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曹大铁

钱文辉

名家曹大铁

钱文辉

曹大铁书扇面

1993年，曹大铁晚年自编旧体诗词总集《梓人韵语》出版发行，震动中国诗坛。启功在北京为此书题签，范曾在巴黎为作者画像，序跋品评及赠酬唱和的国内名流不止百人。该集包括《半野堂乐府》《菱花馆歌诗》及《大铁词残稿》上下编。收诗词近千首，43万字，创作时间跨越半个世纪，是曹大铁人生生动、深沉的见证，也折射出历史社会的风云变幻。《梓人韵语》问世前，曹大铁的部分诗词已在社会流传。1987年5月，他被中国作家协会评为“当代旧体诗词十大作家”。《梓人韵语》问世后，更引起国人广泛关注。特别是文化圈子外的人士，纷纷打听曹大铁何许人也。

曹大铁，1916年生于常熟西郊小湖甸湖庄富家，先世为元末巨富，富甲江左，曾斥资重建名刹大慈寺。祖上经营渔业，开商行。父喜爱藏书。他童年即善作文，稍长知声韵格律。读书家塾十年，始入学校。青少年时期问业三师，学诗于杨云史，学书于于右任，学画于张大千。1940年毕业于上海之江大学建筑工程系，与陈从周同窗。在上海一度经商贸易，得手大赢，收藏书画古籍，收购名人废园，结友会文，不惜一掷千金。1946年在北京的张大千因购9卷古代名画，手头缺钱，电告曹大铁“有急用，速寄一千万元至颐和园听鹂馆”，曹大铁立即兑售黄金110两汇去，遂有“曹大派头”之雅号。解放后，曹大铁任高级土木结构工程师，由华东海军部转安徽合肥市建设部门工作，主持过不少重要工程。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报刊批判文章累累。一度祝发为僧，愤而起名“废铁”，因此被加重处分下狱。平反后返故里，文革再度遭殃，说他与张大千有通信联系，定“里通外国”罪，反复批斗。粉碎四人帮后，精神振奋，作诗词讨四凶、悼念周总理。曾任常熟市政协常委，坚守无党派民主人士立场参政议政。他是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大风堂同门会副会长、广西石涛艺术研究会理事、美国纽约四海诗社终身社友。著作除《梓人韵语》外，有《中国山水画流派概论》《张大千诗文编年》。2002年患大脑萎缩，成植物人，2009年去世。

曹大铁的本业是营造，攻土木工程结构，诗词是他的余业。故启功题签为“梓人韵语”。他本业也有造诣，曾发表《铜砼薄壳结构探讨》等学术论文，主持安徽淝河大桥、11层钟楼大厦、安徽二纺厂等结构设计。曹大铁就读之江大学，本通英语，又曾从语言学家方光焘学日语三年，因通日语，曾翻译日语书《船房夜话》。由于通外语，他的工程结构设计常引进外国先进理念，在安徽工程设计界颇有名望。其本业到1957年反右时戛然而止，而诗词则终其一生，且成就声誉重于本业，故世人多以诗人词家目之。其乐府诗大多为青少年时期所作，辞尚古意，间有寄托，追迹汉魏齐梁，时人爱之，名书法家邓散木曾书写其中的《渺渺词》30首。后转学白居易长庆体，多作长篇歌行，自谓“坚守白傅为时为事之旨”，这与他15岁时学诗于著名诗人杨云史有关。他说：“少年时尝问业于同邑杨云史先生，其五律不敢学，天分不逮耳。至其歌行，则渊源长庆体，心窃慕之。”大铁先生的长篇歌行，堪称鸿篇巨制，动辄数百行数千言，大都序注本事，又数千言，气势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唐代白居易的长庆体，到清代发展为吴梅村的梅村体，为古典叙事诗开拓了疆宇。杨云史在篇制规模上，又超越了梅村体，常有长篇序言和诗注，形成了杨氏独特的梅村体。在中国旧体诗坛上，真正继承、发展杨云史诗业的，实是曹大铁。他的《富乡歌》《丹青引》《善哉行》，都在三四百句之间，比吴梅村《圆圆曲》80句长得多，甚至比乃师杨云史242句《长平公主曲》、292句《天山曲》都要多，从歌行体诗的篇制上看，古今罕见。非但篇制宏大，内容则是时代和人生的留影，艺术上情深意切，感人肺腑，时人评为：“无一虚浮语，或感时忧国，慷慨悲歌；或述事写怀，铁板铿锵；或悼师怀友，情深词切；或悯弱怜香，回肠九转。”

曹大铁在1945年为纪念翁同龢逝世四十周年而作的300行长诗《孤臣吟》，从翁氏1898年被慈禧开缺回常熟隐居山麓开首，回述翁氏一生功绩，诗中突出翁氏爱国反帝及维新图强的人生亮点，歌颂翁氏在中法战争支持黑旗军对抗法国侵略者，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抨击议和派，主张抗战，歌颂翁氏辅助光绪帝，引荐康梁，力倡变法。诗中还歌颂翁氏被逐回家后，依然关怀国事、忧虑民生的忠臣节士情怀。这样的评价具有高度和深度，而曹大铁写此诗在距今六十六年之前。“无一虚浮语”，语语恳切中的，确是曹大铁诗作内容的深刻性所在。

曹大铁的词比诗数量更多，成就更大。他的知友张葱玉指出其诗次于词，钱仲联谓“君之作，词胜于诗”，并赞其词：“可补史事之不足，且事中又有大铁之人在焉，斯足当词史而无愧矣。”曹大铁自上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词的创作未曾中断过，创作数量很多，其中大多散失，《大铁词残稿》仅搜寻所得的词调100目675首，故称“残稿”。这些词创作于他人生各阶段，有少年时期居绿墅湖庄山环水佩的幽雅闲逸，有抗战时期寇患神州出生入死的慷慨激昂，有解放后从业社会发挥专长的欢欣愉悦，有中年蒙难错划右派文革批斗的郁愤悲哀，有晚年息影乡里潜心艺术的清澈安详。曹大铁词风蹑步苏、辛，并融明末清初陈维崧、陈子龙、朱彝尊、纳兰性德为一体，是公认的当代重要词家。大铁词才气纵横，波澜壮阔，词之构制，多一调连首，富于气魄。他最心折陈维崧，评论者也将他视为陈维崧词体的继承者。曹大铁《贺新郎》一调，连写67首，其篇制之大，在我国词史上，是自陈维崧作此调133首后，未曾有过的。

曹大铁诗词成就，有两点很突出，一是所谓“旧瓶装新酒”。用旧诗词体裁，写新时代现实，熨帖自如，水乳交融。时代现实几乎无一事不可入诗入词，拓展了旧体诗词的表现力，证明了旧体诗词在当下中国仍大有用武之地。张葱玉赞道：“《艳歌何尝行》，古乐府题也，曹君大铁以新事实之，诚若旧瓶之灌新酒。斯酒焉，为华之茅台，英之威士忌，法之白兰地，读之如饮醇醪，令人心醉。”大铁之古体诗如此，古体词更是常灌时代新酒，从词题即可见一斑：《满江红·抗战胜利歌》《六州歌头·记波茨坦会议》《水龙吟·记重庆较场口事件》《一萼红·读徐迟著<哥德巴赫猜想>》，大铁先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诗刊》上发表的词，也都是旧瓶装新酒的典型作品，如《贺新郎·观电视剧<四世同堂>书愤》《念奴娇·金陵饭店开幕一周年纪念会上祝词》；二是深挚的人文关怀。大铁交际广泛，大量赠友悼友之作，充满真挚情感。所交名人居多，但诗词中绝无阿谀干求之意，所谓“上交不谄”，更可道者，大铁对贫苦者平等相待，所谓“下交不骄”，为酒店学徒画扇并赋《虞美人》，为农民乳母祝寿，赋《满庭芳》。政治上蒙难之后，更是推己及人，对下层劳动者更富同情，合肥一装池老工人病故，为之赋《念奴娇》。

曹大铁多能，有奇才之誉称，他不仅是诗人词家，而且画家、书法家、收藏家、文物鉴定家一担肩挑。特别需要提出的是，曹大铁的书画、收藏、文物鉴定与他的诗词一气相通，息息相关，他在诗词中记述书画、收藏、文物鉴定，诗词成为作者展示文化追求的一个载体，这乃是曹大铁诗词的一个极其鲜明的特色。曹大铁自19岁在苏州网师园拜师张大千，到68岁时接到大千师在台湾临终前嘱家人赠寄的画集，五十年师生之谊历久常新，传为画坛佳话。大铁虽自谦画不如诗词，并引郑板桥家书语说自己的画：“有些好处，大家看看。若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盆覆瓿。”大铁自记年轻时习画不认真，曾被大千师训斥：“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不好好作画，辜负了你的一支笔。”但毕竟是大风堂弟子，师出名门，且有长期临摹古人名画的深厚基础，大铁作画自有大千气派，多巨幛长卷，气势逼人，《红梅图》《虞山林壑图》《莲塘图》《五虎图》《为瞿秋白纪念馆作朱竹白石图》等均为其代表作。大铁词中，曾对这些画作一一加以吟诵。

曹大铁与画家交往事，在他的诗词中凡处可见。如400行长篇歌诗《丹青引》，为悼念其师张大千逝世周年而作，洋洋三千余言，于记述师生情谊之外，留下了关于张大千的诸如敦煌写佛等一系列第一手史料，钱仲联先生读后赞此作为大千“信史”：“大千殁后，域内为文纪念者不少，然有谬托知己，所言有不符事实者。大铁以韵语为信史，不徒申门墙之悲悼而已。”其他如与名画家谢稚柳、唐云、宋文治、江寒汀、陆俨少、陆抑非、郑午昌、朱屺瞻、白蕉等人的交往，诗词中都有记述，提供了现代中国画坛的珍贵史料。

曹大铁17岁从于右任学书法。于右任以草书名满天下。曹大铁从于师草书入手，后更学元代倪云林书体。一手行草，书界叫绝。在安徽合肥，书《廉泉亭记》立包公祠前，书《包孝肃公传》立包公墓园内；在常熟、沙家浜、虞山剑门、兴福寺、四高僧墓、维摩寺，都有其石刻书法。他的各种书画题跋，更是数不胜数。曹大铁与其师于右任的书法交往，词中屡有记之。在于师六十寿诞，呈词《满庭芳》，称“喜髯常潇洒，草圣崇封”；在于师七十寿诞，又呈词《八声甘州》，称“墨池清，鸿飞凤渚”，对于师书法推崇备至。曹大铁在合肥、常熟诸地书写碑文事，也可见诸其词，如《渡江云》记其书写包公祠廉泉亭碑记；《西河》记其书写曾巩撰《包孝肃公传》碑记。

曹大铁爱好收藏，尤爱藏书，被誉为“常熟末代藏书家”。曹大铁藏书有家庭渊源，父亲曹菊生与旧山楼主关系密切，曾购得赵氏《旧山楼书目》。曹大铁本人古文底子极厚，又精于版本目录之学。其藏书继承虞山藏书派传统，注重善本，宋元刻本外，多数为明代刻本、稿本、孤本，价值高，数量也不少。被错划右派时，善本图书四百二十六目，名画廿七件，悉数没入公库。经反右、文革，尚存善本一百五十三种。

曹大铁对乡邦文献和常熟藏书家旧物的收藏极为注重，他藏有钱谦益《楞严蒙钞》手稿本、《明史断略》冯简缘写定本、毛扆精校《四书集注》、汲古阁本《昭明文选》等，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有的还是稀世珍品。曹大铁除藏书外，还藏名人书画。他收藏的清人余秋室所绘《柳如是访半野堂小影》图轴及毕仲凯所绘《河东君便装小像》卷图，是钱柳研究的重要资料。曹大铁以诗词记其收藏，为《楞严蒙钞》手稿本以《法曲献仙音》一词记之，而关于收藏柳如是两幅肖像以及大铁收藏“善本图书四百二十六目，名画廿七件”的数据，则都在其长诗《半野园曲》中及其本事注详作记述。

曹大铁见多识广，精于鉴定，与国内文物鉴定泰斗级大师多所切磋。常熟名流曹仲道老人言曹大铁：“涉文史，即识版目录，能别宋元抄校是非，尤精鉴书法名画，遇其善者，他人方眩惑迟疑，大铁立许巨金，满鬻者望而得之，其果决如此。”此话并非夸饰溢美。据曹大铁词《江城子·赠陈叔通先生》本事注可知：抗战初曹大铁到杨无恙上海寓所访杨，见案上放清代画家金冬心、罗两峰梅花图卷各一，观后曹大铁说此为赝品，杨则以为真品，斥曹大铁武断。正在争论之间，屋内一老者起立，赞扬曹大铁独具慧眼，说杨判断错了，经介绍始知此老者是陈叔通，此二图是他的藏品。又，据曹大铁词《水调歌头·杭寓戏赠黄谦老》本事注可知：解放初，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黄炳元（字谦）与曹大铁在常熟鹤苑茶室喝茶，有苏州书商来兜售古籍，内有一册《唐赐铁券考》，黄断言为宋本，被曹大铁否定。他俩是忘年交，每天喝茶碰头，彼此无顾忌地争执起来。黄摆老资格，问曹：“你知还是我知？”曹答：“是我知。文史之学当推你，而版本之学，我不能谦让。你是竖通，我是横通。”当时，在座的名人钱南铁也附和黄的看法。次日，曹大铁将相关书目资料十余种带到茶室，凡涉及之处用彩纸夹入。黄、钱两人翻阅后，皆默不作声，默认并非宋本。曹大铁不同于一般的文物鉴定家，他将鉴定与收藏相结合，又以诗词记其事，形成自己特有的文物鉴定家面貌。

曹大铁诗词注重反映社会现实、世事人生，写真情实感、个人意志，有深厚学养根底。从他的大量创作中可以看出，他明显在用心实践明末清初他的同乡大诗人钱谦益“灵心”“世运”“学问”三位一体的诗歌主张。钱谦益身后因乾隆帝出于统治者私利，下旨禁毁其著作，致使其主盟的虞山诗派消匿于诗史长河中。当代，曹大铁诗词的问世震惊世人，使人们依稀看到虞山诗派之余波未尽，假以时日，通过诗界努力，新时代虞山诗派的序幕或能启开。曹大铁诗词的价值和影响，正可在此一层面上，加以探索和开掘。

曹大铁这样的多能奇才，在现代常熟文化史上并不多见。2009年曹大铁去世后，海内外各种媒体发文悼念，尤其是对他旧体诗词的成就，给予极高的评价，公认为是中国当代旧体诗词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