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女人』按摩师的故事
2016-03-08骆以军
□ 骆以军
一个『疯女人』按摩师的故事
□ 骆以军
这是台北老街的一名按摩师傅告诉我的故事:
那家人的房子非常大,在那样的路段,应该要几亿元(新台币)吧。那个先生、太太,人都非常客气,我每次去,他们都笑眯眯地打招呼,然后进各自的房间,留下我在客厅帮那小孩按摩。他们从不会出来说看看你按得好不好啊。按完也不会出来,钱就压茶几上,我自己拿了,就可以离开。
那小孩非常乖,我一边帮他按,他就坐那儿看电视里的卡通,说平常其他时间不给看。他的生活非常有规矩,每天晚上六点钟一定吃完饭,我帮他按完,七点半菲佣就带去睡觉了。他才七岁,他们就找我来帮他按摩,说这样可以长高,这也和一般人家不一样吧?但你只要一想“有钱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好像就什么也都不用多想啦。
感觉他们一家人都不太说话,那大屋子说不出的安静。我在那帮小弟按啊按啊,好像也被那气氛感染,也不太敢和他说话。电视机也开得非常小声。我有这样的念头:就是当有钱人家的小孩,好像也没有多幸福嘛。我们看电视上那些富二代啊,乱买法拉利啊撞烂了就溜啦,什么整天混夜店把妹啊喝洋酒吸毒啊,我很难想象这小孩长大了会变那种人。
但是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走进他们这样的有钱人的屋子里呢?
是我一个姊妹介绍我去的。我住的地方,在台北的最西边,叫做昆明街。这条街从头到尾,有二十家按摩店吧,其中有十一家就是我这姊妹开的。你以为那她赚翻了吧?不,赔惨了。她就是开“黑店”的,之前有一间开得蛮大,装了个暗门,看过去是一幅日本山鬼的画,后面藏了八张床。后来客人口耳相传,传传就传到警察那里,就被抄了。一间倒一间开,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警察还从隔壁顶楼,爬过墙去抓她的小姐和客人,然后人没穿衣服就跑到阳台,大家都当笑话啦。我们都喊她“肖查某”(疯女人)。
我的姊妹淘,三个中有两个是酒鬼,她们年轻时非常有才华,人其实也很讨人喜欢,但就是不晓得到了一个时间点,很像瓦斯炉定时器喀答一响,就掉进那些卡拉OK店,先说是被客人灌,之后就自己喝上瘾啦。大家说起“肖查某”,都带着恨意,或轻蔑地笑,好像是她把她们带沉沦的。其实她年轻时也是个手艺顶尖的按摩师傅,我这手按摩技艺,最初还是她传给我的。
我有次问“肖查某”,她怎么会认识这样一家人,而且钱给得那么大方,为什么她不自己去按?
她说,她十七八岁时,在高雄一间弹子房(打台球的)当陪打小姐,就是一身穿着那种粉红小圆领白色迷你裙制服,陪客人敲杆,然后聊天。有一群高中生,常来打,里头有个小个子,球技非常好,很内向,打球时非常专注,但和她讲话时眼睛都低垂不敢看她。她也知道这男生喜欢她吧。她那时那么年轻,野,就知道这种男生和她根本是不同世界的。然后她也就离开高雄,到台北来闯。
谁知道这样二十多年后,欸,有一次,她被另一个老板找去支援,那是一家老招牌的店,做正经的,说一整个日本团三四十人来按摩,我们这条街的按摩师都被找去了。恰巧她按到那个人,是招待日本团的台湾人,聊着聊着口音说都是高雄人,再聊着聊着,“哈你是那个撞球店女孩?”“哈我记得你,你是那个雄中的球技不错的嘛。”聊得又怀念又感慨,后来这男的又来这店指名要她按,店家说人家是老板娘耶,那次是来支援的。
所以他后来就找她去家里按。但很怪,是去替他的小孩按。她去按了一次,跟我感觉一样,被那大房子的什么给震慑了,一样也是没人跟她说话。她去了两次,就决定把这转给我。她说啊,那男的啊,一定是靠他老婆,才这么有钱。很怪,我的感觉跟她一样。
(摘自《南都周刊》2015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