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节子印象

雪潇

石节子乡村美术馆

这是石节子，这是风烟俱静的一方台地

人们把镰刀往麦衣墙上随手一挂

把汗褂儿往肩膀上随便一搭

把草帽儿往黎庶之首上，随手一扣……

这是天造地设的石节子

惊喜万状，说的是你的样子

也是石节子的样子

如果你活得不够开心

或者活得不够展脱，或者

活得不成模样，建议你到石节子

悄悄走上一遭……让那些平凡的砖瓦石头

那些卑微的器物，给你悄悄地讲上一课

展示你自己，这是石节子的话，也是上帝的意思

我們其实都以展品的身份活动在上帝的某个

展台

互为背景，并且彼此陪衬

互相爱，并且彼此仇恨

最后，我们被装进那个叫做棺材的木箱子

——上帝把我们打包搬运到另一个所在

参加另一个展出

我来过，我存在过，我姿势过……

这就是石节子千言万语里的中心意思

石节子的石头

坐在石节子村的石头上，朝山下看

游夫子沟里，那个云游天下的书生

正在濯足渥发

然后背靠一块石头咬文嚼字

石节子村对面，是靳家大坪村

这山的雨和那山的雪，常常隔沟喊话

分量重的话，像扔过来的石头

也像扔过去的土疙瘩

想当年，姓孙的石匠把石头捣下来

就在石节子挥汗如雨摲（can，意同凿）磨子

一凿一声鹧鸪天，一摲一声相见欢……

掌心里满满的，都是金石为开的手感

石头做成的磨子，毛驴儿推着转

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叫做推磨

鬼推磨，那却是推磨的艺术中

比较花钱的魔幻现实主义

石节子的花椒

石节子的花椒，一进夏天

就一天赶一天地，赶往红

头伏时还在树上，二伏时还在树上

三伏天一个溽热的下午，老靳和老靳妻

用手指头上的几点血

外加额头上的几滴汗，把它们换走了

老靳把花椒捡了簸了晾晒了

卖给四川客人了

老靳妻把剩下的花椒包了挂了只等过年杀猪了

石节子：雨水比艺术更重要

在德国卡塞尔，石节子村的村民靳女女

正在隔窗看雨

如饥似渴的样子，十分中国

至少十分甘肃

德国记者问他：“您在看什么？”

靳女女：“我在看下雨”

“您为什么要看下雨？”

“我的家乡半年来没下过一滴雨！”

这个干旱的地方，就是石节子

记者：“您觉得雨水跟艺术哪个重要？”

勒女女：“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

——这是什么意思？在哲学的故乡

这位德国记者对中国农民的艺术观和雨水观

百思不得其解

石节子下午茶

那刚刚从茶罐罐里倒出来的一口酽茶呢？

老靳低下头，左右看看，又看看左右——

我记得我还没有喝哩，这杯子里

咋就空了呢？

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屋外一院子阳光

院子外，是石节子

石节子远处，是远山

忽然老靳若有所悟，然后自言自语——

要不我们俩就一人一口地喝吧

有我的一口，就有你的一口

这是石节子一个夏日的午后

香椿树提着它们的树影子，四处找着阴凉

石节子：那些叫做人鱼装置的雕塑作品

牛逼的不是特殊的材料制成了它们

牛逼的也不是它们吊在大槐树上随风晃荡

牛逼的也不是它们的黑颜色，或者黄颜色

牛逼的是它们静好岁月里惊恐的目光

牛逼的不是它们双手紧贴大腿上，像是没有手

像是手如鳍。牛逼的也不是它们似在喘息

好像刚刚干完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或什么销魂蚀骨的好事

牛逼的是，它们都张着口喊着——老子很渴

牛逼的是，它们是多么亲切的想象——石节

子的公民呵

就应该瞪着个眼、黑着个脸，头上一顶

草帽儿，身后一个

背搭手

石节子：太阳能路灯

村头村尾，那太阳没有照亮的

天黑了，太阳能路灯

把它们继续照亮

坡上坡下，那太阳能路灯没有照亮的

到了后半夜，月光把它们

继续照亮

梦里梦外，那月光没有照亮的

黎明时分，靳勒先生的雕塑把它们

继续照亮

身前身后，石节子人默默的一生没有照亮的

过世的时候，平静的死把它们

继续照亮

石节子：盼雨

杨槐树的蔫叶子动了一下

它的小耳朵听到了对面山顶上若有若无的雷声

像谁家的碌碡，滚了一下

石节子公民李元生正在门前崖边上

喝着酸拌汤

若有若无的雷声

像是谁家的碌碡滚来了一个

半信半疑的好消息——

像时有所闻的谣言，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像老天爷的擦边球，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头来，竖起耳朵再听

但是偌大的山川若无其事，安静的

像炕旮旯里撂下屁的亲戚

雷声再无响起。石节子公民李元生

还有上面崖边的李保元

还有下面崖边的老靳

他们端着酸拌汤，脸上的枯焦连成石节子

巨大的旱季

石节子：给苹果套袋

日上三竿，老靳已给他的苹果套了600个袋

子了

他的鼻颊屲上，已经滚出600个汗珠了

丘壑作證，老天爷给老靳又许下了

一堆诺言，说是秋里价

就能兑现

更多的苹果，整个石节子的苹果

将一头钻进袋子里

慢慢地长大

整个石节子，包括老靳

都被装进了一个更大的袋子

这个更大的袋子叫做光阴

石节子的祖先给山上的兔子下过套索

时代进步了，现在

他们给树上的苹果

套袋

那岁月套给他们的，他们

不是套给苹果，就是套给野兔

石节子：春夜喜雨

先是风，后是雨

前脚是风，后脚是雨

咣当咣当，翻腾了大半夜

这个毛手毛脚的贼娃子，他在石节子找呀找呀

最后他终于在老靳身上找到了——

那是一根幸福的骨头

那是一根只要听到雨声就酥了的骨头

相约石节子

从诗人戴望舒的雨巷，到雕塑家靳勒的黄土坡

从绵软的丁香花，到扎人的花椒树

我们相约石节子的方式应该走出雨巷

见面的暗号，应该从撑着油纸伞，修改为

戴着草帽儿；相约的心情，应该从幽怨

修改为乡愁……最好是无边的乡愁

在这野旷天低的地方

让我双手捧一苗火，给你点上一支烟——

让我们用天底下最平常的联络方式来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