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师身边问学的日子
2016-03-14王兆鹏
王兆鹏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学缘漫忆
在唐师身边问学的日子
王兆鹏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在唐师圭璋先生身边问学的三年(1987.9—1990.11),是我求学生涯中最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快乐充实的日子。跟如今的博士生相比,我当时可以说是 “三无博士”。
一无生活压力。我是在职带薪读书,职称是讲师,每月工资87元,都留给太太抚养孩子,我自己“创收”挣生活费。那会儿自学考试的热潮正盛,各种自学辅导班需要讲课的老师。我每周到辅导班里讲一次古代文学的辅导课,可以挣三四十元,一个月下来,可以挣一两百元,比工资还高。除去五六十元的日常生活开销,还有不少余钱买书,生活过得蛮滋润。唐师也常常给我机会赚稿费,学界、出版界时常有人向唐师约稿,有些推脱不掉的文章,老师就让我执笔代写,人家给的稿费,他悉数给我。因为唐师的名气大,人家给的稿费也高,一篇几千字短文,总要给一两百元,相当于我一两个月的工资。
二无论文压力。当年读博士,不需要发表资格论文,只管埋头读书,读自己要读的书、想读的书、爱读的书。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水到渠成,可以写出比较好的论文。读博士二年级的时候,我写了两篇论文《传统的突破——傅璇琮三部著作述评》和《论“东坡范式”——兼论唐宋词的演变》,当年就分别发表在《文学遗产》1989年第2期和第5期上。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核心期刊、权威期刊的概念,一年在《文学遗产》发表两篇论文,没有点赞,没有奖励,只有自个儿高兴,觉得自己有进步。因为读硕士期间,论文寄出一篇就被退稿一篇;读博士之后,投出两篇就中了两篇,而且是在学界公认的名刊上发表,治学的信心大增。
三无就业压力。当年的博士,就像皇帝的姑娘不愁嫁。我是定向培养的博士生,更无就业的压力,可以全身心无顾虑地投入学业之中。
读博三年,我每周要做五件快乐的事,完成“五个一”工程。
第一个“一”,是每周看望一次老师。我入学读博的时候,唐师已经87岁了,身体比较衰弱,不能出门活动。同届的另两位同门师兄肖鹏和史双元都是本系教师,在职读书,有课要上,有家要顾。我虽说也是在职读书,但是脱产专心读博士,时间宽裕,所以我每周至少要到老师家中去看望他一次,陪伴他一小时,听老师谈学问,聊往事,说掌故,从言谈中感受老师的人格境界,从细微处感悟老师的治学精神。唐师为人极谦和,待人极亲切。一般的学生初次见老师,总会有种敬畏感、恐惧感,特别是像唐师这样大师级的学者,按理说,应该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可是,初次见唐师,没有一点紧张畏惧,就像见了自己的老爷爷一样,亲切得不行。他慈眉善目,总是面带笑容。他家客厅里摆着一对旧沙发,中间是个小茶几,每次见面,他都让我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把我的一只手拉着放在茶几上,他自始至终用干瘦而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手背,跟我谈话。对谁都这样,只要是客人到他家看望他、拜访他,他都习惯抚摸着客人的手背跟他交谈,直到客人离开。每次离开的时候,虽然他行走艰难,但都要缓慢地起身,把客人送到门口,然后让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女儿女婿一同送到楼下。对我们学生是这样,对其他客人也是这样。每次都是如此,从不改变。对客人、对晚辈的友好和尊重,是他的生活习惯。
唐师每次谈的话题,基本上是学问之事,他很少谈日常琐事,也不谈时事政治。即使是1989年“六四”前后那样的时局,他也绝口不谈不问,但他心中有国家观念,有民族意识。有次说起苏州大学一篇研究钱谦益的博士论文,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钱谦益这种投降清人的贰臣也值得为他写博士论文?唐师跟龙榆生先生是好朋友,但对其失足为汉奸之事却不宽恕。上世纪30年代,龙榆生先生主编《词学季刊》,唐师和夏承焘先生全力支持配合,差不多每期都有他们三人的力作。有次唐师无意中翻出龙先生50年代末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说起30年代他们在词坛上“鼎足而三”的情形,颇为自得。唐师一边把信递给我看,一边愉快地回忆跟龙先生的友谊和交往。他顺便聊起一事,80年代初,夏承焘先生在中华书局出版《瞿髯论词绝句》,其中有一首诗影射龙先生与汪伪政权的瓜葛,指斥其失节当汉奸。词中意旨原不明显,夏先生的夫人吴无闻加注说明后,词意才豁然明朗。龙先生的子女看到后,有些不满,写信给唐师,希望他从中斡旋,请夏先生删去注释,不要直接点名批评,以回护龙先生的声誉。唐师断然拒绝,称赞夏先生在大非问题上不含糊。因为此事,龙先生的子女后来就不再与他联系了。唐师称许夏先生坚守民族大义,唐师本人也是如此,大是大非问题也绝不含糊。
唐师说他研究词学,是深受老师吴梅先生的影响,是吴先生给他指引了词学研究的方向。他读大学的时候,词曲学还不是显学,在传统的学者心目中,是末学,是小道,有点被人瞧不起。唐师讲过一个小故事,颇能见出词曲学在当时人心目中的地位。民国时期,中央大学中文系办公室只有一把比较高档的沙发椅子,平时除了黄侃先生,没有第二个人敢坐。有一次开会,吴梅先生先到,坦然地坐在椅子上。黄侃先生来后,一见吴先生坐在他的“专座”上,很是来气,就盛气凌人地质问吴先生:“你凭什么坐这把椅子?”吴梅先生自信而俏皮地说:“凭我的曲子。”黄侃先生听后,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也无可如何,只好悻悻然自找别的板凳坐下。吴梅先生当时已是蜚声南北的戏曲家,既能研治词曲,也能创作词曲,还能演唱词曲。他能自作自导自演昆曲。即便是吴梅先生这样大师级的学者,治传统小学的黄侃先生,多少还是有点不屑,可想见当时新兴的词曲学,并不受传统学者的待见。唐师选定词学作为终生的研究方向,就是看到了词学研究发展的前景,虽然眼前不受人重视,但只要执着投入,就能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唐师的选择,让我感悟到,做学问,要有前瞻性,要为人所不为,为人所未为,做别人想不到的学问,做别人不做的学问,做别人做不了的学问。
我读博士的时候,是“师徒制”,类似于师傅带徒弟,除了公共课,不怎么上专业课。专业上的培养,是老师耳提面命,学生自己读书,自己找问题。有了疑问,再请教老师,研究生可以自由发展。
当时的公共课有三门:一门英语,一门二外,一门政治课。我们上英语课时,可幸福了,外语学院一位教授专门教我们同门三位博士生,每周三节英语课。因为人少,就在老师家里上。上课前,老师摆好茶点,上课时一边吃着茶点,一边用英语聊天,很是轻松。每次找个话题神侃,不知不觉中就提高了英语的听说能力。上完半年的英语课后,我就可以自如地与外国友人用英语交流,可以顺溜地听“美国之音”的英语节目。记得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我最先是从美国之音的英语广播中听到消息的。博士毕业后,英语听说能力还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只是后来长期不用,英语听说能力大大下降,如今只能一般阅读而不能听说了。唐师年轻的时候,英语也非常棒,曾经翻译过美国欧·亨利的小说《波斯智者的礼物》,发表在1929年12月21日的《中央日报》上。欧·亨利这篇小说的英文原标题为TheGiftoftheMagi,近些年国内语文教材多译为《麦琪的礼物》,或译为《圣诞礼物》,这两种翻译,都不准确。此处Magi,是指耶稣诞生时波斯拜火教的法师 (Magician),英文缩写为 Magi。随着基督教的发展,波斯拜火教法师被改为智者 (Wise Man)。可见,八十多年前唐师的翻译,比时下的翻译还要高明,可以想见当年唐师的英语水平好生了得。第二外国语,我选修的是日语,上的是大课,虽然当时学得不错,考试常常拿满分,可惜学了半年之后没有坚持继续学习,不久就全部还给老师了,如今想来十分后悔。当时上政治课,也蛮有意思,学的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课的学生也只有我们同门三人,任课老师只是第一堂课讲了要点,以后的课程就由我们仨轮流讲,讲完后讨论。开始阅读时没什么感觉,似懂非懂,心里很不服气, 26岁的马克思写的著作,28岁的我居然读不懂,太丢人了。于是一字一句地读原著,细细琢磨原著的思路和方法。一学期下来,思想开窍了,思维活跃了。至今还感念当时的政治课老师带领我们读马克思的哲学经典,让我的理论思辨能力大大提升。专业课只上了一门版本目录学的课,任课老师是钱玄(小云)教授。当时钱先生(1910—1999)年事已高,无力讲课,只是给我们开了书目,让我们自学。虽然没上课,我按要求系统地研读了程千帆先生和徐有富先生合著的《校雠广义》等版本目录学著作,深深地体会到版本目录学是治学的门径。不熟悉古代文献的目录版本,古代文学研究就难以登堂入室。
唐师虽然没有正式给我们上过专业课,但每周一次的交谈,等于是给我开小灶。他常常给我讲读书的方法,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老师说的读书方法中,印象最深的是由点及面、上下贯通的纵横读书法。所谓由点及面,是先读一家词集,读熟读透后,再以其为中心,读同时代的诸家词集,以便在比较中辨析词人的个性与群体的共性。比如要研究辛弃疾,先读辛弃疾的词集,包括他的诗文集。对辛弃疾这个点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后,再读与辛弃疾同时的陈亮、韩元吉、朱熹、陆游、杨万里、范成大、赵善括、杨炎正等人的诗词文集。那些虽然与辛弃疾没有直接交往,但同时的作家文集、诗集、词集也应该阅读,这样能获得更多与辛弃疾直接相关和间接相关的史料。对当时的文坛、诗坛、词坛有了全方位的认识之后,就有助于对辛弃疾的深度了解,有助于对辛弃疾进行准确的文学史定位。这是把一个“点”放在“面”上进行横向的比较分析。上下贯通是,读辛弃疾之前的作家的词集,如南渡词人、北宋词人的词集甚至唐五代词人的词集,以见出辛弃疾的文学渊源、创作上的承传与变异,各种风格、题材的来龙去脉。辛弃疾之后的词人词集也要阅读,这样才能了解他对后世的影响。一个作家的生命,不仅存在于他自己的作品中,还存在于别人的作品中。一个作家的文学史地位,不仅要看他本人文学贡献的大小,还要看他在文学进程中影响的大小。这种读书方法,其实也是一种研究思路,后来我研究辛弃疾,就是按老师指点的这种思路进行的。博士毕业之后,为了参加辛弃疾学术研讨会,我写过一篇三万多字的长文《辛弃疾词的英雄世界》。为说明辛词创作范式的承传与变异,我先上溯到唐五代,再沿北宋而下。写到南渡时期,已有一万五千字,于是分为两篇,上篇题为《唐宋词的审美层次及其嬗变》,后来发表在《文学遗产》1994年第1期;下篇《英雄的词世界——稼轩词的特质及其新变》发表在《河北大学学报》1993年第4期。唐师教我的这种读书方法、研究思路,让我受益无穷。我后来治学的路数,也是由点及面,由面及线,上下贯通,四周辐射,逐渐把格局做大。我硕士论文做的是《张元幹年谱》,是点;博士论文是做《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是面,此所谓由点及面。博士毕业之后,向上拓展研究苏轼、北宋词、唐五代词。博士毕业的次年,就主持《全唐五代词》的编纂,后来又主编了《唐宋词汇评·唐五代卷》;向下延展至辛弃疾研究、南宋词研究,逐步拓展向金词、明词和清词,于今继续向下关注当代词坛。此所谓由面及线、上下贯通,力图对整个词史的全程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过去研究词学,主要关注词人与词作,创作过程研究的多,传播过程和接受过程研究的少。受传播学和接受美学的启发,我又将词人词作研究向传播接受研究转移拓展。词人词作的经典研究,需要量化统计,需要定性分析与定量分析相结合,于是我又尝试进行词学和文学的计量研究。词学始终是我关注的对象,但我努力拓展研究视野、拓展研究领域。此所谓四周辐射。
老师要求读的书目,有《诗经》、《楚辞》,这是中国韵文的两大源头;还有诸子散文《论语》、《孟子》、《庄子》和历史散文《左传》、《国语》以及《史记》,这是中国散文的源头。这是打底子的书,是研究古代文学的必读书。要研究词学,可先读《宋词三百首》以入门,培养对词作的艺术感悟能力。次读版本目录书,以打好文献基础。然后熟读几种专家词,如苏辛词、周姜词之类,要读得烂熟于心,体会词人的用心,琢磨词人的个性。此所谓先读选本,以博其趣;后读别集,以精其诣。老师还特别推荐,要我好好读夏承焘先生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他说那是夏老一生读书和思考的存证。我读之后,果然受益匪浅,既深切感受了夏先生那种执着不懈的探索创新的治学精神、宏大气象,更从中发现了不少可以继续开拓的学术选题。
唐师不仅告诉我怎样读书,也告诉我怎样写论文。有些他推辞不掉的约稿,让我代为执笔,这是一种“实战教学法”,在学术实践中培养我的研究能力和写作能力。记得天津古籍出版社要影印明人吴讷辑录的《唐宋名贤百家词》,请唐师作序。唐师让我执笔,并告诉我先弄清吴讷的生平事迹,了解《唐宋名贤百家词》的来龙去脉、版本源流、递藏经过、各本优劣和版本价值后再行文。写完此文,也就慢慢学会了版本研究的套路。这种“实战教学法”,或“案例教学法”,效果非常好。带着问题去查资料,兴趣既高,收获也大。我的文章写好后给唐师过目,唐师看后如果不满意,从不疾言厉色地批评训斥,总是和颜悦色地说:“拿回去改改。”他只要你改,但不告诉你改什么、怎么改。拿回来后,只好自己琢磨,是材料使用不当,还是表述不准确,或是结构不清晰,努力发现问题。修改后再给唐师看。如果他依然不满意,就说:“再拿回去改改。”又只好拿回来,从头到尾一遍一遍地细读,仔细琢磨,终于发现有问题。几经修改,文章完善了,老师满意了,才拿出去发表。如此反复修订,也就慢慢领悟到为文的方法、体悟到严谨的治学态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
唐师的教学重感悟。据一位听过唐师讲课的学生回忆,唐师以前给本科生讲宋词,一般只诵读,不讲解,让学生自己感悟。有次讲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他把全词抄在黑板上,读了一遍,只含泪发了一声沉痛的感慨:“苦啊!”一下子就把全班学生给镇住了。学生在老师的情绪感染中,也领悟了原词的真挚情感,让他们终生难忘。这种重感悟的教学方法,来自词学前辈朱彊村。唐师曾告诉我一件轶事:岭南词人杨铁夫当初笺注梦窗词,因好多读不懂,跑去请教朱彊村,彊村只告诉他两字秘诀:“多读。”一年之后,再问朱先生,说还是读不懂,朱又答:“再读。”两年之后,依然有些不懂,再向朱请教,朱的回答仍然是:“重读。”
唐师给我的恩惠,不只是直接的指导,更有无形的护持。老师的威名和影响力让我沾光。1989年5月,我到山东青州参加李清照学术研讨会,这是我第四次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了。这次与会,与以前参加会议的感觉大不相同。以前在跟与会者的交往过程中,自我介绍、互通姓名后,别人没有什么感觉,可这次会上,无论是前辈还是同侪,知道我是唐门弟子时,似乎都高看一眼,纷纷与我聊起与唐师有关的话题,托我代致问候。会上我被推选为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理事。初出茅庐的我,还没毕业的博士研究生,能当上一个全国性的学会理事,这不是因为我有啥能耐,而是因为我是唐师的弟子。这让我感觉到做唐师的学生真的好光荣,让我增加了不少自信,当然也有压力,有责任。我从此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做学问,为唐师争光,至少不能给唐门抹黑。
第二个“一”,是每周逛一次书店。因为每周到老师家里,他常常会问我最近出版了什么新书,看到了什么新书,有好的书,就帮他买。老师布置的这个作业,其实就是策略地鞭策我多读书,及时了解最新的学术动态。为了每周见老师有内容汇报,我就每个周末逛一次书店,骑着花50元钱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先到南京杨公井古旧书店,去看有些什么文史新书,再转到新街口新华书店,看有些什么新理论书籍问世。当时阅读的兴趣广泛,文学理论、美学、哲学、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传播学等方面的新书,都要浏览一番,喜欢的、有用的就买回来。三年下来,买了好几百本。当时的书比较便宜,有的一本只需几毛钱、一两元钱。理论书籍读的多了,视野也开阔了,思维也活跃了,感觉写文章时笔法也灵动了。
第三个“一”,是每周跟太太写一封信,我戏称是“周报”。当时电话不普及,更没有移动电话,与太太联系,只能靠书信。虽然每周一次,不像现在的电话这么方便,可以随时随地联系,但牵挂、期盼,也是一种幸福。而且现在的即时通信,往往不能留存,情感的印记随着时间而流逝,书信却能让感情保鲜。回头看看当年一百多封周报,仍能感觉当时的情感温度。
第四个“一”,是每周看一场电影。那时宿舍里没电视,也没网络,每周唯一的娱乐消遣就是周六的晚上到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当年比较时兴跳交谊舞,可我不会跳舞,也舍不得时间去学。读书的时候,很少出去游玩,成天就泡在图书馆,一心只想着多读点书。有一次,既是本科同学又是研究生同学的好友刘川鄂,到南京查询资料,我只晓得借自行车给他,让他独自活动,却舍不得花点时间陪他出去游玩。多少年后说起此事,他还嗔怪我来着。
第五个“一”,是每个周末去书店以后,就顺路到亲戚家享受一餐美食。内子的表哥荣义坚当时在江苏省水利厅工作,分管水利物资,家中常常有友人送来水产品。表哥和表嫂厨艺高,都会做菜,所以,我每次去他们家,如风卷残云,把他俩做的美食扫荡一空。不仅吃佳肴,还要喝美酒。我的酒量就是在南京练大的,原来只能喝二三两,博士毕业后,可以喝到半斤了。可惜现如今由于健康原因,酒功全废。
因为有这五个“一”的快乐工程,我读博士的三年时光一晃而过。毕业离校的头一天,我跟唐师辞行,唐师握着我的手,说“欲哭无泪”,嘱咐我回家后要记得写信给他报平安。说实话,当时我不是很能理解老师的心情,虽然我也舍不得离开老师,但少年不识愁滋味,并不怎样的伤感,因为我觉得今后会常常返校看望老师。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又了解了让我留校的一些过程细节,就能体会老师的心情了。以前我外出开会,与前辈同行结识,聆听时贤鸿论,多的是兴奋。如今年纪稍大,感觉大是不同。每次外出开会,与新知旧雨刚刚团聚,两三天后又骤然分开,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怎么这么快就离别了呢!人到中老年,就特别念旧怕离别,古人所谓“中年怀抱”,不到一定的年岁还真没法理解。而唐师跟我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师生情,三年间我长期在他身边,头两年是每周见一次,第三年他因不慎摔倒,导致骨裂,卧床不起,我每天要去陪伴他一个小时,天天见面,已是情同家人,情同祖孙,师生情渐变成铭心刻骨的亲情。我离校后,就不会有学生每天陪他说话,听他怀旧了,他是真舍不得,真的很伤感。我告辞时他欲哭无泪,是他的真切感受。我到现在才能真正体会老师当时的心境。
我博士毕业时的留校风波,也让唐师伤感。这事儿还需从头说起。唐师开始带我们这一届博士生时,已是87岁高龄,系里安排了两位副导师,协助唐师指导我们三位博士生。系里指定曹济平老师指导我,常国武老师指导肖鹏和史双元。名义上我是曹老师指导,但我也经常向常国武老师请教。博士论文写完后,我把初稿拿给常老师审阅,常老师并不因为我不是他名下的学生而敷衍,而是很认真地逐字逐句批改,使我的论文完善不少。他看完后,非常欣赏,就向唐师提出让我留校任教。当时师兄肖鹏已是本系教师,常老师很希望我跟肖鹏今后能比翼齐飞,成为“唐门二鹏”或“南师二鹏”。唐师当然也希望我能留在他身边,于是常老师向中文系正式提出让我留校。从不求人的常老师,主动登门向主管研究生的副校长陈情。这位副校长也是古代文学专业的教授,他当面答应了常老师,但在开校长办公会决定是否留我时,他却提出否决意见,主要理由是古代文学教研室唐宋段的老师太多,应该消肿,不能再增加人。恰好我不争气,给他提供了一个口实。事件的原委是,毕业前夕,我在宿舍里用小电炉煮牛奶。当时用电紧张,学校规定学生宿舍不能使用电炉,可是研究生们还是暗地里使用。我用电炉时,正好被宿舍管理员阿姨发现。她要没收我的电炉,我不让她拿走,就争执了几句。最终她拿走了电炉,并向学校汇报了我的违规行为。这件事被那位主管的副校长知道,校长办公会上,他以此事为例,说我品质不好,不宜留校。后来有同学告诉我,他曾在一次全校研究生大会上,以我违规使用电炉的事例作为反面典型,告诫研究生要遵守纪律。一次违规事件,之所以让这位副校长印象深刻,原因是我曾经顶撞过他,让他对我印象不好。那是1987年9月我初到南师读博,学校住宿条件差,把我和艺术系的三位研究生安排在一间宿舍(博士研究生四人住一间,当时全国少有),准备过渡几个月后,再把我们调到离学校较远的位于后宰门的江苏省研究生公寓。大约开学两个月后,那位副校长和研究生处长来到宿舍,动员我们去公寓居住。我当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一位领导,就对他说,如果搬到后宰门住,每次来学校上课、上图书馆,来回要两个小时;中午如果回宿舍午休,一天跑两个来回,路上需要四个小时。一天浪费四个小时,一个礼拜就要浪费二十四个小时,相当于三天不能读书。这太耽误时间了。他说:“你们中午可以不休息嘛,美国人中午就不休息。”我那时年轻气盛,没好气地顶撞了他一句:“我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中午不能不休息。”他听后很生气,于是向研究生处处长打听我是何许人。刘处长告诉他,我是唐老的博士生,叫王兆鹏。从此,他就记住我了。三年前的旧事加上这次新犯的违规烧电炉的错误,加深了他对我的坏印象。所以,他坚决不让我留校。学校校长办公会否决了中文系让我留校的要求后,常老师又找中文系主要领导说明情况,也不知常老师是怎样说服了中文系王臻中主任和陈国钧书记,他俩铁定决心要留我,双双到校长办公室找归鸿校长理论,对校长大发雷霆,拍桌子力争,声音之大,楼下过路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校长只好再次召开校长办公会,勉强通过了让我留校的决定。后来我听说此事,感动不已,我何德何能,让常老师如此费神,让系主任和书记如此器重,不惜得罪校长,坚决让我留校。好在系主任和书记没有因为此事而得罪上峰,后来他俩都做到了校级领导。学校同意我留校以后,系里委派能说会道的有“铁嘴”之称的副主任郁炳隆教授到湖北大学协商我的留校事宜。因为我是在职攻读,人事档案还在湖北大学,所以,我要留在南师,还需要湖北大学的同意。而早在我毕业之前的1989年6月,湖北大学为了能留住我,已把我爱人从外单位调入中文系资料室工作。那次调动,我人都没有回去就办成了,所以,我也心存感激。郁主任到湖北大学之后,被湖北大学留我的诚意所感动。湖大副校长范际燕教授出面接待郁主任,对郁主任说:“你们留兆鹏,是锦上添花。我们要兆鹏回来,是雪中送炭。湖大这边教唐宋文学的,只有一位老教师了,如果兆鹏不回来,就断档了。”郁主任信心满满地去武汉,结果是失望地回到南京,向常老师致歉,说没有完成任务。因为留校的纠结,我6月份答辩完,一直拖到11月才离校回到武汉。几个月的争取与纠结,我还是没能留在唐师身边。唐师生性温和,一生与世无争,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心愿向领导争取。他感到无助,所以特别伤感。我想留在唐师身边,以便学术上有更好的发展,可最终没能留下,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唐门词学研究的旗帜在武汉树起来,为唐师争光!为唐门争气!我离开南师后,师兄肖鹏也离开南师,去深圳工作。“唐门二鹏”一个都没留下,这让常国武老师也伤感了好多年。如今他见我俩发展得都不错,又感到欣慰。前年秋天我和肖鹏陪常老师同游庐山,常老师说起当时让我留校的经过,一波三折,唏嘘不已。
虽然唐师离世27年了,但我情深依旧,至今见到或提起唐师的名字,我就肃然起敬,感到亲切。谁要是当我的面,直呼唐师的名字而不带称呼,我就本能地反感。我至今跟唐师的家人保持着密切联系,像亲人一样,每年逢年过节,彼此都要打电话互致问候。唐师的女儿唐棣棣、女婿卢德宏老师曾经去美国帮小女儿带孩子,过年了,特地打来越洋电话问候新年。一声问候,是一份感动,一片深情。我每次到南京开会,再忙也要去三位老师家拜望。有次参加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主持的重大项目开题会,同时参会的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见我拉着一个大箱子,颇为不解,问我开半天会,为何要带这么大的行李箱。我说带的是礼物,要去看望老师。他很感慨地说:“看来我得学着点。”我每次去南京,硕大的行李箱总是满满的,那里面装的不是礼物,而是时间冲不淡的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