响。全诗如下:“在交给你的一片庄稼中/要看清恶草背后的势力/正确使用你手中的锄/待谷禾以土的温暖/待秧苗以水的潮润/关注百姓门外的泥沙/关注牛羊干渴的嘴唇/让池塘的蝌蚪安闲退掉尾巴/让多嘴的麻雀享有吵闹的自由//像一块秤砣/敢把一车草说轻”。诗人于贵峰曾为甘肃诗歌的地方性和民间性,尤其是乡土性辩护:“相对来说,甘肃还是农耕为主。更多的诗歌写作者,聚居于一个个村庄和小镇、县城,他们的生活就在此,他们的写作也必然落脚在此,其中大多数的写作者,都写到了社会变革带来的农村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带给人内心的巨大落差和影响,是的,那些曾经在他们心中留下美好记忆的事物渐次或突然间一夜消失,失落、痛苦是必然的;他们直面这种痛苦并表达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化的反思意识。……值得警惕的,是我们要确实判断,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只是一种姿态,还是真实的;我们原本就是如此,还是由于‘写作’意识太强以致具有个人表演性质。真诚和真实,依然是准则。”[17]

“失去的才是美好的,何况乡村本身就是美好的,更何况这种失去是被迫的,并不是正常的现代化建设,而是类似原始资本主义积累时期才有的‘掠夺式开发’的结果,当然会让诗人们以乡村守护神和村民代言人的身份,痛心疾首地抨击时政,甚至会用诗笔放大乡村在城市化、工业化和商业化进程中的种种问题。”[18]这类诗人常常对现代化有偏见,甚至带着复仇心理写乡土诗,对工业化、商业化和城市化的仇视心态使他们会极端地渲染乡村的古朴和纯真,抵制现代文明对乡村的侵蚀。“很多从乡村进入城市的诗人在工业化、城市化为代表的现代化大潮中都出现困惑与无助。他们是‘两栖人’,常常是身在城市心在农村。乡村文明在他们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城市文明又带给了他们无情的冲击。由于无法明确自己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他们的创作总是游移在城市诗与乡土诗之间,身份的合法性危机导致了诗歌的合法性危机,身份的混乱更导致了创作的混乱,乡村文明使他们保守,城市文明使他们激进,他们始终是在非常态的生态中写诗,很难以现代人的身份写出名副其实的现代诗。尤其当他们目睹到乡村文明被商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无情破坏时,他们总是为失去的家园悲哀,不由自主地悲歌一曲。”[19]这种农村人与城市人的两重身份纠缠不清的人生状态导致了乡土诗创作的非理性,这种非理性不利于通过乡土诗来构建乡村新伦理,尤其不利于通过重视诗歌精神重建的启蒙现代性建设和重视诗体重建的审美现代性建设,来完成现代伦理的精神重建和现代道德的秩序重建。

同为乡村,中国各地的经济社会发展极不平衡,东部沿海的现代化程度远远比西部内陆高,在东部发达地区,如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甚至出现了城乡一体的局面,有的乡村甚至比城市还富裕,如江苏的华西村。但是来自落后地区的诗人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一些来自发达地区的诗人在城市生活多年也无力写城市诗。福建诗人杨雪帆总结说:“我对南日岛的审视和思考就用了30年。……一个人的写作总是打上了他的出生地、他的童年的深深烙印,可以说,一个人的地理原乡往往就是他的精神原乡。”[20]绝大部分中国诗人都不是“纯粹的城里人”,如果过分强调“一个人的地理原乡往往就是他的精神原乡”,这里的“原乡”就如同经济生活中的“原罪”,会严重影响以后的生活及发展。遗憾的是,很多诗人却以此为荣。2015年6月27日,琼吉在拉萨宾馆召开的《诗歌的空间和地方性》研讨会上强调民族性和地域性:“作为一名藏族本土诗人,我自己在诗歌创作中一直坚持,我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究其不离本。”[21]陈人杰也强调诗人生活环境及生存空间的改变并不能改变诗人的写作习惯及写作对象:“江非到海南,郑小琼到广东,还有雷平阳的云南大理等等,严格地说他们写的不是地域性,而是他们熟悉的生活,是他们生命里面流淌出来的东西。我根本没有离开我的家乡,西藏本来就是我的家,是我血液里流淌的东西,是流淌并倾注着我生命的空间,是从心里不断挖掘并扩大的空间。”[22]

“徐泽是江苏海安人,是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诗人。新的生活,如都市、机器、霓虹、舞厅、酒杯,都以奇异的目光,向他发出诱惑,他也为新生活唱出许多豪迈的、热忱的歌;并曾以多少有些新奇或怪异的形式,试探着为新的场景歌唱:‘夏天吊死在椅子上’、‘椅子在跳舞’;但这些声音多少有些陌生,也有些胆怯和干涩。因为在他的灵魂里,回响着一种执着的声音,却是来自故乡,来自远离的田园。这是他永生不能忘记的歌,是刻进灵魂里的歌。”[23]雷抒雁总结出的“徐泽现象”是今日诗坛的普遍现象,正是因为今日中国诗坛有大量徐泽这样的诗人,有很多雷抒雁这样的过分倡导写田园牧歌的新诗官员,才会严重缺乏现代乡土诗和现代城市诗。雷抒雁曾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和《诗刊》副主编,还任过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雷抒雁1942年出生于陕西泾阳,1967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后来一直在北京工作生活。他不是纯粹的城市人,又有诗歌官员身份,所以对乡村情有独钟,极端重视现实主义诗歌,强调主题先行式的体验生活型写作。2014年11月1日,在北京香山饭店举行的“如何现代,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讨会”上,80年代朦胧诗的重要理论家钟文感叹说,现代诗的创始人波德莱尔的阳光还没有普照到中国新诗的大地上。这个结论是尖锐而深刻的,当今诗坛,乡土诗有过多的粉饰太平的田园性,城市诗有过多的自我逃避的乡土性,当然会导致整个新诗的现代性减弱。

10年前谢冕就认为乡土诗无法适应现代生活:“乡土显然已经不足以描述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同样,民间性也不足以描述我们这个社会的特点,本土和传统仅是需要转化的潜能。”[24]他甚至不愿意读乡土诗或新乡土诗。他说:“感谢《诗刊》给我一个机会会见姚学礼,并品读他的诗歌。……我非常注意姚学礼和他的生活本来样子的联系,姚学礼有非常深厚的古典文学的根基,他读了很多书,很多典籍,他是一个学者型的诗人,仅仅说他有乡村生活是不够的。由此我想到现在一些年轻诗人,很聪明很有才情,但缺乏与土地的联系,缺乏和他生活的本来样子的联系。缺少与大高原,大湖泊,大平原,这样一些与大中国绵延不断的土地的联系。另一个缺陷是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很少,这往往使他们从一个概念出发敷衍成诗,读了不动人。”[25]这段话代表了新诗理论家,尤其是学院派理论家对乡土诗的强烈不满。

乡土诗的文体保守有利于现代性批判

“艺术品是将情感(指广义的情感,亦即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呈现出来供人欣赏的,是由情感转化成的可见的或可听的形式。它是运用符号的方式或是一种诉诸推理能力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征兆性的东西。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说的,艺术品就是‘情感生活’在空间、时间或诗中的投影,因此,艺术品也就是情感的形式或是能够将内在情感系统地呈现出来以供我们识认的形式。”[26]乡土诗写作是文学轴心与伦理轴心相互作用的结果,生活在乡土的诗人的“在场写作”写的常常是传统的素朴的诗,呈现的通常是现实的真实与现实的道德;生活在都市的诗人的离场写作写的常常是现代的感伤的诗,呈现的通常是想象的真实与想象的道德。

艺术具有自主性,诗作为一种抒情文体,更强调诗人的主体性,乡土诗的祖宗是中国古代田园诗,更具有强烈的独立性,常常与政治生活中的诗教传统格格不入,是中国古代文人逃避政治的艺术方式。“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无论采取怎样的泛意识形态化解读方式,都不可能从孟浩然的这首《过故人庄》里读出政治性和伦理性。“政治生活并不就是公共的人类存在的唯一形式。在人类历史中,国家的现有形式乃是文明进程中一个较晚的产物。早在人发现国家这种社会组织形式之前,人就已经作过其他一些尝试去组织他的情感、愿望和思想。这样一些组织化和系统化的工作包含在语言、神话、宗教以及艺术之中。如果我们想要发展人的理论,就必须采纳这种更为宽广的基础。国家无论怎样重要,并不是一切。它不可能表达或囊括人的所有其他活动。诚然,这些活动在其历史进展中是与国家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在许多方面它们是依赖于政治生活的形式的。但是,尽管它们并不具有独立的历史存在,却仍然具有它们自己的目的和价值。”[27]诗歌生态决定诗歌功能,诗歌功能决定诗歌文体。近年很多乡村都出现了环境污染、水土流失、人员外出、土地抛荒、道德沦丧、文明缺失等问题,在今天这样的乡村生态下,乡土诗人不可能远离尘嚣,不谙世事地继承古代的田园诗或山水诗传统,很多人认为这样的不关注乡村命运的写作是不道德的。他们格外重视写作伦理,乡土诗的伦理性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

“我们承担着介入到世界之中的政治责任,而这种介入不是通过沉默,而是通过真正地说出我们的生活经验,所以我们必须成为艺术家,成为歌唱我们生活和我们世界的艺术家。”[28]生活在太原市的山西诗人王立世的《向于坚和韩东致敬》说出了很多诗人身处边缘还要逆境求生,关注现实生活介入世界的写作理想及政治责任:“狗日的,这世界乱七八糟/诗人却不在乎边缘,不在乎卑微/甚至不在乎嘲笑和打压/秉持自己骨子里的高贵/在生活的低处自由抒情。”这种写作的力量来自于对乡村的眷恋与热爱,如他在《故乡之一》中说:“我不怕孤独,因为我越孤独,故乡离我越近。”《故乡之二》更是道出了那些生长于乡村,却在城市生活的“乡村游子”对乡村家园的依恋:“而今,故乡变成我的孩子,我把故乡天天背在背上。”《小麦如是说》发出了很多都市诗人找不到乡村家园的无奈喟叹,他写到麦子在“成熟的季节,告别了土地/被剥去皮,磨成面/搀进水,反复揉搓/今生,我不再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我自己,乡村也不再是那个山清水秀、民风纯洁的素朴的乡村。尽管他在《怀乡篇》中强调乡村家园的重要性:“不只是一个热词,更不是一个虚幻之地,是我生命的源头,更是我灵魂的归宿……若干年后,我要魂归故里。”但是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危机来临:“我只是担心,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儿女,能否找到回家的路/在他们新版的词典里,有没有故乡的位置”。

很多由乡村移居城市的乡村城市人都有王立世这样的危机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尽管城市生活比乡村生活更方便和更丰富,城市文明比乡村文明更现代和更实用。但是很多人迁居城市多年都没有找到归宿感,都没有真正融入城市。原因是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具有乡愁的族群,“背井离乡”、“落叶归根”、“父母在,不远游”等成语或俗语加重了中国人的乡愁感。如云鹤1942年4月生于菲律宾马尼拉,在菲律宾生长和接受教育,他的《野生植物》这样为华侨命名:“有叶/却没有茎//有茎/却没有根//有根/却没有泥土//那是一种野生植物/名字叫/华侨”。这首诗说明中国人具有根深蒂固的乡土意识和家国情怀。正是这样的乡土意识和家国情怀保证了中国伦理变迁的稳定性和道德取向的一元性,使中国诗人很容易写田园牧歌式的乡土诗,乡土诗的创作与阅读又强化了诗人的乡土中国伦理,让农耕意识挥之不去,乡土诗人成为现代化进程的阻碍者。这正是百年新诗史上缺少著名的乡土诗人的重要原因。新诗百年的历史与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的历史同步,过去百年是中国高速现代化的百年,现代是社会发展的主旋律,所以有“现代中国”、“现代新诗”、“现代诗歌”等称谓,新诗一问世就成为推动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文体,打造现代中国人的启蒙功能成为新诗的主要功能。乡土中国常常成为与现代中国对立的语汇,乡土诗常常成为与中国现代文明建设对立甚至对抗的保守文体。

乡土诗的文体保守性在新诗的现代性建设、中国的现代性建设乃至中国人的现代性建设中也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很多诗人写乡土诗并不只是出于对乡土的热爱而敝帚自珍地歌颂,当“歌德派”,而是有深刻的反思和严厉的批判,当“缺德派”。王立世的危机感实质上是现代人,尤其是现代都市人的焦虑,这种焦虑来自时间,更来自空间。空间会使故乡在城市化大潮中出现物理性消失,在地图上没有了位置,时间更会让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儿女们出现心理性遗忘。现代人背井离乡后真正成了“丧家之犬”,丢失的不仅是物理的家园,更是心理的家园和情感的家园,失去后者才是更可怕的事情。“在中国,被国家宗教所认可和控制的对祖宗的这种崇拜,被看成是人民可以有的唯一宗教。……中国是标准的祖先崇拜的国家,在那里我们可以研究祖先崇拜的一切基本特征和一切特殊含义。然而,那产生祖先崇拜的普遍宗教动机并不依赖于特殊的文化或社会条件,在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它们。”[29]王立世笔下的从小生活在城市的儿女越来越淡忘了祖先的重要性,过去百年,中国的祖先崇拜传统正在消失,主要受到了三次大的冲击,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砸掉“孔家店”,二是“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三是改革开放的城市化运动及资本运动。过去中国家庭普遍立有写有“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的香火牌位,对“亲”的供奉就是祖先崇拜的具体形式。现在不仅城市家庭没有这样的香火牌位,很多市民立的牌位供奉的不是祖先,而是财神,让人不得不感叹资本的力量及金钱的万能。在乡村,也很少有家庭设有供奉“天地君亲师”的香火牌位。王立世对故乡的眷恋,反映出现代都市人的现代伦理观深受中国传统的“落叶归根”等恋乡怀旧的伦理观的巨大影响。不能把这种伦理观视为保守,它也是今日中国现代性建设,包括乡村的现代性建设的重要资源,甚至可以说是现代性的动力。“现代性的动力首先是在一个拥有传统和固定信念的世界里开始动摇传统和信念的。”[30]“现代的精神气质始终像妄自尊大一样是自我泄气的,而且总是两者同时兼有。”[31]今日中国的现代性建设必须要坚持祖先崇拜这样的传统,甚至要推崇孝道。但是如果过分推崇,又会影响中国的改革开放,甚至是思想解放。所以乡土诗人中出现了一味地维护传统的保守派和极端地破坏传统的激进派。

一些诗人并不一味地迷恋乡土,他们会把乡土情感和人类情感结合。如冯雷所言:“江非早期的诗大致以其家乡‘平墩湖’为中心和重心,‘平墩湖’经由江非成了一个具有地标意义的文化符号。江非通过‘平墩湖’发出自己的声音。凸显自己的存在,并以之为据点而与世界、与社会、与历史对话,写出了现代处境之下关于乡村社会、乡土文明的怀恋、不甘、忧戚、背弃等种种复杂情状。”[32]“以家乡为原型,通过想象或实地构筑一个乌托邦式的村庄,这是当前诗歌、小说创作中常见的一种策略。或许是出于概括文学现象的需要,‘平墩湖’之于江非也曾是许多评论者集中讨论的话题之一。……江非则谈到:很多朋友是误解了我和‘平墩湖’的关系。……无论是在主观上还是在诗歌实践中,我都一点儿没想沦陷到某个具象的村庄里去。虽然说到它时,不管是对它的自然概念、地理概念还是文化概念,我都饱含深情,但是这些深情还是来源于那个更大的人类社会在内心全盘关注的‘情怀’。”[33]

一些学者型诗人的乡土诗写作并不极端,他们会与时俱进地修正自己。伊甸任教于嘉兴学院,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生活工作在江南小城,既写乡土诗也写城市诗,出版过《红帆船》、《在生存的悬崖上》等多部诗集。沈健与伊甸有同样的职业,都在江南小城的大学任教,对乡土有相同的感情。他认为伊甸的新诗创作,尤其是乡土诗创作上有一个变化,并揭示出这种变化的原因。“‘劳动者又从黎明出发了/歧路上已派乌鸦驻守/喜鹊的歌唱代替了知了的聒噪/指引一条没有陷阱的道路/每一颗心都是一曲英雄交响乐/有着黄河般肤色的人群/命运注定了黄河般曲折的经历/命运注定了奔向大海的使命’——《开桔花的土地》这是1981年诗人参加浙江‘桔花诗会’的一首诗片段……到了写作《喧闹的正午》的时候,伊甸明显地有了‘口吃’‘失语’的症状。……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海子之死与女儿伊水的出生,以及身边亲朋文友生离死别的惨遇,驱使着伊甸对过往的天真进行触及骨髓的反思与批判,大量的阅读与对话让他获取了一种‘一个人走进黑暗’的能力。‘新千禧年’前后,伊甸‘替’人‘行道’‘说出’的语速明显慢了下来,语调也趋于低沉、凝重,像‘赤裸着身子的河流,被北风卡住了喉咙’(《羊群和老人》)。‘用沉默说话,用唯一的黑色概括生命’(《树殇》)。”[34]

浙江乡村市场经济的发达程度居于全国之首,30年前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改革开放30年后,“喧闹的是钢铁,是钱币”,“遗忘”和“衰老”的是源远流长、千年不变的乡村伦理。30年前,哪位写乡土诗的诗人不是雄心勃勃地想当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都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与自信。那是理想主义盛行的时代,好多诗人都推崇罗曼·罗兰的观点:“为何要企图掩盖这弱点呢?难道脆弱的东西就不值得关爱?相反,它更值得关爱,因为它更加需要关爱……我痛恨胆怯的理想主义,它无视生活中的苦难和灵魂的脆弱之处。……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依照世界的原样来审视它,来爱它。”[35]一些诗人和诗论家还采用了启蒙主义大师蒙田的在社会礼义允许的范围内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大家的写作原则。这些正是80年代乡土诗繁荣一时的重要原因,很多诗人都是怀着写更现代的乡土诗,建立更现代的乡土文明的英雄梦走上诗坛的。

沧海桑田,世事难料,30年后的中国,尤其是中国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只好喟叹在没有英雄的时代只想做一个凡人,很多乡土诗人都像伊甸那样,“替人行道”“说出”的语速明显慢了下来。“在现代性中有一个共同的指涉物,也就是,共有的生活经验以及对这些经验的共同元素的描述与反思——我们通常称为‘社会现实’。”[36]“现代的生活,已经变得如此常规化,对它自身来说也难以理解,以至于现在要呼唤一种全新的创造性活动。”[37]现代性社会中的社会现实及现代生活的常规化折断了乡土诗人理想主义的翅膀。这种理想主义的缺失导致乡土诗人想通过实现诗歌理想来完成伦理建设的计划落空,造成乡土诗人道德观念上的保守和乡土诗呈现的伦理理念上的落后。

*本文系东南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当前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伦理变迁与道德取向”【2242016S30066】阶段性成果,东南大学道德发展智库成果。

注释:

[1] 宗白华:《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42~143页。

[2] John McGowan,PostmodernismandCritics,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p.134.

[3] 罗振亚:《中国现代乡土诗凝视》,《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第10页。

[4] 王珂采访高平录音文字稿,未刊。

[5] 余光中:《种瓜得瓜,请尝甘苦——读詹澈的两本诗集》,詹澈:《詹澈诗选》,福州:台海出版社,2005年,第339~340页。

[6] 詹澈:《堡垒与梦土》,詹澈:《西瓜寮诗辑》,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11年,第102页。

[7]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87页。

[8] 《尚书·尧典》,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页。

[9] 《毛诗序》,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0页。

[10] (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56页。

[11] 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0页。

[12] 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0页。

[13] [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68页。

[14] 谢宜兴:《让诗歌记住乡愁》,《东南快报》2015年9月24日第34版。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4c787d0102v82o.html.

[15] 李浔:《五年:李浔自选诗二十首》。http://blog.sina.com.cn/u/1280116182.

[16] 孙文涛:《现代乡村诗、道德与土地——波眠访谈》。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384c8b0100ok8f.html.

[17] 于贵峰:《甘肃诗事:真实而温暖》,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敦煌诗歌研究会、甘肃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敦煌》2014年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2页。

[18] 王珂:《新诗现代性建设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0页。

[19] 王珂:《新诗现代性建设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79页。

[20] 杨雪帆:《独木成林与集体命名:杨雪帆、黎晗对话“莆田诗群”——关于莆田诗歌群体的一次对话》。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314211&PostID=22156569.

[21] 耿占春、罗振亚、霍俊明,等:《诗歌的空间和地方性》,《扬子江诗刊》2015年第5期,第83页。

[22] 耿占春、罗振亚、霍俊明,等:《诗歌的空间和地方性》,《扬子江诗刊》2015年第5期,第89页。

[23] 雷抒雁:《梦在田园——徐泽诗选序》,徐泽:《徐泽诗选》,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页。

[24] 谢冕:《认识姚学礼》,《诗刊》上半月刊,2005年第9期,第61页。

[25] 谢冕:《认识姚学礼》,《诗刊》上半月刊,2005年第9期,第60~61页。

[26] [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朱疆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0年,第24页。

[27]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81~82页。

[28] [美]丹尼尔·托马斯·普里莫兹克:《梅洛-庞蒂》,关群德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89页。

[29]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08~109页。

[30] [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9页。

[31] [美]罗伯特·皮平:《作为哲学问题的现代主义——论对欧洲高雅文化的不满》,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65页。

[32] 冯雷:《作为“小诗人”的江非》,海南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编:《海拔》第20期,第146页。

[33] 冯雷:《作为“小诗人”的江非》,海南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编:《海拔》第20期,第148页。

[34] 沈健:《“我说出”,“我看出”,“我抓住”——诗人伊甸精神肖像人》,《诗江南》2015年第2期,第94页。

[35] [法]罗曼·罗兰著:《名人传》,郭昌京,等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8页。

[36] [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页。

[37] [美]罗伯特·皮平:《作为哲学问题的现代主义——论对欧洲高雅文化的不满》,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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