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徵的异化悲剧看中岛敦的文人姿态
——再读《山月记》
2016-03-11徐雯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000
⊙徐雯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0]
项目呈现
从李徵的异化悲剧看中岛敦的文人姿态
——再读《山月记》
⊙徐雯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徐州221000]
《山月记》是中岛敦最著名的代表作,改编自中国唐传奇《人虎传》,其中传递着中岛敦相似的人生经历与理想抱负。作者借主人公李徵之口的自嘲与原作变形的基础上赋予了主人公更深层次的异化意义,其中传达着作者本人的内心感受——意欲成名却不得成名。中岛敦就是以这样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成为了日本现代作家中特殊的一派。
中岛敦 《山月记》异化命运心理活动
中岛敦(1909—1942)是日本近现代史上著名作家,尤其擅长短篇小说。在他短暂的三十三年生涯里,也仅是最后一年里才开始进行文学作品的发表,然而如一枚绚丽的烟火绽放在了当时被战争笼罩着的灰暗的日本文坛上空。1942年7月在杂志《文学界》发表了合题为《古谭》的《山月记》和《文字祸》,当即震惊了日本文学界。中岛敦出身于汉学世家,一共发表的二十一篇作品中有一大部分是以中国古典文学为创作题材的,即借用历史故事并结合他的人生观与观察到的人间真相,灌注旧故事旧历史以新的灵魂。《山月记》是中岛敦最著名的代表作,改编自中国唐传奇《人虎传》,其中传递着中岛敦相似的人生经历与理想抱负。作者借主人公李徵之口的自嘲与原作变形的基础上赋予了主人公更深层次的异化意义。
一
《山月记》取材于我国唐代李景亮的文言传奇小说《人虎传》,主要讲述了天宝末年孤高自负的博学俊才李徵考取了进士后,不甘于做一名低等官吏在那些他看不起的恶俗高官面前卑躬屈膝,因而辞官希望自己以文扬名。后为生计所迫他不得不重返官场做一个小官,终日郁郁寡欢。一日外出,深夜他突然发狂,竟变作老虎消失在这山野之中。翌年,其昔日友人(现已位居高官)的袁出使岭南途经此地,与已经变为老虎的李徵巧遇。然李徵以自己现在的模样为耻,不愿相见而只是躲在树丛中与袁对话。二人友情依旧,李徵也动情地述说自己变为老虎后的经历与痛苦的思考,并委托好友记录下自己之前所作的三十篇诗作以传至后代了却自己的心愿,同时把妻儿托付给袁照顾。在这些对话的过程中不乏李徵的自嘲。最后劝说友人别再走此地,此生不再相见。在袁一行人离开后,化为猛虎的李徵跃出草丛对着月夜咆哮,即是对友人最后的告别。
对比原作《人虎传》,可以清楚地发现,中岛敦增添了大量的人物心理活动和深层次的哲理思考,都是通过主人公李徵的语言、声调等传达的。作家韩东曾说中国古典小说的问题有三:一是主旨老套,二是散文化,三是几无个性。这三个缺点在《人虎传》也是显而易见的,它仅仅是一篇情节简单粗糙并遵循我国古典小说传统“因果轮回”的唐传奇,并不存在一定的思想深度。因而中岛敦增添的这些原著所没有的就是《山月记》最大的亮点,也是最能反映人物个性的地方,“《山月记》毕竟不是简单地编译《人虎传》,而是在《人虎传》的故事题材中,注入了鲜明的现代意识与现代小说因素”①。即日本学者所评价的“本质上的新意”。
二
《山月记》中李徵变为老虎,在经过中岛敦的删减加工处理后,带上了一层卡夫卡《变形记》的味道,皆为一个小人物在经历了社会对他的挤压之后终承受不住这种苦闷而异化成动物。李徵异化成老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细读小说李徵所说的话,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宿命使然 “简直任何事情我们都不明白。连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强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实接受,然后再连理由都不知道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些生物的宿命。”②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作者为李徵异化增添的理由就是这是命运的安排,是人类所不能测度的。
(二)懦弱的自尊心与自大的羞耻心作怪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对我而言,猛兽就是这自大的羞耻心了。老虎正是它。”③
李徵化虎的意义并非在于其外形从直立行走的人类变为四肢爬行的动物,而在于他输给了自己的内心。人类的阴暗面与光明面永远处于斗争中,当阴暗面,即这“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整个地覆盖了李徵,也就意味着象征阴暗面的老虎吞噬了他而成为了他。那么为何李徵会有这懦弱的自尊心与自大的羞耻心呢?《人虎传》中,李徵于天宝十载登进士第,后数年才补调江南尉。这个细节被中岛敦略掉并直接改成“天宝末季以弱冠之年名登虎榜,旋即补任江南尉”④,原作很明显的是李徵极其追求功名利禄(等了数年),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自己最好的年纪去蹉跎等待,因而最后只是盼来一个小官职才会心有不甘地苦闷辞官。而李徵《山月记》中,虽几字之差却可以看出中岛敦不同的立场——进士及第之后立即上任,但他却选择辞官,官场本就不是李徵想要走的路,以文扬名才是真正的追求。之所以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也是由于他矛盾的文人心。一方面他倨傲自大,也不会去求师问道,以跻身世俗为耻,认为自己的博学应该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这是他的自尊与自大的一面;另一方面自己确实只是个小官儿,“诗业”上也没有什么成就。现实与理想的反差使得他内心充满矛盾,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两股性情,任其滋长蔓延,从而生出了怯弱的性格面与羞耻心。
(三)对诗业的过分执着 “其实,刚才我理应先拜托此事的,如果自己还是人的话。比起濒临饥寒的妻儿,却更关心自己微不足道的诗业,正因为是这样的男人,所以才像现在这样沦为兽神的吧。”⑤
这是李徵的一段自嘲,讥讽自己热爱诗业已经到了不配为人的地步。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原作《人虎传》中,李徵是先托付妻儿后托付记录诗作。而在《山月记》中,中岛敦调换了顺序并特意以这段自嘲来强调这一点,也呼应了上文分析的:在中岛敦眼中,李徵在意“诗业”远胜于做官远胜于妻儿,甚至说,“诗业”就是李徵的全部。
李徵的悲剧在于其求仁不得仁,他的异化实属必然。《山月记》中李徵的异化少了原作中的神话传奇色彩,多了的是现实悲剧意味。原著的最后是“亦与之叙别,久而方去”⑥,并且以袁完成他的嘱托方结束全文。《山月记》中二人隔着草丛告别之后,李徵远远地跃出草丛朝月亮咆哮,从此再也不见踪影。由此可见李徵的决绝姿态。
三
任何一个作家用心创作的作品归根究底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自传性质。中岛敦的妻子曾经说过:“他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作品,但是有一天他到厨房来找我说:‘我写了人变虎的小说。’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表情很悲哀,我到现在未能忘记。后来我看了《山月记》好像听见了中岛敦的声音,我感到很伤心。”⑦《山月记》中的主人公李徵身上就投射着中岛敦的人生倒影。中岛敦不仅生命短暂而且饱受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一岁时父母离婚以至于他从没见过母亲,两岁祖父去世,后来共有过两个继母但与她们关系均不好,且由于父亲的工作性质经常搬家,中岛敦没有家的归属感,也没有朋友。可以说,他的童年少年时期都是处在一个人的落寞之中。十九岁的时候中岛敦得了哮喘,这个病最终也夺去了他的生命。二十八岁时他曾有一个女儿却夭折了。这样悲惨的经历注定了中岛敦孤独、多疑、不安、敏感的性格,而好的文学往往就产生于这类人之手。
对这样的中岛敦来说,文学创作显然是最佳慰藉。然而这条路并不顺畅,纵使如李徵一样满腹才华。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国文专业,后进入东京大学大学院研究森鸥外,退学后去横滨女子高校就职。早在这个期间他就有作品《狼疾记》,然而与李徵多么的相似,由于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创作以至于作品无法被发表无法被世人所知,不禁令人联想到那“怯弱的自尊心”与“自大的羞耻心”。潜在地相信自己就是老虎,既是无法与人类相处的动物,又有着老虎的雄心(这里指以文扬名的愿望)。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文学创作上还有一个经历非常相似。李徵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诵给袁的三十首诗作必然都是他心里的精品,但中岛敦却又添加了这样一段听众的心理描写:“然而袁在叹赏之余蓦然感到:无疑,作者的资质的确是属于第一流的。可如果只是这些的话,距离第一流的作品,在某个地方(某个非常微妙的地方)似乎还欠缺了点什么……”⑦那么,这个所谓的“微妙的地方”具有什么深层含义?联想到中岛敦本人的作为文人的写作经历,就不难发现,李徵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作者关于时运不济的一种寄寓。他的长篇小说《光·风·梦》曾跻身第十五回芥川奖的候补行列,小说受到了许多评论家的好评,但是最终结果是空缺。那一年是1942年,受到青睐的作品更多的是涉及战争时局元素,连评审家也都有着不同的政治立场。中岛敦的大部分作品是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这与日本自明治以来汉学就被抑制并且地位逐渐衰弱的主流趋势是相悖的,尤其是在敏感的侵华战争期间。因而即使是号称日本纯文学最高奖项的芥川奖也不可幸免地向有着一定时代背景与历史语境的非纯文学张开了怀抱。所以中岛敦在《山月记》中借着袁所发出的疑惑“某个非常微妙的地方”,其实就是不被主流社会认可的悲哀的诉说。
虽然中岛敦英年早逝,文学创作并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同,且作品数量较少,但好的作品总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山月记》也成为日本高中语文教材常选的篇目,其中传达的作者本人的内心感受——
意欲成名却不得成名。中岛敦就是以这样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成为了日本现代作家中特殊的一派。
①王向远:《中国题材日本文学史》,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页。
②③④⑦[日]中岛敦:《山月记》,韩冰、孙志勇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页,第7页,第9页,第6页。
⑥[日]滨川胜彦:《中岛敦的作品研究》,明治书院1976年版,第117页。
作者:徐雯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