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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记忆碎片中的苦难隐喻
——青年批评家纪梅印象

2016-03-12云南李森

名作欣赏 2016年34期
关键词:托娃阿赫玛深渊

云南李森

打捞记忆碎片中的苦难隐喻
——青年批评家纪梅印象

云南李森

虽然纪梅是我带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她的批评才华和办事能力也赢得了我的尊敬,但从人的角度看,我觉得,我对她知之甚少,很难写出一个可靠的印象。我们师徒在文字中交往,就像一首诗和一个批评文本,中间架设了一座诗歌的桥梁。

每一个人的成长和存在都是一个秘密,因为每一个心灵结构都是一个深渊。多数人陷入自己的深渊之中而不知深渊之难以泅渡,因此,多数人的存在既没有语言的般若,也没有文字的漂移。或许任何人使用的语言和文字对那个真正的自我来说,都是一个障碍。语言和文字已经成为当代人难以克服的困难。

观察一位批评家有很多途径,不过,通常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只是他们代替自己出场的语言和文字。语言和文字如箭矢,它们既是物,也是漂移迁流的方向。然而,以飞矢而喻之的语言和文字,往往背着人飞行。一切都那么虚无、那么堕落不止,更何况是人呢?

人往往是自身的背叛者,犹如光明是光明的背叛者,黑暗是黑暗的依附者。但是,我们却只剩下了语言和文字,其他的都不可靠。这就是存在的悲摧。

我对纪梅的印象,还是从她的语言文字开始说吧,尽管这座摇摆不定的古老的吊桥,已经难以支撑往来不绝的陌生行人。

还好,从青年诗歌批评家纪梅的文字中,我发现了她打捞记忆碎片的激情,这种激情是技术批评、修辞批评所缺少的。当然,她打捞的记忆碎片,不属于她个人的生活,而是属于他人或集体的某种苦难。

她作为生活中的人,是否穿越过苦难的荆丛我不得而知。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打捞某种苦难记忆的途径,是从阅读出发的。也许纪梅的阅读能照亮自己的深渊,将深渊里点燃的朵朵火光翻转为星空。可即便是天才,从深渊到星空的翻转,也需要一生一世的自我燃烧。

是的,多么冷的天,多么辽阔的深渊。从阅读出发,语言文字是一些人赖以取暖的柴火,那些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人们仅有这么一堆柴火。

的确,阅读是纪梅成长的一条途径。阅读不断地使她看清他人和自己,使她看清事物的存在,也使她进入千千万万种历史书写中的个人历史书写。

或许她真的在阅读中艰难而欢欣地翻转自己,从自己的深渊到自己的天空,从他人的天空到他人的大地,从集体历史的记忆到个人的生活。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语言和文字这座吊桥摇晃不止,人人都会眩晕。

我不想知道任何人的心灵结构内涵与书写的理由,是因为包括语言文字在内的一切已如破衣烂衫,已无法遮蔽冷若冰霜的身躯。但我猜想,纪梅仍然相信语言文字的魅力,这是一位年青批评家的幸福。她相信,恰恰证明她的批评年齿仍然坚硬有力。

我姑且相信我正在阅读中的语言文字吧,也只能如此。是故我要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纪梅的阅读就是她最真实的观察和体验,因为她的写作仍然一如既往地把信念赋予语言,在文字中驱动文字,将陌生的人领入自己的生命之境。她是幸福的,因为观照的对象有大写的苦难,她的文字中有苦难者的呻吟。就这一点而言,她的确在反抗脂粉书写,反对教材里以概念为出发点的太平间书写。

也就是说,一位年轻女子,在面对一个苍老的主题时,能够毫不含糊地去迎接,并将其书写为伤怀之歌,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已是破冰的勇气。

是的,在纪梅的阅读中,她把自己引入了一条历史的河道。在这条河里,只流淌苦难,而没有诗意。

她是一位相信“主体”的人,不像我,在写作中既不相信“主体”的虚伪“反映”,也不相信“客体”的冷漠暴力。

曾几何时,我已经让主体与客体这对“冤家”休战了;而纪梅,仍旧相信可以可靠无误地唤醒主体的努力,尽管这种20世纪上半叶以前的激情推动力已经显得苍老而无辜。

当然,我仍旧欣赏她的勇气,以一种平视的眼光赞赏她充满激情的打捞,就像在一条被污染的河道里打捞旧时明月,或像仰望一座迷雾重重的山峰上一轮虚拟的太阳。我也曾经“打捞”和“仰望”,如今已经遗忘。

苦难毫无例外地被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属于遗忘,一部分进入了虚拟的世界。纪梅不这样认为,她纯朴地觉得一切都还有“打捞”和“仰望”的必要。

在读纪梅关于苏联诗人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等诗人的文章时,我明白,在她的心灵结构中,已经悄然地在自我培植一种源于锋利之善意和璞钝之热烈的知识分子素养。

纪梅提醒我,我也曾经年轻过,但现如今已然平静地堕落,向着一个诗意的幻象空间滑行。由于看多了老少愤青们的虚伪和自私,看清了大写的苦难反复被利用,总觉得选择小我的堕落已经胜于选择观念的飞翔。

我相信世人最终会原谅一颗远离江湖的心灵中那一对百孔千疮的翅膀。然而,更可笑的是,那世人也是虚拟的历史幻象。世人集体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深渊,然后欢乐地向暗处打钻。

的确,纪梅与我是不同的。我有一副扁担,一头担着虚幻的迷离漂移,一头担着遗忘的影子放逐;纪梅有一副扁担,一头担着现实主体的愤怒,一头担着历史客体的无助。

在历史记忆中,有的翅膀在光明中渐渐变暗,有的翅膀在黑暗中渐渐变亮。但问题是,如果光明

和黑暗反复交换位置呢?我仿佛听见黑暗和光明在窃窃私语、如胶似漆,而纪梅却听见主体和客体在理论高下,像一把巨大剪刀的两翼,企图剪破天空的蔚蓝。

然而,我必须赞美纪梅。是的,在纪梅这一代人中,这种知识分子情操已经变得弥足珍贵。她主动地接受人类历史记忆中共同的苦难,并将各种集体记忆中的苦难引向自己的内心去承担,不管那种苦难曾经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任何人的身上发生。事实上,所有苦难都来自于个人生活的经验,即个人灵魂和肉身的煎熬;所有苦难都在个人的心灵结构中将我们的感知系统刺穿,然后喷涌而出;所有苦难都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或枝繁叶茂般声浪汹涌,或煦光锃亮般扑朔迷离。

大写的苦难,总是在利用语言和文字涂抹光亮,像墓石上爬行的文字在反对死亡。

黑暗不是苦难的代名词,光明也非幸福的皈依之所。苦难是没有色彩的,甚至,苦难也没有形象。但是,我们也必须找到一些形象,推开已经生锈、发霉的历史之门。历史总是自己关闭了它的门,将后来者隔离,使苦难和罪恶大胆地反复重演。一代代人被当作那一出出戏的角色。无论大的还是小的角色,我们都是角色。

纪梅在她书写的《阿赫玛托娃:活下来,写出来》一文中,重构了阿赫玛托娃的生存境况:

在战前,丘科夫斯卡娅回忆说,在去看望她时,阿赫玛托娃只能小声向她朗诵《安魂曲》中的诗句。可是,在喷泉街她自己的家里时,她甚至连悄声细语也不敢。因为她们不能确定事实上到底是不是只有她们两人。于是,最通常情况便是:她们说着话,阿赫玛托娃会突然抓起一张纸和铅笔,然后又大声说一句上流社会常说的话:“喝茶吗?”或是:“您晒得可真黑呀!”然后,疾速在那张纸上写上刚构思的诗句,然后把纸递给丘科夫斯卡娅。“我把那纸上的诗句默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背会了,才默默地还给她。‘今年秋天来得早。’——安娜·安德列耶芙娜大声说着,划了根火柴,凑着烟灰缸把纸烧掉。”

一连串的叙述碎片,一浪浪背负幽暗时空的辞藻,它们构成的生命存在的恐惧几乎让人窒息。面对记忆碎片中散发着的窒息氛围,有人逃离,有人面对,有人将其化为审美。纪梅选择勇敢面对。这无疑是一种胸襟,一种坦诚面向历史对白的胸襟。

在《“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一文开篇,纪梅说:

高尔泰在《寻找家园》中写道:“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那也就没有以事实为基础的历史叙述。在此意义上,我们都失去了家园。不是空间上的家园,而是人类社会记忆和历史的根基。

如果没有高尔泰,没有杨显惠,我们很多人将永远不知道酒泉戈壁滩漫漫黄沙中曾有一个“国营夹边沟农场”,也不知道安兆俊等三千多生命曾经在这个世上如此存活过。他们满含冤屈的魂灵如今是否还像大漠孤烟盘桓于我们头顶,我们无从知晓,或者根本不关心:那足够肆虐的沙尘与雾霾,遮蔽了这些魂灵绝望的逼视,也早已湮灭了我们的心灵。

阿赫玛托娃和高尔泰们的苦难,不仅属于他们自己,而且属于所有的人。因为阿赫玛托娃和高尔泰们能从语言文字中出来,成为历史的记忆,变成某种诗性的咏叹,向人们馈赠。但更多人的苦难,是没有语言和文字记忆的,他们在深渊中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嘴唇和舌头,没有手和脚,阿赫玛托娃和高尔泰们以外的人永远不会被点亮,永远不会从深渊翻转到星空。

更多的人属于记忆的背面。他们既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他们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他们既不属于苦难的概念范畴,也不属于事实范畴,甚至,他们不属于历史,不会进入后来者的个人经验。更多的人,永远是深渊中的人,从来没有敲过历史之门。

所以说,阿赫玛托娃和高尔泰们,也并不是苦难的全部。这样说来,通过诗人和诗歌通往记忆的途径是那么苍白,甚至在我看来,连苦难中的诗意创造本身都需要赎罪。

能写出来的,已经是诗,而非苦难;能说出来的,已经飞翔,而不再黏于无底的深渊。

真正的苦难反对比喻,反对抒情,反对一切文学艺术,这是因为苦难与诗意创造总是各持一端。从纪梅的《米沃什:穿越历史到自然》一文中可以猜测,她似乎也赞同或欣赏“遗忘”。个人首先是苦难的遗忘者,然后才是那个深渊般抽象的集体。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的诗意创造就是对苦难的遗忘。因为,“遗忘”可以自我疗救;或者换一种说法,写诗可以将现实中的那个“我”抛弃。犹如佛陀,伟大的人物都在抛弃记忆中的生活,不管是源于苦难还是源于幸福。这应该是破除苦难之执障的超越之途。

《米沃什:穿越历史到自然》一文开头就引了诗人的一首诗: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大海和帆影。

(《礼物》,西川译)

纪梅在文章中评论说:“清晨,花园,蜂鸟,忍冬花,简单的劳作,海,帆——在经历了火光、清洗、大屠杀,经历了战争和极权主义统治的梦魇,经历了欧洲和美国的流亡生活,米沃什终于穿越‘历史’,于某个清晨走进了这些‘自然’事物。摆脱了‘历史面对着没有历史’的自然事物,感受真正的自然所馈赠的‘礼物’,他是如此幸福。”

“自然之物”成了通向自我遗忘的途径。在文章的最后,纪梅又写道:“此刻,他不再属于念念不忘的历史而属于自然。自然作为‘礼物’与馈赠被他在清晨的花园里发现了。”也就是说,尽管诗歌或创造诗意的写作一再地以拯救人的方式背叛苦难,但这种背叛,也许就是自我存在可靠性的重新“发现”,一种瞬间幻灭的幸福时刻的来临。

在纪梅的诗歌批评写作中,语言和文字表达的层面是浮动着的,语言如海,文字如船,信念如帆。我看到,那种对语言和文字的皈依之途仍然使她着迷。是的,我相信。即便在她的心中,主体和客体的二元批评结构仍然成立,但语言作为漂浮不羁的本体仍然会从二者之中穿越。穿越,将一切事实和观念摩擦得锃亮。这是她在《帕斯:石与花之间》一文中,对诗歌语言的炼金术士奥克塔维奥·帕斯的理解与赞叹:

历史不是“做共同死去的游戏”,我们今天活着也不是为了迎接明天的死亡。在20世纪“轰隆隆”的机器声和炮火声中,帕斯逆流而上,反其道而行,背对死亡的“出口”,“向里面跑去”。像找到玛丽·何塞那样幸运,他获得了净化的语言、时间的圆、生命的自足和圆满。自然、时间与语言,三者在帕斯身上完好地融合为一。

2016年11月3日于燕庐

作 者: 李森,云南大学教授,诗人,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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