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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浮世画家》的双重叙事动力

2016-03-09王丰裕步朝霞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节子暗流佐藤

王丰裕 步朝霞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191)



论《浮世画家》的双重叙事动力

王丰裕 步朝霞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191)

石黑一雄的小说《浮世画家》由画家小野进行第一人称叙述,以其二女儿婚事为线索,引出主人公作为军国主义扩张工具的经历。小说聚焦“尊严”,刻画小野从逃避到面对自身过错的突破。作品显性情节背后隐藏叙事暗流,透露出小野的“尊严”实是盲目的虚荣,而虚荣心理又不断掩饰着自己的困境。作品在显性情节与隐性叙事上构成双重反讽,深入挖掘有利于颠覆人物单一表象,对文本作出更全面的解读。

石黑一雄; 《浮世画家》; 叙事暗流; 双重叙事; 异化; 反讽

一、引 言

长期以来,叙事学领域的学者多将注意力聚焦在作品情节上,研究以“不稳定因素”①(Phelan,2005)为基础的单一叙事进程。而申丹教授打破传统束缚,指出在显性情节之下全文贯穿着一条隐性叙事暗流,忽视这股与情节并行的暗流则可能会对作品主旨、人物形象等产生片面或不正当的理解。②她在新作StyleandRhetoricofShortNarrativeFiction中对“隐性进程”进行了定义:隐性进程是显性情节背后的一股叙事暗流,贯穿全文,具有道德、审美意义③(Shen Dan, 2014: 3)。由于叙事的差异,这股暗流与显性情节进程可能一致,也可能呈相反走向,因此不同文本中的叙事暗流会对显性情节产生补充或颠覆的不同作用。④此外,隐性进程常具有不同程度的反讽作用,挖掘叙事暗流有助于读者对主题与人物形象获得更全面的解读。⑤

在这本探讨隐性进程的专著中,申丹教授通过挖掘文体/语言,历史、文化语境,以及文本之间的对比等,对六篇短篇小说进行全新解读,有的甚至颠覆了传统评论。目前该方法较多用于分析较短文本,尚未大量用于长篇小说。本文则力图挖掘长篇小说《浮世画家》的双重叙事动力,从而指出该小说显性情节上存在叙事反讽,即主人公坚信的“尊严”实质上是虚荣;隐性进程同样暗含了戏剧性反讽,即虚荣心作祟下,主人公选择性叙述自身风光,避而不谈所处困境。以上两种层面的反讽相互独立又互为补充,从而加深文本整体的反讽力度。

二、《浮世画家》研究现状

《浮世画家》可看作是军国主义画家小野增二对自己二战前后生活的回忆。国内学者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几方面:主题分析——例如背叛主题(李霄垅,2008),救赎主题(陈晓珍,2013);创伤视角(周颖,2014);自我对话理论(郭欣,2013)以及意象解析——例如房屋、建筑意象(朱琼彦,2011)。也有学者从不可靠性叙述出发,指出主人公身上存在自我欺骗现象(汪章雯,2014),但没有深层分析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总体而言,尚未有学者深层剖析主人公叙事过程中出现的前后矛盾现象,即未对人物形象形成全面解读,只单方面看到他对叙事的刻意隐瞒,或是敢于直面错误完成救赎的另一极端。

这种解读的片面性,多是因为学者以往只注意到小野叙事的显性情节,没有挖掘文本之下贯穿全文的隐性进程。显性情节显示小野虽承认军国主义错误,却依旧为过往感觉自豪,因为他认为自己有着“超越平庸”⑥,不做“芸芸众生”的信念。本文将指出种种情境下他的自豪心理实则是一种虚荣心理。这种虚荣心理在叙事时主要表现为对往事描述的选择性模糊,即表现自己风光的时候则大张旗鼓,涉及过错时便多用模糊性语言。不可靠性叙事下的自豪实是虚荣,这也是反讽在显性情节上的体现。另一方面,仔细挖掘隐性叙事暗流,却发现虽然小野过去红极一时,战后却无人问津,或被人针砭。这着重表现为国人(甚至是亲人)对他的异化与孤立。然而虚荣的他不愿承认自己遭受异化,依旧选择刻画自己的风光,掩饰自己的孤独——这便是小说暗含的反讽暗流。虚荣与孤独不同心理的交叉也能更好地解释叙事过程中常常出现的前后矛盾现象,以及小野产生自我欺骗心理的原因。

三、显性情节透露“尊严”实为虚荣:往事描述选择性模糊

不可靠性叙述要求读者从字里行间尽可能追溯获取“隐含作者”(Booth,1983)所表达的真实意图,不能简单相信叙述者的一切陈述。《浮世画家》中便出现了与叙述表达相悖的潜藏文本,即小野并非是直面错误,而是本着能回避则回避,逼不得已再承认的原则,而他的虚荣心又给过去安上追求理想的美名,并为自己能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感到骄傲。他将过去为祖国“效力”、战后承认过错都与“尊严”挂钩,实则是虚荣心作祟下作的低调陈述。本节会先分析透露小野虚荣之心的各处文本,之后指出该心理对主人公消极面对错误、对事件进行选择性陈述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虚荣:扭曲的“尊严”

文章伊始,小野讲述了自己住所的来历。其宏伟住所实是从前任房主杉村明先生那低价买来的。至于杉村明其人,小野说他“无疑是城里最受尊敬、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小野的住所是通过一场“信誉拍卖”得来的,拍卖看中的不是候选人是否有财富,而是“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可见小野从开始就在树立自己道德声望极佳的美好形象,并且直言不讳地说:“当我得知杉村一家——经过最为周密彻底的调查之后——认为我最有资格买下他们如此珍视的那座房子时,我内心深处曾感到多么满足”,而这种“满足”其实“满足”的是“我”内心深处的虚荣。

其次,小野全文穿插叙述了依靠自己声誉威望对身边人、事的施恩,侧面表现了自己过去的成就,暗含虚荣之心。学生绅太郎,同事乌龟,酒馆老板娘川上夫人便是突出代表。

小说第一部分提到他利用自己的声望为绅太郎的弟弟谋得一份职业,绅太郎携弟向小野表达谢意时,小野“体会到某种成就感”,并且他们“拜访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小野便把这则消息分享给一同喝酒的学生们。因小野步入歧途而遭受迫害的黑田也向老师表达了他的敬意与赞誉,说小野的“名望已经超出了艺术圈,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认为“先生的名望还会与日俱增,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小野增二的弟子”。小野说面对学生常有的恭维,自己“一向对他们的话不以为然”,然而接下来一句则是:“当绅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门口鞠躬赔笑时,我体验到了一种暖融融的满足感”。这也是小野虚荣心逐渐膨胀的开始。

乌龟也是小野施恩的对象之一,他因为作画速度慢常被同事取笑,“在同事们中间颇受尊敬”的小野主动为其辩护,相信由于自己的干预“结束了乌龟所受的折磨”。小野认为对乌龟的施恩并不限于此,还包括之后将他带到毛利先生那里学习作画,于是大放厥词:“乌龟确实应该感谢我”。

川上夫人希望小野能帮她恢复酒馆生意,曾和绅太郎一同回顾小野的风光,比如说小野在她这里是“天然的领袖”,绅太郎也把小野喻为“将军”,还说“将军必须把他的人重新召集起来”。这些都让小野自以为自己风光依旧,虚荣心得以满足,于是打算“开始认真考虑川上夫人的计划”。

第三,小野因作军国主义宣传画成名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决定拜访之前劝自己放弃作政治画的毛利老师,试图以一种骄傲得意的姿态出现,一路上想着毛利会如何接待自己,甚至决定都不再敬称他为“先生”,“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同行”来称呼。坐在离别墅不远的山上休息时,他内心升起一种“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这种感觉“与较小的成就所带来的得意截然不同”,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喜悦,坚信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公正的承认”,即是自我价值得以满足的卓越成就感,此时小野的虚荣心理也达到顶峰。

以上所谈这种“成就感”或是“骄傲”实则是不可靠性叙述下虚荣心的变体。在虚荣心理作祟下,小野对过错则是尽可能逃避的,因此对待过错时语言便会选择性模糊。

(二)虚荣心作祟下对待过错的态度

首先小野不想让外孙知道自己的过去。一郎问小野过去是否是“有名的画家”——这多少让小野有些欣喜。但之后一郎继续童言无忌:“爸爸说你曾经是个有名的画家,后来不得不结束了”。小野以年纪大,退休为由进行了解释,显然并不能让一郎满意,于是他继续说道:“爸爸说你不得不结束,因为日本战败了”。之后小野记忆选择性模糊:“我记不清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在做什么了。很可能就坐在钢琴屋里,看着一郎的画发呆,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其次小野虽对二女儿仙子心存愧疚,却一直认为三宅退婚并没有隐情,以“家庭地位过于悬殊”为由搪塞女儿疑问。甚至回忆与三宅最后的相遇时,也是先以一种暗含优越的心理描述了三宅衣着、工作地点的破败,试图以此说明三宅悔婚的原因就是自觉高攀不起。然而二人的对话却透露了小野的态度。三宅提起总公司以死谢罪的总裁,小野对此表示惋惜,认为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但三宅却说“有许多应该以死谢罪的人却贪生怕死,不敢面对自己的责任”,并指称这类人“比战争罪犯好不了多少”。小野立马说这些人不能被称为是“战争罪犯”,三宅却义正言辞:“这些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懦夫的做法。而且那些错误是代表整个国家犯下的,就更是一种最怯懦的做法”。回忆至此,小野言语再次模糊:“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也许我把他的话跟池田可能会说的话搞混了”,以此极力撇清自己过往对仙子婚事造成的一定不良影响。

第三点从小野筹备仙子相亲中的种种表现进行解读。带一郎看电影的路上偶遇佐藤先生,其长子大郎即是仙子的相亲对象。小野听佐藤提起因自己而遭遇迫害的黑田,回家后犹豫再三还是和女儿们提及此事。大女儿委婉指出父亲应去拜访黑田及其他过去的熟人,此时小野虽对女儿用意心知肚明,却再次表现出语言模糊:“我好像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最终小野终于决定寻找往昔友人,企图让他们在佐藤面前尽可能给自己说些好话,而不谈及军国主义过往。第一个找的是松田,小野蹉跎良久才开口,终于达成目的。回家的路上虚荣又使他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相信即使自己不找松田,松田也会帮他说好话,于是又轻描淡写地说,“但是跟老同事重新建立联系总是好的”——一场放下自己“尊严”去寻求帮助的旅途在他口中便仅仅是为“重新建立联系”。

小野之后也拜访了黑田,吃了闭门羹。最后在相亲会上感觉众人对他敌意重重,看到女儿表现越来越拘谨,终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提起过往,承认过错。事后小野这样描述自己心情:“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作出那种关于过去的申明”。然后说出了让人感觉意外,与他前后文表现有所背离的话:“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很难理解的。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可见小野暗自为承认错误而自豪,认为因此获得了“尊严”。

以上各处的选择性模糊与文中记忆最为清晰的一处叙述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点即是小野回忆与佐藤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认为他的“记忆没有丝毫偏差”:“我记得那天我们在我家门外聊了一段时间,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佐藤博士几次提及我的作品和事业。我记得他继续往山下走去时,又一次重复类似的话:‘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住到我们这里,真是莫大的荣幸,小野先生’”。节子质疑小野和佐藤的交情,小野便故意再次叙述:“我十分清楚地记得约十六年前的那个晴朗的日子”“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次见面”,以及再度重复佐藤说的话:“一位像您这样地位的画家住在我们这里,真是不胜荣幸”。除此之外,文中他处同样清晰的叙述均是小野用来美化自身形象的,如叙述帮助乌龟摆脱同事嘲笑,虽然时日太长忘了当初自己对同事说的确切的原话,但他可以肯定“确实站在乌龟一边说了诸如此类的话”,并且“至今清楚地记得”乌龟脸上“感激和宽慰的神情”。这里的清晰记忆与提及错误便进行的模糊表述形成鲜明对比。

综上可见虚荣心作怪的小野一直不能正面错误,即使不得已承认,也觉得这是有“尊严”的人才能做到的事,依旧将自己形象烘托高大。因此本文认为显性情节的反讽便是他口中的“尊严”实则是“虚荣”,而这份虚荣着重表现在美化自己的形象、地位,同时对不愿承认的过错进行刻意的语言模糊。

四、隐性进程表明被孤立:权力地位似有还无

显性情节透露小野虚荣的心理,隐性进程却表明他一直成为社会中的“他者”,受到周围人的排挤与孤立。本节将从家人、学生、外人三个层次分析小野所受的孤立。

首先,小野承受着来自家人的异化。这着重体现在小野琐事上的决定权被一双女儿的剥夺,以及众人(包括女婿)在婚事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而自己疼爱的外孙受其父母影响对小野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异化。

全文中看似小野是一家之主,实则主动权受到女儿们的挑战。如他打算带一郎去看电影,节子支支吾吾推脱,说仙子和一郎有别的安排。仙子也坚决反对,理由是已安排和渡边夫人见面。小野试图几次劝说仙子,但她执意不改安排。于是小野“叹了口气”,自己去找生闷气的一郎,回来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女儿们“谁也没有反应”。叹气这个细节可以无声传达小野心中的难言。同样在第三部分,小野提出让一郎尝尝清酒的要求再度遭到女儿们拒绝。小野私下答应一郎让他喝到清酒,外孙担心节子不同意,小野便向他拍胸脯:“别担心你妈妈,一郎。外公对付得了她”,之后又一次安慰他:“就把你妈妈交给外公好了。我们可不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用餐当晚小野和女儿们提前打招呼,说喝酒事关一郎的“自尊心”,试图劝服固执的女儿们,却依然遭到节子拒绝,最终一郎并没有喝到清酒。

两个女儿对待父亲前后态度的差异也是极为显著的。第一部分节子为了让仙子第二次相亲顺利进行,一直不断暗示父亲思索以往婚事失败的真正原因,建议他“最好采取一些预防措施”,知道小野遇到佐藤先生的经历后又含蓄指出他“可能应该跟过去的某些熟人谈谈”。同样仙子也是含有相同心理的,如在婚事逼近前她经常问小野一整天做了什么,“大概又跟平常一样闷闷不乐地闲逛吧”。不过有时她的表达言辞会更重一些,如她看小野修竹子的时候与其发生口角,仙子先含沙射影:“这都是爸爸整天没事可做的结果。爸爸只好没事找事,胡乱插手”。之后二人由此引申到艺术品位,小野暗示是女儿在艺术上一窍不通,仙子再次含沙射影:“那么,我想,爸爸在他的绘画上也是一贯正确的喽”,还说自己每天很忙,“不像爸爸那样整天闲着”。到相亲那天,小野见女儿神色紧张,打趣了她两句,她却说他“就喜欢嘲笑别人,自己不好好地做准备”,后来再次重复:“是爸爸自己有问题。他太骄傲了,不肯为这样的事情好好做准备”。由此可见二女儿心里也对父亲不提前帮自己疏通而感觉不快。文中许多地方可以看出姐妹两私下交流甚多,却与父亲交心甚少,除了刚开始看似无心之笔的“我听见另一个屋里传来女人们低低的谈话声”,后来小野直抒胸臆:“我不止一次看见我的两个女儿在深谈,注意到她们做贼心虚地突然停住话头,然后又装模作样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在节子来访的五天里,这样的事情至少发生了三次”。除此外,还有女儿间多次心照不宣目光的交流——小野提起偶遇佐藤,“仙子扫了一眼姐姐”,节子便先开口询问一些有关佐藤的无关痛痒的话。之后小野提起佐藤可能与黑田相识,两个女儿又一次“交换了目光”,小野“又像上个月有几次那样明确感觉到她们议论过我的什么事”。同样,听到小野说要让一郎喝酒,“两个女儿交换了一下目光”,合力反对。最明显的是在第三部分结尾,小野和节子公园中散步,小野感谢她曾建议自己采取“预防措施”,节子却问了三四次到底是什么意思,与前文隐含信息相悖。而叙事者也借大女儿之口表明仙子在婚后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仙子对我说,她对爸爸那天晚上的行为感到非常困惑”,即事后节子一人便表述了其余人的态度,让读者难辨真假,父女间距离感却格外显著。

女婿池田,及在父母影响下的一郎,都表现出对小野一定程度的异化。他把与节子的隔阂原因归结在池田身上:“一个妻子受丈夫观念的影响是无可厚非的——哪怕这些观点像池田的那样荒唐可笑”,“这些荒谬可笑的观点似乎也对仙子产生了影响”。但行文至此都没有明确告诉读者池田是什么观点,直到回忆起儿子健二的葬礼,池田表达出对“不敢承担责任”的“罪犯”的不满,矛头可能指向小野,他便“发现池田的观点有些刻薄,甚至恶毒,令我担忧——特别是它们似乎正在影响节子”。因此在小野眼中,池田成为打破和谐父女关系的介入者。他的思想影响了节子,二人又共同侵蚀了小野疼爱的一郎,因此如此不谙世事的孩子便能说出“爸爸说你不得不结束”的话, 还问小野自杀谢罪的作曲家野口的事情。最后也是借节子的口,表明池田婚事前后的态度不一:“我把仙子的信念给池田听的时候,他也表示迷惑不解”。

其次,曾经的学生对小野的态度也异常冷漠,甚至前后不一。绅太郎在老师名声大振时曾向他寻求帮助,战后看似与小野关系很近,实则心里仍与其划有一定界限,力图让小野证明自己在中国问题上与他意见不同。小野批判绅太郎不敢承认错误,说他“不需要用谎言替自己开脱”,绅太郎从此便与小野断了联系,于是小野猜想“绅太郎还是坚持用虚伪的方式追求他的目标”,其身上存在“狡诈的、不可告人的一面”。至于绅太郎在中国意见上与小野相同还是相左,不可靠性叙述无法还原事实,但师生间距离感拉大。黑田是另一个小野着重刻画的学生。小野为小女婚事登门造访,最初由黑田的学生恩池接待,当恩池知道小野身份后,立即由开始的热情、礼貌变得冷漠甚至无礼,他向小野叙述了黑田曾经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叛徒。他们是这样叫他的。叛徒。每天,从早到晚。可是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事后黑田冷漠的回信直接抹杀了一切师生情谊,足见他对小野算得上是恨之入骨,并且将这份痛恨传承给自己的门徒,可见其对曾经崇敬的老师的孤立。

最后是来自外人,多是以三宅、佐藤次子——光男为代表的年轻人的敌意。小野听说傻子平山小子因为在和平时代唱战争歌曲而遭人毒打,认为持有与池田类似观点的“绝不仅仅是我女婿一个人。最近周围比比皆是。年轻一代的性格出现了一种我不能完全明白的改变,这种改变在某些方面无疑是令人不安的”,“如果你仔细研究每个人对你说的每句话,似乎都会发现其中贯穿着同样的怨恨情绪……也许三宅和池田那一代人都会这样想、这样说”。小野在相亲时越来越确定同为青年的光男“他的敌意和谴责”,并且认为其实佐藤一家都秉着同样的态度,只是光男“掩饰的功夫还没有那么高明”。以上是正面刻画众多年轻人对自己的敌意的,文中也有侧面描写,即佐佐木。佐佐木曾是毛利先生最得意的门徒,最后却成为了“叛徒”,而小野同样也是“叛徒”,因此佐佐木的经历是可以从侧面反衬小野的。小野描述了当时同门是如何对待佐佐木的,即是冷漠与不回应。小野听到佐佐木问自己的好朋友话,第一句时,“对方没有回答”,第二句,“仍然没有回答”,佐佐木继续说话,又是“长久的沉默。是的,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接着佐佐木表明最受伤害的是朋友不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而对方回馈给他的“又是沉默”。最后佐佐木问对方不肯“看我一眼,祝我一切顺利吗?”,依旧没有回答,小野只听到纱门关闭,佐佐木离开的声音。因虚荣心理,小野为维护自己形象,不能直白叙述自己面对的困境,通过佐佐木这面镜子便可看出,但凡是背叛,都会和周围人产生隔阂。

面对几近全方位的异化,小野叙事风格平平淡淡,处处是他装作不明世事的样子,重心依旧放在维护自身风光上,凸显自己曾有的以及现在有的尊严与骄傲。即主人公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愿承认自己受人孤立的尴尬处境。

五、结 语

小野增二受人异化的现象成为一股强劲的叙事暗流贯穿全文,这股暗流与显性情节形成鲜明对照,呈现背向发展的趋势。如果读者仅仅关注情节的显性发展而不深入挖掘叙事暗流,极容易对文本及人物形象产生片面理解,如只看到他承担错误的英勇却未能发现他内心的虚荣,或是分析得到他的虚荣却看不到该心理掩盖下的孤独。异化主题与不可靠性叙事相悖,呈逆势走向,但与虚荣的潜文本形成互补。同时应当意识到虚荣是对显性情节下小野自豪心理的反讽,异化的挖掘则是隐性叙事暗流对整个文本隐含的巨大戏剧性反讽。隐性、显性反讽既与叙事相背离,突出反讽意味,彼此间又互相形成对话。一明一暗的双重叙事动力增添了文本的耐读性,提升文本张力,双层次反讽深化了主题,易于对人物与文本形成更为全面的解读。

注释:

①详见费伦NarrativeasRhetoric. 费伦五部著作对叙事学有深远影响,如1996、2005年两部著作中分别提出“文本动力”、“读者动力”对叙事进程的影响,以及提出了判断隐含作者是否可靠的三大轴线(事实轴、感知轴、价值轴)。

②基于隐性进程的挖掘与应用,申丹教授发表过多篇论文探讨,阅读相关文章有助于更好把握隐性叙事暗流。

③书中原文:The covert progression is an ethical-aesthetic undercurrent running throughout the text behind the overt plot development.

④如果隐性进程丰富了显性情节,加深了道德审美价值,便起到对情节的补充作用,如申丹(Shen Dan, 2014)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苍蝇》的解读。而有时隐性进程也可能对显性情节起到颠覆作用,详情可见书中对凯特·肖邦《黛西蕾的婴孩》的解读。

⑤有关隐性进程加深文章戏剧性反讽的分析可见申丹教授对坡《泄密的心》的解读。

⑥文中所引小说原文均依据英文版AnArtistoftheFloatingWorld. 译文来自上海译文出版社,马爱农译,具体页码不标注。

陈晓珍. 2013. 论《浮世画家》中的罪与赎[J]. 名作欣赏(21):21-22.

郭欣. 2013. 对话自我理论视角下的《浮世画家》解读[J]. 世界文学评论(1):160-163.

李霄垅. 2008. 石黑一雄小说《浮世画家》中的背叛[J]. 外语研究(5):104-107.

石黑一雄. 2011. 浮世画家[M]. 马爱农,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汪章雯. 2014. 《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中主人公的“自我欺骗”[D]. 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

周颖. 2014. 创伤视角下的石黑一雄小说研究[D]. 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

朱琼彦. 2011. 充满“敌意”的豪宅———论石黑一雄小说《浮世画家》中的房子意象[J].海外英语(11): 269-270.

BOOTH W C. 1983.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ISHIGURO K. 1986.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PHELAN J. 1996. Narrative as Rhetoric: Technique, Audiences, Ethics, Ideology [M].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SHEN DAN. 2014. Style and Rhetoric of Short Narrative Fiction:Covert Progression Behind Overt Plots [M]. New York: Routledge.

[责任编辑:许莲华]

Dual Narrative Movement in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WANG Fengyu BU Zhaoxia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BeihangUniversity,Beijing100191,China)

AnArtistoftheFloatingWorldcompleted by Kazuo Ishiguro is written in the first narration by the narrator, Ono, whose second daughter, Noriko, is preparing for her Miai. Serving as the main thread, the marriage preparation gradually discloses Ono’s past acting as an Imperialist in World War II. Focused on “dignity”, the text describes Ono’s progress from shirking the past to dealing bravely with the fault. Aimed at digging the subtext and the covert progression, combining the overt plot and undercurrent running,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so-called “dignity” is, in fact, a sort of blind vanity, of which the other side is “alienation”. Laying emphasis on interpreting the double irony, this paper overturns the flat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aracter, and draws out a fuller understanding of the text.

Kazuo Ishiguro; An Ars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covert progression; dual narrative movement; alienation; irony

2016-01-20

北京高等学校“青年英才计划”项目“石黑一雄作品中的生命意识——以东西方文化为参照”(29201451)。

王丰裕(1993-),女,山西交城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步朝霞(1978-),女,山东淄博人,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当代西方文论。

I712.072

A

1672-0962(2016)05-006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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