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逝集（三）

王啸苏（原著） 吕芳文 周亚平（整理）（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感逝集（三）

王啸苏（原著） 吕芳文 周亚平（整理）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编者按：王竞，字啸苏，生于1882年，卒于1960年。湖南长沙人，岳麓书院肄业，师事王先谦。年五十，游学京师，清华研究院第一班毕业，导师王国维，南社诗人，后为湖南大学教授，湖南省文献委员会委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感逝集》为作者感伤故人所作，所吟咏者有王啸苏平生中的长辈、族人、师友计59篇、63人。成稿于1950年，各诗之后附有小传及作者交往始末。全稿为作者手抄的誊写稿，文字略有涂改，由吕芳文先生多年珍藏。原件无标点，经吕芳文、周亚平整理标识，于本刊连载发布，为湖湘学人谈学论艺提供原始资料。

关键词：王啸苏；《感逝集》；民国学者；书札；词作

武陵刘采九院长先生夙苞

烛天掷地吾何敢，谬誉英才只自嗟。

不用名场访题录，掇芹攀桂亦空花。

余于庚子夏间，用邻舍生余焕璧名，应城南书院月课。试题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时院长刘采九先生拨置超等第三名，悬之斋壁，评语有“宝光烛天，金声掷地，有文如此，不愧英才。此后能努力举业，秋闱不难获售也”云云。询知为余所作，乃命往见，知非诸生，颇为叹惋。又尝作《春草》诗，亦为所赏。老辈爱士之心，于此可见矣。

贵阳赵太守宜琛

黄堂赏拔容前列，试艺重看似有疑。

能诵《汉书》差可喜，载飞翻惜羽参池。

余少时应长沙府试，《四书》文题为“文学子游子夏”，掲晓后列头牌十五名，得调堂号面试。公故进士，能衡文，至点名给卷时，见余年少，疑为他人代作，命默诵起讲，又问：“汝破题云：‘以二贤殿四科之终，彬彬乎其选矣’，‘彬彬’二字出于何书？”余答：“出《论语》。”又问：“何以用‘选’字？”余答：“出《汉书·儒林传序》。”公笑颔之。乃是日之题为“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两句，余文未能发挥，抑置二牌，依例仍坐壹号。余年少气盛，竟不再覆，然其一时见赏，与夫认真试事，均至可感佩也。

叶郋园、梁任公、王观堂先生

各有鸿编传海宇，盖棺犹觉事难论。

挥毫待续三儒传，莽莽长空只断魂。

综观三先生所著，固已各有千秋，当俟海内外学者之评量，不待鲰生缀述。然啸苏于三先生倾心虽久，奉手较迟。郋园于壬戌、癸亥间居湘，赏余诗文，遂从问业。梁、王二老则于乙丑、丙寅之际任清华研究院导师，讲授其中，获闻诸论。洎今卅载，均隔人天，念涂辙之各殊，望门墙而莫及，欲效馀杭，执笔以纪，尚未能也。

同县侯丈锡三

覈练才长老簿书，礼罗幕下有亨衢。

灵椿谢后劳公助，梦断南溟返旐初。

公久游广东，以能肆应，屡佐郡县。晚岁客廉州富文甫太守署中。适先君任北海游击，殁于官廨。时啸苏归湘就读，惟先妣谭太夫人随宦，公为名珊舅氏之外舅，因为经纪诸事。又公记问博洽，后就养曲江，适啸苏亦寓舅氏所，与公同舍，尝为诵说诗词、故事，夜以为常也。

舅氏谭凯铭珊

雨作台澎万里行，飞书意倦遂南征。

谢公去后吾安仰，长使羊昙泪雨倾。

舅氏少履丰厚，外祖延师课读，颖悟过人。稍长，应学政试，屡获挑取，未补诸生。嗣家落，幕游台湾军中，以工书，能削牍，雅为当道所重，积劳保知县，奉养外祖父母甚至，数岁必一归省。晚为广东韶州总兵幕客。啸苏于辛丑、壬寅间，两构凶丧，往依舅氏，渥蒙厚待。甲辰春正病殁，余随舅母及侯戚扶榇以归。舅母继侄为子，并为授室，后皆旅死，余养之终身，卒时年八十矣。

郴县李友棠姻丈荣富

诸兄为将公为吏，鹅鹳依然领一军。

二父交游又吾辈，十年蚝镜怅襟分。

公之三兄，皆以记名提督任副将。公纳资得选广东前山同知，其地近澳门，以海防故，兼率水陆二营，而先考实为之副。以与公家有姻，余得就读蜀中，与其诸子讲习。迨先考见背，余再至前山，留寓旬日，犹致赙颇厚也。

善化欧阳莘农丈声灿

衡泌栖迟有德音，奉亲聊与世浮沉。少时历历情如昨，试较三塘水浅深。

大姊归廪贡生欧阳君肇元，丈其尊翁也。家居河西三塘街，急公解纷，乡称善士。而胸怀干略，兼善语言。清咸同间，友人介于当路，以亲老辞。余少时荷甚谬奖，并通有无，其意至为可感。然丈晚年丧子，己亦旋殁，当弥留时，曾以家事相嘱。丈殁以后，余陆续归逋其家，并为督教诸孙焉。

善化汤叔昆丈家鹄

振衣早作藩侯客，创始能程矿冶功。

只怅暮年萧瑟甚，白门衰柳伴飞蓬。

丈为家稑生公之婿，少籍学宫，兼习吏事。从祖聘珍官山东布政使，尝从依之。旋客黔、湘巡抚幕中，为当道所倚重，得保直隶州知州，指分安徽，仍留任湘矿局提调。辛亥以后，曾长平江金矿及松柏炼厂，绩效渐著。晚岁处境渐困，友人邀任津浦铁路局秘书。余过南京访之，留宿寓中，纵谈不欲遽别，越二载即不起矣。

善化潘莼村又考愉

潘岳门风乐令谈，中编西籍并能谙。

萼华凋瘁门庭改，无复群鸥集舍南。

丈之祖父恩寿，由进士官广西平乐府知府，其父亦官，知县广东。少履安顺，毕业湖南高等学堂，以英语任教有年，然博涉四部，强记过人，每与话言，娓娓不倦。年三十余，病肺卒。其弟孝恒、孝恪，毕业北洋大学，习理工，有声，而皆先后以殁。城南大宅，易于他人，偶过故居，益增黄垆之感矣。

善化熊迪鲁丈素鹏

早举孝亷勤授业，中年宦辙傍钟山。

救灾能活人千万，风浪扁舟数往还。

丈与余为妻党姻亲，顾觌面甚晚，在湘在宁，均荷推毂事，虽未就，心甚感之。丈以清光绪壬午举于乡，后大挑，得教谕，尝权芷江学官。清季兴学，以文史教诸生，又任善化学堂堂长，务敦实践。晚以知县候补江南，时总督端方为壬午乡举，同年，重其操守，檄往江北放赈，舟行半载，艰险不辞。其先病足，至是益剧。辛亥南归，越数岁卒，年六十余矣。

黔阳危慕檀道济

门风牧令世推能，冤狱平反益有称。

太息瘴江归榇后，湘城今见谷为陵。

君尊人讳德濂，由优贡捐同知，分广东试用，才能卓越，曾三权南海县知县，屡官首善之区，顾不以财自富。君由廪生纳赀为通判，又毕业广东法政学堂，历权广东惠阳、信宜，湖南衡阳、澧县知事。长于听讼，廉介自持。戊午殁于广州，归葬长沙南城外东瓜山。其妻杜为余姑女，尝属志墓也。

湘阴周济生丈正孚

名家意度故恢宏，塞外归来叹数穷。

身后欲欣儿长大，遗言差可慰幽宫。

丈之尊人由幕僚官江南道员，早卒。壮岁依亲故，久客辽吉，为开垦委员，往来林菁间，为盗所絷，拘之经岁，赖其友以重金赎归，即所谓绑票也。以山居久，遂病足南归。丈与吾舅氏有姻，乃得同舍，尝劝余游学日本，约先往东北集赀。后复因病旋里，时子仅三岁，妻亦衰病，弥留之时，遂以家事相托。后数岁，为理故产，得钱千缗，赖以存活。今其妻虽逝，子已成立，并儿女成行矣。

善化廖幼青纯厚

朔雪炎风怅路遥，归营矿业亦萧条。

托名我自怜伧父，何事名心竟不销。

君少时游浙粤，习统计，任事数年，主者称其能，然终无所合，侘傺以归。佐人治矿冶业，事有成矣，以欧战起而辍。后数理商事，亦耗其赀，生事益窘，因病喘咳而卒。其人居家孝友，待友肫诚，财屡散而不悔，饶有致远之略。夙工小楷，颇好书画。其五十生日，乞余及友辈分作，藏之箧中，且云欲托余以传姓字。君与余为表亲，情甚相得，回忆其言，可哀也已。

善化黄锡光式廓

春时彩服戏庭前，华构城东夜敞筵。

手散金钱广慈惠，孤寒八百士三千。

君为欧阳莘农丈之婿，少补诸生，有声，以父习商，遂承其业。治盐淮扬间，因是起家，然心存利物，兼管省振灾事务所、慈善公所，及长善两学宫事，克敦实践，裨益甚宏。其母八十生日，尝斥巨金，为地方兴学济贫之用，卒后人多思之。

同县外舅李石泉德培

孤贫连岁走关河，仁孝从知得气和。

耄耋丧孙兼丧子，胡尘满地泪滂沱。

沔阳邓云村先生倬堂

廉江循吏玉堂仙，载石归从瘴海船。

省忆天香街畔语，尚希葛帔继前贤。

先生于光绪丙子成进士，得庶常，散馆选广东灵山令，旋改合浦。先考以庚子腊月赴任，适与同官。辛丑春，先考见背，致赙甚厚，并荷注存。冬间，余奔丧至粤。翌年秋，先生以乡试同考官调省，余谒于寓中，尝言：“尊翁乡评甚好，与余亦相得，享年不永，可叹，可叹！闻汝无伯叔兄弟，此境良苦。然古来少孤而能自立者甚多，汝其勉之！”先生官县令二十年，政声卓著，其湖北同乡有“圣人”之称。后数岁卒，固孑然一身也。

同县邓立山丈万林

赠多风高世莫攀，星星白发映朱颜。

知公缓带同儒将，分得胜地半日闲。

先考旅粤十年余，交游颇广，顾见背后，吊者甚稀。丈时官广东陆路提督，镇惠州。余往谒公，慨赠饼金卅元，并属同僚为谋馆席。余以母病驰归，不及久待，其谊固可感也。丈居官廉介，治军务申纪律，不妄杀人，然辖境亦获乂安。又喜作径尺大字，雅得颜鲁公笔意。归里数年卒，年近八十矣。

湘阴黄子煌镇胜

弥月湖亭独倚栏，囊中留得几钱看。

谁知白眼纷遭日，尚有偏禆掬胆肝。

先君治军前山，君在卒伍，以勤劳拔升军职，介之于邓提军所，得领百人，屯于惠州丰湖。先君见背，余至惠谒邓公，即寓军营中，雅意款接，临行复有赙赠。余居逾月，尝小憩六如亭，持卷吟眺，其地为东坡侍姬王朝云墓，不百步即棲禅塔，雅有湖山林木之胜，可供游览也。

同县李莲生世英

前山同寓又羊城，急难情亲见死生。

同是漂流更孤孑，凄然相对待天明。

君与余同乡里，尝任事前山营中数年，嗣寓广州，落拓特甚，并有亲丧。壬寅五月，先妣弃养，惟余侍殓，囊金已尽，羁泊无依。君日则代治庶事，夜则同伴孤棺，形影相亲，有如骨肉。余归后询其族人，知其以穷困殁于粤海，风尘一别，遂隔人天，吾于死友有余痛已。

（责任编校：周欣）

尊翁早岁远役，不知所终。母彭太君教之习商，中岁往来滇黔齐鲁间，佐从父及族兄治军糈。五十后，为人营茶新疆之塔城，十年始归。奉母终老，又待人和厚，遇事尽力，假其款达二三千金，以故终身鲜所蓄积。配蒋，生子女各一，女即余妇。子懋廷，年六十矣，死于倭寇之难。次孙幹，毕业武汉大学，任事江西南城，为寇机炸伤。桑榆影暮，忧愤伤生，吾哀此老之穷，益恨东夷之酷矣。

同县郑从耘先生家溉

雨凤雝雝入翰林，题图为我费沈吟。

愤胡能效江公死，七百年来共此心。

先生与叔进太史为族兄弟，馆选则迟数科。入翰林后数年，擢侍讲。辛亥以还，仍居北京。晚岁归湘，鬻书自给。中倭战起，长沙沦陷，乃避地湘乡，为倭兵所执，悉其姓名，欲罗致之，竟不为屈，乘间自沈，年七十矣。先生与余为姻亲，甲子自北归，余赠诗五绝，并乞题《枫树图》，依韵以和，至可诵也。

邵阳魏叔平先生恒

邵水名孙早服官，赏音张李得来难。

前山三载承嘉惠，重过衙斋感万端。

清嘉道间，邵阳魏公默深精于公羊、史地之学，为时通儒，先生为其第三孙。光绪初元，以通判试用广东，综覈才长，为总督张之洞所赏，得权掲阳令。因事被议，久之获开复，檄权前山同知。嗣族兄光熹督陕甘，奏调赴陕，总理军糈，叙劳保知府。时李鸿章任总督，屡畀要差。鸿章去位，当事不复用，抑郁以卒。当官前山时，余随侍先君营中，先生命余就读署内，赠书授餐，期为大器。先考见背，复承代筹，惟惜其仓卒捐馆也。

醴陵徐先生鼎荣

崎岖冬岭听鸡鸣，春日攀萝又此行。

素服麻鞋远相访，衰翁孤子各伤情。

先生为先考旧友，由军功保记名提督，统领一营，屯驻惠州之三多祝。余至惠后，因往候问。其地距郡城七十里，地僻山峻，近接海滨，余与乡人数辈偕行，一日内达，两足皆肿。与辛丑冬间赴粤度岭，皆为平生行役之艰。先生留宿军中，情甚款至，惟苍颜一老，顾影增悽。余睹此老之衰迟，伤自身之孤露，亦复相对慨叹。越时数月，即闻噩耗焉。

作者简介：吕芳文（1939－），男，湖南永州人，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周亚平，女，湖南双峰人，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收稿日期：2015－07－13

中图分类号：K8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3-00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