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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文学批评话语的双重审视

2016-03-14焦亚东

华中学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三联书店钱锺书新知

焦亚东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223300)

文艺学研究

钱锺书文学批评话语的双重审视

焦亚东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223300)

一直以来,钱学研究领域存在着两种极端对立的看法:或过于夸大钱锺书的学术成就而尊其为“文化昆仑”,或过于强调他的学术局限而称其是“杂耍艺人”,以致“不虞之誉”与“求全之毁”集于一人之身。由于这种评价的偏差主要集中在“学识的游戏与批评的逻辑”、“大师批评与大众批评”、“断片的狂欢与学术体系的假想”这些认识的对立上,故以之为视角审视钱锺书的文学批评话语,似能更准确地把握其特质,更客观地评价其价值。

钱锺书;文学批评;双重审视

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钱锺书走过的道路很耐人寻味。一方面,他自觉地呼应了历史的诉求,毫无保留地踏上了会通中西、会通古今的学术道路;另一方面,他又刻意回避了其所经历的各个时期蔚然而成风习的学术潮流,力图以特立独行的方式保持自己的学术个性。可以说,钱锺书的学术品格以及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的学术个性,都使他成为现代学术史上的一个传奇,一个异数。亦因为此,长期以来学界对他的评价一直存在两种对立的看法:或过于夸大其学术成就与影响,至有“文化昆仑”之美誉;或过于强调其学术局限与不足,至有“杂耍艺人”之恶评[1]。这种“不虞之誉”与“求全之毁”集于一人的现象,已成为钱学研究领域必须直面的问题,惜乎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本文从“学识的游戏与批评的逻辑”、“大师批评与大众批评”、“断片的狂欢与体系的假想”这三个学界争议最集中的层面,对钱锺书文学批评话语做双重审视,以期更清晰地彰显其学术研究的特质,更客观地评价其学术研究的价值。

一、 学识的游戏与批评的逻辑

阅读钱著,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书中纷至沓来的文献资料。这在作者自然是其所热衷的学识游戏,但对读者却是一种残酷的“卖弄”,不妨套用《围城》中唐晓芙的话说:“钱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2]钱著中“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文献资料,对普通读者而言始终是难以逾越的阅读障碍,而对很多想从中有所借鉴的研究者来说,也实在缺少体会揣摩、操觚自运的可能。钱锺书的这套学术话语是无法复制的,由于各种因素的制约,今人已很难重现他那种泛览群籍、旁征博引的治学气象了。

在钱的学术研究中,学识乃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以保证他那套“会通中西古今”的研究策略能够顺利实现。在每一次即使是对琐细问题的研究中,他也总能调动自己全部的知识积累,发掘出尽可能多的文献资料。我们很容易就找到这样的例子,例如在分析宋人罗与之的诗句“东风满天地,贫家独无春”时,钱锺书就让读者:

参看《汉郊祀歌》里《日出入》:“春非我春,秋非我秋”;曹植《感婚赋》:“春风起兮萧条”;庾信《和庾四》:“无妨对春日,怀抱只言秋”;张说《寄许八》:“万类春皆乐,徂颜独不怡”;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愁思看春不当春”;孟郊《长安羁旅行》:“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李贺《感春》:“春日自萧条”;赵嘏《别麻氏》:“分离况值花时节,从此东风不似春。”[3]

而假如一位读者正在吟诵姜夔的诗:“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钱锺书一准儿会轻描淡写地提醒他:

吕本中《紫微诗话》里称道吕希哲的一首绝句:“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假如姜夔作这首诗的时候,没有记起那首诗,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也会想到它。[4]

在这样的阅读中,对文本关系的追寻不可避免地要与阅读者的学识发生联系。最佳的状态当然是学识足够渊博,以至于每一次阅读都能与作者会心,彼此在记忆的深处莫逆相契,“通过这种方式,每一次接受的经验都更新了记忆,每一次阅读都成为一个事件”[5]。这就是钱锺书乐此不疲的学识游戏,他以此向读者展示诗人是如何追蹑前人的步履并从中汲取创作养分的,同时也告诉读者在阅读时应该怎样唤醒自己的文学记忆。因此对钱锺书来说,这种学识的游戏自有其深心所寄的用意。

不过,问题就在于此。李健吾曾批评废名的小说喜欢用典,“已然是通常读者的一种隔阂”;不过他又说:“无论如何,一般人视为隐晦的,有时正相反,却是少数人的星光。”[6]这句话倘倒过来看,一个问题必然浮出水面:少数人视为星光的,却是一般人视为隐晦的。有多少人可以像钱锺书那样谈艺呢?又有谁一读到陈陶的名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能自然而然地想起萨克雷小说《名利场》的结语呢?[7]对读者来说,参与如此深奥的学识游戏绝非乐事。更多的时候,对钱著的阅读只能是一种单向的接受,而不是一种双向的对话,留下的只是读者对浩瀚书海的喟叹,也许还有对这位学识渊博者的敬佩与不满。早就有人注意到这一问题,美国学者胡志德就说:“《谈艺录》征引的大量典故书证表明其作者的博学甚至超过拥有一座世界上最好的图书馆”,“这给20世纪的一般读者甚至包括那些受过良好中文教育的读者带来了阅读上的重重困难”[8]。

在快乐的学识游戏中,钱锺书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问题。1934年他为李高洁(Le Gros Clark)英译《苏东坡赋》撰序,就曾这样批评宋人:“最可恼大概就是他们的显示学问和好用典故,这使得欣赏宋诗即便在中国人当中,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少数人才可以享有的一种奢侈。”[9]在《宋诗选注》中他也针对宋人用典指出:读书多的人明白讲的是什么,读书少的人只觉得碰头绊脚,眼睛张都张不开,更别想看东西[10]。他的这种思考在评价王安石一首诗时表现得更明显。王诗“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看似明白晓畅,其实暗藏玄机。钱锺书照例很得意地指出:“护田”、“排闼”都出自《汉书》,所谓“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11]。我们当然得承认,他发现的这些隐含的文学关系对更好地理解诗的意蕴是大有裨益的。但对普通读者而言,问题的关键不是该不该这样读诗,而是能不能这样读诗。“护田”、“排闼”,普通读者姑且不论,很多有学问的人也未必知晓,这一情况笔者就偶见两例:其一是《琵琶记》唱词“坐对送青排闼青山好,看将绿护田畴绿水浟”,钱南扬先生注:“《王临川全集》卷二十九《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这里盖用此诗意。排闼,推门直入。《史记·樊哙传》:‘高祖常病甚,……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乃排闼直入。’浟,水流貌,见《玉篇》。”[12]只注“排闼”而未及“护田”,显然不算抉发无余。今人不晓,古人也不知,葛立方就在《韵语阳秋》这部诗话中发问:王诗“乃以樊哙排闼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13]两位专治诗词的学者尚有此遗漏,遑论一般读者!也许就是意识到此,钱锺书在指出王安石诗句的出处后还有这样一段补充:“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古典。”[14]这番话或许能稍稍安慰一下读者沮丧的心情。对诗人来说,运化典实,意在言外,固然是得意之举;对钱锺书来说,读懂典故,彼此参印,更是大有斩获;而对一般人来说,甘心情愿做一个简单的读者,也不必感到惭愧,因为在文学阅读中,试图追蹑前人的步履,寻找复杂的文本关系,确乎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

从这层意义上说,我们首先得承认钱锺书的旁征博引几乎没有模仿的可能,也因此不具有多少学术示范意义;还得承认他许多时候过于求全求备,没有将例证的取舍与批评的逻辑结合得恰到好处,做到增一例则嫌多,减一例则嫌少;更得承认他的这套论说话语与学界通行的学术规范大不相同,尽管与前人相比,他在诗话和札记中已经尽可能顾及思辨的逻辑、结构的完整和表述的严谨。夏承焘先生曾说《宋诗选注》在“委曲寻究”、“旁通发明”的同时存在“过于求备”的问题,虽然他举的例子有误,但这一评价在整体上还是有针对性的。

但是,再反过来说,以此质疑钱锺书也实在没有多少意义。一旦没有了旁征博引,钱锺书还是钱锺书吗?即以夏承焘的看法为例,就是由于先入为主,认定钱锺书在玩学识游戏,他才误读了钱锺书。这次误读源自对曾几诗的解读。宋代诗人曾几喜见雨润秋苗,吟出“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的好句,钱锺书说:

在古代诗歌里,秋夜听雨打梧桐照例是个教人失眠添闷的境界,像唐人刘媛的《长门怨》说:“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断昭阳。”又如温庭筠的《更漏子》词说:“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元人白仁甫的《梧桐雨》第四折后半折,尤其把这种情景描写个畅。曾几这里来了个旧调翻新:听见梧桐上的潇潇冷雨,就想像庄稼的欣欣生意。[15]

夏承焘批评钱锺书,举的正是此例。他认为这里所引刘媛等人的作品,“与曾诗的句意并不很贴切”,而这主要是因为钱锺书在“委曲寻究”、“旁通发明”时“过于求备”才导致的[16]。而在我看来,夏先生其实误读了钱先生!因为要确切理解钱的意思,就必须注意“旧调翻新”这四个字:诗人见雨润秋苗,遂一反通常以“雨打梧桐”描写内心愁闷的“旧调”,用“五更桐叶最佳音”抒写内心的喜悦。钱锺书引刘媛等人的作品,是为了通过相互参照,彰显曾几对传统言说思路的突破,它们自然“与曾诗的句意并不很贴切”了。夏先生的批评,始于正确的指向,却终于错误的解读,是很值得玩味的。他的误读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这与他对钱锺书治学方法的一贯看法大有关系。资料表明,夏先生对钱锺书的旁征博引多次表示过不满,此处的“过于求备”,以及此前他在日记中称钱锺书“积卡片”、“取证稠叠”、“无优游不迫之致”、“近人著书每多此病”、“其逞博处不可爱”等,均是明证[17]。这或许就是他未能与钱锺书达成默契的关键。因为有了先入之见,难免就会先入为主,一看到钱锺书“又”将很多诗作“引合”在一起,就会打心眼儿里不以为然,如此一来,看走眼也就不足为怪了。

以是观之,对钱锺书的学识游戏,我们当然可以分析它的问题,但更应该尊重它的存在。唯有立足于尊重,才能探寻其意义。它看起来很像学识的游戏,实际上却有着严肃的用意。就谈艺的内容看,钱锺书的着力点在于发掘中西古今共同的诗心文心,有此目的,旁征博引就不可避免,因为爬梳剔析、参会比较、指摘利钝、品评手眼,端赖于此。就谈艺的形式看,他既然选择用诗话体、札记体写作,就必然要自觉遵守旧文体的言说规范,或者不自觉被旧文体的言说规范所制约,要求钱锺书在传统文论的旧文体中构建现代批评的新逻辑,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二、 大师批评与大众批评

法国学者蒂博代曾将文学批评分为“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作家的批评”三种类型,它们分别代表“媒体批评”、“学者批评”、“大师批评”[18]。按照这样的分类,钱氏之谈艺实兼“职业的批评”与“作家的批评”两种特质,是“学者批评”与“大师批评”的完美结合。

无论从哪方面看,钱锺书的文学研究都称得上是一种“居于艺术最深处的批评”[19]。这种带有贵族气质的文评对读者大众的疏离是不言而喻的。首先,钱氏谈艺,多限于一个狭小的圈子,学问于他只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20]。读一读《石语》便能一窥阃奥。在这部对话录中,石遗老人与青年锺书一老一少在旧诗小天地里品藻诗艺、月旦文苑的洋洋自得之情,记录得可谓生动传神。其次,钱锺书一生治学,独钟情古典文学,着力最深。他曾多次表示自己最感兴趣的是古典文学。例如,1978年在意大利的两次演讲中,他的第一句话都是“我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21],“我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者”[22];他还称自己的“专业”是古典文学,“余兴”才是比较文学[23];坦言对诗歌心存褊狭,“偏袒、偏向它”[24]。杨绛也说:“他酷爱诗。我国的旧体诗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诗他熟读的真不少,诗的意境是他深有领会的。”[25]在他最重要的三部著述中,《宋诗选注》是选本,《谈艺录》是诗话,讨论的重心自不必说。《管锥编》虽被誉为文化巨著,但细读之下亦不难发现其要义仍在于古典诗歌的鉴赏和批评[26]。这种兴趣与偏爱也使他的谈艺带有更多的古典韵味。第三,钱锺书两部重要著作《谈艺录》、《管锥编》都用雅致的文言写就,而且书生气十足的他还明确表示不同意排印简体字版[27]。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阻隔了读者对钱著的亲近。从这三个方面看,尽管钱氏谈艺不追求宏大的体系,不玩弄晦涩的术语,而是灵动活泼,机趣盎然,但我们还是得承认,总体上它是偏向经典化、精英化、贵族化的学术,一般的读者对它有敬而不亲之心,望而生畏之情,实不难理解。此处结合笔者自身的阅读体验稍作分析。

钱著难读,首先在其表述方式。文字较长,引文甚多,大观点套小论点且往往一气呵成,是钱锺书一贯的行文风格,作者的思路和文章的内容也因此较难把握。例如,《管锥编·归妹》一则,讨论“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全文三千多字而无“一二三”、“甲乙丙”这类标示,思路多通过转折词和主题句显示。这里节选其中一小段以窥全豹:

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譬夫月,形圆而体明,圆若明之在月,犹《墨经》言坚若白之在石,“不相外”而“汀陵灭”者也。镜喻于月,如庾信《咏镜》:“月生无有桂”,取明之相似,而亦可兼取圆之相似。茶圃、香饼喻于月,如王禹偁《龙凤茶》:“圆似三秋皓月轮”,或苏轼《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圃》:“独携天上小圃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王沂孙《天香·龙涎香》:“孤峤蟠烟,层涛蜕月”,或周密《天香·龙涎香》:“骊宫玉唾谁捣,麝月双心”;仅取圆之相似,不及于明。[28]

第一句是主题句,承上启下,点出比喻不仅有前面刚讨论过的“两柄”,还有下面将讨论的“多边”;接下来两句,先解释“多边”的生成机制,再解释何谓“多边”;再接下来就是例证,指出古人以月取譬,或取其“圆”,或取其“明”,此即比喻之“多边”。这一小段文字基本可以代表钱锺书行文的特点,他的思路和表述其实非常清晰。“归妹”一则,全文亦复如此:首先借《周易·归妹》引出“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这一话题;接着阐发“比喻有两柄”,佐以大量例证;然后阐发“比喻有多边”,同样举例甚多;最后讨论“两柄”、“多边”的形成原因。照理说,作者思路如此清晰,读者理解起来应该不难,但在实际阅读中,由于其表述方式的影响,这则短札的结构、思路、主旨需要反复研读才能弄清楚。而对普通人来说,阅读钱著多凭兴趣,很难有耐心细细推敲。胡志德就曾注意到钱锺书行文的这种特点,他说:“首先,他排列大量书证并高度归纳:读者被给予一大批几乎令人手足无措的史料。第二,论据很少有连成一篇的必要条件,一点停止,另一点开始,不做预先通知,很少浪费时间来说明为什么乙应当跟着甲。第三,钱的主要观点经常隐含在段落当中而不在开头或结尾之处。”[29]钱锺书在行文时喜欢随时征引文献,同时又见缝插针地给出个人意见,因此要想清晰完整地把握他的意思,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如果缺乏足够的耐心兼细心,原本清晰的思路在读者眼中也会显得比较纷乱甚至不知所云。这也就是钱锺书自己所说的“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30]。

其次,钱著难读,更在其内容之精深细微。钱锺书学养深厚,手眼高妙,谈艺衡文,深入透辟,因此,很多意思在他是信手拈来,别具会心,而在一般读者眼中则难免有云山雾罩之感。不妨先看两个例子:

宛陵诗得失已见《谈艺录》,窃谓“安而不雅”四字可以尽之。敛气藏锋,平铺直写,思深语淡,意切词和,此其独到处也。[31]

松雪诗浏亮雅适,惜肌理太松,时作枵响。……而笔性本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觉,强绕指柔作百链钢,每令人见其矜情作态,有如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亦如龙女参禅,欲证男果。[32]

作者娴熟地使用传统诗话的语言和套路分析梅尧臣、赵孟頫之诗。这种分析,不以逻辑论证的方式展开,而是以精妙随意的点评完成。它们不是面向读者大众的学术报告,而是诗坛同好的围炉夜话,看似随意道来,实为当行人语。读者如果没有足够的学识和悟性,恐难理会其中之深意。赵孟頫诗“肌理太松”,是何意思?梅尧臣诗“思深语淡”,又作何解?面对这样的“文学批评”,你不得不服膺它的雅致精深,它的圆熟透辟,但又不得不感叹它的高高在上,它的深赜难解。钱锺书遍读唐宋以来诗集诗话,又有可资参照的西学根底,能写善评,按夏志清的话说,他是将“写诗”与“论诗”、“博学”与“眼力”结合得极好的人物[33]。这种谈艺方式,也许在他不过是随意之举,但对一般读者来说就显得玄妙高深了。

实际上,在钱锺书的时代,这种传统的谈艺方法早被边缘化了。晚清至民国,报业的发展带来了文学批评的变革,以报刊为载体的批评活动非常活跃,在传播文学知识、阐发文学作品、鼓吹文学思潮等方面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种朝向读者大众的文学批评,与贵族气质浓郁的古典诗文评是大异其趣的。一方面,就批评的受众而言,在古典诗文评中,言者与听者多是同道中人,彼此自有会心,言者大可不著一言,听者也能尽得风流。而大众化批评的受众不仅数量庞大,而且他们还积极参与到批评活动之中,如此一来,“是非良莠的认定,再也不归属于某一个特殊群体,每个人自行做出的判断、选择,都可能具有真实的意义——不论你在文学上的发言权能否与专业人士相比,甚至不论你是不是文学的‘门外汉’”[34]。在《南方周末》开设过《新作观止》专栏的李敬泽就曾感慨,因为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读者,知识背景差异很大,因此“没法儿做一个学院派”,编辑会苦口婆心地教导你要让读者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敬泽称:“对我而言,这是一个珍贵的经历,实际上是寻求一个文学的专业立场与公众经验的结合点。”[35]另一方面,就批评的目的而言,古典诗文评往往追求精深细微,以炫示手眼高妙;而大众化批评更倾向于培养读者良好的文学趣味,指导读者具体的文学阅读,因此更注重表述的逻辑和行文的清晰,以兼顾读者参差不齐的知识结构,因此,这种批评就像蒂博代所言:“带有让人愉快地迅速读完所必需的一切”,“并力图避免一切学究气息。”[36]

晚清以来,文学和文学批评的贵族化、精英化局面被打破,代之而起的大众文学、大众批评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开始贴近普通读者。事实上,在整个20世纪,古典的学问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姿态,表面上备受尊崇,极尽荣光,实际上曲高和寡,谈之者甚多而知之者甚少。有研究者认为,要解决这种危机,批评家首先应放弃孤芳自赏的“文化英雄”幻梦,走出书斋,与现实文学保持紧张与敏感的关系,同时还要在切入角度、行文方式、语言风格等方面注意避免生硬的学理化趋向[37]。这些看法分析了学院批评存在的问题,指明了文学批评走向读者大众的路径,以之审视钱锺书学术话语的局限也是很有针对性的。

不过,与上节的讨论一样,问题的关键仍在于,我们当然可以指出钱锺书的不足,甚至不妨将“贵族化”的标签贴在他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应该“重构”一个“大众化”钱锺书。可以想象的是,一个放弃了“孤芳自赏”,走出了“狭小书斋”,与“现实文学保持紧张与敏感关系”的钱锺书,那还是钱锺书吗?钱锺书就是钱锺书,他的眼界自然高妙,见解自然精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面对他的高妙,他的精深,我们最好的态度就是远离浮躁,安静下来认真读他的书。换言之,既然作者“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读者也不妨“不慌不忙地浏览”[38]。与各式各样对钱著缺乏“同情之了解”的“求全之毁”相比,这才不失为一种值得提倡的阅读态度。

三、 断片的狂欢与学术体系的假想

“学”与“术”,通而不同。梁启超说:“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39]刘师培也认为:“学也者,指事物之原理言也;术也者,指事物之作用言也。”[40]总体来说,中国传统学术追求经世致用,不太热衷形而上的思辨,也不太注重理论体系的构建,就像王国维批评的那样:“吾国人之所长,宁在于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的知识为满足,至于分类之事,则除迫于实际之需要外,殆不欲穷究之也。”[41]或因为此,传统文论自滥觞以来,就基本处在一种有“术”无“学”的状态,始终未能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亦因为此,在晚清以来学术转型中,构建一套本土的文论话语遂成为人们最急切的愿望。陈平原曾这样描述彼时知识界对“系统”、“体系”的追捧之风:“五四以后的学术著述,注重‘脉络’与‘系统’,鄙视传统诗文评和札记、注疏的‘不成体系’,甚至有讥为‘简直没有上过研究的正轨过’的。”[42]许多致力于中西文论融通的人都相信,要想彻底变革传统,就要建立起一套科学的学术体系,这是传统文论现代转换的关键一环。百余年前,中国文论的现代化之梦就是以这样的认识开始的,而在急不可待的变革诉求推动下,最终,“1927年以后的中国学界,新的学术范式已经确立,基本学科及重要命题已经勘定”[43]。

身处这样的历史潮流,钱锺书的选择却极具个性,自始至终表现出对体系的不屑。周振甫说:“钱先生在文学上有许多创见,本来不是不可以构成自己的理论体系的……他不愿为勉强形成一个体系而去讲一句空话,违反自己治学的基本精神。”[44]余英时也认为钱锺书对体系没有多少兴趣,“他捕捉的是一种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来很可观。所谓大系统,往往没有几年就被人丢掉了,忘记了”[45]。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钱锺书看来,中西古今具体鲜活的文学现象远比任何空洞的理论体系更有探究的价值。他说:

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46]

除了这段被广为引用的话外,钱锺书还多次谈到自己对理论体系的看法。在《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一文中他说:“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47]在致友人的信中他坦言:“我不提出‘体系’,因为我以为‘体系’的构成未必由于认识真理的周全,而往往出于追求势力或影响的欲望的强烈。”[48]钱氏治学,尊奉的信念是“不耻支离事业”,热爱的工作是“拾穗靡遗,扫叶都净,网罗理董,俾求全征献”[49]。举凡典故、语词、句法、意象、命意、文体、手法、技巧、修辞等细小问题,都让他着迷,让他花费大量心力精研细磨。终其一生,钱锺书没有创建自己的学术体系,钱著最突出的结构特征,不是“体系”,而是“断片”,因此在阅读钱著时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读者可以从任何一处开始,而无须顾及全书全篇。

实际上,要构建一个文艺理论的体系,对钱锺书来说也并非不可能。学术体系的创建包含三个层面:核心是一些元命题,它们衍生出更多的基本命题,最后通过辅助性假说以保证元命题与基本命题的合法性。也即是说,元命题、基本命题、辅助性假说构成了学术体系的三个层次[50]。而通观钱著不难发现,钱锺书对文艺的本质、特征、规律、原理等问题几乎都有详细深入的阐发,只是这些阐发多与具体作品的分析交织在一起。如果认真梳理,将这些看法缀连成章,加以结构性的联系,完全可以使其成为一部具有完整意义的文艺理论著作。有研究者就认为钱著中存在着一个“潜体系”:“作者虽然没有提供明确的理论框架,但在其具体学术成果之中,确实存在着一个潜在的、隐含的体系。”[51]一些研究者对钱著的梳理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如周振甫在《〈谈艺录〉读本》中,将《谈艺录》拆分为鉴赏论、创作论、作家论、作品论、批评论、文体论、修辞论、风格论等部分,每部分再细分出更具体的内容。蔡田明的《〈管锥编〉述说》、舒展的《钱锺书论学文选》也大致如此[52]。前者将《管锥编》细分成文字、文学、修辞、艺术、史学、心理学、文化、考订等十二门,每门再做细分。后者将钱著按内容分门别类,整理出思辨论、人事论、创作论、鉴赏论、批评论等五编,然后再分更细的条目,内容非常丰富,以至于编者自诩“可为读者象使用工具书那样,根据各自的需要,提供翻检之便”[53]。可见,钱锺书完全有能力写出一部融通中西的文艺理论著作,它不再是诗话、札记、选本,而是对各种文艺问题完整而系统的阐发。从周振甫、蔡田明等人的研究看,出现这样一位钱锺书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存在这样一个假想的钱锺书也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像刘若愚先生《中国文学理论》表述的那样,以形而上理论、决定理论、表现理论、技巧理论、审美理论、实用理论等“理论”去架构中国古典文论的体系,固然是一种新鲜的尝试。但换一个角度,我们也不免要问:这种用条条框框架构起来的文论体系,会是那个自称“碧海掣鲸闲此手,只教疏凿别清浑”的钱锺书乐意看到的吗?[54]会是那个坦言“余雅喜谈艺”的钱锺书乐意为之的吗?[55]钱锺书不立体系,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他曾称自己的著作是在为文艺批评“发凡张本”,后来者不妨“于例则引而伸之,于例则推而益之”[56],很清楚地表明了他谈艺的兴趣与宗旨。

当然,如果抛开以上种种,重新审视钱锺书的学术道路,我们多少也为他感到惋惜。钱锺书的学术道路始于20世纪30年代,彼时,传统文论的现代转型基本完成,新与旧的断裂与融合,创造出充满张力的学术空间,中国文论话语的建构正充满无限的可能性。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钱锺书恰逢其时。当是时也,以左翼批评家为主体的社会学批评、以京派批评家为主体的印象式批评大行其道,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两大主流范型。而此时的钱锺书,“才情学识兼具”,“新旧中西竞通”[57],学养之深厚,视野之开阔,观念之通脱,手眼之高妙,正不妨大旗独树,生面别开,在自己喜爱的语言批评天地里好好耕耘一番,创造一套属于自己的文艺理论体系,使语言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如此,则其开疆拓土之功绩,或可远高于今天人们对他的评价。

由此看来,不立体系的钱锺书,多少还是让人感到有些遗憾,但没有了遗憾的钱锺书,还是人们心目中的那个钱锺书吗?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钱锺书文学批评话语研究”【2011FZW020】、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基金资助【2015ZSJD010】、江苏高校品牌专业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PZY2015C205】“中国文论现代转型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文化昆仑”见舒展的《文化昆仑:钱锺书——关于刻不容缓研究钱锺书的一封信》(《随笔》1986年第5期)。“杂耍艺人”见刘皓明的《绝食艺人:作为反文化现象的钱锺书》(《天涯》2005年第3期),此文将钱锺书的学问比喻成杂耍艺人用以博取观众喝彩的功夫,称其“除了对记忆力和阅读的纯量化的广泛的炫耀外缺乏任何其它实质的东西”。

[2] 曹元朗写了一首“无一字无来处”的《拼盘姘伴》,自认为“诗有出典,愈觉得滋味浓厚”,而唐晓芙则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 参见钱锺书《围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68~73页。

[3]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23页。

[4]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356页。

[5] [法]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7页。

[6] 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5页。

[7] 萨克雷《名利场》结尾:Darkness came down on the field and the city;and Amelia was praying for George,who was lying on his face,dead,with a bullet through his heart,钱锺书译:“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保夫无恙,战场上之夫仆卧,一弹穿心,死矣。” 参见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9页。

[8] [美]胡志德:《钱锺书的〈谈艺录〉》,《钱锺书研究采辑》(第1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93页。

[9] 钱锺书:《苏东坡的文学背景及其赋》(“Su Tung-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学文月刊》1934年第1卷第2期,第134~148页。译文参见张隆溪:《走出文化的封闭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60页。

[10]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56页。

[11]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76页。

[12] (元)高明著、钱南扬校注:《元本琵琶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3~14页。

[13]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92页。

[14]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76页。

[15]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04~205页。

[16] 夏承焘:《如何评价〈宋诗选注〉》,《光明日报》1959年8月2日,第6版,“文学遗产”专栏。

[17]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第7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页,第344页。

[18] [法]阿尔贝·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38页。

[19] [法]阿尔贝·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38页。

[20] 郑朝宗:《钱学二题》,《厦门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第60~63页。

[21] 钱锺书:《意中文学的互相照明:一个大题目,几个小例子》,钱锺书:《人生边上的边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72页。

[22] 钱锺书:《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钱锺书:《人生边上的边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78页。

[23] 钱锺书:《美国学者对于中国文学的研究简况》,钱锺书:《人生边上的边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83页。

[24] 钱锺书:《读〈拉奥孔〉》,钱锺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57页。

[25] 杨绛:《钱锺书对〈钱锺书集〉的态度》,钱锺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页。

[26] 周振甫在审读《管锥编》时说:“这部著作不限于比较文学,也接触到其他学术问题,但以文学艺术为主。”周振甫:《〈管锥编〉选题建议及审读报告》,丁伟志主编:《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香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27] 参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简体字版《钱锺书集》“出版说明”第2页。

[28] 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9页。

[29] [美]胡志德:《钱锺书的〈谈艺录〉》,《钱锺书研究采辑》(第1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93页。

[30] 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06页。

[31]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699页。

[32] 钱锺书:《谈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9页。

[33] 夏志清:《钱锺书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之新趋向》,黄维梁、曹顺庆编选:《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垦拓——台港学者论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80~288页。

[34] 杨劼:《多元格局中的思想贫困》,《当代文坛》2008年第3期,第42~45页。

[35] 侯虹斌、李敬泽:《忠实于趣味和信念》,《南方都市报》2005年4月9日,第B12版。

[36] [法]阿尔贝·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8页。

[37] 翟永明:《学院批评的空间危机与拓展》,《文艺评论》2010 年第4 期,第37~40页。

[38] 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序”第7页。

[39] 梁启超:《学与术》,《梁启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351页。

[40] 刘师培:《国学发微》,《刘申叔遗书》(上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80页。

[41] 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王国维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26页。

[42] 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8~219页。

[43] 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页。

[44] 周振甫:《周振甫讲〈管锥编〉〈谈艺录〉》,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页。

[45] 傅杰:《余英时时隔十年谈钱锺书》,《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8年5月25日,第1版。

[46] 钱锺书:《读〈拉奥孔〉》,钱锺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33~34页。

[47] 钱锺书:《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钱锺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56页。

[48] 舒展:《表示风向的一片树叶——钱锺书与两岸文化交流》,《散文·海外版》2009年第3期,第53~55页。

[49] 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54页。

[50] 王晓华:《学术建构的三个层面与体系性创新的意义》,《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8期,第65~68页。

[51] 王水照:《〈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与南宋诗歌发展观》,《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第55~62页。

[52] 参见周振甫、冀勤编:《钱锺书〈谈艺录〉读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蔡田明:《〈管锥编〉述说》,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1年。

[53] 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出版说明”第1页。

[54] 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19页。

[55] 钱锺书:《谈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序”第1页。

[56] 参见牟晓朋、范旭仑编:《记钱锺书先生》,大连:大连出版社,1995年,第101页。

[57] 吴宓《赋赠钱君锺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竞通。”吴宓:《吴宓诗集》,吴学昭整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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