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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鲁迅研究的未来

2016-03-12陕西张勇

名作欣赏 2016年34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个人主义研究者

陕西张勇

浅谈鲁迅研究的未来

陕西张勇

和预测所有未来的事物一样,预测鲁迅研究的未来也是困难的,因为其中必然同时也包含了对于未来社会走向的判断。因此,这里所说的“鲁迅研究的未来”毋宁说是对其发展的一种期许。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相比,鲁迅并不常谈及未来。梁启超有《新中国未来记》,胡适有《今日中国的文化趋势》,而鲁迅几乎从未做过类似的展望。1928年年初,鲁

迅作《拟豫言——一九二九年出现的琐事》,名为“豫言”,实为曲写现实。当然,它也的确可以读作一份预言,一个对今天乃至未来的深度透视。仅举两条为例——“科学,文艺,军事,经济的连合战线告成”“正月初三,哲学与小说同时灭亡”,今天读来仍然令人折服,也令人惊悚。如果“未来”仅仅是一系列担忧变成现实的过程,那么这样的“未来”非但是可以预言的,更是令人恐惧的。恐惧正是鲁迅的现代性体验中的核心内容之一。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鲁迅对未来的拒斥态度——“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的告别》)。这自然是拒绝把未来当成一个无限延搁却永难兑现的廉价允诺,拒绝把它当成现实的避难所,从而轻易地逃离了现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如上所说的这一种可怕“未来”的蔑视。鲁迅从现实中看到了历史的回旋,“一治史学,就可以知道许多‘古已有之’的事”(《又是“古已有之”》),而这一种“未来”不过是这回旋所泛起的新的涟漪。

鲁迅的决绝姿态很容易被误解为他连真正的未来、希望、理想也放逐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如果没有一个“阿基米德支点”,鲁迅何以获得如此强大、深刻的批判性?鲁迅拒绝的不过是作为“最好的药方”的“希望将来”(《两地书·北京之四》),作为“绣出各式好花样”的“无物之物”(《这样的战士》)之一的、被掏空内容的“未来”。鲁迅说,“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两地书·北京之四》)。一个不处死叛徒的世界,一个大家不以处死叛徒为当然的世界,一个大家不误以为自己生活在黄金世界的世界,仅此几条已经足够显示出:鲁迅所希冀的未来看上去遥不可及。它不只是遥远,更为重要的是它逸出了我们的想象力,自然也映照出我们对于未来世界想象力的枯窘。

如果说梁启超、胡适构绘了某个时代中国人的未来祈愿,因而成为了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化身,那么鲁迅则通过否定“未来”而成为了一切时代的知识分子。这里存在着一个明显的悖论:谈论未来的人留在了过去,而否定未来者却融入了未来。鲁迅拟想的遗嘱中有一条,“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死》),也可以看作是鲁迅研究和接受中的一个悖论:鲁迅被牢牢地记住和反复阅读,说明我们还活在鲁迅所揭示的现实之中;一旦将来有一天这样的现实被超越了,鲁迅大概也就被遗忘了。也就是说,鲁迅终其一生对现实做永不妥协的抗争,其旨归却在于一个有能力遗忘他的世界。这应该也要成为鲁迅研究者、阅读者的自觉追求。

关于未来鲁迅研究的预测可以有很多种,但最基本的一点大概就是——鲁迅仍然将是我们不能忘却的记忆,因为我们仍将生活于鲁迅所揭示的现实之中,因为我们尚未发展出超越这种现实的、关于真正未来世界的想象力。

综观鲁迅研究的历史,其中最迷人的风景其实不是研究者与作为研究对象的鲁迅之间的关系,而是研究者与其所处的时代、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换言之,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研究者得出了怎样的鲁迅像,而在于研究者怎样得出了鲁迅像。尽管“回归鲁迅本身”不断地被拿出来作为新的研究趋向的合法性来源,但仔细考察会发现,这些研究大多是借鲁迅回到了他们想去的地方。这一点预先就确定了,而研究者或许只是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大体而言,一部鲁迅研究史也是一部社会变迁史。

我们可以粗略地把新中国成立后的鲁迅研究分为三个阶段,分别对应着不同的鲁迅像:革命的鲁迅、启蒙的鲁迅和个人的鲁迅。背后折射的正是不同时代整体社会思潮的特征及其变迁的轨迹。应该说,这些不同的鲁迅像都有其合理性,鲁迅这个研究对象的复杂性也为丰富的解读提供了可能。然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的是,每当一种新的鲁迅像出现之际,其中往往也寓含了对于之前鲁迅像的强烈拆解。这当然有割裂鲁迅的整体性的危险,革命、启蒙和个人这些命题在鲁迅那里是如何相互纠缠而又相互统一的问题被削弱了。更有甚者,则是曲解鲁迅的危险,就像革命年代中所塑造的革命的鲁迅、启蒙年代里所塑造的启蒙的鲁迅都有简单片面之处一样,当下对于个人的鲁迅的强调也存在着根本性的缺失:个人也许构成了鲁迅革命、启蒙思想的一个核心内容,也是使得鲁迅对于革命、启蒙看法如此独特的重要来源之一,但当它

从革命、启蒙命题中被剥离出来之时,大概也就只能作为消费社会中的“个人主义”的假面和同谋出现了。

研究者与其所处时代的现实之间的关系及其对于现实的认知往往决定了研究的品格与高度。鲁迅这一研究对象对研究者最重要的启发之一,即是如何将自身与现实的关系变成一种自觉,而不只是被动地反映了某一种现实。以鲁迅的个人主义而言,它产生和存在于晚清以来强大的“群”“国民”“人”“阶级”话语之中,但又不简单地是这些话语的对立面;不是以个人去消解群体,而是洞察了真正自觉的个人对于真正群体形成的不可或缺性,“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文化偏至论》)。这种个人主义是与现代主体的生成联系在一起的,把召唤个人的主体性当作整个现代的基石,反过来又成为审视现实中的“现代”的标尺,是对作为现代“文化偏至”之一的“众数”的反拨。不理解这种个人主义思想的丰富性,也就无法理解鲁迅为何与“人性论”“自由人”“第三种人”以及“左翼”内部不良倾向做着同时的抗争,而且这并没有妨碍他坚定地站在“左翼”的立场上。这种个人主义不同于原子式的个人主义,更不用说陷入情欲、个人恩怨、日常琐事等之中的个人了。鲁迅对于后一种做法自然早有观察,他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题未定”草〔六〕》)

鲁迅研究中的永恒问题应该是:鲁迅向我们提供了哪些审视当下现实的智慧?未来的鲁迅研究自然也当如此。如果说日本鲁迅研究有值得我们认真学习之处,首先便是日本鲁迅研究者如何在自身的现实和问题中与鲁迅相遇的,鲁迅回应了他们的问题,而他们则由此深入地把握了鲁迅。择其要者而言,竹内(好)鲁迅、丸山(升)鲁迅、伊藤(虎丸)鲁迅,凡是能成一家之言的都是如此。竹内好关于日本民族战争与文学者使命的问题、丸山升关于日本左翼运动挫败的思考、伊藤虎丸关于日本“战后民主主义”与大学改革的质疑,问题不同,由此勾勒出的鲁迅像也不同,但是无不是把鲁迅作为反观日本现代的一面镜子。在他们那里,与其说存在着一个中国现代/日本现代的对照结构,不如说是鲁迅与日本现代的对照。正如伊藤虎丸所言:“鲁迅型的近代,即使在中国的近代当中也是孤立的、也是异端的。”(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

如何将鲁迅把握为中国现代进程中的一个孤立者和异端,仍然是未来鲁迅研究的一项重要任务。不是将这一孤立者和异端轻易地排除出去,也不是将其随意地同化吸收掉,当然更不是将其当作“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高长虹攻击鲁迅语)推翻,而是站到异端的角度重新打量这个陌生的现代。

这一种现代已经逐渐为我们所熟悉、所习惯了,因而也就有了将其自然化的危险。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许是永远,我们必然仍将生活在这种哈贝马斯所说的“现代性——一项未完成的设计”之中。然而,首要的是自觉到它的“未完成”感,即上文提及的并非“以为是黄金世界”。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修修补补,更不是自信现代所带来的问题也一定能在现代之中得到解决的盲目乐观,而是对替代性现代的不懈思考和追寻,是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力。因此,我们必须重返现代所提出的基本命题之中,政治、社会、文学包括上面谈及的革命、启蒙及个人等,也正是这些命题规约了现代,直接关系到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世界。

我们何其幸运,又何其幸福,我们在现代之中邂逅了鲁迅。

作 者: 张勇,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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