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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的“审父”叙事
——新论《儒林外史》中的鲁小姐

2016-03-07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儒林外史

陈 艳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不自觉的“审父”叙事
——新论《儒林外史》中的鲁小姐

陈艳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摘要:随着近几年对《儒林外史》研究的深入,书中所蕴含着的深刻思想价值和高超的艺术手法逐渐被世人所认同。学者的眼光也开始关注《儒林外史》当中的女性世界,其中对于沈琼枝和鲁小姐的研究也越来越丰富。而关于鲁小姐的研究大多囿于传统眼光,并无新意。但是,越过传统的藩篱,强烈异质文化色彩的“审父”意识却成为研究这个人物全新的视角。经典文学沟通传统和现代的超越性质也得以凸显。

关键词:《儒林外史》; 鲁小姐; “审父”

一、关于《儒林外史》中鲁小姐研究现状

虽然对《儒林外史》中鲁小姐的研究起步晚,但是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学界对鲁小姐的研究视角主要分为人物形象分析和人物描写的社会牵涉与社会价值两个方面。其中关于第一个视角的研究主要着眼于鲁小姐人物形象和阐释作品主题思想方面的相关联性。这也是研究鲁小姐最常得出的观点,比如陈美林在专著《儒林外史人物论》中的《“穷翰林”鲁氏父女》和张国风在《浮世画廊——儒林外史的人间》中的《两位才女》中都对鲁小姐形象进行了分析,指出因为科举之毒或者功利之心渗透到闺阁之中,所以鲁小姐的形象变得俗气。其中特别的文章是从现代性的眼光审视鲁小姐形象的《认同的悲剧——<儒林外史>中鲁小姐的悲剧根源》,该文章指出鲁小姐对科举由不自觉地认同走向自觉认同的过程是其悲剧人生的根源。同时,很多学者认为由对鲁小姐和其他女性进行对比分析,可以由点及面地反映当时社会中知识女性的精神和思想现状。如黄丽峰的《论鲁小姐与李纵的精神契合及其历史文化意义》和姚鲜梅的《鲁小姐与薛宝钗艺术形象比较》、马珏玶的《女性文人的才名焦虑与功名情结———<儒林外史>为个案延及明清两代女性文人》等文章在分析这些女性形象以后,都从对女性生存境况的揭露而延伸到对当时的社会思想状况和文化困境的审视。

总之,目前对于鲁小姐的研究多注重于社会现实状况和其形象特征的内在关联,而忽视了这种关联得以建立的根源。鲁小姐身处闺阁之中,其与社会主流思想接触的纽带只能是她的父亲——鲁编修。而鲁小姐人物性格、思想结构和人生选择都和其父亲分不开,如果认为畸形社会造就了畸形的鲁小姐,倒不如说是鲁编修造就了鲁小姐。所以,本文的研究主要从鲁小姐的父女关系出发。

二、无意识的“审父”叙事

(一)界定“审父”

“审父”不仅具有异质文化色彩,而且很多学者认为“审父”意识是在现代性的眼光中才得以产生的。但是,也已经有学者指出:“明清时期新的文化思潮的涌动和启蒙意识的萌现使智识阶层对传统的父权中心话语开始了一种新的审视和考量,‘审父’也由此成为明清叙事文学的一个重要的创作母题资源”。[1]而且甚至有学者认为《红楼梦》当中不仅有着“审父”意识,而且还对父亲这个身份有了一定的“自审”意识。[2]诚然,吴敬梓不可能具有现代意义上自觉的“审父”意识。但是,如果我们“在讨论中将‘审父’主题分为三类:当事者——小说作品中的人物;叙事者——创作主体;接受者——‘我们’,即笔者所代表的现代读者”[3]。尽管创作主体没有显示出自觉的“审父”意识,但是在作品当中展现了父权制文明的本质,这使得接受者能够通过该文本获得对“父亲”形象的沉思和追问,那么这也是“审父”叙事的一种类型。吴敬梓在客观的叙述当中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负面父亲”形象,这使得接受者在阅读过程中构建了一种对“父亲”形象的审视和思考的过程。随着接受者对这个“父亲”形象的不断审视,鲁小姐的人物形象也将会得到更加深入的分析。

(二)从不“缺席”的父亲

鲁小姐是《儒林外史》当中为数不多的才女形象,在书中出现了整整三回。鲁小姐不仅是才女,还是一名八股贤媛。“卧闲草堂本”中这样评道:“书中言举业者多矣,如匡超人、马纯上之操选事,卫体善、隋岑庵之正文风,以及高翰林之讲元魁秘诀,人人自认为握灵蛇之珠也,而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一鲁小姐。”[4]但是,这样看似重要的角色,作者却连名字都没有交代。“鲁小姐”这个称呼源自她父亲的身份,而鲁小姐之所以成为“鲁小姐”,也全是因为父亲——鲁编修。我们甚至可以认为,鲁编修塑造了鲁小姐的全部。

1.习八股之文

鲁编修是翰林院的编修,但是由于“翰林官的壅滞也主要体现在修撰、编修、检讨这些下层官员上”[5],所以尽管身份尊贵却很难大富大贵。所以,鲁编修希望有人能够继承自己的八股才能,使自己得到更多的“肥美的差”。可惜的是,鲁编修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只好把鲁小姐权当儿子教育,鲁小姐的童年是在学习八股文中度过的。

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6]

有了鲁编修的教导,鲁小姐很快就掌握了学习八股文的技巧,作出来的文章也是理真法老,花团锦簇。不仅如此,父亲还经常向鲁小姐传达作八股文需要形成的“正确”认识。

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6]

父亲认为除了八股文以外,其余都是邪魔外道,这样的认识伴随了鲁小姐的一生。

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6]

因为鲁编修传授作八股的知识,所以鲁小姐自然成为八股高手。鲁小姐不仅认真习得了父亲对于八股文创作的造诣,还认同了父亲对八股文的评价,进而一辈子都将作八股文当作正经文章。

2.痴举业之路

鲁编修教导女儿作八股文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慰藉自身没有儿子的遗憾,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现实因素。“对家庭流动性而言,婚姻纽带的重要性,解释了家庭甘愿投资于女儿的教育。无论是文化或道德教育,都增加了女儿做妻子的威望,……调教很好的新娘是文化资本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形式。……无论是道德或文化教育,都能增加她在婚姻市场上的价值,以使其自己和其家族获益。”[7]鲁编修将女儿塑造为一个才女,他知道女儿根本无法去科举场上大展拳脚,只有将这样一个满腹才华的女儿嫁给美才少年才是现实的。所以,鲁编修才会拒绝很多人对女儿的求亲而主动选择了蘧公孙。鲁编修安排了鲁小姐的婚姻,而这桩婚姻只是为了完成鲁编修承继家声的目的。鲁小姐不仅没有反对鲁编修这样的安排,而且还和父亲一样,将举业的梦想寄托在自己的丈夫身上。

可是,蘧公孙并不是一个热心八股举业的人,鲁小姐“制义难新郎”的结果是反而被丈夫认为俗气,夫妻二人感情逐渐变得疏离。鲁小姐不仅从父亲那里获得了八股之才,也深刻地懂得了举业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她说道: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6]

从这里可以看出,鲁小姐不仅有才能,还非常看重功名富贵和家庭的声望。正如鲁小姐母亲所说的“两家鼎盛”,鲁小姐原本可以不用考虑这些事情,但是父亲的要求挤压了鲁小姐的一生。小姐没能让丈夫走向举业之路,鲁编修非常愤怒,打算要娶如君生个儿子承继家声。而这时候的鲁小姐虽然难过,却没有放弃实现父亲的愿望。鲁小姐在生下儿子以后,又继续着自己对于举业的痴迷。《儒林外史》当中的鲁小姐形象基本被展示完全,而无论是鲁小姐的成长过程还是婚姻家庭生活,鲁编修作为一种规范的象征一直存在,从来没有缺席过鲁小姐的人生。

(三)从未“到场”的父亲

纵观鲁小姐的整个人生,鲁编修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这不仅体现在对女儿人生的安排上,还体现在对女儿思想的控制和引导上面。而且,鲁编修作为情感层面上的“父亲”形象却是始终缺失的,他对女儿不仅没有亲情的投入,甚至还使女儿丧失了主体性的地位。

1.亲情的缺失

鲁编修始终只有一个女儿,鲁小姐自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鲁编修和鲁小姐之间的亲情在小说当中却始终处于缺失的状态。鲁小姐和父亲的相处始终都是围绕着举业而进行,父亲教导女儿作八股文,父亲为女儿寻得“少年名士”,女儿对科举的彻底认同而使得自己沦为科举的奴隶。这里的父亲将女儿作为自己实现举业美梦的工具,而忽视了对女儿感情的投入。鲁小姐的母亲在小说中对于女儿的爱随处可见,而鲁编修和女儿之间从未有过温情脉脉的场景。鲁编修的冷酷发展到极致体现在第十一回:

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6]

鲁编修为了有人能够继承自己的举业才能,竟希望再生一个儿子,这对于鲁小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意味着自己对于父亲来说已经没有价值,鲁小姐的叹气也只不过是恨自己没能实现父亲的期望。鲁小姐有没有因为父亲的冷漠而伤心,我们不得而知。也或许鲁小姐没有认识到父亲对自己根本没有亲情可言,这使得鲁小姐身上的悲剧性更加明显。

2.消失的主体

鲁编修的冷酷不仅体现在对女儿感情世界的缺席,还体现在对女儿主体性地位的扼杀。正如我们无法得知鲁小姐的名字一样,鲁小姐的人生其实就是父亲的附属品,她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声音。鲁小姐创作八股文,她从不正眼去看那些诗词歌赋,她内心对于诗词歌赋的真实想法我们不得而知。在夫家需要小姐侍疾的时候,小姐明于大义,将自己的母亲独自留在家中。鲁小姐对于母亲是否不舍,我们不得而知。在丈夫了解鲁小姐为举业痴迷者以后,感情逐渐淡薄。鲁小姐深夜课子,而丈夫却宁愿和丫鬟讲着诗,这时候的鲁小姐内心是否有所波动,我们也不得而知。总的来说,吴敬梓所塑造的鲁小姐形象其实是一个单方面的人。“人的生存方式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的,在原始社会中人束缚在集体无意识的襁褓中。而在现实生存方式中,由于社会关系等因素的限制,人却很容易成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面的人’。”[8]

因为鲁小姐和鲁编修之间并没有一种主体间性的关系,所以鲁小姐没有自我,鲁小姐失去了感悟情感的能力,她对于失去亲情、爱情竟然不自知也不在意。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因为鲁编修的专断和控制,鲁小姐根本算不得是被称为“五行之秀”的人。

三、超越性的“审父意识”

鲁小姐的人生其实算得上是一个悲剧,父亲在其整个人生中扮演着绝对的统治地位。虽然很多学者都将鲁小姐的悲剧人生归结于社会的毒液已经渗透进闺阁,而笔者认为这种渗透得以发生的根源是父亲对于鲁小姐的独断塑造。虽然作为当事者的鲁小姐对父亲的权威是绝对认同,但是叙事者却在客观上塑造了一个代表着理性法则的冷酷父亲形象。不仅如此,叙事者还客观上呈现了鲁小姐因为受到父亲挤压而形成的悲剧人生。鲁小姐空有美貌却无画眉之乐,空有才华却无闺秀之雅,终究可能也只能落得个梦里功名、付作笑谈的结局吧。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从学术角度上看,对文学作品的解读须与当时的时代、作者的创作意图相符合。这样看来,用“审父”意识解读古典文学文本毫无意义。但尧斯也说过:如果理解文学作品的历史连续性时像文学史的连贯性一样找到一种新的解决方法,那么过去在这个封闭的生产和再现的圆圈中运动文学研究的方法论就必须向接受美学和影响美学开放。[9]

文学具有超越性,虽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文学作品进行新的解读不够严谨,但却有新的意义。文学作品解读的多样性使之能够充满活力,并不断丰富自身的文学价值。

所以,笔者认为鲁编修的负面父亲形象和鲁小姐悲剧的人生,客观上使得接受者在阅读文本中读父权制文明的负面特征进行了审视,进而产生对整个文化体系哲理性的思考。而这正是“审父”意识在《儒林外史》当中的体现。吴敬梓在无意识中引导着我们对鲁编修的父亲身份的审视,其实质就是对当时现存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审视。因为,在传统社会中,“父亲”就是权威。吴敬梓用冷峻的笔触批判着科举制度,而且也在无意间透露出了对现实秩序、现实意识形态的不满。这也正是经典作品的伟大之处。

参考文献:

[1]杨经建.论明清文学的叙事母题[J].浙江学刊,2006,(5).

[2]刘红林.论吕赫若小说中的“审父”意识[J].河海大学学报,2005,(4).

[3]陈文新.明代文学与科举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0.

[4]孙逊.明清小说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41.

[5]夏卫东.清代科举制度的若干问题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06.

[6][清]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彙校彙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04,178.

[7]刘崎岷.《江苏诗征》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09.

[8]杨春时.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57.

[9]马新国.西方文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610.

文章编号:2095-4654(2016)05-0068-04

* 收稿日期:2016-01-15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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