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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子存在主义诗学观之流变

2016-03-07万孝献

关键词:神性海子实体

万孝献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宁德分校,福建宁德 352100)



论海子存在主义诗学观之流变

万孝献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宁德分校,福建宁德352100)

存在主义是以人的生存状态、生命意义为前提的价值学说,关注的是人的生存及存在的根本问题。海子是诗歌领域存在主题的先行者,开创性地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引入神性维度,通过在实体与幻象中分别植入不同的神性因子,体验在经验与超验两种不同生存状态中生命的意义与感受,试图从中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他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同,但结论却是相同的。他的诗歌创作是一个生命能量的消耗过程,当实体与幻象都无法证明存在价值时,诗人陷入彻底的绝望。

海子;存在主义;神性维度;实体;幻象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开篇就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其余的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人生是否值得活下去,回答了这个问题等于回答了哲学的根本问题。”[1]面对存在的荒诞,人要避免自杀就必须要依靠某种可靠的价值信念来说服自己人生值得经历。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关于自杀原因说法有多种,有的说直接的导火索是失恋,自杀前几天海子因为在酒后说了关于初恋女友的话自责不已,导致了其轻生。也有的说是练气功走火入魔,从遗书中可以看出其精神已崩溃。这些说法都不无道理,但其实都只是外在推力,真正的原因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价值信念出了问题。阅读海子的诗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诗人是如何从憧憬诗意与神性的生存一步步滑落到被存在的深渊吞噬的痛苦历程,体验到生命中那种不可承受之轻。诗人将自己生命价值的实现完全托付给了诗歌,并且用它来追问存在的意义与真相,不幸的是,生活最后依然还是只有苟且,诗和远方背后站立的永远是存在虚无的本质,发现之后的深刻绝望最终吞噬了诗人年轻的生命。

一、有神论存在主题的先行者

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是海子诗歌的核心问题。海子诗歌对存在的高度关注和当时流行于中国文坛的西方存在主义思潮有着直接的关系。存在主义是以人的生存状态、生命意义为前提的价值学说,关注的是人的生存及存在的根本问题,它为异化状态下的现代人指出了一条自由之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偶像破灭、价值重估的时代,以存在主义为代表的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在与国家主流话语形态和新启蒙话语形态的较量中事实上处于支配地位,在重塑青年人的价值观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先锋小说执着于表现存在的荒诞性,如刘索拉、徐星对生活无聊感的表现,余华对暴力、死亡的恐怖叙事,残雪对人与人之间非理性关系的描述,都深入至所谓的“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的存在主题。

第三代诗歌对生命意识的张扬也是深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生命意识是第三代诗歌的重要美学特征,主要由两个方面构成,即对待“性”的态度和对待“死亡”的态度。第三代诗人普遍突破对性的禁锢与压抑,在诗歌中大力张扬人类生命的原始本能,借此表达对生命的肯定。对待死亡的态度则有多种,认识到人对改变自己生命结局的无能为力,有的诗人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不对死亡追根究底,但也有的诗人对死亡采取歌颂甚至渴望的态度。“借肯定死亡来否定现实的生命,从人生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病态的、非理性的抉择,但是如果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它又意味着对生命意识一个新的层面的拓展。”[2]海子无疑属于后一类的诗人。海子是第三代诗人中“存在主题的先行者”[3],但他的诗歌写作和别人截然不同。他从不涉及“性”的领域,关心的永远是形而上的终极问题。他的诗歌写作主要从有神论的角度对存在展开追问。

存在主题写作,主要有有神论和无神论两个向度。无神论者认为宗教与信仰是人类用来自欺和欺人的骗局,唯有揭穿与否定它,才能从精神上摆脱它,拥抱自由。有神论者认为,现代科技与理性精神只能解决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问题,不能解决人们的精神出路问题。唯有无形的、广义的宗教,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的精神生活问题。无神论存在写作因为存在意义的荒诞性一开始就陷入绝望,有神论者试图跳出这种荒诞性,为生存寻找终极意义。这两种主张,无论哪一种,研究的都是人的存在问题。海子的写作是有神论的,他开创性地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引入神性维度,通过在实体与幻象中分别植入不同的神性因子,体验在经验与超验两种不同的生存状态中生命的意义与感受,试图从中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无论是无神论还是有神论,别人仿佛生来就是绝望的,生命缺少发展与变化的轨迹,生硬而空洞。海子则不然,从早期的“寻找对实体的接触”到后期的太阳史诗梦想,海子始终自觉以神性的光芒为存在去蔽。无论是麦地时期的短诗,还是太阳史诗时期的长诗,无不充满着海子企图窥视存在真相的渴望。

二、寻找对实体的接触

“触摸实体”是海子早期的诗歌选择。长诗《河流》原序的标题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实体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首创的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也译为本体,其含义一般是指能够独立存在的、作为一切属性的基础和万物本源的东西。寻找对实体的接触,目的就在于重返万物的本源。海子认为土地和河流是最大的实体。土地是一种总体的关系,它包含、生产,像女人的身体一样不可思议,而河流中则蕴含着寂静而内含的东方精神。海子要通过它们,走向民族的心灵深处,为东方人的生存作证,为在尘世生活的灵魂唱歌。“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我希望能找到对土地和河流——这些巨大实体的触摸方式。”[4]1017这种寻根意识明显受到当时江河、杨炼等人首倡的文化史诗的影响。

如何通过实体来发现生存的秘密?海德格尔认为“存在是一个自身显现、自身敞开、自身领悟的过程”[5]。传统美学把人作为思维和实践的主体,把物作为认识的客体,这种主客体分离的二元论构成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与对抗,打碎了人与世界的统一。海德格尔超越了这种二元论,从存在自身来理解艺术,认为“艺术就是真理在作品中的自行置入”[6],这种理论启发了海子对存在的思考,“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是实体在倾诉”[4]1018。“诗应是一种主体和实体间面对面的解体和重新诞生。”[4]1017“实体永远只能被表达,不能被创造。”[4]1018海子认为诗人的任务主要是聆听实体的倾诉。早期长诗《河流》《传说》《但是水,水》以及麦地组诗是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尤其是麦地主题诗歌,在中国新诗中首创性地引入神性维度,重建天地人神四维空间,呈现出和传统诗歌不同的风貌。

神性维度是解读海子诗歌的关键词。这是一个来自西方的诗学概念。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居住拥有大地、天空、神圣者、短暂者,即天地人神四重性,但是这种完整性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时代的贫乏不仅在于神的踪迹无法确认,也不仅在于上帝之死,更在于短暂者几乎不知道自己的短暂。海子从神性维度切入,展开对中国传统文化及生存方式的思考,认为中国文人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苍白孱弱,令人难以忍受。同样是归隐,梭罗通过归隐来表达对生命和存在本身的珍惜和关注,陶渊明却把归隐变成个人的趣味。诗歌自新之路在于要抛弃这种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本身。

从神性维度出发观察存在的诗学理念主要受到荷尔德林的启发。荷尔德林是德国浪漫派诗人,生活的时代(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工业化革命刚刚兴起的时期,人类在漫长农耕时期形成的长期稳定的生活状态受到工业文明的冲击开始出现剧烈变化。荷尔德林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用诗歌进行反思,认为技术的白昼就是世界的黑夜,诸神的缺席不在于有没有教堂和信仰,而在于诸神已经不再将人和物聚集于其自身,人处于被抛的状态。人类要找回自己,只有重新返回神祇庇护的时代。诗人的使命在于自觉成为神的儿子,在暗夜中寻访神的踪迹。西方文学有悠久的宗教传统和丰富的神话资源,本身就有神性维度。中国文学则不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学已经彻底世俗化,进则经世济用,退则修身养性,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性维度,海子要创造一个神性时空出来,不仅艰巨而且充满危险。

实体世界的神性天空在哪里?“把宇宙当做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4]1071“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4]1071从神秘文化角度去观察河流、土地等这些巨大的实体,把自己融入其中,从中发现一些传统的二元认识论下发现不了的秘密,这是海子神性思维的方式。“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答复》)。以谷物和大地为主题的诗歌,传统上都是歌颂劳动赞美大地,目的是凸显人的伟大,人与自然其实是分离甚至对立的。海子的麦地诗歌打破了这种二元论,麦地作为一个神秘的质问者,拷问人类的心灵,麦子成为主体,人反而成为客体。质问之后,让诗人觉得“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麦地与诗人》)。在这里,人和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一切不仅是平等的,而且人还要感恩自然的恩赐。人其实和大地孕育出来的谷物是一样的,也只是一颗麦粒。从麦子的角度看世界,产生了不一样的诗意,带给人神圣的感觉。

生存的受难因为神性的附丽产生了诗意栖居的感觉,但这只是暂时的,毕竟物欲世界的丑陋无法靠这一层轻纱而得以掩饰。现代文明已使实体世界遍体鳞伤,幻想通过重构神性来重建文明史诗显然已经不可能。神性思维还让海子产生了宿命的思想,命运无可遁逃,只能逆来顺受,即使有神的看护,人还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这种无力感让海子深感挫败。从太阳史诗时期开始,海子诗风大变。“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4]1034海子开始谋求将拯救之路掌握在自己手中,对存在万物从仰视的姿态走向平视与审视,不愿再做四维结构中安静的自然之子。

三、幻象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

幻象是对海子后期诗歌写作对象的一个统称。海子是个悲剧诗人,具有浓厚的悲剧意识。尼采认为,希腊悲剧之所以美,是因为它融合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日神精神代表着理智、冷静的静穆之美,酒神精神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力与美的结合才诞生了悲剧这种最高的艺术形态。海子诗歌充斥着日神与酒神的冲突,就是这种悲剧精神的体现。日神精神体现为他精心构筑的农耕文明的诗意栖居之梦和在当代中国成就伟大史诗的梦想,酒神精神体现为日神幻灭之后的强力意志以及由醉入魔的狂躁状态。当两者完美结合的时候,他的诗歌华美而绚丽,如太阳史诗中最完整的作品《弑》,“在《弑》里,酒神精神的表达建基于对日神必要的敬意基础之上。这也许是其取得成功的最根本原因”[7]213。还有早期的麦地系列诗歌。但是当两者分离,酒神杀死日神,陷入幻象式的生存方式之后,诗人开始分裂,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开始主宰诗人的心灵。以诗歌的名义诗人频繁发起暴动,妄图一举登上幻想中神授的诗歌王座。当发现最后都是一场虚无之后,彻底陷入绝望,存在最后的真相刺瞎了诗人的眼睛。

农耕文明的诗意栖居之梦是海子早期的诗歌理想,他创造性地引入西方的神性维度,反省中国传统文化,但是受现代文明的影响,农耕文明早已失去诗意栖居的可能。在土地、河流等实体中,海子发现更多是迫害力,而不是慰藉,是疾病,而不是收获,家园的诗意面纱被诗人亲手扯下。“过去的诗歌是永久的炊烟升起在亲切的泥土上/如今的诗歌是饥饿的节奏”,“故乡和家园是我们唯一的病 不治之症啊/我们应乘一切酒精之马情欲之马一切闪电/离开这片果园/这条河流这座房舍这本诗集/快快离开故乡跑得越远越好!”

海子转而谋求在当代中国创作一部伟大史诗,在他看来,诗歌的胜利已经足够,只要诗歌之王的诗万世长存,任何牺牲都不足惜。这种理想本身是日神性质的。现实中海子生活颇为潦倒,诗歌发表渠道并不顺畅,“新浪漫主义”诗歌风格和长诗写作方式在圈子内备受质疑,连最珍惜的初恋也失败了,这些都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负担,要改变命运唯有借助诗歌。日神精神帮助个体活在梦境世界中,实现对痛苦的超越。海子把全部的生命力都投入到史诗的创作中,但从写作方式来看,表现出来的却是酒神的迷狂状态。

海子眼中的诗歌分为大诗和小诗,大诗就是他所说的史诗。他认为史诗中最伟大的是旧约、荷马史诗、印度史诗,它们是人类早期的集体回忆。其次是一些浪漫主义王子如荷尔德林、普希金等人的创作。为了实现史诗梦想,诗人主体开始无限膨胀,由实体阶段的通灵者逐步上升为人类集体命运的祭司、太阳神王子,直至太阳本身。早期那个克制、冷静、拥有一定反省意识的诗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躁动、迷狂的主体。海子先是引荷尔德林等浪漫主义诗歌王子为同类,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孪生兄弟,认为自己也是神授的王子。短篇小说《神秘故事六篇》中的故事主人公都有一个神秘的身份,如《龟王》中的石匠、《木船》中的男孩,都是受上天的派遣来到人间,经历无数苦难最终修成正果。这种关于诗人形象的描述,既包含东方的宿命观念,也包含西方的天命神授观念,两者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海子关于诗人使命的特殊认识。海子认为浪漫主义诗歌王子来到人间的使命就是要用诗歌来寻找被隐匿、被遮蔽的存在真相,像荷尔德林一样,在神圣的暗夜寻找神性的踪迹。但是随着实体世界的破碎,这种理想很快也被自己否决了。海子产生了要创作类似于荷马史诗、印度史诗等这类代表着人类早期集体回忆的诗歌的想法,这些在他看来是属于最高境界的诗歌。“人类经历了个人巨匠的创造之手以后,是否又会在20世纪以后重回集体创造?”[4]1052海子自问自答,在他心目中,答案是肯定的,并且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他要做沙漠里的指路人,通过太阳史诗的幻象世界,“提高生存的深度与生存的深刻”[4]1052。幻象是真实的对立面,也是实体世界的对立面。既然在实体世界里,已经找不到存在的真实感,只能从它的对立面来寻找。

海子说“我要做第一个擦亮灯火的诗歌皇帝”,王者之梦的实现方式是营造一座多神共居的太阳神神殿,神殿里东西方神祇都有,但核心的神只有一个,就是太阳自身,实际上就是海子自己。他手握对芸芸众生甚至众神的生杀予夺大权,在类似于气功的幻觉中成为一个自我感觉真实的王(海子沉迷气功,每天除了写诗就是练功,自言已开通小周天)。“你们要么成为我,要么成为我的奴隶”,这和他的实际生活形成极大反差。短时间内,诗人自我身份认同不断提升,《断头篇》里化身为人类集体命运的祭司。《弑》中是命定的诗歌王子,《太阳·诗剧》中是擦亮诗歌灯火的皇帝。身份的变化说明海子已经开始不相信神,只相信自我和艺术。主体无限放大,自我成为一切的中心,不仅凌驾于自然之上,也凌驾于万人之上。一方面透露出实体失败后诗人内心的焦虑,另一方面也加重了诗歌整体的虚幻色彩。“太阳七部书”的抒情主体,都处于一种极度疯狂的状态,诗歌节奏迅疾,内容恍惚迷离。主体的狂躁与虚弱使海子丧失了对文本的控制力,很多作品都处于未完成状态,残稿断章很多。

王者之梦主要靠强力意志来实现。尼采的超人说和强力意志在海子的心理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王者之梦的驱使下,海子发现唯有忘掉日神的清规戒律,才能彻底进入忘我之境,体验到生命的原始与本真,与世界融为一体。海子嗜酒,耽于气功,这些外力也都在帮助他体验生命之醉。海子后期大部分的作品都带着明显的酒神精神影响的踪迹。酒神精神的力量源泉是各种非理性的本能之力,体现在诗歌内容上就是对暴力意象和暴力修辞的依赖。原始的本能之力包含性的放纵和对暴力的膜拜。海子相信纯洁的爱情,性解放在那个年代也远未到来,所以全部的原始性都向暴力方向泛滥。海子似乎把暴力当成了生命力本身,把破坏和毁灭等同于创造。在他的诗歌中,天空是血红的,空中飞驰着各种杀人的兵器和被砍断的残肢断臂。由暴力倾向还衍生出了浓厚的死亡情结和黑夜情结。语言上,狂欢化色彩浓厚。如《弑》中,运用了散文、童谣、民谣、自由诗、颂诗、哑剧、闹剧等多种体裁和形式,俗语、成语、俚语、行话、黑话、官话等纷纷登场,互相交融在一起,把酒神式的狂喜成功地转化为语言的狂欢。

诗歌气质上,由原来如水的母性气质转为如火的父性气质。实体阶段的诗歌,“东方佛的真理不是新鲜而痛苦的征服,而是一种对话,一种人与万物的永恒的包容与交流”[4]1025。总体呈现出静谧、包容的气质。到了幻象阶段,暴烈的父性气质压倒一切,“我要把粮食和水、大地和爱情这汇集一切的青春统统投入太阳和火,让它们冲突、战斗、燃烧、混沌、盲目、残忍甚至黑暗”[4]1032。“我要首先成为群龙之首,然后我要杀死这群龙之首,让他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4]1032太阳史诗的核心意象是火,是燃烧。火焰的中心是黑暗,是盲目,燃烧的背后是灰烬,是虚无。

诗歌空间上,由原来南方的河流、西部的黄土高原逐渐转移到神秘的青藏高原,甚至印度、两河流域。时间上,由现代文明转向古代文明,甚至原始文明。“越远的地方我越虔诚”,呈现出一个越蛮荒越好、越原始越好的特点,走上了一条与现代文明相背离的逆行之旅。

诗歌整体沿用的还是传统的革命思维方式,“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4]1035。在崇高使命的旗帜下,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打倒、屠杀。生命的战争无处不在,不是和对手的战争,就是和自己的战争。杀人如麻、虐己成癖,革命的目标是建立一个乌托邦式的人神共居的神殿。人借此摆脱被设定的命运,得以永生,存在由此转变荒谬的处境而获得意义。在这种思维模式中,人已不再是自然的产物,而成为主人,和自然万物也不是对等的关系,而是它们命运的主宰者,人自然就变成了神。这和实体阶段的神性思维是不一样的。这种对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思考,和启蒙时代以来对人的主体性认识是相同的,盲目自信,妄自尊大,割裂了与自然万物的平衡关系,因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更深层次的迷失。

四、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对存在的认识主要有三方面:存在先于本质、存在是自由的、存在是荒谬的。海子的存在之思和萨特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存在是否先于本质的认识,其余两点是一致的。对存在认识的出发点不同,探索与追问的内容不同,得出的结论却一致,甚至更为绝望,这一点颇让人深思。

存在先于本质是萨特存在主义第一原理。萨特认为存在分为两种: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世界是自在的存在,但是它的存在纯属偶然。人是自为的存在,人出生时无所谓善恶好坏,任何内容也没有,究竟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完全是后天决定的。因为人的存在,外部世界才获得意义。人的个体差异也造就了存在的缤纷万象。人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来创造世界的,而不是按照神的授意,萨特推翻了有神论关于上帝按照自己概念造人的说法,认为上帝是不存在的。如果上帝造人,人的本质就必然先于人的存在。萨特也否定了普遍人性的存在,认为人性论是有神论的残余。以萨特为代表的这种观点,否定上帝,否定普遍人性,使人类在精神上自由得无所适从,这种“轻”是人的生命所不能承受的。

在对人的主体性认识上,海子和萨特有着明显的区别。萨特认为人到这个世界纯属偶然,海子则不然,依然秉持那个时代特有的英雄叙事情结,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在这神圣的暗夜,使命就是要拯救人类的灵魂。海子诗歌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从诗人的这种神圣使命感出发,从这种主体定位来说,是本质先于存在。海子认为可以通过诗歌搭建起一座通向存在的神性之思的桥梁。诗歌有着天然的语言通道,它的飞跃能力能够使那些在哲学和逻辑中都无从言说的东西获得神妙的自明。这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写作,用个人性的价值和私人化的叙事实现对传统诗歌的背叛与超越。这和当时的先锋文学精神是一致的。

存在的本质如此悲观,自为存在的人如何拯救?萨特从悲观的深层本质中引出了乐观的行动,树立积极入世的世界观,让个体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在萨特看来,人的本质不是上帝赋予的,也不是环境决定的,而是在人的“自由选择”、自我创造的过程中不断获得的。只有自由选择、自我创造、敢于冲破环境束缚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存在”。存在即自由。在人被判定是自由的认识上,海子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海子相信“自由选择”,太阳史诗中,他的身份认同不断变化,从通灵者到命运祭司再到诗歌王子最后到王,即是其不断自由选择的结果,但另一方面他认为,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永恒轮回”是世间万物的集体命运。这一点上,海子受到尼采和中国传统宿命论的双重影响。从永恒轮回的角度来说,自由选择其实是无用的,无论如何选择,最终的结果都是早已注定的,就像人之必死一样,无论过程如何精彩,到死神降临的时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存在主义通过各种形式得出存在是荒谬的、他人即地狱等结论。海子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同,但结论却是相同的。实体阶段,诗人初窥存在的秘密,通过神性维度使没落的农耕文明在现代社会重焕生机,但诗人觉得这秘密只是存在真相的一小部分,而且在现代文明的语境下,存在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本真状态。虚构出来的诗意栖居的生活是不真实的,要找回生命的本真,唯有退回到更为原始、更为遥远的狩猎时代,返回文明的源头才有可能。这是一种文明的逆行之旅,具有鲜明的反现代性特征。体现在海子诗歌中,就是越原始越好,越遥远越好。“海子的原始崇拜最终把原初和原始变成了价值的来源。”[7]239原始力量成为主体力量。海子认为,更高等级的秘密是人和神之间的秘密,它关系到命运、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等,只有获悉这些秘密之后,存在的真相才能被彻底揭开。在这种思想引导下,海子抛弃了实体,将目光投向象征更高等级秘密的“宇宙的神殿”。

在现实中海子是一个封闭性的人格,和其他诗人不同,对现实中发生的、正在进行中的历史视而不见,同时也拒绝世界走向他。这种自我封闭、拒绝成长的性格也直接导致其自我膨胀,他对主体的各种自我期许正是源于此。但一旦遭遇现实的挤压,又极易在相反的方向引发自我贬损与放逐。他的原始主义是对现在的逃避,远方膜拜是对此在的逃避。海子早期的原始主义倾向还含有一些理性的成分,在向文明源头的追溯中发现了神性的和谐之美,但在接触尼采后他的诗歌开始从和平母亲转向原始母亲,反理性的立场成为一种自觉。“古典理性主义携带一把盲目的斧子,在失明状态下斫砍生命之树。”[4]1039他在《诗学:一份提纲》中这样说。海子诗歌拒绝接纳现实,其实是对现代文明代表的理性文化的恐惧,认为理性文化是对人的生命力的抑制。

要体验生命之美,尼采的方式是梦与醉的结合。日神的克制、静观、勿过度的要求使人回避生存的真实。艺术之美的追求也是对人生意义的一种逃避。但尼采认为只有日神是不够的,酒神的迷醉才能让我们与内心深处的原始力量,以及宇宙的神秘本质合二为一,体验到生命的狂喜。只有将两者完美结合,这样的艺术或人生才是完美的。海子早期是“以梦为马”的日神性质的诗人,但到后期完全蜕变为“以醉为马”的酒神性质的诗人,无法将两者融合为一体,是其走向绝望的主要原因。由醉入魔也证明了诗人主体的虚弱。虚弱的根源在于对存在虚无本质的无限恐惧。海子对生命与存在终极意义的追寻,早期充满信心,继而苦闷、怀疑,最后疯狂、绝望。在彻底绝望之前,他内心经历了多场曲折而惨烈的战争。这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炽热的心灵与虚无世界之间的战争,就像鲁迅《野草》中的战士,陷入无物之阵,最后的胜者却是无物之物。

主体的虚弱导致了诗人对文本控制能力的丧失,出现了碎片化的现象,以及对暴力修辞的依赖,最后只能走向死亡。海子肯定死亡,认为死亡不是毁灭和深渊,而是帮助生命脱离苦难,在另一时空获得永生。这种对死亡的赞美态度,其实是对自己的安慰,但所有妄图借战胜死亡来延续生命的努力都是无效的,注定失败。存在最终的结果如果摆脱不了虚无的结局,所有的价值追求都将失去重量。幻象破灭后必然陷入深深的绝望。如果不愿苟活,像日神艺术家一样,用艺术来安慰人生,就只有拥抱死神这条路了。

“存在主义注重研究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处境。因此,文学在它那里也具有更多的‘人学’特征。带有存在主义特点的作家和以往的或一般别的作家的一个明显区别是,他不再把创作当作单独的功利追求或审美游戏,而是当作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或者说生命能量消耗的一个过程。这类作家对存在有一种深切体验。他们作品,尤其是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力作都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叫、呻吟、欢唱、倾诉……不管是痛苦的,欢欣的,狂怒的,抒情的。里尔克就是属于这样的作家。”[8]里尔克是这样的诗人,海子也是这样的诗人,在深刻性上比里尔克走得更远。诗歌既是他个人生命的存在方式,也是他用来求证生命价值的实验,当实体与幻象、经验与超验都无法证明存在价值的时候,只有用毅然决然的死亡方式为人生之虚无划上最后一个句号了。

[1]加缪.西西弗斯神话[M].阎正坤,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1.

[2]温宗军.论第三代诗歌的生命意识[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4):73.

[3]张清华.在幻象和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M]//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172.

[4]西川.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5]海德格尔.诗 语言 思[M].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2.

[6]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50.

[7]西渡.壮烈风景——骆一禾海子比较论[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

[8]叶延芳.永不枯竭的话题——里尔克艺术随想录[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3.

2016-05-20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2014年科研课题(KY14064)

万孝献(1969-)男,副教授;E-mail: 365029397@qq.com

1671-7031(2016)05-0111-07

I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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