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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人类学视野下的藏族宗教研究状况述评

2016-03-08丁莉霞

大理大学学报 2016年11期
关键词:藏学藏传佛教人类学

丁莉霞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昆明 650500)

宗教人类学视野下的藏族宗教研究状况述评

丁莉霞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昆明 650500)

从17世纪开始,欧美国家及日本对藏族宗教展开了广泛深入的人类学研究,在藏传佛教与藏族社会、宗教仪式、佛教艺术、信仰实践等方面积累了蔚为可观的学术研究成果,并在二战后经历了从东方主义和殖民主义视角向结构-功能主义的理论范式转向。1980年代以来,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研究再次出现繁荣景象,国内学者通过探讨藏传佛教在现代化背景下如何实现继承和转换等主题,推动了藏学研究中本土话语体系的建构。

藏族宗教;人类学;实证研究

宗教不仅在藏族的社会结构、民族心理、文化特质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而且继续影响着当代藏族人的精神生活,因此无论是学术探讨还是现实意义的层面,藏族宗教的实证研究都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近现代以来,众多的国外学者、探险家及殖民主义者前往喜马拉雅山区的藏族社会从事人类学研究,从而在藏传佛教与藏族社会、宗教仪式、佛教艺术、信仰观念与实践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学术研究成果。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中国学术环境的不断开放和“文化自觉”意识的高涨,国内学者利用跨文化、多学科交叉方法较好地拓展了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研究视域。本文将藏族宗教研究置于宗教人类学的视野之下,简要梳理国内外学术界关于藏族宗教实证研究的学术史脉络并尝试总结其发展特点。

一、欧美及日本关于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研究状况

(一)17世纪初至19世纪中后期

最早对藏族社区及其文化的实地调查可以说肇始于17世纪天主教在远东地区的传教活动。1624年葡萄牙人率先到达西藏,之后陆续又有一些耶稣会教士和圣方济会修士进入西藏,他们在传教的同时开始零散地向西方介绍藏族的社会历史及宗教文化知识,初步引发了一些欧洲探险家和学者对西藏的兴趣。1774年英国人乔治·波格尔来到后藏日喀则地区为东印度公司进行贸易调查,受到了六世班禅的热情接待。半个世纪后,匈牙利人克勒希·乔玛·山道尔(1784-1842)也踏足藏区,他早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东方语言,1819至1823年间经叙利亚、伊朗、克什米尔艰苦跋涉至喜马拉雅南麓的拉达克地区学习藏语和藏传佛教经典,后出版《藏英字典》和《藏语语法》等著作,并加入孟加拉皇家亚洲学会在印度加尔各答工作生活多年,1842年乔玛不幸染上疟疾在大吉岭身亡。纵观藏学发展历史,“以近代科学方法,深入藏族中间,调查研究他们的语言、文献、宗教、文化、地理、历史并著书立说,规模宏大,自成体系,前所未有,只有乔玛的《藏英字典》和《藏语语法》了。以这两部著作为媒介,乔玛把藏族语言、宗教和文化,系统地介绍给世界”〔1〕。由于其卓越的学术贡献,乔玛被公认为藏学的开创者,他的著作为西方世界打开了一扇可以深入了解藏族文化的窗口,自此激发了一代又一代学人投身西藏研究的不懈热情。

1841年法国语言天才菲利普·爱德华·福科斯凭借乔玛的著作成功地掌握了古藏文,开始在巴黎东方研究院开设藏文课程,成为西方世界的第一位藏语教师,并在十多年后晋升为法兰西学院教授,大卫·妮尔和柔克义都曾是他的学生。尽管福科斯一生中并未到过喜马拉雅地区,但他对藏族语言、文化和藏传佛教做了很多研究,出版了法文版的《普曜经》《〈甘珠尔〉藏文经文》《萨迦格言》《藏语文法》《藏族文学作品》等著作〔2〕。福科斯一生孜孜不倦于藏语教学和藏学研究,他的学术研究使得西方对西藏文化的了解更进了一步。

(二)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

19世纪后期以来,由于英、法等帝国主义向亚洲的积极扩张,印度、孟加拉、不丹、锡金等国家和地区相继沦为西方殖民主义的势力范围,帝国主义国家进而觊觎西藏、新疆等中国西部边疆。随着西方殖民活动的加紧,一方面大量藏文文献与文物藏品流入西方,尤其是伯希和与斯坦因所劫掠的敦煌文献藏文写本极大地推动了欧洲的藏学研究热潮,西方藏学家针对藏文典籍的整理、研究使得藏语文、西藏历史、藏族文学、藏族宗教等领域涌现出了一大批高质量的学术成果。另一方面由于1904年英国军队用枪炮打开西藏的大门,强行向印度开放通商,随之大批的殖民官员、东西方探险家、旅行家、僧侣及学者纷纷涌入西藏,客观上也促进了对藏区及藏传佛教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

1.英国

自19世纪末开始考察藏族社会的英国学者多有深厚的殖民官员背景,他们乘英国率先侵略西藏之便进入藏区,通过与西藏地方政府及上层人士的长期交往,为本国殖民主义政策服务的同时,也广泛获取了西藏近现代地理、社会、政治、历史和宗教的第一手资料,加之这些学者多具备深厚的东方学和语言学、人类学和宗教学素养,因此他们关于西藏的著述影响较大,迄今为止仍然具有很高的文献参考价值。如弗朗西斯·荣赫鹏(1863-1942),曾历任英国负责西藏事务专员、皇家地理学会主席,尤以1904年指挥英军入侵西藏闻名,他就当时亚洲重大事件、探险活动、哲学、政治等主题撰写了《印度和西藏》《英国侵略西藏史》《喜马拉雅史诗》《西藏使团的地理收获》等20余部著作。另外一位英国著名的藏传佛教权威、考古学者劳伦斯·瓦代尔(1854-1938)则早在19世纪后期就以军医官的身份加入英军,在印度服役多年,期间多次参与远东地区的军事探险活动,并深入考察过印藏交界地区的藏族社区及藏传佛教信仰,于1895年发表《藏传佛教,抑或喇嘛教——神秘崇拜、象征主义、神话及其与印度佛教的关系》,成为最早向西方系统介绍藏传佛教历史、教义及其实践的著作,不久又将其有关印度和西藏的考古学和民族学研究成果以《喜马拉雅中》为名结集出版,获得好评如潮。1903年瓦代尔作为文化顾问随同荣赫鹏入侵西藏,次年写成《拉萨及其秘密:1903-1904年英军远征西藏纪实》一书,详细记录了英国侵略西藏的始末以及当时西藏的社会、政治、宗教状况。此外,查尔斯·阿尔弗雷德·贝尔(1870-1945)也是这一时期英国最为著名的西藏专家,他于20世纪初开始担任英印政府负责锡金、不丹事务官员和西藏特使等职。1910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锡金,贝尔借机与之建立了亲密的友谊,之后参与策划了西姆拉会议英方所谓麦克马洪线和内、外藏分治的图谋,并建议西藏地方政府实施派遣藏族青年赴英留学、开办西藏英文学校、加强藏军等旨在推动西藏现代化的措施等等。有《西藏的过去和现在》《西藏宗教》《达赖喇嘛画像》等多本著作问世〔3〕。

2.法国

在17~19世纪西方殖民扩张中,英、法凭借经济和海上实力击败葡萄牙、荷兰殖民者,先后将南亚和东南亚诸国纳入其势力范围,成为其国内商品倾销地和原料产地。尽管印度、不丹等传统的喜马拉雅区域尽属英国殖民地,但法国社会对西藏文化始终抱有浓厚的兴趣,著名专家学者和高水平科研成果的不断出现使得法国成为20世纪欧洲藏学重镇之一,如巴科、拉露等学者关于西藏和佛教文献特别是敦煌文献的整理研究,石泰安关于藏族史诗文学的研究均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但就法国关于藏传佛教的人类学、社会学领域而言,亚历山德拉·大卫·妮尔(1868-1960)的贡献可谓首屈一指,而她在藏区的游历也颇具传奇色彩。妮尔1911年到达印度北部,次年在噶伦堡入觐十三世达赖喇嘛,二人进行了愉快的交谈。数年后她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到达日喀则,并觐见了九世班禅喇嘛。1924年妮尔化装为藏族女乞丐潜入拉萨长达两个月,成为亲眼目睹布达拉宫的第一位欧洲妇女。妮尔一生著有数十部有关东方宗教、佛教哲学和藏地旅行见闻的书籍,其中《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之行》《岭·格萨尔传》《佛教教理及修持方法》《西藏的僧侣及其教理》《西藏的奥义和巫术》等著作,在法国国内引起轰动,对推动法国藏学热的兴起影响巨大。

3.美国

柔克义(1854-1914),历任美国助理国务卿、驻华公使、驻俄罗斯大使、驻土耳其大使等职。1887年在美国史密森学会的资助下进入康区考察,并写成《喇嘛之国》一书,并于1891年至1892年深入蒙藏地区进行调查,著有《蒙藏旅行记》。1908年,柔克义前往五台山会见十三世达赖喇嘛,以劝说其与清廷和英国之间保持和平关系,开启了近代美国卷入西藏事务之先河。柔克义还是第一位学习藏语的美国人,他对藏区的旅行活动及相关著述引发了美国人对西藏的关注和热情,促进了美国藏学研究的发展。

4.意大利

著名的藏学家、佛教研究专家朱塞佩·图齐(1894-1984),精通梵文、巴利文、孟加拉文、中文及藏文等多种语言,早年以意大利外交使节身份留居印度。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图齐8次进入西藏、6次进入尼泊尔考察,徒步几千英里,足迹遍及喜马拉雅南北麓的主要地区,收集到大量藏文文献和考古资料,在藏族文学、宗教、历史、艺术等多个学术领域成果丰硕,相继出版了《拉萨和喇嘛教》《西藏的寺院》《西部藏区学术考察报告》《西藏的圣湖》《西藏的圣山》《西藏香客在斯瓦特河谷的旅行》《曼荼罗的理论和实践》和《西藏的宗教》等大量著述,其中四卷本《印度-西藏》、三卷本《西藏画卷》成为关于西藏宗教和文化的权威性著作,被国际藏学界公认为至今尚未超越的学术丰碑〔4〕。

5.日本

明治维新后日本开始强化以天皇为中心的神道中心主义,致使佛教遭遇了严重冲击,因此日本佛教界为了寻求变革,派遣南条文雄、高楠顺次郎等人赴欧洲学习梵、巴语言,在汲取近代学术思想方法的同时,也有一些年轻僧人立志前往中国西藏求取释迦真传原典。净土真宗东本愿寺僧人小栗栖香顶1877年在京都出版《喇嘛教沿革》一书,成为第一部面向日本系统地介绍藏传佛教的著作,后来该书不仅成为日本人了解藏传佛教的重要参考书,也激发了日僧赴藏“求法”的热情〔5〕。黄檗宗僧人河口慧海(1866-1945)于20世纪初乔装成汉族和尚自尼泊尔入藏,期间曾多次觐见十三世达赖喇嘛,并搜集到那塘版《甘珠尔》和《丹珠尔》、德格版《甘珠尔》等大量梵藏佛典携归日本,现分别收藏于东京大学、东洋文库、大正大学等处。另一位真宗大谷派僧人寺本婉雅,与能海宽同期入藏受挫后,于1901年受外务省派遣再度进入西藏,先后在哲蚌寺和扎什伦布寺学习,4年后经由印度回国,在大谷大学和东京帝国大学教授藏语及研究藏文经典,著有《入藏旅行谈》《西藏秘密国之事情》《西藏古代神话十万白龙》《于阗国史》以及《新龙树传之研究》,寺本婉雅还将藏传佛教觉囊派多罗那他的名著《印度佛教史》译为日文出版,与河口慧海并称为日本近现代研究西藏佛教之先驱。1913年西本愿寺再次派遣青木文教赴西藏进行佛学交流,后写成《西藏游记:秘密之国》一书,对20世纪西藏的地理、政治、经济、宗教、教育等均做了详尽的记录,具有非常高的史料价值。和青木文教同期进藏的多田等观甚至在色拉寺潜心学经十年并获得拉让巴格西学位。随着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略以及企图染指中国边疆野心的不断膨胀,二战期间不少日本人曾被派往藏边,其中西川一三和木村肥佐夫伪装成西藏人和蒙古人秘密潜入西藏,返回日本后西川出版了《潜行西域秘境八年》《西藏秘境旅行记》,木村则发表《潜行西藏十年》〔6〕,他们的游记生动描绘了西藏的自然环境、社会生活和宗教文化。

(三)20世纪50年代至今

二战后,西藏长期成为西方插手中国边疆及进行意识形态斗争的政治筹码,因此欧美等国谋求通过学术研究为推动西藏问题国际化积极造势。在洛克菲勒基金会等财团的资助下,国际藏学研究蓬勃兴起,涌现出了一批知名的藏学家,如托玛斯对西域古藏文文献和写本的研究,霍夫曼对苯教的研究,伯戴克对元清及近代西藏历史的研究,以及乌瑞、佐藤长、山口瑞风等对西藏古代史的研究均取得重大进展,撰写了一大批颇有影响的藏学论著,这也直接带动了对藏族社会的实证研究。同时随着西方殖民体系的衰落,人类学家开始走出“传统”“异域”“古老”等基于东方主义想象的藏族宗教研究范式,转而考察宗教、政治、经济、民俗等社会结构要素如何在彼此关联中发挥功能。而喜马拉雅以南的不丹、锡金、尼泊尔、拉达克等域外藏人聚居区成为战后东西方人类学家进行田野调查的主要地区,如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克里斯托弗·海门道夫自20世纪60年代多次深入尼泊尔北部山区的夏尔巴人社会,撰写了《尼泊尔的夏尔巴:佛教高地之人》《转型中的夏尔巴人:尼泊尔佛教社会的社会变迁》等多本有关印度及其喜马拉雅山地区人类学研究的著作。同一时期女权主义人类学家雪莉·奥特纳也展开了对夏尔巴人的人类学调查,特别是夏尔巴人社会中的萨满、藏传佛教僧侣以及社区仪式等等都是她关注的主要问题,其《通过仪式看夏尔巴人》《高地宗教:夏尔巴人佛教的文化与政治史》等作品成就了她在象征人类学、宗教人类学领域的学术地位〔7〕。无独有偶,随着战后经济的快速增长,日本的人类学家对藏族社会的实证研究产生兴趣,如川田喜二郎曾于20世纪60年代率考察队对夏尔巴和珞巴人社会进行调查,发表了《喜马拉雅西藏地区的文化接触》《尼泊尔喜马拉雅地区的民族——地理学调查》《西藏文化》等文章,认为不应该把藏族文化看作是落后愚昧的文化,实际上这是一种有别于其他民族的先进文化,以此批判河口慧海等早期入藏者所持有的殖民主义人类学者的立场,同时也呼应了西藏历史、宗教文化研究者关于吐蕃时期在整个中亚文化占据重要地位这一历史事实〔8〕。对于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霸权的反思表明战后人类学家开始抛弃殖民主义视角,努力弥合殖民历史给当地人民带来的创伤,并尝试用“局内人”视角来理解和研究藏族社会的宗教文化。

20世纪后期,随着国际政治形势的变化以及美国综合国力的不断上升,国际藏学研究的中心逐渐由欧洲转向北美,加之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和对外关系的正常化,西方学者越来越倾向于选择西藏进行田野调查。美国人类学家梅·戈尔斯坦从1985年开始多次前往西藏针对藏族语言、历史、宗教、牧区经济、婚姻家庭、人口等多个方面进行考察,来研究现代藏族社区的社会文化变迁,在此之前他也曾在尼泊尔西北与西藏交界处的藏语族群——利米人中进行过研究〔9〕。戈尔斯坦依据档案文献和实地调查资料撰写了《西藏政治制度的人类学研究》《西藏现代史(1913-1951)——喇嘛王国的覆灭》《雪狮与龙——中国、西藏和达赖喇嘛》等著作,在国际藏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影响和讨论,也为其赢得了世界一流藏学家的声誉。在《西藏西部牧民——一种幸存的生活方式》(与辛迪娅·比尔合著)和《当代西藏佛教——宗教的复兴与文化认同》(与卡普斯坦合著)两部书中,戈尔斯坦分别以藏北牧区和哲蚌寺为例,提到了当代西藏正在发生深刻的社会经济变迁并导致引人注目的文化与宗教复兴〔10〕。此外日本的中根千枝近几年来对甘肃、四川藏区也进行了实地调研,英国剑桥大学的迪姆伯格关于西藏与喜马拉雅山麓的传统与现代性研究等均取得了不菲的成果。

二、国内关于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研究状况

(一)20世纪初至50年代末

国内学者对藏区人类学研究是与20世纪上半期我国的边疆危机伴生兴起的。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则积贫积弱,外则强敌环伺的危亡之际,因此在时局的刺激下国内学人创办了一批讨论东北、西北、蒙藏问题的刊物,如《广益丛报》《新亚细亚》《新西北》《边政公论》《西康经济季刊》《边疆通讯》《边疆丛书》《西北论衡》《西陲宣化》和《蒙藏旬刊》等等,旨在唤起国人与当政者对边疆问题的重视。诚如顾颉刚先生在《边疆丛书》的刊印缘起中所说,“求民族之自立,而不先固其边防,非上策也,……汇而刊之,裨讲边政者资借镜焉。欲洞悉边情,一赖实地调查,一在考究典籍”。因此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李安宅、于式玉、阴景元、谷苞、杨质夫、李有义等学者赴甘肃、青海、四川藏区进行实地考察,对藏族地区的宗教文化、社会制度、民俗、教育、经济等做了广泛的研究,其中李安宅先生的《藏族宗教史之实地研究》《喇嘛教萨迦派》《西康德格之历史与人口》等著作已经成为中国宗教人类学、社会学的奠基之作,为这一领域的开拓和发展做出了贡献。

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央文委、中国科学院西藏社会历史调查组等先后组织对西藏昌都、拉萨、山南、日喀则、那曲等地区进行实地调查,获得了大量历史学、民族学、考古学、语言学的第一手资料。但宗教人类学作为严格意义上的专门学科,这个时期在中国还未建立起来,研究成果多表现为以描述式的民族志实地观察为主,然而这一时期以藏区的宗教现象和宗教组织为研究对象的田野调查方法和理论已经属于宗教人类学的范畴。

(二)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宗教民族政策趋于缓和,学界对宗教的认识得以突破“宗教鸦片论”的禁锢,开始注重从学理层面进行理性分析,意识形态色彩趋于淡化。与此同时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传统的藏族社会也不断经历着经济文化结构的变迁,其中藏传佛教作为主宰藏民族精神世界的包罗万象的文化体系,也面临着如何更好地与现代社会调适的问题,因此藏传佛教与现代性的讨论日益为当前国内藏学界所关注。在具体的研究当中,学者们开始尝试运用结构功能主义、社区研究、现代化、世俗化等多个视角,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加以理论的分析和探讨,不断将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推向深入。

1.藏传佛教与现代性

20世纪90年代初格勒等人开始对藏北那曲地区的社会历史,特别是民主改革前后的部落历史、社会结构、生产关系和文化经济进行了深入调查,其中涉及了藏北牧民的宗教信仰以及藏传佛教寺院与当地社会的关系,调查显示,藏传佛教依然是藏族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客观存在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但是在看到藏传佛教对藏族社会发挥巨大影响力的同时,也应看到其具有不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消极因素的一面,李景铭、切排认为传统与现代的分野是理性与非理性的区别,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首先是文化的转型,是对整个社会价值体系和行为规范的革命性建设,藏区的经济极端落后是传统宗教文化造成的恶果,对藏传佛教文化不应盲目赞美和神秘化〔11〕。因此正确处理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必须辩证分析藏传佛教蕴含的思想资源,大力发掘继承其中的优秀成分。如星全成关于藏族文化与藏区现代社会的系列文章认为藏族传统文化中有注重和善的伦理思想、重精神轻物质的价值观念、相对浓厚的守旧意识,应该认真细致地分析,根据现代社会发展的需要加以扬弃,构建藏族现代文化体系,使之最大限度地为藏区现代社会的发展服务。班班多杰教授则从藏传佛教哲学中的认识论、价值论和境界论入手,提出三士道的终极价值预设为藏民族构筑了身心和谐、人际和谐、天人和谐的价值观和精神家园,但同时在佛教思想的熏染下藏族社会形成了商品观念淡漠、安于现状没有进取心等深层弊端,因此藏传佛教实现现代转换的关键在于凸显其两世吉庆特质,在利益驱动的欲望杠杆和利益限制的伦理规范之间寻求最佳平衡〔12〕。

在对藏传佛教理性分析的同时,学者们也敏锐捕捉到随着时代的变迁,当代的藏传佛教信仰开始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和趋势。李德宽、唐景福、陈元福等人在甘南和青海藏区的研究发现藏族的宗教信仰出现地域差异:牧区信仰虔诚,而半农半牧地区和农区的藏传佛教信仰则逐渐有淡化的趋势。昂巴近几年来在上述地区的调查也表明随着藏区百姓生活环境的不断改善,人们的思想观念和宗教信仰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即重视现世、功利性强,理性化、世俗化趋势更加明显〔13-14〕。嘎·达哇才仁认为现代化过程中藏传佛教寺庙传统的政治、教育、经济等诸多功能弱化,藏族开始分化为信徒和非信徒两种群体,而信徒的宗教观念也正在日渐淡化〔15〕。藏传佛教的世俗化正成为藏区的普遍发展趋势,对此洲塔等人则透过世俗化的表象,指出藏传佛教在历史的各个时期都表现出了很强的适应性和自我调节能力,因而当前的世俗化的本质正是藏传佛教解决自身生存和发展所面临问题的主动应对,是一种国家、社会,以及个人等多种力量都参与其中的对藏传佛教的多层次改革〔16〕。

2.藏传佛教寺院经济与寺庙管理

张庆有认为寺院经济不仅解决了广大僧侣们的衣食住行,减轻了信教群众的负担,同时对当地经济的繁荣和发展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推动作用〔17〕。东嘎仓·才让加以甘肃拉卜楞寺为例,提出当前藏区寺院经济的发展中良性循环的市场经济模式和恶性循环的传统经济模式同时并存〔18〕。吴云岑通过对西藏自治区藏传佛教寺庙的调查分析,亦认为寺庙经济活动呈现为生产型、流通型、消费型、传统型、综合型五种发展模式和内接济自消费、内接济外辐射、内富裕外贫困三种运行模式,其社会作用具有积极和消极的两重性〔19〕。藏传佛教寺庙管理以及引导藏传佛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的理论依据、内涵、政治基础也是近年来国内藏传佛教现实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郑堆以西藏萨迦寺为例,从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入寺管理、学经制度等几个方面,探讨了藏传佛教寺院从政教合一制度下的管理模式向民主管理模式的过渡,以及社会主义体制下寺院管理的优越性,为藏传佛教更好地适应社会主义社会提供了理论和实践依据〔20〕。

3.社会性别与民间信仰

随着20世纪中期女性主义思潮的推动,社会性别视角在宗教人类学、宗教社会学领域当中被广泛运用,但由于受藏族社会女性宗教地位不高的影响,性别研究长期以来在国内藏学界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而德吉卓玛近年来关于藏族女性僧侣群体的系列成果无疑填补了这一空白,特别是其《藏族出家女性研究》一书运用藏传佛教史、宗教社会学以及社会性别等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不仅系统梳理了藏传佛教各个教派尼僧的传承历史和思想脉络,而且结合翔实的田野调查资料进行分析,从而将藏传佛教出家女性在当代的生存状态完整的呈现了出来,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意义。此外,藏族民间信仰的研究在国内学术界也是相对薄弱的领域,基于这一现实,学者孙林多年来致力于藏区民间宗教的田野调查,2010年出版专著《西藏中部农区民间宗教的信仰类型与祭祀仪式》,在综合利用国内外藏学界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西藏中部农区的民间宗教信仰类型、观念基础及相关祭祀仪式、行为、组织进行了深入全面的考察梳理,较好地拓展了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研究视域。

4.多元宗教与文化涵化

近年来藏族文化与他文化之间的交融互动也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特别是青海作为藏族为主体的多民族杂居地区,文化的多重涵化特点在这里表现非常突出。班班多杰教授通过考察分析青海汉族、蒙古族和土族的藏化、藏族汉化、卡力岗藏回等文化涵化的六种模式,认为在同一地理单元和社会空间中和平共处的多种信仰体系和文化传统,导致各族人民具有多重的身份认同以及理性解决矛盾的机制,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和而不同”的相处原则〔21〕。索端智以河南县为例,认为由于受到藏族文化和藏传佛教的进一步影响,该地区蒙古族文化发生持续涵化,从而与周围藏族之间的社会一体性和同质性加强,也愈来愈呈现出族群认同与文化认同叠合式模糊〔22〕。李臣玲对河湟地区的丹噶尔藏人社会的研究也表明该地由于地处中原文化和藏文化交汇处,除了藏传佛教之外,还存在祖先崇拜、二郎神、财神等多元信仰体系。这些著述凸显了当代藏区社会精神生活中蕴涵着丰富的多元文化和谐共处、求同存异乃至采借融摄的价值及内涵,从经验性、实证性角度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多元通和的宗教格局予以了积极回应和理性诠释。

三、藏族宗教人类学实证研究的发展特点

欧美国家对于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社会学的研究已逾200年历史。国外的藏族宗教人类学研究以语言为突破点,通过传教士将藏语和藏族宗教文化带入西方社会。19世纪末随着西方殖民主义的不断扩张,大量的藏文文献和文物藏品流入海外,推动了欧洲及日本藏学研究的热潮,在藏族历史、宗教、仪式、艺术、民俗等领域涌现出了一批高质量的学术成果。总体而言,早期国外人类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殖民主义的视角来建构西方社会对于藏族宗教传统的东方主义想象。二战后,人类学界在深入反思和批判殖民主义和文化霸权的同时,开始运用功能主义的现代人类学研究范式,从社会结构与宗教文化的相互关联、跨文化比较出发探讨藏族社会的文化变迁、宗教信仰和社会转型等问题,为促进人类学理论范式的发展提供了经典案例。

相对而言国内对于藏传佛教的人类学、社会学研究起步较晚,20世纪90年代以后得到快速发展,因为从这一时期发表的研究著述和论文来看,无论是在质量还是数量上,均明显有了大的飞跃,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有所拓展。在研究视域和方法上也已经突破藏族宗教本身所做的微观层面考察,将藏传佛教作为一种文化置于国际国内的宏观视野下加以研究,力求建构藏学研究的本土话语体系。诸多的探讨主题似乎可以归结为一点:在建设和谐社会的现实语境下,如何把握传统文化的内涵和特征,进而探讨其与现代社会的关系,即以藏传佛教为主的藏族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背景下如何实现继承和转换的问题。

毋庸置疑,藏族宗教不仅属于宗教人类学的研究范畴,也是藏学、社会学研究的重要领域,在研究理论和方法上多有交叉,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具有地域性、民族性、政治性、国际性和综合性的特点。由于不同的研究宗旨、学术传统、价值观念,以及学科理论、指导思想、方法论的差异,决定了国内外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路径迥然不同。与国外相比,国内的研究始终具有与中国宏观的社会环境、藏区的发展现实联系非常紧密的特点。中国作为藏学的故里,经过一个世纪的独立发展,已拥有了多个专门研究机构和一大批研究人员,在藏族宗教的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方面也取得了蔚为可观的研究成果。近年来,伴随着中国的对外开放和经济发展,对国外藏学著作的译介持续增加,中国与欧美、日本以及中国台湾等诸多国家和地区的藏学家之间关于包括藏传佛教在内的诸多藏学领域的研讨、交流和合作研究项目也日趋增多,进一步带动了国内外学术界对于藏传佛教和苯教的实地调查和参与观察的热情,标志着这个领域的研究已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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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of Tibetan Religious Studies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Anthropology

Ding Lixia
(Yunnan Provincial Institute for Ethnic Research,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650500,China)

From the beginning of 17thcentury,anthropologists in Europe,America and Japan have carried out extensive researches on Tibetan religion,which accumulated considerable academic achievements on Tibetan Buddhism,Tibetan society,rituals,Buddhism art and religious practice.And the empirical research paradigm of Tibetan religion has shifted from orientalism and colonialism to structural-functionalism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Since 1980s,the anthropology research on Tibetan religion has thrived again, and Chinese scholars discussed how to realize inherit and transform of Tibetan Buddhism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ization, which pushing forward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ve discourse system in Tibetan studies.

Tibetan religion;anthropology;empirical research

B91

A

2096-2266(2016)11-0010-08

10.3969∕j.issn.2096-2266.2016.11.003

(责任编辑 张玉皎)

2016-08-15

2016-10-14

丁莉霞,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少数民族宗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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