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甘振波先生商榷《金瓶梅词话》中的吴语
2016-03-06褚半农
褚半农
(上海市闵行区 莘庄镇镇志办公室,上海 201199)
与甘振波先生商榷《金瓶梅词话》中的吴语
褚半农
(上海市闵行区 莘庄镇镇志办公室,上海 201199)
摘要:从甘振波先生的商榷意见可看出,作者对《金瓶梅词话》中的语言材料不熟悉,如对多次出现的“临期”毫无所知,错误地认为明代已有铰链等,故文章缺乏基本说服力。
关键词:《金瓶梅词话》;吴语词;吴语语音;书证
甘振波先生撰写的《与褚半农先生商榷〈金瓶梅词话〉中的吴语问题》[1]一文,对《〈金瓶梅词话〉吴语动词续解》[2]一文提出了商榷意见,笔者感谢他看完拙作并提出不同的看法。需要说明的是,甘先生在文中提到的《〈金瓶梅词话〉吴语动词续解》一文,经编辑加工,已不是最初笔者投稿时的论文了,内容被删除了不少。如笔者在电脑里无法打出的几个怪字,用了×记号后加括号来说明。但论文出版后,却被编辑一删了之(出版社应该造字,而不是简单的一删了之);有些地方经编辑修改(如引文、例名)连笔者自己也有阅读困难之感,好在该文原稿已完整收录在《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3]著作中,可供读者参考。看了甘先生的商榷意见后,笔者另有想法,遂提笔成文与甘先生再行商榷。
一、关于“扯”
笔者在文中列了三个义项,对第一个义项,笔者和甘先生的分歧在于“封门”究竟是什么门上。为了这个词,以前和最近,笔者都反复研究过原文,实在看不出“封门”像是甘先生所说的那种门,以及是大门外的另一道门。而且,甘先生给中式门下的定义“双扇门,向内开”也过于绝对了。中式门中,单扇的多的是。“门扇和门楣、门框之间只是接触关系”,也只是其中一种,这种门在吴语中叫“盖樘门”。还有一种可以让门扇完全“嵌”在门框里的中式门,叫“进樘门”。如果说盖樘门密封性稍差的话,进樘门的密封性是一流的,根本用不着在外面再加“封门”。倘然“封门”真是甘先生所说的那种门,那甘先生的说法可采纳,但要有充分的书证材料证明之,现在的“本人认为”有点想当然,缺乏起码的说服力。既然不知道“封门”是什么门,那就只有从作者提供的文本着手分析了。笔者就是从“扯”字在吴语中的读音、义项,以及在《金瓶梅词话》中的具体语境中进行分析的,结论比较符合作者的原意。而且表示这个动作的“扯”字也不是孤证,《金瓶梅词话》中还有一例。笔者还可从一部吴语小说中举一例:“船头上觉得有人撑船,扯开水窗望望,已撑到那边南溟庄口沿塘岸。”[4]在沪(吴)语中,“扯”的读音为“差(cà)”,它不同于普通话的义项还有:向上升起,如升旗叫“扯旗”;不离地移动,如“扯台子”;拉,如“扯二胡”。而向两边移动的门窗则称为“扯门”“扯窗”,现在因受普通话影响已被称作“移门”“移窗”了。例句中,船上的水窗也是只能向两边移动的“扯窗”,所以他的动作一定是“扯开”。
甘先生还认为,封门的一边为绞链,这自然是理想的设想,如真是这样,也可驳倒笔者了,但甘先生恰恰忘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即门上的绞链在中国出现的时间。因为绞链的出现和螺丝钉有关,有专家如李约瑟博士考证认为,螺丝钉是17世纪才由耶稣会传教士带入中国的[5],那么这应该是清朝前期的事了吧。而且,即使传进来后也不会马上用到门上的,除非甘先生拿出足够证据推翻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的结论。笔者倒可以从《金瓶梅词话》中提供一例内证,证明书中的门用的不是绞链,而是另一样东西,这东西在吴语中叫“摇梗”①*①关于铰链,1988年版《辞源》有词条,并注明例句见“屈戌”。但从“屈戌”书证看,指的分明是搭扣(或叫搭钮)而不是铰链,如水浒传第二十一回中的例句“门上却有屈戌,便把门拽上,将屈戌搭了。”在1999版《辞海》里,已把“铰链”删去,对“屈戌”的释义也改为“门窗上的搭扣”。这也可证明明代时门上还没有用上铰链。另,河北《井陉县志》(民国二十三年编纂)第十编云:“邑人名门上或柜上之环纽为屈戌”,这也可说明“屈戌”是搭扣,即志书中说的“环纽”,而非铰链,更非吴语中的“摇梗”。,如“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因为装了“铰链”的门(里面还可上闩)是掇不开的,只有装“摇梗”的门,即使里面上了闩,也能掇开。笔者还可以从同为明朝小说的《禅真后史》里提供一例外证,再次证明那时门上装的不是铰链,而是“摇梗”,只是在小说里根据其样子称它为“门笋”:潘三将门“望上一耸,左首门笋已离枢寸余”。小说里,把门去掉的整个过程,就是《金瓶梅词话》里写的“掇门”,只是它写得更详尽而已。甘先生如有兴趣,可查阅原文。类似的描写,明清小说里比比皆是,恕笔者不一一列举。装了“铰链”的门是掇不开的,装了“摇梗”(门笋)的门才能掇开,这是关于门的最基本常识,想来甘先生不会不知道。
笔者列的第二个义项,甘先生没有提出商榷意见,可看作是认同。对第三个义项,笔者在文中有“在其他方言区也会出现”的说明[2],故对甘先生提出的商榷笔者不必再作解释。
二、关于“拣”
拣,表示搛,甘先生虽也同意笔者的意见,但对问题的分析着眼点却完全与笔者不一样。甘先生认为,《金瓶梅词话》的作者之所以把“搛”写成“拣”,是因为“古代用字不规范”造成的。实际上,这个词还涉及到读音问题。在吴语中,这两个词表示的动作有相同之处,但“拣”的吴语读音是“减”,而“搛”字读音是“结”[6],完全不一样。许宝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拣”字的第一个义项就是“(动)用筷子夹”,在其后面特地注明是“吴语”。其选用的书证即《金瓶梅词话》中的例句:“李瓶儿把各种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再看“减”字例:“教珠儿也替素馨盛饭上来。素馨也说多了,便用箸子也向蘧仙碗里减来。蘧仙忙道:‘笔者也吃不下呢。’素馨便缩住了手,把饭都减在空盆子里去了。”[7]这里的“减”就是《金瓶梅词话》中的“拣”,在吴语中读音也完全相同。“拣”字例:“知县:晓得人家不便,老爷带在身边,碗盏傢伙,一应俱全,热酒一壶,小菜一碟,用杯子喝,用筷子拣。”[8]这里知县的“拣”同李瓶儿的“拣”,两个动作有区别吗?通过分析,笔者的结论是:第一,拣是个有音无字之字。根据吴语读音,它既可以写成“拣”,也可以写成“减”。第二,拣有几个义项,其中一个是“从总体中去掉一部分”或“从碗中拨出去”。第三,拣是个吴语词,明代时就有了,至今还在吴地使用,流传有序。第四,《金瓶梅词话》中大量出现的这类“拣”字,其词义与吴语中这个“拣(减)”读音、词义完全一样。第五,在普通话中,“拣”和“搛”的读音也是不一样的,尽管两个词的词义有相同之处,也不要轻易把两者等同起来。
《金瓶梅词话》中很多语音现象值得研究者关注,如“河湖”不分,把洞庭湖写成洞庭河;还有“黄王”不分,黄经和王经是同一个人;“何胡”不分,何秀和胡秀也是同一个人;“水四”不分,四鬓就是水鬓。等等。这种在普通话中不可能出现的语音现象却出现在《金瓶梅词话》中,正好反映了作者使用的是吴语词,因为在吴语里它们都是同音字。所以,对《金瓶梅词话》中出现的语音现象,研究者不能简单地认为“拣”就是“搛”,是“用字不规范”造成的。甘先生其他几个商榷意见都涉及到语音问题,但他是从普通话角度谈词语的,可在吴语中它们是多音、多义的,笔者指出这一点,有什么错呢?
三、关于“邈”字
甘先生认为:“根据汉字构词法,‘邈’音从‘貌’,在《金瓶梅词话》中,‘邈’读作‘貌’,也就是今天通用的‘冒’字,如冒烟、冒血。”[1]邈字读什么音?《辞源》《辞海》提供的拼音,都不读“貌”音,而读miǎo。就是按墨角切读,它的词义也是“远也,渺也”(《康熙字典》);“久远、渺茫”(《辞源》)等。笔者认为,邈字是个借用字,借用的是吴语中的“biāo”字。依据有二:
其一是这两个字读音相近,用“biāo”词义更确切。为此,笔者列举了多例吴语中用“biāo”的书证。甘先生虽也认为它是个借用字,但说它借用的是“冒”字,这初看有理,实际上是违反常例的。凡借用,一般都是借用比本字简单的同音字或近音字,这在《金瓶梅词话》中就有不少例子,如把繁体字的“幾”简写为“几”,把“寿诞”简写为“寿旦”,等等。
其二是因无法写出本字而借用同音或近音的字。这在《金瓶梅词话》中也有例子,如“给”在吴语中读“不(拨)”,是个有音无字之字。兰陵笑笑生就根据读音,一次把它写作“不”,另外几次写作“拨”。而“biāo”就是个有音无字之字,笔者在文中引用的三个吴语书证就有三种写法。用“邈(冒)”自然可以,但从作者提供的语境,把它写作近音的“邈”字就显得比较合理。而这“冒”或“冐”字古已有之,哪有作者舍简求繁的道理呢?甘先生也认为“冒”和“邈”(读“貌”时)有相同之处,但缺其他书证材料。既然双方都认为是借用,那么甘先生能把“貌”理解成“邈(冒)”,笔者为什么不能将“邈”理解成更符合语境的近音的biāo呢?况且《金瓶梅词话》中有类似的例句,更为主要的是,笔者的理解、分析比甘先生的理解、分析更具科学性。
四、关于“临岐”
关于“临岐”,甘先生的文章讲得有道理,笔者本来就是这样认为的,而且笔者手头还有更多的例句可说明其他文人也用过临歧。只是笔者的《临岐是个记音字》一文,是针对出版《金瓶梅词话》排印本时径改现象有感而发的,这从笔者把文章题目定为《临岐是个记音字》就可看出。径改现象在几种《金瓶梅词话》排印本都有,也不仅仅是“临岐”这个词。笔者的意见是,对《金瓶梅词话》中一些不易理解的词语(有不少是方言词语),不要轻易改成普通话词语,若要改动也要有注校才好。如《金瓶梅词话》原文是“临岐”,“岐”不能作“歧路”解,于是就先把“岐”径改成“歧”,然后把它解释为“歧路”,尔后释为“分别”。但笔者认为,临岐、临歧,还有临期,都是同一个词的不同写法,没有必要改动它。笔者把它看作是记音字,里面自然有吴语因素在内,因为“临期”至今还是吴语常用词。甘先生承认有“临歧”,但对“临期”一词不认同,说它“分布地域如何,尚不得知,很可能是现在不太流行的书面语”。这“不太流行”倒可以把“临期”看作是方言词语的佐证。甘先生就“临期”一词的这个情况,还特地在上面的话后加了一句:“作为文史工作者这个词是应该熟悉的。”笔者完全赞同甘先生的说法,但只是要求他人做,甘先生自己恰恰就没有做到。看来甘先生的确不熟悉或很不了解这个词,因为他认为“分布地域如何,尚不得知,很可能是现在不太流行的书面语”的“临期”这个词,在《金瓶梅词话》中就出现过多次(不是一次)。从文本看,也可说明笑笑生是将“临岐”“临歧”“临期”当作记音字使用的。甘先生一面与人商榷,一面却对《金瓶梅词话》中多次出现的“临期”一词视而不见,这几乎有点黑色幽默了。这种情况对甘先生来说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还需要说明一点的是,虽然甘先生看到的《〈金瓶梅词话〉吴语动词续解》有删节,不过主要内容都在,尤其是引有“临期”一词的《金瓶梅词话》书证还在。甘先生对“临期”的理解出现差错,不会是跟文章的删节有关吧。
五、关于“落”
很不好意思,甘先生所引笔者的这一段论文,恰恰被删了一段书证,原文是:“刘婆道:‘是笔者看水碗作成你老头子,倒不识好歹哩!下次落笔者头也不荐你了。’”(第五十三回)。这个例句中的“落”词义是“割、割下”,刘婆的话,改用普通话来说,便是“下次割(杀)了我的头也不荐你了”。引文是少了,但笔者在分析时,把意思都讲到了,对甘先生的理解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因甘先生的商榷没有涉及到这个义项,可看作是认同笔者的观点。
六、关于交叉现象
甘先生的商榷意见,还涉及到词语分布的地域交叉问题,即有些方言词语,在一个地方有,在另一个地方也有,这很正常,笔者在论述中也涉及到了。笔者手头几本专讲《金瓶梅词话》中山东方言的书里,就收有不少认定为山东方言,但却是吴语的词语,想必甘先生也看过。当然,有的还要做些具体分析,比如,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元明时还是明清时,或更后些(这是个很大的研究题目,这里不展开)。因为很多普通话里现在常用的词语,原来就先出自沪(吴)语。如果笔者说“神气活现”“噜哩噜苏”“大块头”“空心汤团”“牵丝扳籐”等,它们原都是沪(吴)语词时,甘先生一定会反驳笔者,可在清朝以前它们的确是正宗的沪(吴)语词,因此也都被徐珂收录在《清稗类钞》中,并标为“上海方言”“苏州方言”的题目(还另收有“广州方言”等)。这种例子举不胜举,有的外来词也是先出现在沪(吴)语中,然后被普通话吸收的。还有的虽然词语相同、词义相同,但实际使用中还是有差别的。甘先生提到“挨”的读音仅一个,但在吴语中,它有多个读音,其词义是根据读音来定的。再如“啥”,好多方言区里都有这个字,四川话有“啥子”,吴语中有“啥个”“啥体”等,使用中还有其他一些语法特点,能说“啥”不是吴语词吗?还有是原来的词语(包括语音),在其他地方早已消失,却在吴语中被保留了下来。
《金瓶梅词话》中的方言究竟是哪个地方的,各有各的看法,笔者也不认为自己的研究结论全都是正确的,但研究者至少应对《金瓶梅词话》的文本和词语非常熟悉,甘先生的商榷意见却反映出他对《金瓶梅词话》中的语言材料不熟悉。在分析和与人商榷时,不可忽视其中的语音现象(语音有时比词语更重要),特别是提出自己的观点时,应引书证,而且最好引用明清文献中的书证,这才能让人信服。谢谢甘先生。
参考文献:
[1]甘振波.与褚半农先生商榷《金瓶梅词话》中的吴语问题[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9(3):75-77.
[2]褚半农.《金瓶梅词话》吴语动词续解[ C] //黄霖,杜明德.第六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 2008.
[3]褚半农.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
[4]网蛛生.人海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5]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M]. 《中国科学技术史》翻译小组,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
[6]许宝华,陶寰.上海方言词典[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
[7]天虚我生.泪珠缘[M].校点本.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
[8]打面缸(常锡剧)[M]//华东地方戏曲丛刊:第24集.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5.
[责任编辑杨玉东]
Discussion with Mr. Gan Zhenbo About the Wu Dialect inCihuaVersionofTheGoldenLotus
CHU Bannon
(OfficeofXinzhuangChroniclesCompilation,Shanghai201199,China)
Abstract: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Mr. Gan Zhenbo is not very familiar with the language materials inCihuaVersionofTheGoldenLotus, which can be observed from his previous statements and suggestions. For example, in his article, he didn’t even mention the high-frequency word“Lin Qi”inCihuaVersionof TheGoldenLotus, and claimed that the word“JiaoLian”first appeared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so on, thus making his article unconvincing.
Key words:CihuaVersionofTheGoldenLotus; words of Wu dialect; pronunciation of Wu dialect; documentary evidence
DOI: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2.015
收稿日期:2015-11-23
作者简介:褚半农(1944—),男,上海人,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会员、理事,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吴语、上海方言研究。 E-mail:6656c@sina.com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779(2016)02-0226-04
褚半农.与甘振波先生商榷《金瓶梅词话》中的吴语[J].2016,17(2):226-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