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以赛亚·伯林的“第三种自由”辩护
2016-03-07李星
李 星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为以赛亚·伯林的“第三种自由”辩护
李星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摘要:以赛亚·伯林以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地区分而成为自由主义大师,他明确提出了两种自由——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但是其实他还提出了另一种自由,即退却的自由,但是他对这种自由方式持评判态度,认为这种方式会导致自由领地的缩减或丢失。但是伯林没有看到这种自由也有其存在的内在合理性,它是追求个体内心自由的重要途径,对自由的扩展有重要意义,价值多元主义应该赋予人们放弃自由的自由,所以“退却”的自由应该被承认并受到重视。
关键词:以赛亚·伯林;退却;内在自由;承认;重视
伯林被称为自由主义大师,他最著名的理论为两种自由概念的区分,即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但是伯林还提到了另一种自由的方式:“退居内在城堡”,但是这种方式为伯林所批判和抛弃,伯林认为这种选择的结果只能是自由领地的缩减,甚至是自由的丧失。但是选择退却应该是价值多元主义的应有之义,如果这种自由被剥夺,那么价值多元就变成了一元论和专制主义,并且这种方式是个体寻求内在自由的途径,一个自由的人应该拥有自由的内心。这样,伯林一共有三种自由:“退却”的自由、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消极自由被伯林当作目的,而“退却”的自由和积极自由就应该成为消极自由的手段,最终守护人的自由领地,提高个体的自由程度。而消极自由领地也并非恒定和静止的,它是在缩小与扩张之间不断变化的。
一、何为“退却”的自由
伯林认为人们对于“人”的观念往往存在误解,他们常常将“人”分为“经验的人”和“内在的真人”,而“内在的真人”往往被凌驾于“经验的人”之上,他们认为“内在的真人”更真实,更能代表主体的特征,也可以发现“经验的人”所无法发现的理想和目的。积极自由很容易导致人格二分:作为支配者的理性和作为被支配者的非理性,比如欲望和激情等。如果将人格进行以上的二分,那么追求自由的后果就会是两种:一是以退却或自制的方式获得自由,另一种是使自我符合理性的原则和要求,以此获得自由。
伯林在他的《两种自由概念》一文中,用隐喻“退居内在城堡”来阐述第一种寻求自由的方式,即退却的自由:减少或放弃自己无法实现的欲望,从而获得自由,成为自己的主人。不去强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中去,获得较小范围的自由或者内心的自由。调试内心,适应外界,从而获得自由。“我就仿佛做了一个战略性的退却,退回到我的内在城堡——我的理性、我的灵魂、我的‘不朽’自我中。”[1]伯林认为这种自由的方式类似于康德关于自由的观点,康德认为人的本质在于自律,人是价值和目的的创造者,是判断自由问题上的最终权威,只要是自己控制自己的,是自律的,那么,个体就是自由的。相反,如果个体受到了他律:外在自然因果律或他人的强力的支配,那么个体就是不自由的。因为康德认为人是目的,自律将人作为真正的主体,而他律则把人当成工具或者次等人类,都是对人之为人的否定。
二、伯林对“退却”的自由的批判
伯林对退却的自由或放弃自由的自由持讽刺和批判态度,认为它最终会导致自由的减少或丢失。伯林基于自己对“消极自由”的规定来批判这种“退居内在城堡”的自由方式。伯林所倡导的消极自由是“把自己与世界其他国家隔离开,但又不把自己孤立起来”[2]的自由,伯林将“消极自由”定义为个体行动不受他人阻碍的领域,它与“成为某人自己的主人的自由”的“积极自由”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对的,但是伯林强调“消极自由”并不消极,它并不是“退居内在城堡”式的撤退。“消极自由”是要保持每个个体拥有一个绝对的不容他人侵犯的自由领域,而如果这个自由领域被干涉或压制,那么这个个体就是不自由或不够自由的。而个体的自由随着自由领域的扩大而扩大。伯林认为人的本性是追求自由的,自由也是每个个体的目标,所以每个人都应该保持有最低限度的个人自由领域,“消极自由”不应该以任何理由被剥夺。伯林甚至号召人们应该将“消极自由”作为先验的存在,固定和绝对化到人的本性中去,可见伯林是非常重视“消极自由”的。伯林认为“退却”的自由与“消极自由”是相左的。“退却”的自由采取的方式是主动缩短自由的疆界,不强求、不欲求,消极地逃避现实中的困境和障碍,回归到内心之中寻求内在的“自由”,这是对“消极自由”的放弃,最终也无法实现自由的目标。
伯林假设人们心中构想了美好的目标,也渴望实现这些目标,但是由于在现实中受到太多阻碍,包括自然规律、社会制度等方面的阻碍,人们感觉无力实现它们,于是就使自己主动脱离那些无望实现的欲望,个体想成为自己疆域的主人,但是担心受不住而主动缩小或放弃自己的疆域。“退回到自己之中”[3],伯林讽刺道,这就如同腿上有伤,担心医治不好而锯掉腿,然后只要在心里麻痹自己,不去渴望肢体健全的美好,就不会感觉到肢体缺失的痛苦。真实的失去,在心理上得到了虚假的补偿,这完全是心理上的伎俩。伯林认为传统的禁欲主义或宗教人士就是通过这些心理上的自我欺骗而远离政治生活,逃离世界的,他们做这样的选择仿佛就不会受到世界和政治的侵害一般。如同鸵鸟把头埋起来以逃避不愿意面对的困难。伯林认为康德的“自律”存在于先验世界,而“他律”存在于经验世界,所处的领域不同。伯林认为将人看作自律的存在,使人独立于因果性之外,这样的人并不是经验世界的真实的人,所以最终得到的自由也只是先验世界的自由,而不是经验世界的真实的自由。伯林把它看作一种追求“圣人”境界的逃避主义,从心理学维度看,是一种酸葡萄心理,它具有毁灭自身的危险,如同幻想退守家门关闭门窗就可以阻止敌人保护自己,最终只会是自我毁灭或自杀的结局,伯林认为希腊、罗马和马其顿的独立民主制的衰落都源于此。
三、为“退却”的自由辩护
伯林对自由理论的重大贡献在于明确区分了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然而自由也可以区分为内在自由与外在自由。外在的行动自由或政治自由固然重要,但是于人而言,内在精神的自由也不可以忽视。一个内在充满束缚的人也不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内外合一或知行合一的人才是一个健全的人,真正自由的人应该是内在与外在都获得自由的人。伯林的“消极自由”为个体的行动自由提供了一个绝对的安全屏障,但是他所批判的“退居内在城堡”对于追求内在的自由却有着重要的价值。伯林认为康德将人作为自律的存在,但这样的人是属于先验世界领域的,他们也只能得到先验的自由,而现实的人存在于充满他律的世界中,只有对他律进行包含暴力或奴役的强力等方式进行排除,才能克服这些侵犯,才能获得经验世界的自由。但是,先验领域和经验领域也不是绝对隔绝、毫不相关的。人既是精神存在,又是社会存在,精神状况影响社会行为,社会交往也会作用于精神世界。如果每个人都做好自律,那么进入到政治生活中,也会相对更加尊重他人。
伯林批评“退居内在城堡”即放弃自由的自由就是自我将自己从自己知道根本无法实现的欲望中解脱出来,然而必须承认人是拥有理性的存在,根本无法实现的欲望为何还要去实现?就算付出极大代价也是无法实现的。强求自己必然得不到的东西最终也得不到。现实社会中的人,确实对有一定可能性的事情才会去付出,或者认为值得去做的事情才会去做。伯林主张为了一个所谓的“极其重要”的目标就一定要强求和争取,绝对不可以后退到较小的领地或自我内心,内在自由的获取很重要的途径在于对过度的欲望的克服,人有多种多样的欲望,其中有积极的欲望,如生存、发展自己的欲望,也有消极的欲望,如过度的肉欲或奴役他人的欲望。如果从那些无法实现的消极欲望中解脱出来,不去强求自己得不到的有害的东西,那么也会有利于人的发展。对人而言,有些欲望是人们构想和希望追求的,但是同时它们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比如人们想摆脱自己的自然属性的欲望,或随心所欲地选择出生时代和环境的欲望,对这些欲望的执着是注定失败的,也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不如对其进行克服和放弃,寻求另外的解脱。要对欲望进行具体分析,不能武断地认为主动放弃欲望就是放弃自由。
伯林认为“退居内在城堡”即放弃自由的自由不是真正的消极自由,因为消极自由不是对欲望的克制,而是遇到阻碍时,“通过排除障碍来克服障碍……人的阻力则用强力或说服的办法……它们也许含有暴力、残酷、对别人的奴役”。[4]伯林的这种倡导容易造成对“恶”的纵容,放弃自由的自由确实不是伯林的消极自由,但是“退却”的自由是更加温和和宽容的。而伯林的消极自由包含着人与人冲突的可能性。如果不同个体拥有交叉或重叠的自由领地(比如一条河河水相对不足,但是两岸的人都长期靠它来维持饮水的需求),要知道大自然提供给人类的资源是相对不足的,这块自由领地都关乎这些个体最基本的权利和自由,而所有人都采取伯林所提的包含暴力、残酷、对他人奴役的强力方式来守卫自己的自由领地,那么就会使人类进入霍布斯所说的“只追求攻击和战斗”[5]的可怕局面,这样的结果就是弱者的自由领地被占领,强者的自由领地扩大,那么这种保护强者的自由形式有悖于伯林守护弱者自由领地的初衷,或者多方实力在争夺中消耗殆尽,最终是所有人的自由领地的丧失,这种自由带来的结果显然是有违人的初衷的。自由是人类所追求的重要价值目标,但是它不能被作为最高的和唯一的价值目标,人类所追求的自由都应该是拉丁文中的“indulgentia”[6],即慈爱的、温和的,总之是“善”的。
四、“退却”的自由的内在合理性
“退却”的自由有其存在的内在合理性,应该为其留下存在的地盘。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自由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类的特性。”[7]而这里的“自由”断然不仅仅是指政治自由,必然也包含人的内在自由。如果只有政治自由,而没有精神的自由,那么这种自由对个人而言是虚假的和无益的。自由伯林反对一元论,认为一元论以社会自由的名义要求个体为之牺牲,而主张价值多元论,即允许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价值选择和不同的目标追求,他认为真实的世界是:人类的目标是多样的且可能不可公度,甚至不同的目标之间是敌对的关系。伯林承认人是自由主体,在不同的价值中具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并且可以不断调整和改变自己的价值选择和原则,信念也只有相对有效性,伯林的价值多元论主张是真实的、人道的、进步的。但是伯林在人们做出“退居内在城堡”的价值和行动选择的时候,却持批评态度。这与他所坚持的价值多元论是彼此矛盾的。伯林认为“退居内在城堡”是在主动放弃自由的阵地和机会,最多只能得到内心的自由,而失去的是真实的政治自由或者导致政治自由的减少,这不是消极自由,也不能促进自由的扩展,而伯林所主张的正确态度是使用暴力、残酷或对他人的奴役等强力或说服手段排除障碍从而扩大自由领地。这种批评是有悖于他的价值多元论主张的,实质上是变相的一元论。既然伯林主张价值多元,那么佛教圣人、禁欲主义者、寂灭论者等人就应该同样拥有选择“退却”自由的自由,他们应该被允许从根本无法实现的欲望中解脱出来,不强求得不到的东西,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做出的价值选择,他们的人生目标就在于精神上的自由,哪怕他们锯掉自己的腿来摆脱创伤,放弃上路来避免路上的障碍,甚至关闭门窗窒息而死或者自杀,都是不应该受到他人干涉、评判或指责的,因为这也是这些个体的“消极自由”领地,是绝对的和神圣的。因为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一旦做出评判,那么就包含了理性主义权威的存在:外人依据什么对他人进行评判呢?往往是依靠正确性,因为那样做被认为是不对的,那为什么被认为是不对的?因为评判者掌握了理性和知识。而理性和知识就是权威,那么这还是不折不扣的权威主义,同样是荒谬和危险的,同样可以像极权主义一样剥夺他人的自由。
真实的价值多元主张应该允许人们放弃政治自由,因为政治自由可能不是某些人的终极目标,为了其他方面的价值,他们宁愿在政治上不自由,胡适说,“宁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也应该允许社会上的一部分人远离政治生活(内含着放弃政治权利和自由),同意他们政治上的“不在场”,而允许他们追求自己政治自由以外的价值和目标(可能是精神上的、文化上的、艺术上的等),伯林也承认,“牛顿的显赫地位在人类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8]而牛顿巨大科学成就的取得与他保持内心的自由,适当远离政治生活和情感生活是分不开的。因为不可否认,人不仅是政治的存在物,需要政治自由,更是精神的存在物,更需要精神上的自由,当个人的精神自由目标与政治自由目标冲突时,选择政治上的不自由(精神上的自由)也是自我的自由选择,政治自由应该包含选择不自由的自由(精神自由)。否则,强迫任何人都参与政治生活,会造成“强迫他人自由”的悖论,这样就是变相的专制,只会侵害和践踏他人的自由。所以,伯林不允许人们做出“退却”的价值选择,只允许人们坚守自由阵地这一种价值选择,这实质上还是价值一元论和理性至上主义,是专制极权的表现,是不符合他的价值多元论的。总之,价值多元不能“强迫他人自由”,应该尊重个体“放弃自由的自由”。庄子宁愿选择曳尾涂中,而不愿意辅佐楚威王,享受荣华富贵、至高权力以及更多具体的自由,因为他想得到更加完全的、高级的、内在的自由和生命自由。
五、结语
“退却”的自由和“积极自由”都应该保持适度和纯洁原则,它们应该被作为消极自由的手段而被重视,当然,如果毫无原则的撤退,以至于像伯林所说的关上门窗将自己窒息而死,那么它就不能保卫消极自由的领地,最终会失掉自由的地盘。“退却”的自由和积极自由以及“消极自由”,它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要保护人的自由,使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在这三者之间,“消极自由”又是“退却”的自由和“积极自由”的目标,如果只有“消极自由”,而缺乏对“积极自由”和内在自由的追求,这样的“消极自由”也是会变异的,是窒息的、僵化的、封闭的,没有生命力的。马克思为人类所谋求的自由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9]而这样崇高的目标,是伯林单一地强调的消极自由所远远达不到的。
参考文献:
[1][3][4](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M].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84,184,189.
[2](英)以赛亚·伯林.苏联的心灵[M].潘永强,刘北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88.
[5](法)让-雅克·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黄小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27.
[6](奥)雷立柏.拉丁语汉语简明词典[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128.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56.
[8](英)以赛亚·伯林.自由及其背叛[M].赵国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6.
[9](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M].北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1997:50.
The Defense of the “Third Freedom” of Isaiah Berlin
LI Xing
(Value and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Isaiah Berlin became a master in liberalism owing to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positive liberty and negative liberty. He put forward clearly two freedoms——positive liberty and negative liberty. However, he actually has proposed another kind of freedom, that is, the freedom of retreating, which was criticized by Berlin. He thought this approach would lead to reduction or loss of the free territory. But Berlin did not see this freedom also has its inherent rationality. It is an important way to 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freedom of mind, which has significance to the expansion of freedom. Value pluralism should be given the freedom to people to give up freedom. So the retreat of freedom should be recognized and taken seriously.
Key words:Isaiah Berlin; retreat; inner freedom; recognize; value
中图分类号:B56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69X(2016)01-0105-04
作者简介:李星(1987-),女,山西左权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