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的旅行书写
2016-03-09宁慧霞
宁慧霞
(河南工业大学 外语学院, 郑州 450001)
苏珊·桑塔格的旅行书写
宁慧霞
(河南工业大学 外语学院, 郑州 450001)
美国著名女作家苏珊·桑塔格始终把旅行视为生活与写作的一部分。旅行点燃了她创作的灵感,书写帮助她实现自我重塑的愿望,她的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都对她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她酷爱旅行有着深层动因,旅行折射出桑塔格对自我重塑的渴望——渴望埋葬无根的童年,渴望发现被遮蔽的事实真相,渴望通过不断变革创作风格来实现小说家的自我重塑。旅行以对变化的渴望反抗难以消解的创伤,结果却强化了童年的创伤记忆。旅行也是桑塔格虚构文学创作的隐性主线,人物精神困境何尝不是作家精神旅行的一种背书。
桑塔格; 政治旅行; 精神旅行; 旅行动因
一、引 言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当代西方最重要的女性知识分子、美国著名评论家、小说家。她的创作领域覆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创作形式也不拘一格,有小说、戏剧、电影脚本、文化评论、艺术随笔等。她的多栖身份与多种艺术实践,造成了桑塔格研究的开放性和复杂性。纵观以往国内外研究多是集中在她的文艺理论、备受争议的政治立场、小说中实验主义技巧和新历史主义创作,对她的旅行及旅行叙事作为一个系统的研究并不多见。
事实上,桑塔格一生有丰富的旅行经历,她始终把旅行视为自己生活和写作的一部分,在她看来,旅行就是书写;书写亦是旅行。旅行点燃了她创作的灵感,书写帮助她实现自我重塑的愿望。本文从桑塔格的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探讨旅行对她创作产生的影响,剖析她旅行情结背后的深层动因,认为桑塔格对自我重塑的渴望是她热爱旅行和旅行书写的深层动因。这种对自我重塑的不懈追求既体现在她渴望通过身体的旅行抗拒童年的创伤记忆,结果却发现越是试图忘记越是难以忘记,最终童年的创伤在记忆的反复回放中不断得以强化。旅行也是桑塔格不同时期虚构文学创作的一条隐性主线,旅行构成人物发现自我、重塑自我的心路历程,这种对人物精神旅行的热爱何尝不是小说家桑塔格的精神旅行,她对不断翻新的创作风格的尝试何尝不是小说家自我重塑的精神旅行。
二、桑塔格的政治旅行
桑塔格一生的旅行经历大致可以分为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两大类。政治旅行体现在她作为美国新左翼知识分子对新兴社会主义国家的一系列访问。20世纪60、70年代她曾先后前往古巴、越南和中国进行政治朝拜。受古巴人民革命热情的感染,1960年9月,桑塔格考察古巴革命文化,1969年在《壁垒》杂志上发表了《关于热爱古巴革命正确方式的思考》(SomeThoughtsontheRightWayforustoLovetheCubanRevolution),赞扬古巴人民饱满的革命热情和兼容并蓄集西方文化和加勒比文化为一体的自由宽松文化氛围,她的文章进一步鼓励了更多的美国新左派人士前往古巴。
作为新左派的代表人物,20世纪60年代她还积极投身到反对美国越南战争的侵略行为。她坚信北越的真实完全被外界“言过其实”、“尖刻”而“过分泛化”的报道误导了,要想真正了解被舆论遮蔽的真相就必须亲自前往事发现场,而不能仅仅满足于对事物的表层理解。1968年受北越政权的邀请,桑塔格开始为期两周的河内之行,由于中途滞留,真正在河内访问的时间只有一周。旅行结束,她整理在河内期间的笔记,发表旅行纪实《河内之行》(TriptoHanoi)。访问河内之前,河内一直是作为一个西方中心意识的“他者”存在于桑塔格的头脑中。“去那些赤贫的国家旅行就如同时光倒流: 离开生活富足、充满怀疑的文明社会,去寻找早期的那种单纯、虔诚和健康的生活”(桑塔格, 2011a)。她相信社会主义政权能够提供解决美国政治腐败、经济衰退和道德式微的良药,因此北越之行被赋予了精神朝圣的基调。可是到来河内,她却被北越人高度模式化的语言、清一色的着装和缺乏个性化的行为所困扰。西方的自由民主制与北越高度集权的文化产生的激烈碰撞使她难以将眼前的一切同头脑中的政治朝圣联系起来。她既不愿接受北越道德的抽象化范式和集权制度对人性的束缚,也不愿承认自己北越之行的失败。如果一定要对此行加以界定,她希望自己的旅行只不过是对北越现实做的一场“简短的”、“业余的”考察而已。“任何从我的行程中获得真正严肃的东西都将把我送回到起点:作为一个美国人,一个没有派属的激进分子,一个美国作家的困境”(桑塔格, 2007a)。
1973年桑塔格只身前往中国,感受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像河内之行一样,距离之内的观感并不比距离之外了解得更多。出发之前,她就被文化位移带来的伤感包围着,创作了人生中极具个人色彩的传记小说《中国旅行计划》(ProjectforaTriptoChina)。未曾上路就已发现中国语录式的简单与她追求的多元文化氛围的抵牾,“在文学与知识的交界处,灵魂的管弦乐突然奏出喧嚣的赋格曲。旅行者步履蹒跚、颤抖着、结结巴巴”(桑塔格, 2009a)。如果说《河内之行》以纪实的形式记录了桑塔格在两种文化间遭遇的情感冲击,《中国旅行计划》则以写虚的形式讲述了一个类桑塔格的叙述者在中国寻根之旅失败而遭受的情感困厄。桑塔格的越南和中国之行都让她陷入了“从‘大文化’到‘小文化’的逆向移位的晕眩”(王予霞,2009:178)。正如布洛在研究心理距离与审美关联时指出,人同艺术和现实间的审美关系存在着“距离的矛盾”。所谓“距离”就是“在美学中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在时空和心理上的距离、间隔或差异、对比”(Bullongh, 1912:97)。他紧接着指出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距离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艺术品过于拙劣让人难以亲近;距离太近,主体则不能用艺术的眼光看待客体或艺术品过于写实会影响到主体的审美。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能产生美感。有鉴于此,在审美活动中,主体和对象之间一定要保持适当的心灵距离,这样才能使主体以非功利的态度看待对象,实现主体和对象间的情感交流,促成美感的发生。桑塔格在河内或中国遭受的情感困厄正是源于她从来就不了解越南也不了解中国,她的政治审美旨趣完全是建立在对社会主义政权的空洞理解,这种理解恰恰是始于心理和空间的距离。当她作为审美主体穿行于两种对立的文化,想象距离和心理距离不断被现实距离打破,身为旅行主体的她自然会因二种文化在观念和现实中的碰撞而产生情感失衡,原本的朝圣之旅由此变得异常苦涩。
如果说桑塔格对古巴、越南和中国的红色旅行呈现的是她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革命激情,那么1980年4月她对波兰的访问,特别是表达支持“团结工会”声讨波兰政府对知识分子及其文化活动的压制,以及回国后在纽约曼哈顿市政大厅发表《波兰及其他问题:共产主义与左翼》(PolandandOtherQuestions:CommunismandtheLeft)的演讲,被大多数评论家认为是她政治立场的根本性转变:由同情支持左派运动走向右派保守主义。为了声讨萨拉热窝人道主义救援危机,从1993年到南斯拉夫内战结束,桑塔格曾13次踏足战火纷飞的战场,并亲自导演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名剧《等待戈多》,与被内战围困的克罗地亚人民一起承受痛苦,等待救援;但是美国及其欧洲盟友推行绥靖政策彻底激怒了桑塔格。
无论是前往美洲的古巴,抑或是在亚洲国家越南和中国的旅行,还是到欧洲国家波兰经历的政治立场逆转,抑或是在萨拉热窝从事的人道主义救援的旅行,旅行表达了桑塔格对心中渴望和绝望的宣泄。在她看来,“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绝不能待在家里,而要以复杂的方式看问题”(Costa、Lopez, 1995:235)。复杂就是要拒绝简单化地信息植入,就是要前往事件发生地,以理性的方式看待世界每一个角落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不同于自己所熟悉文化氛围的政治事件。
三、桑塔格的精神旅行
除了上述提到的桑塔格丰富的政治旅行经历,她坦称“相比现实中的旅行我更热爱精神的旅行”(Servan-Schreiber, 1995:144)。法国一家媒体记者由此将她称为“思想的旅行者”(Servan-Schreiber, 1995:143)。
桑塔格的精神旅行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未曾上路,先读游记”(桑塔格, 2011b)。这是她成名后为纪念美国游记作家哈里·波顿(Richard Halliburton,1900—1939)而作的散文《向哈里波顿致敬》(homagetoHalliburton)的开篇语。在该文中她诉说了她是如何缓解童年的孤寂,开启立志成为作家的抱负。“人之初,我所能想象的最高人一等的生活就是那样的作家生涯:有无穷的好奇心、无限的精力以及无尽的热情”(ibid)。自此,做旅行者和当作家,在她幼稚的头脑里开始二位一体、生根发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桑塔格日后创作取得丰硕成果的一个关键因素来源于她一生的大量阅读。阅读开启了她精神之旅的航帆,成为她孤寂童年的最好慰藉。
桑塔格不仅酷爱读书,还酷爱创作,她把写作视为意识自省工程的一部分。“对我而言,作家是一种生存方式,就好像是加入一群圣人的行列……我想我并非是在做什么自我表达,我觉得我正在成为什么,正在参与一项高尚的活动”(罗利森2009:13)。在《反对阐释》后记《三十年之后》(ThirtyYearsLater),桑塔格再次提起当作家是她人生中做出的重要选择,“我决意不以学究的身份来苟且此生:我将在大学世界的令人神往的、砖石建筑包围的那种安稳生活之外另起炉灶”(桑塔格, 2011c)。
《恩主》(theBenefactor, 1963)是桑塔格在作家激情感染下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小说带有浓郁的欧陆哲学色彩,里面充满了对存在和自由的思索。小说思考了“做一个踏上精神之旅的人并去追求真正的自由——摆脱陈词滥调之后的自由,会是怎样的情形。……一个把自己交给幻想,或者梦想,结果会怎样(的故事)”(桑塔格, 2007b)。小说一方面表现了桑塔格对追求思想自由的憧憬,另一方面又包含了对思想遭遇现实压制难以自由的担忧。小说标志着桑塔格作为小说家旅行的开始。“要知道,没有人请你当作家,逼你献身文学。是你自投罗网,以为自己是块作家的料”(桑塔格, 2007b: 3)。这种追求思想自由,认为现实拘役思想、思想受制于肉身的理念在她身后出版的《心为身役:桑塔格日记第二卷》(AsConsciousnessisHarnessedtoFlesh, 2012)有不间断地记录。桑塔格对小说创作的探索和对小说家身份的笃定自《恩主》之后就再没有改变。
尽管桑塔格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的满腔热情,但是她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两部小说《恩主》和《死亡匣子》(DeathKit, 1967)并未帮助她确立小说家的声望,相反倒是《“坎普”札记》(NotesonCamp)、《反对阐释》(AgainstInterpretation)及《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OneCultureandtheNewSensibility)等文章让她一夜成名。她执拗地捍卫着作小说家的梦想,把《反对阐述》(AgainstInterpretation,1966)文论集中散发的能量称为“从小说创作中漫溢出来而进入批评的那种能量,那种焦虑”(桑塔格 2011d)。《死亡匣子》的出版让她饱受批评,在随后的20多年中,桑塔格看似失去了对虚构文学的创作热情,而将关注的焦点转入拍摄电影和从事她所熟悉的文化评论。
事实上,自桑塔格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死亡匣子》,她就开始重新思考形式与内容、美学与伦理、历史与现实、虚构与逼真间的对立统一,反思是否对形式过分倚重削弱了前两部小说的社会向度。小说开始映射现实,聚焦社会生活中一个个“我”及“非我”的人物生存困境。20世纪70年代她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我,及其他》(I,etecter, 1977),更是以旅行作为小说集的起始和终结。《中国旅行计划》开启了叙述者“我”的寻根之旅,寻根过程的忧伤加之寻求政治理解中国的失败,让小说始终笼罩在忧伤之中。《在没有向导的旅行》(UnguidedTour)中这种忧伤的情绪以及旅行途中对所见之物的失望,让整个旅行始终处于一种情感的极度压抑。旅行不再是要发现美好的事物,也不可能实现灵魂净化。总体而言,《我,及其他》就是一部记录桑塔格20世纪70年代思想迷茫、情感焦灼、创作困境的小说集。
桑塔格的前三部虚构文学作品都没有引起评论界太多反响,真正确立她小说家声望的是她1992年创作的《火山恋人:一个传奇》(TheVolcanoLover:ARomance)。该小说被业界认为是桑塔格创作的颇具影响力的一部小说,也是桑塔格本人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小说并没有停留在骑士从英国到那不勒斯又从那不勒斯返回英国的三次旅行,而是试图还原汉密尔顿爵士的历史原貌——他对火山的激情以及对收藏的痴迷。除了骑士第三人称叙述这一明线,小说还包含着另一重叙事线索,即父权制对女性的身心压迫以及不同类型女性对待压迫所采取的妥协、屈从、抗争到反叛的不同态度。小说对历史事件的再书写、对女性被压迫群体集体关怀,赋予小说深远的社会意义,同时彰显了桑塔格的人性关怀。这种对父权制下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也出现在桑塔格晚期创作的《床上的爱丽丝》(AliceinBed, 1993)。《床上的爱丽丝》更像是一部女性知识分子追求摆脱父权制精神压迫追求思想独立的精神之旅。爱丽丝精神自由恰恰是以她身体不自由为前提,她不得不整日佯装病态,通过自我禁锢于床上祛除父权制对女性创作的戒备,从而短暂地实现思想的自由。思想的短暂自由又是以思想的恒久不自由为前提,对智性的自我压抑最终导致主体身体和精神的全面崩溃。
1999年,桑塔格迎来了她人生中具有重要意义的另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在美国》(InAmerica)的成功,该书不仅为她赢得了2000年美国全国图书大奖,而且夯实了她作为优秀小说家的声望。小说讲述了波兰裔女演员玛琳娜的人生之旅:她先是在民族身份、女性身份和演艺身份的三重危机下被迫放弃了在波兰如日中升的演艺事业,从华沙来到波兰乡村;波兰乡村的宁静并没有让她的精神危机有任何好转,于是她又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东海岸;在目睹了纽约贫富的两极分化和繁荣背后的堕落,她和她的支持者又移居美国西部的安纳海姆地区,希冀在此建立一个政治平等、经济自足、精神丰富的乌托邦,终因经营不善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安纳海姆以失败而告终;为了生存玛琳娜重回舞台,凭借努力成为美国演艺新宠,声名远扬国内甚至远播欧洲,小说最终以玛琳娜精神危机的全面恶化结束,她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失去人世间一切最宝贵的感情。桑塔格此时的创作视阈已不再局限于女性题材和女性情感,而是具有和男性创作相当的敏感。她将批判笔锋直指美国消费文化对人性的侵蚀。在她的笔下,美国不再是希望之所,欧洲反倒成了精神救赎、挽救艺术没落的伊甸园。可以说,桑塔格每一次创作实践都是心路历程的另一种书写,也是精神旅行的又一次远行。
四、桑塔格酷爱旅行的深层动因
桑塔格为何如此热衷于身体旅行和精神旅行?这和她童年的创伤记忆是分不开的。桑塔格出生后不久,父母便重返中国继续经营皮毛生意,桑塔格自幼寄居亲戚家,由外祖父母抚养。6岁时父亲病逝中国,父爱的缺失加剧了桑塔格对母爱的渴望,可是母亲的无作为以及对她情感需求的漠视,加剧了桑塔格的情感饥渴。母亲在桑塔格的印象中素来都是负面形象,在罗利森夫妇(Carl Rollyson and Lisa Paddock)(2009)为桑塔格所做的传记《重塑偶像》(MakingofanIcon)第一章就有记录:“母亲是一个很自我的虚荣女人,不会做母亲,而总在担心自己的容颜老去”。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让她温暖给她慰藉的母亲。想到母亲,她就不寒而栗,这种恐惧不单来自心灵的恐惧,还包括担心母亲生气的后果,“我怕母亲,怕她生气,怕她为此会减少对我已经微乎其微的感情投入。但是我确实怕她。”(Sontag, 2012: 36)。桑塔格对母亲的情感由渴望变为畏惧,以致最后发展为强烈地抵触和憎恶。“从母亲那儿,我学会了: ‘我爱你’实质上是‘我不爱你’。母亲总是在挑战我的情感,告诉我是我的‘冰冷’(cold)让她不快。就像孩子亏欠父母,他们应对父母的恩典心存感激!他们才不欠呢。是为人父母亏欠子女爱才对(Sontag, 2012: 8)。这种对爱与被爱、施与被施关系的对立理解,让原本就冷漠的母女关系变成彼此敌视。 桑塔格童年对女性的敌视不单来自母亲,还来自对保姆罗斯(Ross)的恐惧。如果说前者令她畏惧,那么后者对她个性的压抑简直让她癫狂。由于母亲疏于照顾孩子,母亲的角色大部分由桑塔格童年的保姆罗斯承担。罗斯在桑塔格的记忆里是以“大母亲”形象存在:她体型庞大、强势、喜欢发号施令、喜欢用条条框框约束惩戒孩子。由于深受这两种不同类型女性的压制,桑塔格情感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阉割情结。这种害怕失去、害怕被冷落、害怕被操纵以及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又一度成为桑塔格和其女性恋人玛利亚·依瑞恩·福恩斯(Maria Irene Fornes)的情感映射。在和福恩斯交往的四年中,桑塔格始终充满了性的焦虑和情感的渴望。从另一角度上讲,桑塔格对福恩斯的依赖与焦虑就像是她童年和母亲和保姆不愉快经历的回放,这种情感的焦灼又不断强化了桑塔格童年记忆的创伤。记忆不是因时间而模糊,创伤在记忆的撕扯中变得鲜血淋淋,越是要逃避越是发现无处躲藏。1978年在接受《滚石》杂志记者乔纳森·科特(Jonathan Cott)专访时,桑塔格(1995: 136)坦陈了自己不愿回首无根的童年和四分五裂的家庭,她认为“人生与其纠结于寻找生命的起点,不如在‘自我重塑’中打破原有的藩篱”。
除去要抛却童年的创伤,桑塔格对旅行的偏爱还源自她对发现事实真相的渴望。从来不满足于从报纸、杂志、书籍中得来的二手消息,不满于主流媒体对信息的操纵和误导,造就了她高调张扬、桀骜不驯的个性。她会亲自前往发生过激进革命的新兴社会主义政权考察;也会为了揭露集权政治对知识分子的戕害而义愤填膺;还会不畏暴力与强权,公然与美国的国家舆论为敌。她从来不会将思想停泊在某个“安全”地带,也不会为了安逸的生活而停留在她功成名就的领域,而是坚持按照客观事实来思考、说话和写作。在接受耶路撒冷奖的演说中,她提到作家的责任应包括“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的抢掠者,还原世界本来的样子,描绘各种恶臭的现实、各种狂喜的现实”(桑塔格, 2009b)。但是作家的首要责任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和假话的同谋。如果当真相和正义间存在冲突时,讲出真相未必会促进正义,促进正义可能意味着压制真相时,如果一定要让她在选择真相和促进正义者间做出选择,她宁可选择披露真相。但是真相和正义又往往难以取舍,绝非是选择的对立两端。桑塔格在美国9.11事件后发表的对美国霸权政治的抨击,让她再度成为美国舆论一致批驳的对象。但是无论以何种姿态界入政治,桑塔格身上体现了西方知识分子所推崇的一种独立精神,为了捍卫真理,思想可以不畏强权。
她对旅行的酷爱还源于她对变动不居的执着。“我讨厌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或想象着做什么的感觉,我喜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我不喜欢徘徊于起点,但是我也同样不喜欢迈向终点”(Cott, 1995: 131)。这种对“在路上”的喜好也可解释桑塔格为何不断尝试翻新艺术手法,小说创作始终拒绝一成不变的风格。如果一定要为她不同时期的创作找出一种内在关联,变化恰恰构成了她小说创作最突出的特点。每一部小说与其说是关注人物的精神成长,不如说是桑塔格作为小说家内在自我的精神旅行。从1963年发表的小说处女作到2000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的《在美国》,桑塔格一生创作的4部长篇小说、1部中短篇小说集和1个剧本。每一部作品无论是在主题还是创造技巧的选择上都是一次新的突破。
第一部小说《恩主》是一部典型的元小说,小说开启了桑塔格对意识受制于肉身的思考:一方面她认识到理性的膨胀对人情感的压抑,对理性的过度强调让思想失去了自由;另一方面她对自闭于意识空间,单纯追求思想自由而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做法似乎又不认可。这种意识卸负带来作家思想的矛盾表现在她对主人公希波赖特结局的处理。她先是让人物在不受羁绊的思想空间实现了意识的自由,然而人物意识的自由又是以人身的不自由为代价。希波赖特疯掉了,他所追求的意识自由恰恰是在意识失常的时空实现的;而他重获自由,结束被拘役的生活恰恰是以他放弃意识的自由,回归常人的意识为代价。这不能不说是桑塔格对意识卸负的反讽,桑塔格对人物结局的处理表现了她对意识卸负做出的一种暂时取舍。桑塔格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死亡匣子》是人物临终意识的狂想曲,“小说多层次的叙述结构以及对人物晦暗意识世界的关注,增加了小说阅读的难度。小说并没有停滞在现代人存在困境和精神荒原,而是具有伦理叙事的向度,表达了小说家对美军在越南战争中集体无意识残忍的批评,以此提升了小说的立论”(宁慧霞,2014)。小说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也日趋丰满,隐喻的大量使用渲染了小说中弥漫的死亡气息。桑塔格虽从未称其为败笔,但她承认,出版了《死亡匣子》她失去了做小说家的信心。在接受查尔斯·鲁亚斯(Charles Ruas)(1995:175)的新闻采访中,她坦陈了自己在“边缘”行走的痛苦,“我想:我从哪里来?我在做什么?我做了些什么?我像是一个流亡者,但我并不想成为流亡者,我似乎不像是一名作家了,但我最想成为一名作家”。事实上,无论是《论摄影》(OnPhotography, 1977)中对摄影作品操纵性、侵略性的分析,还是在《疾病的隐喻》(IllnessasMetaphor, 1978)中对肺结核和癌症的“去魅”式评论,以及在《在土星的星象下》(UndertheSignofSaturn, 1980)面对欧洲文化没落而泛起的淡淡的忧伤,都不乏桑塔格对社会敏感问题的思考。《火山恋人》,这部在道德中展现美学,在美学中映射道德的作品,实现了桑塔格作为“道德家中的美学家”和“美学家中的道德家”的互动(里夫,2012:3-4)。小说开始关注历史题材,时隐时现的叙述者经常跨越时空界限,在对历史的改写中又加入了现代元素,叙述声音也由早期小说的单个叙述主体开始走向多种叙述声音的杂糅,最后一章特别赋予4位女性个体化的叙述声音,从不同角度完成了对父权制的控诉与批判。《床上的爱丽丝》表达了桑塔格对女性“精神囚禁”问题的思考,显然她对女性“想象的大获全胜”并不满足(桑塔格,2007c)。这种对父权制下女性身份的拷问何尝不是桑塔格本人创作途中矛盾心态的书写:一方面她不断周旋于男性主宰的创作界和评论界,利用美貌与机智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她又对性别歧视造成的女性作家边缘化境况深为不满,希望以作品质量而不是其他因素作为评判作品优劣的尺度。《在美国》延续了她在《火山恋人》中的历史书写,揭露了美国消费文化对人性的侵蚀以及对艺术理念的误导。桑塔格在大众文化与高雅艺术间的摇摆让她倍受欧洲和美国文化评论界的批评,而她似乎正是以自己对文化的不同阐释表现对文化问题的深层思考。由此可见,桑塔格每一次创作风格的嬗变,既包含她对上一阶段创作理念的反思和修正,又是小说家自我重塑的精神旅程。
五、结 论
纵观桑塔格一生的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每一次旅行无不是对原有认识的反思和对先前创作的突破。她的旅行情结可以归结为她要斩断无根童年,选择旅行恰恰又印证了她对无根和不受羁绊的渴望;她对旅行的钟爱还源自于她对发现事实真相的渴望,即使每一次发现都会伴随着不同文化碰撞的痛苦和可能遭受主流舆论围攻的危险;她的旅行情结尤其来自于她对变动不居创作风格的喜爱,她从来都不满足于驾轻就熟的创作,而是希望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自我超越。在她看来,“对文学作出任何单一的阐释,都是不真实的——也即简单化;要真实地谈文学,就必须看似矛盾地谈。因此,每一部有意义的文学作品,配得上文学这个名字的文学作品,都体现一种独一无二的理想,要有独一无二的声音”(桑塔格, 2009b)。这种对创作精益求精的态度,不仅造就了她桀骜不驯的个性,而且解释了她不断求变的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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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萧怡钦]
Susan Sontag’s Travel Writing
NING Huixia
(ForeignLanguagesSchool,HenanUniversityofTechnology,Zhengzhou450001,China)
Susan Sontag, the prominent American female writer, always regarded travel as part of her life and her literary creation. Travel sparked her writing inspiration and writing promoted the fulfillment of self-making. This paper is a tentative study of the influence of her political and intellectual travel on her writing and attempts to probe into the profound causes of her attachment to “travel complex”. Travel is a reflection of her aspiration to bury her childhood trauma, her craving to hunt for truth and her wish to fashion a transcendent self via transforming her writing strategies. Travel is used to escape from and rebel against trauma, but it actually intensifies the depressing memories of her miserable childhood. Travel also constitutes the implicit theme of all her fictional writing. The spiritual predicament the characters undergo in her different fictional works is the endorsement that Sontag experienced in her own spiritual journey.
Sontag; political travel; spiritual travel; causes of travel
2015-08-05
国家留学基金委青年骨干教师项目“政治·伦理·美学:苏珊·桑塔格创作研究”([2015]3069),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美学与道德共生性之嬗变:苏珊·桑塔格小说创作研究”(2016-ZC-065)。
宁慧霞(1977-),女,河南洛阳人,博士,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I712.072
A
1672-0962(2016)05-005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