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日本文学与象征天皇制
2016-03-07贾璇
贾 璇
(大连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 116026)
战后日本文学与象征天皇制
贾璇
(大连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116026)
1945年二战结束后,日本进入象征天皇制阶段。战后初期,美国占领军当局对日本进行了多方面的民主化改造,多个流派的文学家大胆涉足战前的文学禁区——天皇制,批判绝对主义天皇制旧秩序,追求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20世纪60年代初安保斗争后,在日本政治保守化的背景下,日本文坛出现了“皇室禁忌”。21世纪初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旗手岛田雅彦试图重新唤起民众对皇室制度的思考。
日本文学;象征天皇制;绝对主义天皇制;皇室禁忌;岛田雅彦
1994年12月7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诺贝尔文学院的讲坛上,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发表了题为《暧昧的日本的我》的获奖演说,用“暧昧”一词定义了日本。“暧昧”,虽然不是日本独有的特质,但无可置疑,日本的确在语言、文化、社会、政治等各个方面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它的“暧昧”。战后的象征天皇制就是当代日本政治文化中最为“暧昧”的存在之一。
1945年日本投降后,在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理应寿终正寝的天皇制并未退出历史的舞台,而是改头换面进入了象征天皇制阶段。《日本国宪法》在第一章以“天皇”为标题,规定了天皇的地位及其存在的依据,“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是日本国民整体的象征,其地位以主权所在的全体日本国民的意志为依据”。战后的天皇由战前的专制君主和“现人神”变为了一种“象征”,只能在“内阁的建议和承认”下行使有关“国事行为”。美国政府和占领军当局为了彻底摧毁近代日本的绝对主义天皇制,永久排除日本日后对美国可能会造成的威胁,将日本变为自己在远东的附属国,从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及文化等多个方面对战后日本进行了非军事化、民主化改造。日本政坛的民主化改造无疑强烈地冲击了日本的思想界和文学界。
一、战后初期日本文学界对绝对主义天皇制的批判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日本文学家藏原惟人、宫本百合子、壶井繁治等人立即着手日本新文化和新文学的重建。10月,战前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旗手宫本百合子发出了战后文学的第一声,在《新日本文学的端绪》中指出“我们只有通过彻底弄清在世界文化的水平线上表现出来的旧日本文化的后进性及其深刻的原因,并具有以这种努力作为基础而不断前进的勇气,才能期待到新日本文学的端绪”。同年11月,藏原惟人发表了《向新文学进发》,批判了此前的日本文学由于受绝对主义天皇制国家权力的压迫,无力描写真实的社会状况,主张应“恢复文学自身的艺术性”,“充分发挥各个作家的个性”。同年12月,宫本百合子、中野重治、藏原惟人、德永直、秋田雨雀、江口焕、壶井繁治、藤森成吉、洼川鹤次郎等9名文学家作为发起人成立了新日本文学会,在《纲领章程》中宣言“(日本文学者)必须学习各先进民主主义国家的文学,为创造真正民主的、真正艺术的文学,为日本文学的高度、正确的发展而倾以全力”[1],掀起了民主主义文学思潮。新日本文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中野重治率先于1947年发表了短篇小说《五勺酒》,借酒后的主人公之口,批判道“问题就在于天皇制及天皇个人,在于废除天皇制和树立民族道德的关系,或是对天皇其个人的人性救赎”,正面触及了天皇制这一日本战后重建最核心的问题。
与新日本文学派同期着眼于文学主体性论争的是《近代文学》派。“1946年1月,平野歉、本多秋五、荒正人、埴谷雄高、山室静、小田切秀雄、佐佐木甚一等7名评论家创办了《近代文学》杂志,强调尊重人和自由”,摆脱封建主义等意识形态的束缚,“追求文学的真实性,反对文学的功利性,提倡艺术至上”[2]348。在天皇制问题上,荒正人提出“文学作家如果在文学上去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就能与植根于‘天皇制’自身内部的半封建感觉、感情、欲望相斗争,然后才能否定天皇制”[3]。在《近代文学》旗帜的召唤下,涌现出一批战后文坛新人,即所谓的战后派。野间宏、椎名麟三、加藤周一、福永武彦、梅崎春生等人被文学界称为第一批战后派作家。这些战后派作家均历经了战争,即便在绝对主义天皇制的重压下,内心深处依然隐藏着对专制权力的反抗意识。他们反思绝对主义天皇制以及文学上的封建性问题,探讨战争对人性阴暗面的作用力以及给人们带来的创伤。1946年,野间宏发表了中篇小说《阴暗的图画》,被视为战后文学的开篇之作。小说以七七事变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具有进步倾向的大学生深见进介,对京都大学的左翼学生运动遭到镇压的严酷现实十分憎恶,却由于内心世界的彷徨和徘徊,未能与周围追求进步的伙伴们一同坚持参加抵抗运动,使自己陷入了无尽的孤独和痛苦之中。这种“阴暗”的感觉正是战后大部分日本人心态的真实写照。野间宏借主人公之口清晰地表明了自己批判绝对主义天皇制的立场,“在日本还没有确立自我,必须不断地追求自我的完成”,“唯有构筑起探求自我完成的道路,除此以外别无其他生存的道路”。
战后初期的日本文坛中,最具有“反叛精神”、独树一帜的当属1946年至1948年风靡一时的无赖派文学,其代表人物太宰治、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石川淳等一批小说家试图以反传统的文学理念来反映战后日本国民颓废、虚无、绝望的心境。其“无赖派”的得名源于太宰治在1946年1月写给作家井伏鳟二的信中首次自封为“无赖派”,“并表明反对战后的风尚”[4]。这里的“无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无赖、无用之意,而是更为深刻的“反叛”之意。无赖派文学的特点之一就是具有反叛精神。无赖派作家反对天皇制,反对将天皇神化。1946年,坂口安吾发表了代表性文论《堕落论》和代表性小说《白痴》。在《堕落论》中,坂口指出“只要天皇制继续存在,只要这种历史的把戏在日本的观念中继续起作用,就不可能指望日本绽放出人和人性真正的花朵”,“我们必须从充满这种封建传统性的把戏的‘正确道义’中堕落,必须堕落到赤裸裸的真实的大地上来”,“天皇不过是幻影,或许唯有天皇变为人(在近代绝对主义天皇制中,天皇被奉为‘现人神’——笔者注)的时候起,才开启真实的天皇的历史”[2]385-387。坂口所谓的“堕落”,是要揭露天皇制的伪善性,从既有的社会秩序即以“正统性”自居的天皇制国体中挣脱出来,通过堕落而觉醒,摧毁旧的自我,建立新的价值观。坂口的这种“堕落论”的小说化就是《白痴》。无赖派的另一名代表作家太宰治在发表于1946年4月《文化展望》的《十五年间》中也指出“日本不是神之国,而是魔之国”,讽刺了近代天皇制中将天皇作为神的存在。
战后初期日本不同流派文学家对绝对主义天皇制旧秩序的批判和对自我意识、自我价值的追求,是在美国占领军当局对日本进行民主化改造,天皇走下神坛,由“现人神”变为“象征”的大环境下出现的前所未有的文化解放,是对战前的文学禁区——天皇制的大胆涉足。
二、20世纪60年代初安保斗争后日本文学界的“皇室禁忌”
战后初期,天皇极力树立亲民形象,力图摆脱绝对主义天皇制下令国民“畏惧”的历史印象,成为国民“敬爱”的对象。然而,由于20世纪50年代末在日本社会树立起来的天皇的亲民形象和其作为“憧憬”对象的明星般的定位,不仅基础相对脆弱,需要不断维系,而且很难充分发挥统治阶层们所期待的统合作用,因此,进入60年代后,统治者又重新搬出更具威严、被视为更具神圣性的天皇裕仁担当起了主角。1960年安保斗争后,象征天皇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同于之前的“皇室民主化”和亲民路线,日本政府着意于强化天皇权威,拉大民众与天皇之间的距离,突出天皇的“异质性”。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日本文坛也出现了“皇室禁忌”之风。
其开端是1960年的《风流梦谭》事件。12月号的《中央公论》杂志发表了作家深泽七郎用天皇、皇太子、美智子妃、昭宪皇太后的真名所写的一篇讽刺皇室的小说《风流梦谭》。宫内厅以毁损名誉罪、侵犯人权罪向法庭起诉。在强大的压力下,深泽将《风流梦谭》全部销毁,《中央公论》社也公开道歉。之后1961年初又相继发生了“鸠中事件”、《十七岁》风波和《御玺》事件。1961年2月1日晚9时,17岁的右翼狂热少年小森一孝,为抗议《中央公论》发表《风流梦谭》和表示对皇室的效忠,闯入《中央公论》社长鸠中鹏二的家,刺伤其夫人,并刺死一名佣人。鸠中被迫于2月7日,在《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等各大报纸上发表“向社会谢罪书”。1961年1、2月号的《文学界》相继刊载了大江健三郎以刺杀浅沼稻次郎的17岁少年山口二矢为原型的小说《十七岁》及其第二部姊妹篇《政治少年之死》。小说不仅以性隐喻政治,将“性”作为主人公的“我”与“天皇”融为一体的媒介,并且借“我”之口直言:“我得到了三点教训:《右翼》少年的我完全克服了惧怕他人的目光;《右翼》少年的我对弱小的他人拥有任何残酷、虐待的权利;《右翼》少年的我是天皇陛下的赤子”[5]。将右翼等同于暴力,又等同于天皇。运用反讽的笔法,批判了浑身散发着暴力倾向的右翼分子及其赖以伪装的天皇文化自身的虚伪性。对此,右翼势力爆发了各种威胁与抗议。《文学界》杂志主编不得不在该刊3月号上发表谢罪启事,“该小说虽纯属虚构,但对作为小说原型的山口二矢、防共挺身队、全亚洲反共青年联盟以及相关团体造成困扰,致以诚挚的道歉”。这两部小说也从此被束之高阁,未被收录进大江健三郎的作品集及选集中。1961年2月5日发行的日本教职员工会杂志《教育评论》的临时增刊《教师与文艺》上刊登了岐阜县常盘小学教师户田光典的小说《御玺》,因文章结尾部分有一句“皇太子殿下皮肤黑,个子矮,其貌不扬。我看后没有像见到天皇陛下时那样流出了眼泪”,2月28日,自民党治安对策委员会向自民党首脑部进言说“《御玺》侮辱了天皇一家”。在右翼团体的压力下,3月5日户田在岐阜县警察部的记者俱乐部里公开道歉。1962年,《思想的科学·天皇制特集》被禁止发行。进入1963年后,宫内厅要求《平凡》月刊停止连载和以单行本发行的以皇太子夫妇的婚姻为题材的小说《美智子小姐》。对于这一事件,日本学者藤原彰等在其著作《天皇昭和史》中分析道,“在《风流梦谭》事件和《御玺》事件时,这部小说(系指《美智子小姐》——引者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能够继续连载。但是,为何到1963年却成了宫内厅公然压制言论的对象?原因在于宫内厅不仅禁止批判天皇和皇室,即使是好意的赞美,在国民面前把皇族当作普通人来描写,也是不被允许的。其目的是要将过去以‘美智子热’为顶点的‘可以亲近的皇室’和‘大众化的皇室’路线,转为把天皇、皇室再次神格化和特殊化的轨道上,成为‘令人畏惧的天皇’”[6]。
20世纪60年代初,无论是日本文学界有意识的天皇文化的反叛者,还是无意间触及“天皇制神经”的文学爱好者,都在“皇室禁忌”下被动地、被迫地无法发声。“皇室禁忌”是呼吸在日本政坛保守化的政治空气下的文学者的无奈,也是有悖于民主主义思潮的一种历史的倒退。
三、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旗手对皇室制度的思考
1989年裕仁天皇去世,明仁皇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平成”。明仁天皇与其父亲相比,更具开放性。NHK广播文化研究所从1973年起到2008年所进行的8次调查的结果显示,随着天皇换代,国民对于天皇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进入平成时代后,“尊敬”和“反感”的比例有所下降,而“好感”的比例则有着较大幅度的提高。其中,从1973年到1988年,对天皇抱有“好感”的国民比例一直处于20%到22%之间,从1988年到1993年天皇换代前后的5年期间则骤然提高了21个百分点,达到43%,之后的几次调查结果尽管有所波动,但可以看出,较之昭和时代,明仁天皇获得了多数国民的“好感”。明仁天皇对于国民福利的关心以及在阪神淡路大地震等灾害过后亲赴受灾地区进行慰问等行为无疑展现了其更为亲民的一面。
2003年,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旗手岛田雅彦出版了悲情三部曲《无尽的卡农》——《彗星住人》《美丽的灵魂》《择捉岛之恋》。因该三部曲是在日本文学界多年的“皇室禁忌”下首次涉及皇室题材,尤其是第二部《美丽的灵魂》被指影射皇太子妃小和田雅子与婚前男友的恋情,小说完成后被封存3年才得以问世,一出版即在日本社会引起轩然大波,作者岛田雅彦也险些遭遇日本右翼的袭击。岛田虽发表声明澄清“影射”的传言——“这是一种误解,麻川不二子并非是影射皇太子妃雅子,如同《源氏物语》并非描写实际的天皇”,却也曾公开表示,在创作《美丽的灵魂》时,“‘引起读者关于日本皇室的改革和未来的讨论’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日本,很多言论的禁区都和皇室相关,就算是冒点风险,我也希望可以作为今后广开言路的契机”[7]。该三部曲秉承了岛田雅彦一贯的写作风格,很好地结合了文学性与思想性,借由爱情故事寄寓了对日本皇室制度的思考。
时隔5年,岛田雅彦于2008年发表了一部幻想冒险小说《徒然王子》,可以说是继《无尽的卡农》之后又一次对皇室题材的触及。小说的主人公王子铁人从小被身份束缚,深居简出,肩负着承担国统的重任,却对正走向没落的家族感到无力挽救,对自身终将成为君主的宿命充满困惑,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促使他选择了冒险游历去追寻答案。在《徒然王子》中,岛田的“日出之国”显然是指日本,皇室则是那个被比喻为“忧愁之森”的风雨飘摇的没落家族,王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岛田表示,在当今的日本社会,国民对于皇室的关心在减弱,而“自己的忧虑则源于对皇室精神意义的信仰”,“日本是一个崇尚自然的民族,无论遇到任何灾难,只要心中有一个自然的取向,心理就不会垮掉。而自古以来天皇就是自然的象征,自然的守护神”[7]。岛田雅彦对皇室题材的反复触及,并非是对天皇权威的挑战,而是为了唤起日本民众对皇室制度的关心和思考。
在21世纪的日本,尽管已由战争的裕仁天皇时代变为更具开放性的明仁天皇时代,尽管民主主义已成为当代民众的意识主流,但在政治主体依旧保守化的日本社会,即便如岛田雅彦这般大胆的文学“异类”,依然选择了以爱情故事和幻想冒险故事的题材来间接寄寓自己对天皇制度未来的关心,不能不说这种进步被依然束缚在保守的牢笼里。
文学总是生活在政治的空气下。战后日本民主化改革初期,日本文学界多个流派对绝对主义天皇制的批判是被压抑多年的民主主义思想的爆发式的解放。而20世纪60年代初安保斗争后长达数十年的“皇室禁忌”则是日本总体保守化的必然反映。直到现在,天皇制这一文学禁区的大门依然在等待着更多的文学家去开启。
[1]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现代卷)[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379.
[2]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松原新一,等.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M].东京:讲坛社,1978:48.
[4]王健宜,吴艳,刘伟.日本近代文学史[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251.
[5]霍士富.大江健三郎:天皇文化的反叛者[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63.
[6]藤原彰.天皇的昭和史[M].东京:新日本出版社,2008:183.
[7]岛田雅彦:追寻失去的物哀精神[EB/OL](2011-09-02)[2016-05-23].http://cul.china.com.cn/weekend/2011-09/02/content_4454942.htm.
2016-07-25
大连海事大学青年骨干教师基金项目(3132015103)
贾璇(1978-),女,博士,副教授;E-mail:kasen19782001@aliyun.com
1671-7031(2016)05-0125-04
I3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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