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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诗学批评中的义山诗

2016-03-09罗剑波昂俞暄

关键词:钱谦益钱氏杜诗

罗剑波,昂俞暄

(1.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2.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钱谦益诗学批评中的义山诗

罗剑波1,昂俞暄2

(1.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2.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通过对钱谦益诗学的具体文本分析,同时比照钱氏对杜甫诗歌的批评,从而发现钱谦益对李商隐诗歌的品评与接受。在牧斋看来,义山诗具有与杜诗贯通的两个主要方面:一是艺术手法上的精美流丽和婉而多讽的达意方式,二是诗歌内涵上的“有本”,以诗歌展现出来的诗人之情与志为主,其中又多涉政治含义。钱谦益在后期对义山诗的认识发展甚至转变,一方面贯穿着自己的文学观念,另一方面也有借他人酒杯,浇己之块垒的意味。

钱谦益;诗学;李商隐;批评

与中国文学史上其他的诗歌名家相比,后世对李商隐诗的接受、批评一直存在来回摇摆的现象,这正如刘学锴指出的所谓“李商隐现象”[1]215-226:长期以来对义山诗的感受、理解、把握、评价不一致、不确定,乃至相矛盾、相对立。究其原因,一是李商隐卷入牛李党争,被诬“诡薄无行”、“放利偷合”。《旧唐书·文苑传》称其“背恩”,并将温庭筠、段成式与其一同指为“俱无特操,恃才诡激”。由于受到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诗品与人品相联系的传统影响,义山诗长期受到贬抑。再是由于义山诗情感丰盈,逸出传统诗教“哀而不伤”、“发乎情止乎礼”的轨迹,而在意象的象征化上又难于为人理解。因此,李商隐诗歌于后世的接受,并不如元遗山所言那般“诗家总爱西昆好”。

然而在清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李商隐诗受到了空前的关注,先后出现了一批注本、笺评,在大量的诗话、笔记、文集中也有诸多对义山诗的鉴赏、评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吴乔《西昆发微》、陆昆曾《李商隐诗解》、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屈复《玉溪生诗意》、冯浩《玉谿生诗笺注》等即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但与此颇有渊源的钱谦益,在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上却并未受到足够的关注。如道源《义山诗注》、钱龙惕(钱谦益之侄)《玉谿生诗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均与钱氏有密切联系。朱鹤龄在《笺注李义山诗集序》提到笺注李商隐诗的缘由,正是“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庄。既卒业,先生谓予曰:‘玉谿生诗,沈博绝丽,王介甫称为善学老杜,惜从前未有为之注者。元遗山云‘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子何不并成之,以佳惠来学?’”[2]241此外,钱谦益还为朱鹤龄提供道源注遗稿以供参考。

钱谦益在明朝列名东林党人,仕途浮沉。甲申(1645)明亡,钱谦益于弘光朝谄事权臣马士英、阮大铖。顺治二年(1645),钱谦益率先降清,被授以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不到半年即以疾告归,此后暗中帮助抗清复明活动,颇有失节愧恨之情。其人功过是非,历史上评价不一,但在文坛的领袖地位却为世公认。著有《初学集》一百十卷、《有学集》五十卷、《投笔集》二卷、《苦海集》一卷及《外集》、《补遗》等。钱氏以其诗坛宗主地位,对于义山诗可谓不无发覆之功,清人注评义山诗从某种程度上都是沿着钱氏指出的“忠愤蟠郁,鼓吹少陵”、“风人之博徒,小雅之寄位”的基调进行的。

同时,钱谦益于唐人最是推崇杜甫,平生治杜诗用力最勤,在杜诗接受史上影响重大。其文集中不时提及义山诗与杜诗之关联。义山诗与杜诗的关系本是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这源于推崇杜甫的王安石对李商隐的再发现。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蔡宽夫诗话》,提到“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这一对义山诗的极高评价在有清一代得到了呼应,例如清代薛雪《一瓢诗话》谓:“有唐一代诗人,唯李玉溪直入浣花之室。”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浓丽之中时带沉郁,如《重有感》、《筹笔驿》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那么,在同时师法杜诗与义山诗的钱谦益眼中,义山诗在哪些方面与杜诗相贯通,而这又如何与钱氏的诗学观念相契合?我们不妨先由钱谦益对杜诗的批评入手,构建一讨论之框架,再将钱氏对义山诗的批评置于这一框架下进行对照。

钱谦益对李商隐诗歌的认识、接受有一个发展过程,入清前的《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二中载有阐发其诗学思想的多篇序文,其中提及李商隐的有《曾房仲诗序》、《邵梁卿诗草序》、《徐元歎诗序》、《冯定远诗序》四篇,又以前两则为主,兹引四则于下:

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南山、白之讽喻,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仝、马异之流,盤空排奡,横纵谲诡,非得杜之一枝者乎?……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则分身也[3]928-930。(《曾房仲诗序》)

唐人之诗,光燄而为李、杜,排奡而为韩、孟,畅而为元、白,诡而为二李,此亦黄山之三十六峰,高九百仞,厜直上者也。善学者如登山然,陟其麓,及其翠微,探其灵秀,而集其清英,久之而有得焉[3]936。(《邵梁卿诗草序》)

数跨代之才力,则李、杜之外,谁可当鲸鱼碧海之目?论诗人之体制,则温、李之类,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3]924。(《徐元歎诗序》)

其为诗,沈酣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后能工者也[3]939。(《冯定远诗序》)

最后一则原是褒扬门生冯班之辞,非直指义山诗,然从中可窥见其心目中义山诗所共有的特征:情深调苦、穷而后工。另外三则除见出钱氏于杜诗倍加尊崇外,亦可知入清前的牧翁对李商隐的评定关键在“谲诡”一词。将李贺与李商隐统而言之,冠以“诡”名,事实上沿袭了《新唐书·文艺传序》“言诗则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谲怪则李贺、杜牧、李商隐,皆卓然以所长为一世冠”的说法。(《新唐书·文艺传序》此种说法,乍看似肯定二李,但仔细玩味,于诗彰李、杜、元、白、刘五家,有将长吉、牧之、义山打入别册之感。)联系第三条中“不免风云儿女之讥”等语,此一阶段的钱谦益对于李商隐诗的价值评判尚不高,虽不至贬,也并非青眼有加,但他已经认为李商隐诗确得“杜之一枝”。

钱氏评价李商隐诗最重要的《注李义山诗集序》和《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二文均收于入清后所作的《牧斋有学集》第十五卷,再加上集中另四处品评,反映出陵谷沧桑的背景之下钱氏对义山诗更深入的同情和体认。

明末清初是义山诗批评研究鼎盛期的一个序幕,以道源的《义山诗注》为先导,强调义山诗感时忧国的精神,此后出现了钱龙惕《玉谿生诗笺》、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等与牧翁颇有渊源的义山诗研究重要著作。钱谦益将道源遗稿交付朱鹤龄,遗憾原稿早佚,仅部分保存于朱长孺的《李义山诗集笺注》中,且少有对义山诗的总体评价。《牧斋有学集·卷十五序二》的《注李义山诗集序》,就是钱氏为道源《义山诗注》所撰之序[4]703-704:

余问之曰:“公之论诗,何独取乎义山也?”公曰:“义山之诗,宋初为词馆所宗,优人内燕,至有撏撦商隐之谑。元季作者惩西江学杜之弊,往往跻义山、祧少陵,流风迨国初未变。然诗人之论少陵,以谓忠君忧国,一饭不忘,兔园村夫子皆能嗟咨吟咀,而义山则徒以其绮靡香艳,极玉台香奁之致而已。吾以为论义山之世,有唐之国势,视玄、肃时滋削;涓人擅命,人主赘旒,视朝恩、元振滋甚。义山流浪书记,洊受排笮。乙卯之事,忠愤抑塞,至于结怨洪罏,讬言晋石,则其非诡薄无行、放利偷合之徒,亦已明矣。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箝结,若喑而欲言也,若魇而求寤也,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讠隐谜连比,此亦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也。

余曰:“是则然矣。义山《无题》诸什,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公真清净僧,何取乎尔也?”公曰:“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烧然则不干,爱流不飘鼓则不息。诗至于义山,慧极而流,思深而荡,流旋荡复,尘影落谢,则情澜障而欲薪烬矣。春蚕到死,蜡炬灰干,香销梦断,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树猴之善喻也。且夫萤火暮鸦、隋宫水调之馀悲也;牵牛驻马、天宝淋铃之流恨也。筹笔储胥,感关、张之无命;昭陵石马,悼郭、李之不作。富贵空花,英雄阳燄,由是可以影视山河,长挹三界,疑神奏苦集之音,阿徙证那含之果。宁公称杼山能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吾又何择于义山乎?”

文中钱谦益引述道源论义山之语,采用问答形式,“是则然矣”四字实际上也表达了自己相同的看法,主要从艺术特征、达意方式、人格志义和佛教意涵四个层面来评论义山及其诗作,其中也有很大篇幅涉及杜甫与李商隐的比较和关联。

从最浅层来看,义山诗“使事奥博,属辞瑰谲”,这承继了钱氏在入清前对李商隐的评定。也正是由于义山诗獭祭式的用典和瑰丽奇谲的辞藻,使得宋初西昆体末流仅得其华美秾丽,以致有宋人刘颁《中山诗话》中记载的“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撏撦至此。’闻者懽笑”这般的戏谑情景。而“跻义山、祧少陵”也是用所谓的“昆体工夫”,借由李商隐的锻炼精粹、长于用典来“造老杜浑成之地”。此种学杜方式,在钱谦益看来甚为谬误,乃“旁门小径”。

在达意方式这一层面上,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对义山诗“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讠隐谜连比”的高度认可,以及在达意方式上对义山和杜甫的分析比较。在这篇序文和后一篇为朱长孺《李义山诗集笺注》所作序文中,都称义山诗为“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故不但能使春女哀,亦可令秋士悲,实在极尽褒奖。而他对杜诗的“志直词危”也予以肯定,并将两种达意方式放在两位诗人所处的历史背景中进行比较,指出“婉娈托寄”的达意方式,是在当时党争倾轧、宦官专权、内忧外患的恶劣政治坏境下,义山作为一个备受排挤、身份低微的“流浪书记”不得不选择的讽时刺君的方式。如清人沈德潜云:“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喻。中多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也。”(《说诗晬语》卷上)前文已提到,钱谦益在《初学集·卷三十二序五》的《王元昌北游诗序》中,也指出过杜诗之善用微词,这在他眼中即是义山诗与杜诗共同的达意方式,也是“重新强调了发扬赋、比、兴完整的诗歌创作传统的重要意义”[5]79-85。义山诸多云遮雾掩、幽微要缈的艳诗和无题诗是否皆为寄托之作尚待讨论,但在钱氏看来确是别有深意,这实际上与其宦途坎坷、改朝失节而自有隐衷不无关系,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颇深。故吴调公认为钱谦益“寄托遥深”的诗风,渊源于义山的“楚雨含情皆有托”[6]214。毋论全以“寄托说”来解义山诗是否牵强,但钱氏对此极有感触——《有学集·卷四绛云馀烬集·读梅村宫詹艳诗有感书后四首》的小序说[4]116:

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为音调清婉,虽极秾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旨。若韩致尧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奁,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沈湎流连之云也。顷读梅村宫詹艳体诗,见其声律妍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花之句。傍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光之遗感焉。

孟载乃明初十才子杨基的字,“尝读李义山无题诗,爱其音调清婉,虽极其秾丽,然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而深惜乎才之不遇也。客窗风雨,读而悲之,为和五章”,是他《无题和唐李义山商隐》的前序。这不免有抬高香奁艳诗之嫌,而钱氏深有同感,效法商隐和诗四首并为序。吴梅村自己对此倒称“此老殆借余解嘲”(《梅村诗话》),但在牧翁却绝非解嘲玩笑,而是以“起兴比物”大发黍离之悲,如四首其一“凄断禁垣芳草地,滴残清泪到蘼芜”,其二“袖上唾看成绀碧,梦中泣忍作琼魂。可怜银烛风前泪,留取胡僧认劫灰”,其三“衔壁金缸怜旖旎,翻阶红药笑娉婷。水天闲话天家事,传与人间总泪零”[4]116-119,等等,大抵类此。

回到《注李义山诗集序》,不难看出达意层面是钱氏评定李商隐诗非常重要的关注点,此亦为杜诗共有的手法。此中关节在于由这种方式所达的“意”,也就是人生志义的层面。序文一反前人对义山的恶评,赞其“为人激昂奡兀”,“推原其志义,可以鼓吹少陵”。老杜与义山,只是所处环境不同,达意方式有别,而旨趣大致相类,前者是在盛唐余音下的疾声呼号,后者是于晚唐颓势中的无奈低吟。人生志义其实就是由诗歌透露出来的精神,这是把握钱谦益对义山评价的核心所在。

最后的佛教语乃是从道源的角度来谈,言义山诗极消耗情感,达到一极致或可看穿世相无常,情欲空花。这在义山来讲却是往而不返,他绝不是“先以诗句牵,后令入佛智”*白居易《题道宗上人十韵》云:“如来说偈赞,菩萨著论议。是故宗律师,以诗为佛事……先以诗句牵,后令入佛智……”,即使到了薪尽水涸的地步,也要用杜鹃啼血的方式执著于幻灭中的追求。过人充沛的情感也是使人将义山与老杜联系起来的一个因素,如叶嘉莹先生剖析的:“杜甫是以其博大溢出于事物之外,义山则是以其深锐透入于事物之中;杜甫之情得之于生活经验者多,义山之情得之于心灵之锐感者多。而至于其以过人的感情的浸没,泯灭了事物外表之拘限的一点,则二人却是相同的。”[7]1-56

在同出于《牧斋有学集·卷十五序二》的《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中,钱谦益再次申发前篇序文观点并补前序之阙曰[4]705-706:

余往为源师撰序,推明义山之诗,忠愤蟠郁,鼓吹少陵,以为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其为人诡激历落,厄塞排笮,不应以浪子嗤点,大略如长孺所云。又谓其绮靡秾艳,伤春悲秋,至于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深情罕譬,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此盖为源师言之,而其援据则有未尽者。义山赞佛一偈,驰誉禅林。晚从事河东、梓潼幕,师事悟达国师知玄,以目疾遥礼禅宫。明旦得天眼偈,读终疾愈,卧病语僧录僧彻,誓愿多生削染,为玄弟子。凤翔写玄真,义山执拂侍立,集中《别智玄法师诗》云:“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智玄即知玄,故云本师也。又有《寄安国大师诗》,知玄与弟子僧彻,皆住上都大安国寺,号“安国大师”。玄归老九陇旧山,而义山罢归郑州,故其卧病与僧彻语云云。又寄书偈与玄决别。《唐书》载义山终于郑州,其踪迹亦略可考见。书此贻长孺,聊以补前序之阙。

此序与《注李义山诗集序》之意大致相同,特别处唯在于见出钱氏于史实考订之严谨。

《有学集·卷十七序》有《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于阐明其诗学“有本”思想和评义山、老杜均有牵涉,节录于下[4]766-767: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轖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偪侧、时命连蹇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唐之李、杜,光焰万丈,人皆知之。放而为昌黎,达而为乐天,丽而为义山,谲而为长吉,穷而为昭谏,诡灰奡兀而为卢仝、刘叉,莫不有物焉,魁垒耿介,槎枒于肺腑,击撞于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惭,而其流传也,至于历劫而不朽。今之为诗,本之则无,徒以词章声病,比量于尺幅之间,如春花之烂发,如秋水之时至,风怒霜杀,索然不见其所有,而举世咸以此相夸相命,岂不末哉!

钱氏“有本”的诗学思想原是建立在对明代诗坛流弊“无本”的破上,其抨击的主要对象是“学古而赝”的前、后七子和“师心而妄”的竟陵派。周元亮在此点上与牧翁相契合。这段序文中提到的诗人,与《曾房仲诗序》中所列举的“得杜之一枝者”基本一致。此处对义山诗特点的概括是“丽”,“丽”一方面是义山自我发展而突显出来的特点,另一方面也有义山得老杜之“前辈飞腾,余波绮丽”的影响。一般谈风格,杜诗常称沉郁,义山诗则是秾丽。但需要看到的是,一则杜诗有其辞采茂美、声韵流丽的方面,二则如袁枚之言“义山似厚,飞卿似薄”*袁枚《随园诗话·卷四》四二:“……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商隐实则丽而不薄。

此外,钱谦益在这里将杜甫与李商隐诗歌都归为“有本”,也即“有物”。我们理解这个“有本”就是有感而发之真情真性。这也符合钱氏在多篇序文中,如《曾房仲诗序》、《范玺卿诗集序》等,对“诗言志,歌永言”、“诗者,志之所之也”的赞同与维护。其中最为精彩的是其《初学集》第三十二卷的《虞山诗约序》曰:“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轖,朦胧萌折,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阴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3]923结合上文看,牧翁认为诗文应本性情,导志意,由动荡时事、蹇涩际遇中自然迸发。这个“本”,是“千容万状的身世淬厉,潮卷心魂的世运蛰启,性情与学养、知识与体验的交互融铸”[8]67-71。将这一点放入杜甫和李商隐的身世际遇和文学创作中,就豁然可解了。如少陵,家学世代奉儒,幼年丧母,成年后屡举进士而不中,困于长安,仕途不顺。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杜甫亲历战乱流离。晚年又多处漂泊、生活窘迫。而他在这一过程中诗歌创作愈发臻于圆熟醇正,感时忧国之情愈深,气象愈大。至于义山,早年丧父,生活需要亲戚接济,自己则“佣书贩舂”贴补家用。19岁时因文才受牛党要员令狐楚赏识入其幕府。屡次应试不第,历经自文宗太和二年(828)至文宗开成二年(837)前后十年应举之路。而中进士当年,奖掖他的牛党要员令狐楚即去世。不久他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并娶其女,王茂元被视为李党,从此义山便在牛李党争中受到排挤,仕途坎坷。两入秘书省都落寞而终后,义山辗转于各幕府,始终郁郁不得志。“古来才命两相妨”的命运却让商隐孕育了深情绵邈、包蕴密致的诗篇。

与钱牧斋、吴梅村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有《定山堂诗集》,前有吴伟业、周亮工、钱谦益等人的序。钱氏在《定山堂诗集旧序》也强调了诗文应本性情:“今之论诗者刌度格调,劌鉥肌理,奇神幽鬼,旁行侧出,而不知原本性情。言古诗,则曰《十九首》,亦知其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乎?言今体,则曰杜陵,亦知其‘语必惊人’、‘余波绮丽’者乎?义山之《隋宫》、《马嵬》,长吉之《铜仙》、《辽海》,长庆之《长恨》、讽喻,一言半句,色飞灰死,连章累什,心折骨惊,有能唱叹吟咀,深知其旨意者乎?”[2]215

钱谦益《有学集》另有一处论及李商隐,是在卷四十八的《题冯子永日草》[4]1576:

今称诗之病有二:曰好奇,曰好艳。离岐以为奇,非奇也;丹华以为艳,非艳也。《十九首》,五言之祖也。亦奇亦艳,惊心动魄。自是以降,左之《咏史》、阮之《咏怀》、陶之《读山海》,奇莫奇于此矣。郭弘农之《游仙》、谢康乐之游揽、江记室之《拟古》,艳莫艳于此矣。而人不知也。搜卢仝、刘义以为奇,猎玉台、香奁以为艳,问其所以为奇为艳者而懵如也。嗜奇之病顷少为士友发之。又尝谓李义山之诗,其心肝腑脏,窍穴筋脉,一一皆绮组缛绣排纂而成。泣而成珠,吐而成碧,此义山之艳也。古之美人,肌肉皆香,三十三天以及香国毛孔皆香。刘季和有香癖,熏身遍体,张坦斥之曰俗。今之学义山者,其不为季和之熏身者尠矣,而况不能如季和者乎?

牧翁批驳当时诗坛只追求表面字句的奇、艳,而不明真正的奇、艳和所以奇、艳的缘由,特别以义山诗举例,认为义山诗不单文辞谋篇能见其锦心绣口,而且诗歌的气脉、内核无不绮丽,以美人作比,就不单是肌肤生香,更是香入毛孔、骨髓。钱氏用“泣而成珠、吐而成碧”八字来形容“义山之艳”。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钱锺书先生鉴赏此诗道:“虽化珠圆,仍含泪热。”不妨引义山《天涯》一诗来解释钱氏这里所指的诗歌内核上的“艳”:“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首诗是玉谿白描,文字平易,在辞藻上谈不上绮丽华美,何以使人读之心折骨惊?“最高花”乃指“花之绝顶枝也”,花开到此乃尽。莺啼如果也有泪的话,诗人请求小小的啼莺为自己沾湿最高的花。这只有情的啼莺实是诗人的化身,是“伤春”的诗魂。短短二十字,字字血泪。屈復笺评曰:“不必有所指,不必无所指,言外只觉有一种深情。”

再来看钱氏列举出“艳莫艳于此”的郭璞、谢灵运等。郭璞有游仙诗十九首,描绘出神秘绝美的仙境,在东晋“淡乎寡味”的玄言诗中,可谓独树一帜。关于这些诗作的思想内涵,钟嵘称“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正是其仕途偃蹇、人生短暂的抒怀之作。谢灵运的山水诗一般被认为是由感性的山水入手来体悟玄道,在艺术特征上典重富丽。至于其中深味,《宋书·谢灵运传》或已道出:“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这可以说是谢灵运纵情山水很重要的动因。由此来看,不论是义山诗,还是钱谦益标举的郭弘农、谢康乐等之诗歌创作,所以归其为“艳”,绝不仅仅是艺术手法上的,而是有所用情、有所寄托,绮丽外表下有精神和思想作为支撑。

以上整个探讨乃是建立在钱谦益“有本”的诗学观念之上,也是由这点出发来把握义山诗与杜诗最重要的贯通——诗歌之“灵心”。延续着钱氏的思路,清人“把义山诗的词难事隐看作是兴寄所至,如纪昀所说的那样‘义山诗盛事托讽,运意深曲,佳处往往逼杜。’……对于李商隐的学杜,清人也不再限于‘某诗某句从杜诗出’的勾沉,而是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善学少陵七言律诗者,终唐之世,唯李商隐一人。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义山当朋党倾危之际,独能乃心王室,便是作诗根源。其《哭刘赘》、《重有感》、《曲江》等诗,不减老杜忧时之作。’这就是说,李商隐的学杜,不仅仅限于诗法和风格上的规摹,而是精神上的相通。”[9]42-52

清人包括钱谦益之所以如此诠解李商隐,也透露出自己所处的历史时代背景和失意的士大夫心态。但无论钱氏如何解说义山诗、所指义山诗与杜诗贯通处是否完全妥帖,两位诗人将己身之情志,尤其是一份沧桑悲感寄寓于镂金错彩的诗歌之中,使后世读者代代为之“心折骨惊”,并体味感慨于其中血泪凝结、千古常新的人之情感和价值。这本身即是历代诗人孜孜以求,同时也是经典诗歌最摄人心魄的原因所在。

[1] 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

[2] 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李商隐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1.

[3] 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 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5] 邬国平.以杜诗学为诗学——钱谦益的杜诗批评[J].学术月刊,2002(5).

[6] 吴调公.李商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0.

[7] 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8] 罗时进.钱谦益唐宋兼宗的祈向与清代诗风新变[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6).

[9] 朱易安.“诗家”并非“总爱西昆好”[J].文学遗产,2000(2).

Yishan Poetry in Qian Qianyi’s Poetry Criticism

LUO Jian-bo1, ANG Yu-xuan2

(1. China Ancient Literature Research Center,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2. Department of Chines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rough detailed text analysis of Qian Qianyi’s poetry, and compared to his criticism of Du Fu’s poetry, the author finds out Qian Qianyi’s critical acceptance of Li Shangyin’s poetry. Mu Zhai thinks the poetic connections between Yishan and Du Fu lie in two aspects. The first one is the exquisite and fluid, mild but ironic expressions in terms of artistic technique. Second, also the more important one is “root” in terms of poetic content. Yishan poetry is mainly about the poet’s emotion and ambition, mostly involved with political implication. Later Qian Qianyi developed and even changed his cognition of Yishan poetry. He interweaves his own literary ideas into Yishan poetry on the one hand, and borrows Yishan poetry and reconciles his own indignation on the other hand.

Qian Qianyi; Poetry; Li Shangyin; Criticism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4.005

2016-05-27

罗剑波(1979-),男山东菏泽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副教授;昂俞暄(1992-),女,浙江金华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I206.09

A

1001-6201(2016)04-0024-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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