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理论结构及启示
2016-03-07郭俊雅
郭俊雅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理论结构及启示
郭俊雅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
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阐述了自己前期哲学中最关键的几个问题,即:世界结构问题、语言结构,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之间的关系,以及神秘之域等。这基本反映了维特根斯坦哲学体系的总体框架,同时也反映了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所面临的问题,也为他后期哲学的发展与转型奠定了基础。文章从以上几个方面出发,对《逻辑哲学论》一书的哲学理论结构进行分析,并对《逻辑哲学论》一书对中国哲学的启示进行评述,可借以进一步加深对维特根斯坦整体哲学体系的理解与认识。
《逻辑哲学论》;世界结构;语言结构;神秘之域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1889年4月26日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1],是19世纪至20世纪西方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是分析哲学的主要奠基人。维特根斯坦一生著作不多,其中多以笔记、纸条的形式存世,而完整的专著只有《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等。其中,《逻辑哲学论》是维特根斯坦前期思想的代表,而《哲学研究》则是他后期思想的主要体现,两者均是研究维特根斯坦最重要的材料。
《逻辑哲学论》(TractatusLogico-philosophicus)一书完稿于1918年8月份[2]XV,其基本内容源于维特根斯坦1912-1913年所逐渐形成的哲学思考[1]2,其主体部分则来自于维特根斯坦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所撰写的一系列战时笔记,其中系统地阐述了维特根斯坦哲学思想的基础,重点在于世界结构、语言结构等部分,共同奠定了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体系的几大支柱。
作为维特根斯坦早期哲学思想的主要代表,《逻辑哲学论》奠定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基础与基本思维理路,因此理解《逻辑哲学论》对于把握维特根斯坦的整体哲学思想及其变化,有着极为关键的意义。同时,又由于其篇幅短小、语言晦涩、极为难懂,也成为了进入维特根斯坦哲学世界的第一块“绊脚石”。本文即着眼于《逻辑哲学论》最具特点、也是最富天才的部分——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部分,对其理论结构进行梳理分析,进而为进一步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打下坚实的基础。同时,维特根斯坦所提出的哲学思路,也能为东方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提供一种值得注意的比较视角。
另外,本文中所有出现的英文概念,均参考萨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Sussex)哲学系教授Morris Michael的著作 Routledge Philosophy Guidebook to Wittgenstein and the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而文中所引用的《逻辑哲学论》引文,均于括号内标注相应原文编号。
一、独辟蹊径——逻辑化的世界图景
维特根斯坦对于世界结构的理解,是他整个哲学思想的基础,也是最具创见的一部分。在关于世界结构这一部分中,维特根斯坦将世界看做是由基本事实(atomic facts)所组成的逻辑结构,进而将世界看做是由众多可能事实所构成的逻辑空间。与传统将世界的基础看做物质的“原子”等可经验的基础单位相比,维特根斯坦将基本事实作为了自己世界结构的基础,进而将逻辑视角引入了对世界的描述。同时,维特根斯坦这一世界结构的理解方式,也是其语言结构理论的基础。世界结构以及与之相应的语言结构,共同构成了他前期哲学的两大支柱。
1. 逻辑化的世界图景——世界是事实(facts )的总和
与中国哲学以伦理学为主体、源于道德本体的世界结构不同,维特根斯坦将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建立在了完全逻辑化的基础之上,而这也是维特根斯坦思想之重大创举。较之中国哲学当中的“天、地、人”基本三位一体所演化而出的、以“仁”为世界本体的本体论德性世界观,维特根斯坦并未从本体、而是从结构入手,首先提出了他对于世界结构之认识的基本判断,即世界是由事实(facts)所构成,这是维特根斯坦对于世界的认识与其他哲学家最为不同之处。对此,维特根斯坦所强调的是:
“世界是事实而非物的总和。 ”[2]5(1.1)
与早期古希腊哲学将世界建构在可经验的“原子”之上、进而建立起来的经验世界不同,也与儒家思想建立在“德性”之道德本体之上的道德世界不同,维特根斯坦之逻辑世界的基础——“事实”,跳出了经验论与本体论的思路,将逻辑化的“事实”作为了构建世界的理论基础,进而构建起以此为抓手的逻辑世界。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是由逻辑的“事实”而非经验的“事物”所构成的总和。是类似于宇宙混沌状况的物质世界,其中事物与事物之间互相独立,共同构成一个由物所构成的世界。而维特根斯坦断言世界是由事实所构成时,实际上是将对世界的看法,从日常生活的时空视角转变为另一种视角,即认为世界是一个逻辑空间:
“逻辑空间中的事实是世界。 ”[2]5(1.13)
在此,维特根斯坦所认为的逻辑空间意义上的世界,是由所有已发生的事实与未发生的事实所构成。即:
“世界是由事实决定的,而且是由它们是全部事实这点决定的。 ”[2]5(1.11)
“因为事实的总和既决定了实际情况,也决定了所有非实际情况。 ”[2]5(1.12)
在1.12中所提到的实际情况与非实际情况,指的是事实的实现情况(actualize)。这里,维特根斯坦的言下之意,在于事实并未一定是实际发生的情况,而是一种可能性(possibility)。如果将每一种可能性都看做一个点,则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世界,所指的正是一个由众多可行性之点所构成的巨大时空(space)。在这个可能性所组成的点当中,有的可能性点被实现,有的可能性点未被实现。而且这些可能性点互相之间并不相互关联,而是互相独立的个体。事实是维特根斯坦世界结构的基本概念。
2. 逻辑世界观的基础——基本事态(atomic facts)
在提出世界是由事实所构成的基本观点之后,维特根斯坦将基本事态(atomic facts)作为自己的世界结构的基本构成(basic entity),即:
“实际情况,事实,是诸基本事态的存在。 ”[2]6(2.)
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提出了基本事态(atomic facts),作为自己哲学思考当中的逻辑原点。这里的基本事态与前面的事态(facts)之间差别在于,这里的基本事态相互独立,且从逻辑意义上不可再次拆分成更小的事实单位。基本事态互相之间进行组合,共同构成了之前所说的事态(facts)。而基本事态这一逻辑空间意义上的基本概念,来源于更具体的对象(things,objects,即1.1所说的“物”)。维特根斯坦对于对象(objects)这一概念的分析,也是从逻辑意义上进行分析。与其他哲学家不同的是,维特根斯坦将世界的本质从可经验的对象换成了由对象所构成的基本事态,并且在世界的结构中,基本事态而不是经验对象成为了世界的本质,而对象存在的本质意义,在于能够成为基本事态的构成成分。即:
“能成为基本事态的构成成分,这一点对于物来说具有本质的意义。 ”[2]6(2.011)
而维特根斯坦所描述的逻辑空间意义上的世界,是蕴含于广大对象当中的。每一个对象,都在其内部包含着所有含有这一对象的所有基本事态的可能性,即所有包含这一对象的基本事态(即与这一对象建立起逻辑关系的基本事态)均潜在地包含在这一对象之中,以此形成一个以该对象为中心的完整的逻辑空间,即:
“如果我知道了一个对象,那么我也知道了其在诸基本事态中出现的所有可能性。(每一种这样的可能性必然已经包含于该对象的本性之中。)”[2]7(2.0123)
“给出了所有对象,由此也就给出了所有可能的基本事态。”[2]7(2.0124)
由此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的世界结构,建立于以对象为中心的、一个个互相联系的逻辑空间之中,这些身处逻辑空间、由逻辑定义本质的对象互相之间构成体现逻辑关系的基本事态, 而最终构成的、已经实现出来(actualize)的连接方式,则是确定的,被称为结构(structure)。而由于给定的对象之间存在覆盖完整逻辑空间的众多基本事态的可能性,因而具有相应的众多连接方式的可能性,进而也就存在众多结构的可能。互相独立的基本事态之间互不干扰,由所有的对象所构成的共同的巨大的逻辑空间就是世界的可能性总和。在这一可能性总和当中,各基本事态实现与否各不一样,由此所形成的局面被称为实际(reality),而全部的实际共同构成了一个已经存在的世界。而其中暗含的意思是,同样会存在由同样对象构成的、仅仅因为基本事态实现情况不同而实际(reality)不同的其他世界,即存在逻辑上平行世界的可能性。
二、逻辑的语言——人类对世界的认识
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重要手段,已经形成的语言更是其背后使用者之世界观的重要体现。因而,如何认识语言的本质,直接影响着对于世界的感知与认识。对此,维特根斯坦将自己的语言结构,建立在了其独特的逻辑化世界结构之上,并进而自然导出了一个逻辑化的语言结构。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有意义的语言是对逻辑世界的反映,更准确来说,是对描述事实与基本事态的逻辑结构的反映,是能够判断真假的“真值函项”,而其余不是命题、不能判断真假的“语言”,在维特根斯坦的体系中,就成为了无意义的妄语。而“反映描述逻辑世界的命题,是否是语言的唯一本质”就成为了考察维特根斯坦语言结构的重要问题。
1.语言结构与世界结构的关系
维特根斯坦对于语言结构的理解,是他对于世界结构理解的延伸。在维特根斯坦眼中,语言结构与世界结构相互对应,语言结构即是对世界结构的描述。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本质即在于其描述的功能。从我们的日常语言看来,并不是所有的语言中的命题都是描述性,因而并非都是“实在的逻辑图像”,但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给思想穿上了衣服 ”[2]30,虽然形式不同,但是从本质上说,各种语言形式最终都能归结到可以判断真假的断言形式,即都可以解析为一个真值函项结构,即“命题的总和是语言 ”[2]30(4.001)、“一个命题是诸基本命题的一个真值函项。 ”[2]59(5.)
在维特根斯坦的理论体系中,语言结构是与世界结构相平行的结构体系。语言结构中,基本命题由名称所构成,名称即是在世界结构当中对于对象的描述。由世界结构当中对象的描述产生名称,名称之间的逻辑关系构成语言结构当中的基本命题,而基本命题所描述的,则是世界结构当中由对象所构成的基本事态。基本命题是对基本事态的描述,而众多基本命题所构成的命题,所对应的则是世界结构当中由众多基本事态所构成的事态。在世界结构当中“对象——基本事态——事实——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当中的“名称——基本命题——命题——语言”相对应。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所描述的就是世界的逻辑结构,这样,由于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之间逻辑上的同质性,语言的命题可以描述世界的事实。以世界结构为基础,以语言结构为研究目标,两者互相对应,进而维特根斯坦在早期认为自己实现了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存在论与认识论的统一,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哲学的所有问题。
2.语言结构与世界结构的冲突
维特根斯坦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的“无缝衔接”,而这两大体系互相衔接之处,即是“对象”这一部分。在世界结构当中,对象是构成基本事态的条件,是绝对基础、不可再分、相互独立的逻辑原点,因而是作为世界结构基础所构建的逻辑前提,是超出经验之外的逻辑想象。而在语言结构当中,要想实现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的对应,必须实现对象与名称的对应,进而才能实现基本事态与基本命题的对应。而要实现对象与名称的对应,就要求对象应当是能够被语言所描述的、进而是处于经验范围之内的事物,这就与世界结构当中对于对象的要求产生了冲突。
例如,在对于世界结构的理解当中,维特根斯坦用了一系列的词汇,如实体(substance)、对象(things、object),来表示一种在所处各种可能性当中都保持不变的东西,维特根斯坦将之看作其逻辑判断的起点。由于实体本身的不变性,使得以其为基础的命题就具有了判断真假的可行性,进而就能支持起一系列的可判断命题。即:
“如果世界没有实体,那么任何一个命题是否有意义就要取决于某个其他命题是否是真的。 ”[2]8(2.0211)
如果没有脱离于可能性之外的、不变的实体,则命题本身将需要其他同样由命题所支撑的命题的证明,这就失去了命题本身的真假意义,进而失去逻辑性的世界观的根本基础,即:
“这时,我们就不能(以真或假的方式)勾画关于世界的图像了。 ”[2]8(2.0212)
在这里就可以明显看出,维特根斯坦所要求的世界结构的基础,是一种在经验范围当中不可能存在的逻辑假设,而这一逻辑假设如果不能在经验范围中出现,就不能被语言描述,进而以名称成为语言结构的基础。这一点,是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中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对应关系的最大冲突。
3.逻辑的世界之外——“不可言说”的“神秘之域 ”[3]631
“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 ”[2]121
维特根斯坦认为,“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 ”(4.),而所谓有意义的命题,即是能够对于事实进行描述。由于这样理解之下的世界结构,即是一个可以言说的逻辑结构,换言之,我们所能认识到的世界,即是我们能够用语言进行表述的世界,而维特根斯坦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通过判断真假来进行的。这样就直接带来了一个重要问题,在语言不能描述的范围,我们是否能够思考?同时,维特根斯坦的世界结构,是没有任何价值判断的逻辑结构,进而无法回答哲学本身所必须回答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有关灵魂如何安放的人生意义的问题。在《逻辑哲学论》的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部分,维特根斯坦均未涉及人生、价值、意义等传统哲学所关注的问题。而对于这些方面的问题,维特根斯坦将之放在了语言范围之外的神秘之域。
逻辑视角之外是否存在事物?如果存在事物的话我们能否认识?如果可以认识的话,我们能否用语言言说?这是关于维特根斯坦世界结构与语言结构之外所需要回答的问题。对于是否存在超出事实范围之外的事物,维特根斯坦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即存在着一个超出事实范围之外、进而不能用语言言说的神秘之域。对于在逻辑视角之下无法安放的价值与人生意义问题,在神秘之域中找到了归宿。
对此,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韩林合先生提出“我认为,这个领域就是他的形而上主体(das metaphysische Subjekt)所沉浸于其中的神秘体验之域。它是绝对价值——绝对的善和绝对的美——的所在,也是人生意义的终极依托之所。”[3]631在神秘之域当中,维特根斯坦将神秘之域作为“绝对价值——绝对的善和绝对的美——的所在,也是人生意义的终极依托之所。 ”[3]631因为在世界结构当中,他将世间万物抽象成为逻辑想象——“对象”,用不再可分、绝对基础的对象来描绘世间万物,因此世间万物实际上没有本质差别,也就不具备其作为个体独特性的价值。这样,维特根斯坦所寻求的价值,就不能是寄托于客观事物的相对价值,而应当是超越于物质之上、不寄托于个体特性的绝对价值,可以理解为逻辑与语言结构所组成的“可说”世界的背景底色,这一背景底色,为由基本事态与基本命题所构成的“世界——语言图像”提供了应当具有的价值维度。实际上,维特根斯坦的神秘之域,成为了其思想中没有点破的本体意识。
三、本体与逻辑:维特根斯坦对于中国哲学的几点启示
采用逻辑命题分析的办法,分析世界与语言的对应关系,这种哲学理路并非西方独有,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就存在以逻辑辩论著称的学术流派——“名家”。名家希望能够通过端正世界与语言之间的对应关系,即端正“名”与“实”的对应关系,来对世界秩序进行规范。其代表人物公孙龙“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4]171,正是这种思想的主要代表。“名”、“实”相符即为真命题,“名”、“实”不符即为假命题,而由“名”、“实”相符的真命题所构成的世界,就是名家眼中的理想世界。而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也体现出了非常类似的思想,即语言应当与世界相符合,进而成为理解世界的重要手段。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与中国哲学的某些方面既有相似、又有不同,通过将两者进行比较,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加深对于两者的理解,将是非常有益的。
1. “真假”是不是语言与世界的唯一维度?
首先,关于世界是否能够认识、进而是否能够言说的问题。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世界是一个由逻辑可能性所构成的巨大逻辑结构,而语言则是对这一逻辑结构的描述。语言的本质即是描述,而要能描述这样的世界,语言就必须能够描述世界本身的逻辑结构,即必须能够判断真假。这样,维特根斯坦就将世界的基本关系与语言的基本关系,归结到了一对基本维度,即“真假”上。我们能够认识(逻辑的)世界,我们就能够用语言进行思考与描述,这是他在《逻辑哲学论》中的重要思路。
但是,语言是否仅仅是对世界的逻辑认识,进而可以归结到“真假”这一唯一维度?同时,对于不属于世界的逻辑结构的范围内的事物,语言是否能够进行描述?即语言能否突破“真假”这一维度局限,成描述人类心灵世界的感性工具?虽然维特根斯坦认为的“我的语言的诸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诸界限 ”[2]92,即语言是我们能够认识的世界的边界,但是超出这一边界之后存在的事物,我们人类已经无法对其进行认识了,即“的确存在着不可言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身,它们就是神秘的事项 ”[2]119,进而“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 ”[2]121。而这一“沉默”之态度,所暗含的即是语言的局限,人类若想要进一步认识,就必须冲破逻辑与语言。
对于这样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传统,中国哲学乃至东方哲学是非常熟悉的,例如佛教当中“不可说”的传统,道家的“道”之不可说,即是良证。
“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金刚经:非说所说第二十一》[5]
“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坛经:顿渐品第八》[6]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7]
由此观之,对于“不可说”的“神秘之项”,维特根斯坦选择保持沉默,而佛家、道家等则采用师徒心传、传授衣钵来传承不可言说的智慧,进而成为了东方哲学的重要特征。与东方哲学相同,维特根斯坦同样承认在由真假、命题、语言所构成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可以被人类所感知的神秘世界,但是对于这一人类世界的重要部分,维特根斯坦选择了沉默的虔诚,而来自遥远东方的哲人们,则尝试着采用各种体悟的方式,通过绕过语言、直接作用于心灵的方式,来实现心灵与世界的直接的交流,并通过文学化的语言将之记录下来,以此实现人类的最高追求,即“天人合一”。而超越于逻辑之外的语言,则能够通过诗歌、文学的方式,描摹出个体对于神秘世界的感知。与维特根斯坦放弃语言的“沉默”不同,中国哲学认为语言可以突破逻辑这唯一的视角,成为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有力工具;而人类的心灵,则能够超越语言,直接走入这未知的神秘之域。
2. 逻辑之外的价值来源
《逻辑哲学论》中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即维特根斯坦将语言与人生价值、人生意义的隔离。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结构当中,他将语言看做由命题、进而由可以判断真假的基本命题所构成,认为所有的语言形式都能归结到可以判断真假的真值函项中。这就在实际上否定了语言承载人生意义的日常功能,否定了语言所一直具备的美的价值。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结构当中,对语言的衡量标准变得一元化,变成是否“有意义”,即是否能够描述世界的逻辑结构。从这个角度看,维特根斯坦的前期哲学,将我们平时使用的“日常语言”与描述世界结构的命题区分开来,认为“日常语言”均能够归结为描述世界结构的、可以判断真假的基本命题(真值函项),即认为“日常语言”有着一个包含在内的、描述世界逻辑结构的本质,进而用语言的“真假”代表了语言的价值,这就使得,传统意义上表达人生价值与人生意义的话语由于不是对世界逻辑结构的描述,成为了一种维特根斯坦意义下的无意义的胡说。进而,在维特根斯坦这里,人生价值等超出世界结构的内容,就由于其不可言说成为了一种神秘的事物,成为了超出世间的“形而上体”(本体)。而维特根斯坦所赋予价值的形而上的绝对性,超越于经验世界之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绝对价值没有标准,不能用经验标准来衡量。因而,存在于艺术品之中的价值,就是这样一种绝对价值。从维特根斯坦的理解出发,伟大的艺术家在创作伟大的艺术品时,实际上是在机缘巧合之间获得了存在于神秘之域的绝对价值,即“窥破真元”、“得道”了。当艺术家能够以自己的天才击破逻辑的牢笼,实现自身与神秘之域的直接对话时,艺术的绝对价值才能得到真正实现,即是中国诗歌中曾经提到的:“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表面上逻辑至上的维特根斯坦,实际上将艺术的价值绝对化,进而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崇高地位。
3. 神秘之域与道德本体
“世界的意义必然位于世界之外……在其内不存在任何价值……如果存在着一种具有价值的价值,那么它没有任何价值。 ”[2]115(6.41)
“对于高超者来说,世界是什么样的,这点是完全不重要的。上帝不在世界之内显露自身。 ”(6.432)
逻辑可以作为认识世界的工具,但是无法为人类提供其所必须的价值与意义。对此,维特根斯坦清醒地认识到,作为逻辑整体的世界本身并不具备意义,意义的来源必然来自于世界之外,也在语言所能描述的范围之外,是一种超验的道德本体,以此为人类生活提供价值。因而,在他看来,所有事关价值的事项都是不可言说的,只能归于神秘,即:
“显然,伦理学是不可言说的。
伦理学是先验的。
(伦理学和美学是一个东西。) ”[2]1116(6.421)
根据前文,中国哲学同样承认存在这样一种超越世俗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德本体。而对于如何认识这一道德本体,中国人提出了一种形象的说法,即“悟”。既然无法通过语言的方式进行认识与表达,则超越语言与逻辑的“悟”就成为了认识这种道德本体的最佳方式。相应的,所谓“悟性”即是对于这一道德本体的感知能力。“悟性”高的人在生活中,能够透过因果关系的表面,察觉一种稳定、恒常的事物存在。这一事物,并不仅仅是一种自然规律层面的、逻辑因果的“秩序”,而是一种具有道德意义的形而上体。中国人自古即说“道”、“天”,所说的并不是现代自然科学所说的一种因果式的公理,而是一种道德伦理意义上的形而上体。这样一种具有本体意义的形而上体,就成为了我们人生意义的来源。从这个意义上说,维特根斯坦所研究的,实际上是中国哲学当中本体之外的部分,是人类心灵对于世界逻辑结构的关照。而中国哲学在发展当中,逐渐掩埋了以逻辑为主要手段的分析视角,使得“反求诸己”的本体思考,成为了中国哲学认识世界的主要方式,而这样一种认识方式,同样需要结合逻辑的视角,以此实现对自我之外客体的“格物致知”。
4. “悟” 与“沉默”:东方与西方的本体思考
“他必须放弃这些命题,然后他便正确地看待世界了。 ”[2]120(6.54)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构建起了宏伟的哲学体系,同时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哲学思想的适用边缘。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不仅为自己的思想划清了边界,同时也在自己的意义上为哲学划出了边界,即停留在对于世界的逻辑认识之上,而在任何对于世界的本体认识面前保持谦卑。而之所以要在世界的本体面前“保持沉默”,则是因为维特根斯坦将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限制在了语言之上,否定了语言之外对于世界的认识方式。但是,正如引文6.54所说,维特根斯坦清晰地认识到,只有突破逻辑与命题的枷锁,人类才能真正地认识世界,才能实现维特根斯坦意义下的“羽化登仙”。
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承认,对于这样一种超出逻辑与语言之外的道德本体的认识,已经不能用语言追溯、或是逻辑推演的方式去认识,而只能是一种莫名的意识,一种心灵的感受。对此,维特根斯坦的沉默,更类似于佛家的冥想,通过心灵与本体(“神秘之域”)的直接关照,以此绕过逻辑与语言直接获得相应的感受,以此实现感受这一道德本体,即“开悟”、“顿悟”的效果。在佛教、道家甚至儒家当中,都存在着通过体悟认识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不能通过逻辑的语言进行表述,进而往往采取文学的方式进行表达,如《庄子》中“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 ”[4]203这样的具象化表述,通过语言本身的感染力,力图使读者能够借助文字所体现的感受来直接实现认识交流。这种表述方式,旨在通过语言的具象描述,让读者直接感受到作者所体悟到的感受。通过感受来传达智慧,是东方哲学的重要特征。东方的古代思想家往往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承思想,因此就存在读者“悟性”是否足以理解作者在原文中所寄予之感受的问题。在维特根斯坦的逻辑世界当中,由于基本维度是命题的“真假”,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是由一系列逻辑命题所组成,因此人们只需要逻辑能力就能理解世界。可是,对于逻辑之外的事物,我们还能依靠逻辑来认识吗?对此,放弃语言,采取“沉默”,通过“悟”的方式来体会逻辑之外的宏大世界(“上帝”),在这一点上,维特根斯坦与东方哲学实现了心灵互通。 同时,维特根斯坦哲学所带来的认识世界的逻辑化视角,也能为中国哲学开阔眼界,提供本体思考之外的哲学视角。
[1] 涂纪亮主编,陈启伟译.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 维特根斯坦. 逻辑哲学论 [M].韩林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3] 韩林合.逻辑哲学论研究(修订、完整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4]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 [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
[5] 赖永海.金刚经·心经 [M].陈秋平,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89.
[6] 赖永海.坛经 [M].尚荣,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150.
[7]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 [M].(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2009:55.
(责任编辑 刘 翠)
Theoretical Structure and Meaning of Wittgenstein'stheTractatus
GUO Junya
(School of Govern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IntheTractatus, Wittgenstein formulated the most important aspects of his philosophical system, which contained the world structure, the language structu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world structure and the language structure, and the field of mystery. These aspects reflected the basic questions Wittgenstein confronted in the first stage and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his philosophy in the next stage. By analyzing the theoretical structure and considering about its meanings toward Chinese philosophy, we can have a much deeper understanding about Wittgenstein and his whole philosophical system.
theTractatus; world structure; language structure; mystery field
2016-05-20
郭俊雅(1989-),男,安徽合肥人,博士生。
B561.59
A
1008-3634(2016)05-0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