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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城门”
——16世纪末期法国入城仪式与历史叙事

2016-03-07

华大史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天主教国王仪式

倪 强

“虚掩的城门”
——16世纪末期法国入城仪式与历史叙事

倪 强

国王入城仪式在近代早期法国的政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亨利四世时期亦是如此。本文从时间和空间中的入城仪式分析入手,论述该时期的入城仪式除继承原有的特征之外,在16世纪法国宗教战争的背景之下具有了鲜明的时代印记——亨利四世的入城仪式成为法国政治重建的重要手段。但同时期有关入城仪式的记载中夸大了仪式所扮演的角色,和平的局面建立在国王与地方相互妥协之下,天主教与新教的矛盾依然尖锐。直到《南特敕令》与17世纪的财政改革后入城仪式的和解目的才真正实现。

入城仪式;亨利四世;和解;历史叙事

一、学术前史

国王入城仪式一直以来备受中世纪和近代早期史学家的关注。早在20世纪初,学者罗伯特·威辛顿(Robert Withington)就探讨了早期“入城仪式”的起源及其演变,他以13世纪的英国为例,叙述了欢迎庆典逐渐规范化、仪式化的过程*Robert Withington,“The Early ‘Royal Entry’”,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Vol.32,No.4(1917).。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史学出现了向政治史和叙述史的回归。学者们的目光逐渐转向了总体史之下的具体事件,开始关注人的主动性。政治文化史的出现为入城仪式的研究提供了新视野。不同于传统政治史对制度、规则的研究,这种新史学更关注人们对政治的态度以及政治仪式所传达的文化信息。在此基础上,大量史料被重新挖掘、整理,如文学作品、视觉图像等,大为丰富了对国王形象的研究。劳伦斯·布莱恩特(Lawrence M.Bryant)是这一时期的代表学者。他以巴黎入城仪式为重心,运用维克多·特纳“社会戏剧”概念,从社会史的角度,阐释了国王入城仪式从戏剧化、仪式化的集体活动转变为国王塑造个人英雄主义的过程。在他看来,中世纪仪式所传达的对话、沟通信号固然重要,但16世纪中期以来国王对个人主义和英雄形象的追求使仪式变为了王权的试验场,对17世纪绝对主义的实践产生了重要影响*Lawrence M.Bryant,The King and the City in the Parisian Royal Entry Ceremony:Politics,Ritual and Art in the Renaissance,Geneva:Droz,1986.。

劳伦斯的著作是新史学视野下对国王入城仪式研究的代表,不仅丰富了对国王形象的研究,也为之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安妮特·克罗斯怀特(S.Annette Finley-Croswhite)在《亨利四世与城镇》(HenryIVandtheTowns)一书中考察了宗教战争末期,亨利四世试图通过巡游与欢迎庆典重建与地方政府尤其是天主教阵营的信任关系。双方的态度是敏感而微妙的:国王意在消除对抗,重新确立地方对中央的臣服,同时也表现出宽容与大度;地方政府的皈依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王对当地历史传统和特权的保护。因此入城仪式成为双方对话沟通的舞台,推动了战乱后的和平进程。克罗斯怀特从绝对主义的角度强调中央与地方间的互动,国王的入城仪式既彰显了王权,又调解了与天主教城市的关系*S.Annette Finley-Croswhite,Henry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与政治文化史对政治事件的重新诠释相呼应,新史学同样注重对于文本寓意的解读。米歇尔(Michael Wintroub)将仪式庆典中的节目比作“人文主义的陈列馆”。在对1550年亨利二世参加鲁昂入城欢迎仪式的描绘中,她重点说明了赫拉克勒斯(Hercules)这一古希腊英雄形象之于国王本人与民众的象征意义。丹尼尔·瓦扬古(Daniel Vaillancourt)等学者对仪式中的演说、雄辩术与修辞应用也进行了分析和阐释*Michael Wintroub,“Civilizing the Savage and Making a King:The Royal Entry Festival of Henri II(Rouen 1550),”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Vol.29,No.2(Summer,1998);idem,“L’Ordre du ritual et L’ordre des choses:L’entrée royal d’Henri II Rouen(1550),”Annales HSS,56e Année,No.2(mars-avril,2001).Marie-France Wagner,Daniel Vaillancourt,and Eric Méchoulan,“L’entrée dans Toulouse,ou la ville theatralisée,”Dix-septième siècle 50(1998).。

作为新史学的重要代表,新文化史对仪式中的空间、色彩以及普通百姓所扮演角色的解读也做出了大胆尝试,以此发掘出背后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秩序。在新文化史家看来,民众作为群体出现,仪式性的表演同时也是他们思想最直接、鲜明的表现。E.P.汤普森(E.P Thompson)和娜塔莉·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是较早运用群众、共同体和仪式概念的代表。在他们看来,集体仪式并非是民众非理智的表现,而是他们表达自身诉求和维持社会力量平衡所作的努力,通过“对文化权利的强调而更加关注群众行动中的仪式化和戏剧化面向”,借此关注民众信仰和民众的精神世界,展现出国家权力之下民间力量寻求自我认同的呼声。受此影响,米歇尔·布林(Michael P.Breen)进一步将目光转向下层。在对17世纪路易十三两次巡游的分析中,布林重点关注了地方官员与民众的互动。地方官员的目的在于借仪式中的舞台剧传达秩序、顺从的观念,以管理桀骜不驯的“穷人”和“文盲”,表演内容常以对叛乱地区民众的镇压为题材,意在传达震慑与警示信号。考虑到普通民众的文化水平和语言差异,主办者还别出心裁特意准备了以方言形式表演的舞台剧,其针对性不言自明。而民众也试图通过仪式中的演出表达自身诉求与地方历史传统,如民间社团为争取自身权益而进行的巡演,通过狂欢与激奋发出来自底层的声音*Michael P.Breen,“Addressing‘La Ville des Dieux’:Entry Ceremonies and Urban Audienc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Dijon,”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Vol.38,No.2(winter,2004).。

相较于前几位学者的区域性研究,尼古拉斯·罗塞尔(Nicolas Russell)等人的汇编文集《16世纪法国入城仪式:事件、图像、文本》(FrenchCeremonialEntriesinSixteenthCentury:Event,Image,Text)则是关于入城仪式研究的集大成者。书中不仅包括对庆典中音乐、建筑和文学作品的分析,同时也涵盖了中央与地方、法国的对外关系等领域。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说,研究入城仪式需要“跨学科”的视野与方法,作者也希望通过多元文化、政治和历史的分析,拓展近代早期法国社会文化史研究的新领域*Nicolas Russell and Hélène Visentin,French Ceremonial Entries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Event,Image,Text,Canada:CRRS,2007.。

总体而言,国外学者对近代早期法国国王入城仪式的研究受新史学和新文化史的影响较大,使得这一问题突破了传统政治史的范畴,提出了诸多新的阐释维度和观点,以及进一步拓展的空间。不过,新文化史对这一问题的关注有日益“碎片化”的趋势,过分强调对细节的刻画而忽视了整体性的把握。因此,本文将入城仪式视为亨利四世为恢复王权所做的努力之一,从整体把握入城仪式在塑造国王形象、实现和解目的之上的重要作用。

二、时间和空间中的入城仪式

1594年12月18日中午,位于法国北部的阿布维尔市迎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市长、地方法官和商人代表列队集结于市郊,等候法王亨利四世的到来。当国王的车队缓缓驶近时,市长跳下马车并俯身于国王的膝下。这一古老的仪式宣告阿布维尔市从此归于王化,承认了亨利四世统治的合法性。极具象征性的欢迎活动拉开了入城仪式的序幕。国王在众人簇拥下穿过喧嚣的街道,沿路观看具有地方色彩的演出,并到达最终目的地——位于市中心的教堂。

这是16世纪末期法国政治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幕,频繁的入城仪式在各地轮番上演。尽管花费不菲,但国王与地方政府却依然乐此不疲。“相比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观众而言,目睹过入城仪式庆典的人更多,这是愈加令人怀念的一段经历。”*Bonner Mitchell,The Majesty of the State.Triumphal Progresses of Foreign Sovereigns in Renaissance Italy(1494—1600),Florence:Leo S.Olschki,1986,p.47.入城仪式何以成为各阶层津津乐道的政治新闻,并长存于普通百姓的记忆之中?入城仪式不仅因其宏大场面与全民动员吸引了众人的眼球,还有更深层的目的与意义——对国王神圣性的目睹与地方政府的政治诉求。对亨利四世时期入城仪式的考察首先离不开其时间和空间性,二者展示了入城仪式作为一项政治活动的历史沿革,也为凸显16世纪末期入城仪式的时代特殊性提供了参照。

国王入城仪式是迎接国王进入某座城市的欢迎庆典,自中世纪以来就在法国的政治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参与对象不仅包括王室成员,也面向地方贵族、教皇特使和外交使节,并逐渐形成了固定的流程:国王首先访问巴黎,在兰斯行加冕礼,之后参观王国主要城市以示对王位的继承及重新界定与城市的合作关系。

12世纪开始,弗兰德斯、英格兰、意大利等地的仪式就已不是单纯的娱乐活动,还寄托着人们对自然权利的诉求。在法国,巴黎市民渴望保护已有权利的急切心情通过演说、娱乐活动、服饰等显露无遗。尽管当时的欢迎仪式还未出现对于国王权威的歌颂,但是能一睹国王的风采提升了民众的敬畏、仰慕之情。中世纪入城仪式的政治影响力已初步显现。至14世纪,五花八门的入城仪式已可见于史家的记载中。《国王(王子)在亚眠的入城仪式》(EntréeRoyaleetPrincièresdansAmiens)记录了15至16世纪亚眠的历次入城仪式。早期的入城庆典叙事重点在于事件而非个人,国王的个人形象往往湮没在对事件的繁琐记录之中。如1385年查理六世与巴伐利亚的伊莎贝拉在亚眠的婚礼记录,作者花大段篇幅讲述了婚礼的筹备与进程,却对查理六世着墨不多*A.Dubois,Entrées Royaleset Princières dans Amiens Pendant les 15&16 siècles:Augmentées de Quelques Faitsinédits,Amiens:Typographie Lambert-Caron,1863,pp.8-9.。图像的出现也使得对国王入城的了解更为直观。在一幅描绘查理五世(1364年)进入巴黎的绘图中,国王作为仪式中心人物的角色被高度概括:头戴王冠的国王、身着礼服屈膝于门外的侍臣,二者在画中刻意强调的形象对比已完全改变了13世纪的旧有印象。

相较于14世纪单调的形式,15世纪则真正迎来了入城仪式发展的高峰时期。几乎每三年就要举办一次入城庆典,而且记载更为详尽。这一阶段对国王入城仪式的程序、游行结构、城市装饰、城市空间,乃至于戏剧演出的关注日渐增多,入城仪式成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王室欢迎庆典*Michael Wintroub,“L’Ordre du Ritual et L’ordre des Choses:L’entrée Royal d’Henri II à Rouen(1550),”Annales HSS,56e Année,No.2(mars-avril,2001),p.4.。值得一提的是入城仪式中的宗教元素姗姗来迟,直到1431年教士的身影才首次出现在欢迎人群中。在亨利九世的巴黎入城仪式中,教士成为欢迎国王的第一阵营。与此同时,地方色彩对入城仪式的影响更为显著,参观群众身着本地服装,与宗教团体一道将仪式装点得丰富多彩。盛装游行中儿童、妇女的参与也格外引人注目,青年团、城市儿童(Les enfants des ville)等团体模仿成人世界的表达方式,从小就被灌输了秩序和权利观念。入城仪式中迎接国王的先后次序不仅反映了各团体在城市中的地位,也代表了地方话语权。15世纪巴黎高等法院就试图通过关于游行秩序的立法、对盛装游行主题的选择以及对仪式活动的解释权表现自身在入城仪式中的主导角色*Lawrence M.Bryant,“Parlementaire Political Theory in the Parisian Royal Entry Ceremony”,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Vol.7,No.1(Apr.,1976),pp.15-24.。

中世纪晚期的入城仪式多是一种“欢迎庆典”(Joyeux Entry),娱乐意义要大于其政治目的。16世纪以来,入城仪式不再局限于炫目的表演,而是借助政治化的图像展示,成为这一时期法国政治文化的代表之一。古老的仪式项目——城市钥匙交接礼、城市代表和守卫的效忠宣言以及歌颂赞美诗(TeDuem)一直延续,但其表现形式与寓意,随着时代变化有了显著不同。早先群众热衷的神秘剧表演让位于拱形门、方尖石碑、廊柱等宏伟建筑的建造;入城仪式的主题也逐渐淡化了宗教因素,转而从历史和神话故事中寻找灵感。政治意图的表达占据了主流。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继承了传统仪式的庆典角色,而又更为强调国王个人形象的塑造与“王在民中”(Assemblies-with-the-king)氛围的营造。

1594年、1596年举行的巴黎与鲁昂入城仪式兼具娱乐色彩与政治性,成为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二者作为法国的中心城市以及军事重镇,备受国王与地方政府重视。1596年12月16日6时左右,国王到达了鲁昂城外的王室驻地,展现在亨利四世面前的是尽显奢华的场面:地方官员身着红色礼服,宗教团体、地方武装、青年团体列队于左右。这些装饰代表了对往日荣耀的追忆与对新王的臣服之意*J.Felix,Entrée à Rouen de Roihenri IV en 1596,Rouen:Imprimerie de L’Esperance Cagniard,1887,p.5.。亨利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进入驻地内部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绣着王冠的巨大挂毯,四行金字格外醒目:

国王神圣乃天定,世间独一无二;身在其位,以法治天下。*J.Felix,Entrée à Rouen de roihenri IV en 1596,Rouen:Imprimerie de L’Esperance Cagniard,1887,p.10.

“神圣国王”的形象明确出现在此时的官方叙事中,以历代先王的形象类比,无疑是对亨利四世继位合法性的肯定。典礼中的建筑学图像经常被赋予特殊的意义。鲁昂城外的欢迎典礼结束后,入城仪式正式拉开了序幕。国王的马队到达第一座拱门后,出现了一座尚未完工的廊柱,工匠们还在修修补补。此举寓意鲜明:战乱之后,国王的到来使民众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看到了重建的希望,正如这座尚待修复的廊柱,已重现昔日的光彩*J.Felix,Entrée à Rouen de Roihenri IV en 1596,Rouen:Imprimerie de L’Esperance Cagniard,1887,p.34.。

入城仪式继续进行,国王的车队穿过城门,进入了热闹的市区。那里早已挤满了渴望目睹国王风采的群众。1593年当亨利经过巴黎城门时,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高喊:“国王万岁!”亨利不禁感慨:“穷苦的人们啊,(国王)他说,竟遭受了如此的摧残。”*J.Michelet,Histoire de France Au SeizièmeSiècle,Paris:Chamebot,Libraire-Editeur,1856,p.424.国王到达巴黎市中心后,盛大的群众游行开始了。一支由妇女组成的队伍出现在国王面前,仰头注视着他:“好国王、伟大的国王,我祈祷幸运降至与您。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将为您祝福,您的宽容、怜悯之心令人赞赏。”*J.Michelet,Histoire de France Au SeizièmeSiècle,Paris:Chamebot,Libraire-Editeur,1856,p.426.

在传令官的引导下,群众高呼:“国王万岁!”国王形象通过图画、史官的描绘流传后世。历次入城典礼记载中,亨利四世都被冠以“神圣”、“好国王”和“伟大”的称呼。这固然与为国王立传者的政治立场、个人喜恶有关,却反映出亨利对自身形象的成功塑造及对民众产生的广泛影响。劳伦斯·布莱恩特(Lawrence Bryant)借用“社会戏剧”理论分析入城仪式,在这场戏剧表演中社会各阶层的角色都被纳入其中加以刻画,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剧场国家”众生相*劳伦斯·布莱恩特关于巴黎入城仪式的论述见Lawrence M.Bryant,The King and the City in the Parisian Royal Entry Ceremony:Politics,Ritual and Art in the Renaissance,Geneva:Droz,1986;“La cérémonie de l’entrée à Paris au Moyen Age,”Annales.Economies,Societies,Civilisation,41e année,N.3,1986,pp.513-542.。

入城仪式的空间轨迹同样反映了仪式的重心变化。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绝大多数发生在天主教联盟控制下的市镇,鲜有光顾新教城市*S.Annette Finley-Croswhite,Henry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57.。而历代国王对同一城市的访问也各有侧重。鲁昂城接待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历任君主,成为观察仪式空间转变的最好例证。一般而言,入城仪式始于城外的开阔地带(A),国王与地方官员见面后经桥梁(D)进入城市,期间会欣赏海军的战斗表演。入城后沿主干道(F)游行会见群众,位于腹地的圣母教堂(L)是仪式的终点,国王会进行一系列宗教活动并发表演说,以表达此行的真正目的。国王的游行路线均经过地方官员精心设计,以求将最赏心悦目的风景展现给国王。1563年以来鲁昂城的东北部地区始终被忽略,那是因为此地聚集了大批新教徒与贫民。

鲁昂历次入城仪式路线*有关鲁昂地图及游行路线的资源见http://gres.concordia.ca/documentation2/cartographie.shtml。

时间与空间叙述为我们观察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提供了宏观视角与背景铺垫,这一阶段的入城仪式在延续久已有之的传统之外,还因时代特殊性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经历了14、15世纪的演变后,16世纪末期的入城仪式最终完成了从“欢迎庆典”向“王室入城礼”的转变*劳伦斯·布莱恩特以巴黎入城仪式的演变为例,介绍了入城仪式从“欢迎庆典”到“国王入城礼”的转变过程,见Lawrence M.Bryant,“La Cérémonie de l’entrée à Paris au Moyen Age,”Annales.Economies,Sociétées,Civilisations.41e année,N.3,1986,pp.513-542。。入城仪式已较少被描述为国王与地方间的对话,变为带有阿谀性质的献媚,充斥着对国王的溢美之词*Joel Blanchard,“Le Spectacle du Rite:Les Entrées Royales,”Revue Historique,T.305,Fasc.3(627)(Juillet 2003),pp.475-519.。1559年美弟奇对舍农索城堡以及1595年亨利四世对里昂的访问中,王权神圣成为仪式表达的中心意图*Theodore Godefroy et Denys Godefroy,Le Ceremonial Francois ou Description des Ceremonies,Rangs et Seances,Observe’es en France,Paris:Bibliotheque Nationale de France,p.931.。经历了宗教战争的纷乱与无序后,亨利四世重拾这古老的庆典仪式,使之成为中央与地方和解的关键因素。

三、和解——入城仪式的时代印记

1596年鲁昂的圣母教堂前,地方官员及民众齐聚在此,聆听亨利四世振奋人心的演讲,仿佛是在等待命运的最终宣判:“在所有赋予我的光荣称号中,我最为欣赏的当属‘解放者’与‘(秩序)恢复者’……我受上帝之托继承王位……(目前的)法国遭受摧残,人民几乎失去了一切……我将救人民于水火(在这艰难的时刻)。和我一起肩并肩,助我完成恢复法国的任务(一如你们在战争中对我的支持)……我认同地方政府,并对他们充满信任。简而言之,我希望将法国的保护、管理权委之于你们。愿兵锋不再指向国王及(已取得的)胜利。”*J.N.Moreau,Hneri IV Peint Par Lui-meme,Dans Seux Discours de ce Prince:L’un à l’Assemblée de Rouen,en 1596;L’autre aux Députés de la Ville de Beauvais,en 1594,Paris,1787,p.9.

鲁昂曾是天主教联盟的主要成员,宗教战争期间与亨利四世水火不容。1596年亨利进入鲁昂前,恐惧、忐忑始终悬在城市官员与民众的心头。这篇言简意赅的演讲词无疑给人们吃了颗定心丸,亨利四世将自己包装成“解放者”与“(秩序)恢复者”的形象,将和解的信号传播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无独有偶,宗教战争末期的入城仪式基本都遵守这一模式,刻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亨利四世为什么会采用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对待昔日的对手?他为何选择借入城仪式表达自身的政治意图?首先有必要回顾16世纪末期入城仪式发生的历史背景。

16世纪法国经历了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天主教与新教的对抗成为无休止暴力的源泉。极端天主教徒对持新教信仰的亨利四世始终保持警惕,为天主教城市的命运担忧。1591年正值亨利大军围攻巴黎之际,圣安德鲁教堂的神甫克里斯托弗·奥布里(Christophe Aubey)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忧心忡忡:“朋友们,我深信一旦这被逐出教会、无可救药之人……进入这座城市;无论通过哪一座城门,我们所坚持的信仰、神圣的弥撒、美妙的仪式以及圣骸都将被抛弃;……我相信它(发生),正如对圣餐礼中上帝真正存在之深信不疑。所以我警告你们,保护你们自己。”*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ed.P.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Vol.4,p.103.奥布里神甫的猜忌、犹豫成为天主教联盟城市政治态度的缩影。极端教士还将矛头指向了因宗教分歧引起的社会分化,“最虔诚的信众往往来自于小人物(les petits),只有他们肩负着宗教使命,参与弥撒;而那些社会上层(les grands)却倒向了异教,成为法国屡遭不幸的原因之一”*Barbara B.Diefendorf,“Simon Vigor:A Radical Preacher in Sixteenth-Century Paris,”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Vol.18.No.3(autumn,1987),p.408.。如何建立互信、消除宗教隔阂的难题摆在了亨利四世面前。1589年亨利三世遇刺后,留给继位者亨利的是长期战争留下的创伤与孱弱的王室,还有亟须改善的城市环境。战争使巴黎臭名远扬,骚乱、袭击、下水道弥漫的恶臭成为巴黎的代名词,“黏的就像巴黎的泥土一样”,“你永远无法摆脱鲁昂的瘟疫或巴黎的污秽”等话语口耳相传*安德鲁·哈赛:《城市与社会译丛:巴黎秘史》,邢丽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6页。。同时,战争时期主要地方城市借机扩大了自身权利,力图摆脱国王的控制与束缚。1589年亨利四世上台时面对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法国,两大难题始终困扰着年轻的国王:一是作为新教徒,如何在天主教信仰根深蒂固的法国站稳脚跟;另一方面,当时的重镇巴黎、鲁昂都掌握在天主教联盟手中,重新修复与它们的关系成为当务之急。

局势在1593年亨利四世宣布改宗天主教后出现了转机,国内对天主教联盟的热情骤然下降,舆论纷纷倒向了国王一边。宗教战争时期法国涌现出了大量抨击时政的小册子,这些文本通俗易懂,往往能反映政治形势的变化,对民众的政治意向有明显的导向作用*J.H.M.Salmon,“French Satire in the Late Sixteenth Century,”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Vol.6,No.2,Oct.,1975,pp.57-88.。1593年亨利四世进入巴黎后,反对派大势已去,小册子作者的矛头指向了天主教阵营:

众所周知,我们更像囚犯而非自由民。我们就如土耳其的基督徒或是阿维农的犹太人……我们的特权与古老的选举权犹如石沉大海:市政厅,往日危机时国王可信任之机构,现已变为屠场;高等法院已然消失……巴黎已不再是巴黎,沦为野兽的巢穴、西班牙人的根据地和小偷、暗杀者的避难所……难道你们想生活在这产生过暴君、懦夫的城市控制下,去治愈战争的创伤吗?*Chales Read,La Satyre Ménippée ou la Vertu du Catholicon,Paris,1876,pp.175-176.

政治宣传册的出现和传播反映了人心向背。萨尔蒙(J.H.M.Salmon)对16世纪末期小册子的研究也表明了这一趋势:伴随着战争的进行,小册子所关注的内容已经从对天主教联盟的辩护变为了对稳定政治秩序的渴望以及对国王宽容美德的颂扬*J.H.M.Salmon,“French Satire in the Late Sixteenth Century”,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Vol.6,No.2,Oct.,1975,pp.72-88.。

军事上的胜利伴随着舆论导向的支持,为亨利四世重建战后的政治秩序提供了契机。入城仪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的最好途径。亨利在战争初期的两大难题也看到了解决的希望:入城仪式重申了亨利改宗为天主教国王的坚定信仰,也通过地方与国王双方的让步解除了敌对状态,铺设了通向和解的桥梁。

入城仪式中亨利四世对天主教信仰的坚持与认同,成为塑造神圣国王形象的关键。入城仪式的目的地一般都选在市中心的教堂。只有与上帝相联系,国王的形象才能具有神圣性,从而成为“上帝的旨意”。1593年亨利的改宗具有决定性意义,不仅使自身具备了继承王位的正统性,也赢得了原天主教联盟成员的倒戈*米歇尔·沃尔夫在其著作与论文中均强调亨利四世改宗的重要性,见Michel Walfe,“The Conversion of Henri IV and the Origins of Bourbon Absolutism,”Historical Reflections,Vol.14,No.2(1987),pp.187-309; The Conversion of Henri IV:Politics,Power,and Religious Belief in Early Modern Franc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这种改变意味着“国家和王权的重生”*Michel De Waele,“Autorité,Légitimité,Fidélité:le Languedoc Ligueur et la Reconnaissance d’Henri IV,”Revue d’histoire Modern et Contemporaine,T.53e,No.2(Apr.-Jun.,2006),p.20.。

法国宗教战争源起于宗教信仰的分歧与冲突。亨利四世一方面皈依天主教,以取得罗马天主教廷的谅解,名正言顺成为法国国王;另一方面,亨利对新教和支持王室的城市依然予以保护,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国内的宗教敌对情绪。亨利四世通过在新旧教阵营中的斡旋以达到稳定秩序、消除矛盾的目的。“没有比继续宣扬天主教与新教间矛盾更大的错误了,相反,使二者相容成为国家与教会和谐的唯一方式。”*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ed.P.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Vol.7,p.15.

借助对王权神圣性的强调,亨利四世将重建法国视为上帝的旨意。一位亚眠的书记官记录了1594年亨利的谈话:“国王乃上帝的化身,是臣民之父,国王对人民有无限的爱……(他)首先是一位父亲,其次才是国王。如果儿子背叛了父亲,离开了他;当他悔过自新时,父亲会给予温暖的拥抱……王权神授……为国王服务,忘记过去。国王的宽容美德能感化顽固的心灵,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实现的。”*J.N.Moreau,Henri IV Peint par Lui-meme,dans Seux Discours de ce Prince:l’un à l’Assemblée de Rouen,en 1596;l’autre aux Députés de la Ville de Beauvais,en 1594,Paris,1787,p.8.国王的宽恕披上了神圣的外衣,既迎合了民众的宗教情绪,也使亨利追求王权合法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入城仪式的记载中还增添了若干神秘色彩,当亨利四世踏进巴黎圣母院的门槛时,身披白衣的儿童突然显现并护送国王穿过拥挤的人群,旋即消失*Nicolas Russell and Hélène Visentin,French Ceremonial Entries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Event,Image,Text,Canada :CRRS,2007,p.208.。宗教奇迹通过这样的方式拉近了与民众的距离,将国王的形象塑造得更为丰满。亨利“以血统继承王位,在战争中赢得它,用宽容巩固之,最终借助仪式神话之”*S.Annette Finely-Croswhite,Henri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61.。

肩负着赢得战争与重建法国的重任,亨利四世不仅鼓吹对天主教信仰的坚持,还希望借入城仪式迈出与地方和解的第一步。对地方政府而言,要取得国王的信任就必须首先展示自身的诚意。1596年12月16日,鲁昂城外人头攒动、彩旗飘扬,地方官员与随从迎着日出,焦急、忐忑地等待着国王的到来。自亨利四世宣布改宗之后,鲁昂即脱离了原先的天主教阵营,重归王化。早在几天前,市政厅就将国王到访的消息公之于众。鲁昂民众对新任国王满怀期待,渴望这位“伟大的国王”能带来久违的和平与稳定*J.Felix,Entrée à Rouen de Roi Henri IV en 1596,Rouen:Imprimerie de L’Esperance Cagniard,1887,p.2.。1594年当亨利四世到达阿布维尔城外时收到了一份大礼:市政官员列队欢迎,行屈膝之礼,并将象征城市主权的城门钥匙拱手奉上*S.Annette Finely-Croswhite,Henri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49.。阿布维尔也曾为天主教阵营成员,宣布投降后急切得到国王的宽恕与原谅,以保护本市选举权名额。城外会见是入城仪式的开端,各地都寄希望于通过见面时的诚恳态度打动国王,因此费尽心思,只为表明重回王室阵营的急切心情与臣服之意。“经过5年的挨饿和战争,巴黎又有了和平、面包和一位国王。”*安德鲁·哈赛:《城市与社会译丛:巴黎秘史》,邢丽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5页。市中心游行是国王与群众面对面接触的好机会,通常民众会以游行的方式向国王展示地方文化及心声。1594年的巴黎,当市政官员宣布国王即将来访的消息后,在天主教联盟统治下压抑已久的民众自然情绪高涨,诉说着新国王的美好人格并充满了对和平的渴望。正如编年史作者书中所述:“我们不需要暴力,天主教联盟的残余,像残垣断壁一般轰然倒塌,在喧天的鼓声中销声匿迹。”*J.Michelet,Histoire de France Au Seizième Siècle ,Paris:Chamebot,Libraire-Editeur,1856,p.425.亨利四世履行了他的承诺,没有惩罚敌人,而是予以赦免。亨利此举赢得了民心,更赢得了好名声。民众的口口相传远胜过官方单调的宣传策略。典礼中也存在不和谐的声音,一群教士聚集在巴黎修道院门口示威抗议,却被热情的人流冲散。亨利再次展现了宽容的胸怀,对其免于追查。1594年抵达阿布维尔市后,亨利自信满满:“两点因素促使我来到这里,一是传达美好祝愿,二是我坚信……我将成为你们引以为傲和爱戴的好皇帝!”*S.Annette Finely-Croswhite,Henri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50.战争结束后,国王面对追随者同样慷慨陈词:“我努力去扑灭战争之火,我也将尽我所能(重建国家)在和平的年代……宗教与正义是我们国家的基石。在上帝的指引下,我将使教会的荣耀重现。但巴黎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需要为民众做出表率,指引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让我们联起手来,共同努力……先辈们的演说虽精彩绝伦,而我(言简意赅)更注重结果。”*Victor Martin,Le Gallicanisme et la Réfome Catholique:Essai Historique sur L’introduction en France des Décrets du Concile de Trente(1563—1615),Paris:Picard,1919,p.302.互信、合作成为战后双方关系稳定的基础。入城仪式收到了理想的效果,“哪一座城市不会为他(国王)打开城门?哪一个法国人不会欢迎自己的国王?”*J.N.Moreau,Hneri IV Peint par Lui-meme,dans seux Discours de ce Prince:l’un à l’Assemblée de Rouen,en 1596;l’autre aux Députés de la Ville de Beauvais,en 1594,Paris,1787,p.5.现在,亨利四世被塑造成和平的使者、人民自由的保护者,受上帝之托给战后的法国带来希望与重生。

四、历史与叙事——文本与入城仪式

亨利四世时期的历次入城典礼记载中,国王形象的塑造始终占据着重要篇幅,象征性的角色符号往往取材于历史传说与神话,其中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屡次出现。赫拉克勒斯以勇武著称,最早的象征意义来源于法国对意大利的战争。1499年法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军事上失意的意大利人通过文学作品发泄愤怒,以文明的代表者自居,谴责法军的野蛮、无道。约阿希姆·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约阿希姆·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1522—1560),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诗人,法国七星诗社成员。他力图按照希腊和拉丁语典范把法语和法国文学从中世纪的遗风中解放出来,其《保卫与发扬法兰西语言》成为七星诗社的宣言。描述了意大利人对法国的蔑视:“(意大利)妒忌我们军队的光荣与难以企及的荣耀……他们称我们为无理、残忍、野蛮之人。”为了改变民众的认知,法国文化界对“赫拉克勒斯”形象进行了重新塑造,再生的形象披上了人文主义的外衣,排斥通俗的语言以及军事贵族的蛮力。经历了这场人文主义对野蛮文化的战争后,“赫拉克勒斯”变为了文明、优雅、智慧的绅士*J.Felix,Entrée à Rouen de roi Henri IV en 1596,Rouen:Imprimerie de L’Esperance Cagniard,1887,p.477.。自亨利二世开始,全新的“赫拉克勒斯”成为国王形象的最佳代言*关于法国国王与“赫拉克勒斯”形象之间关系的论述,见 Michael Wintroub,“Civilizing the Savage and Making a King:The Royal Entry Festival of Henri II(Rouen,1550)”,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Vol.29,No.2,Summer,1998,pp.465-494;Edmund H.Dickerman and Anita M.Walker,“The Choice of Hercules:Henry IV as Hero,”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39,No.2,Jun.1996,pp.315-337.。因此,战后亨利四世的形象摇身一变,既以武力平定法国,又展现了宽容的绅士风度。1596年亨利四世在信中自诩:“先生,我现在拥有了两项光荣的称号——解放者与国家的重建者。”*Vincent J.Pitts,Henri IV of France:His Reign and Ag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9,p.176.这也正是历次入城仪式中国王所追求的目标,文森特·皮茨在其著作《法王亨利四世:空间与时间》(HenriIVofFrance:His Reigon and Age)中特地为1594—1596年的章节添加了标题——解放者与国家的重建者。入城仪式为国王个人形象的塑造添砖加瓦,成为16世纪末历史叙事的主流。

雅克·勒高夫在《圣路易》一书中处理路易九世的材料时面对着同样的处境:记载中的圣路易总是以先入为主式的“圣徒”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书中的材料都成为路易封圣的佐证。如同赫拉克勒斯之于亨利四世的象征意义,圣路易也常被比作《圣经·旧约》中的约西亚*雅克·勒高夫:《圣路易》,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88-403页。。有关圣路易与亨利四世的记录遵循着同样的套路,1594年当亨利四世的队伍行进到巴黎圣母院时,守卫试图阻挡一拥而上的疯狂群众,国王却予以拒绝*Vincent J.Pitts,Henri IV of France:His Reign and Ag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9,pp.181-182.。这与另一则材料中亨利应对反对派教士的态度异曲同工。这一时期的入城仪式记载千篇一律:一方面将亨利四世描绘成“国家的解放者与重建者”,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淡化城市政权与国王的分歧,展现了一幅和平至上的画面。16世纪末期的入城仪式绝大多数由天主教城市举办,面对昔日的对手,入城仪式记载中的地方官员与亨利四世是否如作者所述迅速消除隔阂,一笑泯恩仇?入城仪式真的如此热闹、成效显著吗?

实际上入城仪式花费不菲。亨利四世每到一地,都对地方官员许以赏金与职位,和解的成效并不仅仅依靠国王的个人魅力与军事胜利。1594年相持不下的巴黎城与国王终于达成了协议,城市长官布里萨克(Brissac)接受了亨利四世提供的600000里弗尔的赏金,外加20000里弗尔的抚恤金,并保证了自身的原有地位。同一年,鲁昂市政官收到了120000里弗尔的赏金与60000里弗尔的抚恤金以及海军司令的头衔*Vincent J.Pitts,Henri IV of France:His Reign and Ag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9,pp.181-183.。此类事例不胜枚举。据文森特·皮茨不完全统计,仅1594年的时间里,亨利四世向天主教城市许诺了18000000里弗尔的赏金,而1594—1596年间的总数在20000000到32000000里弗尔之间*Vincent J.Pitts,Henri IV of France:His Reign and Ag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9,p.184.。鉴于当时每年11000000里弗尔的王室财政收入,亨利的承诺大多成了空头支票。国王与城市的和解更像一种表面文章,是亨利四世维护稳定局面的妥协之策。困扰亨利四世的问题不只限于财政,如何调节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积怨更为棘手。亨利于1593年改宗天主教,并且借助入城仪式表明身为天主教国王的坚定信仰以争取民众信任。编年史家的记载对国王的改宗给予了高度肯定,不惜花费大量笔墨突出亨利四世的信仰,却忽视了国王对待新教徒的政策。新国王每到一地都明令禁止新教徒公开举办节日庆典,以免引发公开的冲突。亨利四世出生时接受了新教洗礼,1589年即位后面对教皇与国内局势的双重压力逐步倒向了天主教信仰,这无疑为胡格诺教徒的政治前景蒙上了乌云。1580年间的胡格诺教徒生活在怀疑与恐惧之间,对亨利四世的态度也由支持转为谴责。1585年第一本谴责国王改宗的小册子开始流行。亨利四世改信天主教意味着背叛,“改变信仰,不仅会失去上帝的保佑,也会失去一生的朋友!”*Michel Walfe,“Protestant Reactions to the Conversion of Henri IV”,in Michel Walfe(eds.),Changing Identities in Early Modern France,North California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6,p.377.很快胡格诺教徒用行动回击了国王的不忠,1597年当亨利四世急需军队驱逐亚眠的西班牙军队之时,新教阵营选择了拒绝。为此亨利在信中抱怨道:“如果你设身处地,你会发现(现在的我)比纳瓦尔时差远了,因为没有人来帮助我。”*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ed.P.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Vol.4,p.732.亨利四世曾设想以天主教信仰来弥合社会的分裂,却始终无法打消1590年后笼罩在胡格诺教徒日益紧张的猜忌情绪。

不可否认,16世纪末的入城仪式成为亨利四世政治算盘上的重要棋子,敌对情绪、宗教分歧都在热闹场面的掩盖下暂时缓解,为法国政治秩序的恢复提供了前提。亨利四世展现了一名成功政治家的风采,巧妙地斡旋于各势力之间,以实现权力的相对平衡。同时,亨利四世借助仪式表演、舞台宣传跻身于欢迎庆典的中心。他迎合了法国各阶层厌恶战争、渴望和平的心理,力争将自己塑造为和平的使者与调解员,重新树立国王的权威。国王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亨利参加完亚眠的入城典礼后向巴黎市长感慨道:“你从未见过人民对我如此的爱戴。”*Berger de Xivrey,Recueil des Lettres Missives de Henri IV,Membre de l’institut de France,Vol.4,p.208.但是对入城仪式的评价并不能停留于此,16世纪末期记录中的入城仪式都发生在天主教城市,吉斯家族与西班牙军队军事上的失利迫使地方政府投向亨利四世的怀抱,为此才会在入城仪式中竭力表明皈依国王的忠心。亨利四世的回应也建立在重建法国、弥合矛盾的目的之上,对政治时局的把握与互相妥协才是入城仪式取得成效的关键。亨利四世被塑造为双方共同认可的形象——一位天主教国王、解放者与法国的重建者。始终困扰国王的宗教紧张气氛与财政危机在《南特敕令》与17世纪苏利公爵的财政改革后得到了缓解,法国的重建走上了正轨,入城仪式所扮演的和解角色才真正发挥了作用。1604年,新教城市利摩日的官员在亨利四世到达时热情洋溢的欢迎致辞更能说明问题:“陛下,这支(地方)军队愿意归顺您的统治,并成为您忠实的服务者。”*M.A.Leymarie,Trois Royales Entrées à Limoges.Archiviste Du Departement De La Haute-Vienne,1845,p.39.

(倪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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