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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韩黎坤

2016-03-04亦然

苏州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韩韩老师美院

亦然

素描韩黎坤

亦然

韩黎坤篆刻

韩黎坤

六十多年前,一个男孩怀揣画笔与梦想,从苏州南门轮船码头上船往杭州求学。然后就不断有他的消息传到家乡:从美术附中连跳两级直升浙江美院本科,文革后进浙美读研究生,留校任教,作品火了,连得全国大奖,成为著名画家,当教授了,当系主任了……今年又传来消息: 在中国美院美术馆隆重开幕的画展“一个与八个——韩黎坤师生的素描工作”在美术界引起轰动。

巨大的海报上,九名画家神采各异,排头的韩黎坤更像是弟子们的带头大哥,谦和而深沉。读一读文字介绍十分有趣。这八人都非常了得,有五人是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或版画家协会主席、副主席,个个都有显赫的江湖地位,看一眼都觉得沉甸甸的。

盛大而又亲切的开幕式,人头攒动的展厅,韩黎坤的素描作品丰富而典雅,弟子们的展品异彩纷呈如众星拱月,座谈会气氛热烈,一直到天黑都刹不住话头……

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在素描话题的带动下,大家以素描的方式讲述的一个关于韩黎坤师生们的故事,一个美术教育家的传奇。

于是,我们看到了画家韩黎坤的另一面。

关于韩黎坤和他的素描教学,中国美院官方是这样介绍的:

韩黎坤老师在任教和主持版画系工作期间,主导版画系的素描教学改革,梳理素描教学存在的问题,着力建构版画系素描大纲,并贯彻和落实到教学实践当中……经过不断教学实践和基础教学老师们的共同努力,当时的版画系素描教学成为学院素描教学的标杆,荣获浙江省优秀教育成果奖,对高等艺术院校的基础教学产生了影响。

生动有趣的故事当然是另一种讲法。蔡枫教授利用开幕式主持人的便利为这个故事开了个头——

我一直忘不了一件事,当年来杭州报考浙江美院的时候是韩老师监考,开考前韩老师首先问,同学们没吃早饭的请举手,我这里准备了蛋糕和矿泉水。我举了手,我从外地赶来,真的没吃早饭。现在我成为美院教师,成为考生的监考了。每次开考前,当年韩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第一句话,同学们没吃早饭的请举手,我这里准备了蛋糕和矿泉水。我想,这也是一种传承吧。

到了济济一堂话语奔涌的座谈会上,故事的发展就汹涌澎湃了。

被韩黎坤称为素描专门家的于振平教授是学国画出身,说来有意思,他和他的老师刘国辉教授都是苏州同乡,而刘国辉教授开办中国人物画高研班的时候又特意邀请韩黎坤来教素描,于是于振平就与另一个苏州同乡老师结下了师生缘。

于振平说了一个韩老师上素描课的特点,立即得到大家的呼应:他的最大特点是什么?他发现你画的好了以后,他有一个立即叫停的习惯,“好好好,停停停。”我有一张在高研班时画的素描,背面的女人体,就是在他喊停时,我就不敢再动一笔,一笔都不能再添了。这张素描我记忆中至少有十个刊物或者画册刊登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素描开始有点变化,因为原来我的素描基本上就是国画那一路的。不是说国画那一路不好,我是说变化,从那以后更多地融入了一些西方的东西。

《韩黎坤画集》书影

一个在师范大学任系主任的弟子和于振平的印象异曲同工,他说那是让学生感觉到被点化的一瞬间,是韩老师非常突出的一个品质,也是让人深深记住的。在那么一瞬间,有的时候是摸一下你的头,有的时候是“不要画了,给你签名”,有时候是打个响指。实际上韩老师是一个非常懂得教育心理学的老师,他往往在一瞬间就把一个学生、一个懵懂少年的心灵打开,他告诉你,你能画画,你能搞艺术,你是有天分的。这种自信的种子可能就在你生命中的那一瞬间生根发芽了。能够让你在碰到困难的时候想到这一瞬间,坚信我是值得这么做下去的。这是韩老师最强的地方。我理解这基于一种父爱,是把这些学画的学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呵护的心态,这种父爱是由前辈艺术家、人生导师综合而成的,无疑是非常伟大的品质。

老师对弟子的征服往往就是在一瞬间、一句话当中完成的。一个弟子印象最深的是韩黎坤对他讲的一句话:一幅书法会有一个主笔,你一幅画里也要有一个主笔。当时我听了以后脑洞大开,他完全不是从我以前理解的素描角度来讲,而是从书法的角度。所以从韩老师素描里,可以看到有非常浓的中国传统的造型思想在里面。韩老师还有一句话我很难忘记,他说其实我的人体素描是没有模特的。我当时很吃惊,他觉得画人体可以像国画系画花鸟那样去画。但是我们看到他画出的人体完全不是那种程式化的。我认为他的模特还是在的,只是他离开以后再去画。韩老师的素描思想完全不是我们以前所理解的那种苏派或者什么派,他的素描里有非常强的中国传统艺术的基因。

许江院长也有类似的吃惊:韩老师的素描最后还是还原到绘画,这个绘画居然是用线,他所有的素描是毛笔勾出来的,这个我非常惊讶。炭条倒下来拉几笔,我们都会。但是用线,一个版画出身的人,通过这么多年的锤炼,用线来画人体,你问问国画系的老师试试看,没有几个能够做到。将近80岁的人,还原到这样一个基本的语言,孜孜不倦地画,一个月可以画这样近百张,这让我惊讶!希望各位老师能够更细地看看他的素描,带着学生好好看看,让今天的孩子们知道素描的快意、素描的内涵。这个做好了,我们学校就一定能够立于高位。

有个弟子开口就说我真的是韩老师的粉丝。他刚学画的时候,枕头下面是两本天天翻的书。一本是伯里曼的《素描研究》,一本是韩老师的《韩黎坤画人体》,是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蓝灰色封面的那本。韩老师的素描看起来非常过瘾,那种素描的语言,对于线的熟练运用,用线表达的条块,还有硬朗的有学理的东西,表现得特别充分。韩老师不光画看到的东西,还画他知道的东西,特别棒!

甘教授则把韩黎坤称为当年读书时“望尘莫及”的学霸,作为搭档的同事,甘教授觉得韩黎坤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才气、有激情的艺术家和教育家。他说有一次邱志杰画了一幅大头,韩老师看了非常激动,很认真地表扬了邱志杰。而他当时“内心是保守的”,不太以为然。现在看来,“实际就是缺了对于对象结构的把握能力。”

邱志杰教授此时不在热烈的座谈会现场,他在首都机场苦苦等待误点的航班起飞。现任中央美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的邱志杰也是八个中的一个,专程打飞的参加当年师友们的画展,却被耽搁在陌生人来来往往的候机厅,但这并不妨碍他追溯与韩老师之间的点点滴滴。也许在那种人流汹涌地方的回忆,会更接近当年的原生状态。

邱志杰“终于等来了老韩的素描课”的时候已经大三了。他解释说,老韩就是韩老师。韩老师的素描课是他早就期待的,因为“老韩”能刻霸悍的黑白木刻,能画古雅的斑驳石头,还能写让他印象很深的书法。

邱志杰是现今“中国艺术界公认的全才、通才”,当年以专业课和文化课双第一的成绩考入浙江美术学院,该记录至今未被打破,少年得志,自信满满,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据他自己说,从大二下学期画素描的时候就开始不安分了。素描课上既要写实,又企图搞点艺术,还不愿意学弗洛伊德或巴尔丢斯。他在图书馆里找到一个叫佩尔斯坦的美国画家,于是每次在教室里抢座位都要抢离模特儿很近的位置,像那位美国人一样画大透视,把构图撑得满满的,漫过纸面,纸张的边缘有时候会把头和脚都省略掉,努力在画面里造成一种逼迫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说来好玩,因为这样比较不唯美,那种感觉比较兼容他在素描课之外自己研究的博伊斯和激浪派。

“老韩”和邱志杰的师生历程开始了,邱志杰为期一年半的素描实验也开始了。邱志杰回忆这个过程用了两个词,一是嚣张,说他自己;一是纵容,而且是“极大的纵容”,那是说“老韩”。

在邱志杰眼里,当时浙美的风格是既能够写实地花在人体结构上,又对于对象的色调有所提炼,有点像中国画的笔墨,这样画素描在浙美才算正宗。问题是邱志杰对此风格十分不以为然,他要故意对着干。怎样才算对着干呢?他的想法是“尽量画得丑,画得吃力”。

“说实话,我略微有点担心这种目标会让老韩受不了,然而没有。”为了在造型上脱掉摄影的影响,邱志杰热衷于临摹陈老莲的画。画人体写生的时候,也把陈老莲的复印品钉在画板右上角,号称要在写生中把人体画出一种陈老莲感。没想到这一招让“老韩”很赏识。陈老莲的人物造型有一种胳膊肘朝外撇的感觉,可以说拙稚,或者说是高古。总之“老韩”认这个。于是邱志杰发现韩老师虽然是五六十年代受的教育,但他骨子里是中国文人。于是邱志杰越发嚣张起来,开始往画板上钉南传佛教佛像的图片,把人体画成泰国缅甸似的宽肩膀瘦腰。“老韩”没表态,“冲到班上画得比较没自信的一个同学的画上面开始题字。”

邱志杰认同于振平总结的韩老师的最大特点:老韩总是这样,坐在那儿看大家画,有时突然大手一拍大腿,“某某某快停快停,这样刚好,再画下去就砸了!”然后冲过去,抢过那个学生的炭笔,帮人在画上面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画于浙江美院。让邱志杰纳闷的是,老韩从来没有让他享受过这种待遇。“韩老师似乎从来没有在我的画面上题过字,于是我非常自恋地把他的题字理解成对弱势学生的加持。”但邱志杰又发现,每次留校作业,往往还是他和老应老曹留得最多。老应是他们班画得最唯美的,他是班上画得最暴烈最丑的。

邱志杰又一轮对着干的行动把他的“嚣张”推向极致。他画了一批参考卢奥、马蒂斯、马约尔风格的圆乎乎黑乎乎的人体之后,觉得圆而厚实的造型很难避免装饰性,而他决心和装饰性彻底决裂。于是重新从科克斯卡、梵高的素描里找营养,拼命把外轮廓线画得方方硬硬疙疙瘩瘩的。他还总结出一套“整体荒谬、局部写实、夸大细节”的造型原则,终于画出了“当年浙江美院史上最丑的人体”。为了追求画得吃力,他还到处找那种质量不好的、画不太出来的炭笔来用。然并卵,邱志杰没想到这样“变态的”玩法,“老韩还是吞下去了”,搞得他竟品尝到一点小挫败感———连老师都觉得你好,那你前卫个屁啊!

其实真正给邱志杰和他的同学们带来一点小挫败感的是韩老师说的一句话。那天韩老师坐在教室里,泡着邱志杰带到教室里的铁观音,悠悠地说:“其实素描的最高境界,应该是站在正面画侧面,站在侧面画背面,站在背面画那边那个侧面。”邱志杰们心气高,第二天当即尝试,结果发现谁都做不到。企图站在侧面画正面的时候,难免要跑回正面偷看一眼。于是教室里大家忙成一团,时有相撞。传奇的素描场面固然没有如愿到来,但是就在这个从正面跑到背面,看一眼再跑回画面前的几米距离中,大家理解了什么是素描。

韩老师给他们更多的还是“纵容”,这种“纵容”甚至助长了他们的“张狂”。邱志杰、佟飚、曹晓阳等人搞的各种素描实验吸引了各系的同学,“在学校里招摇过市,嚣张得很。”“我们这伙活宝,只要到教室里去画素描,老韩随手就递过来一包白色的箭牌,似乎是感激我们给他面子来画画。”

最荒诞的是,有一回油画系学生,请邱志杰等人去看画,邱志杰也不客气,动手就改。把两个教室的画全给改了一遍。第二天,油画系胡主任在走廊里找韩老师告状,说邱志杰他们破坏油画系的教学秩序。邱志杰听见老韩在走廊里很夸张地骂:这还得了?这必须严肃处理!然后,“这位大佬走进教室来找我:‘你干的?’我点点头,他狠狠地朝我竖了一下大姆指走了。”

邱志杰记得,韩老师从来没有拿示范作业到他们班给大家看。韩老师对大家说,我在系里已经找不出可以给你们当做示范作业的作品啦。你们已经是版画系史上画得最好的了。拜托你们这学期多画一些,我好留下来给以后的同学们当范画哦!于是邱志杰们都开心得疯了。

邱志杰在首都机场航站楼的嘈杂人声中回望这一段历史时感慨良多:“如今想来,我深刻地觉得当年年少无知,被老韩忽悠了。我绝对相信,等他教到曹晓阳、佟飚他们班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和老应、老曹出卖的。他也会这么说的。”

邱志杰还想起与示范作业相关的事:有一天油画系找韩老师借示范作业,老韩居然没有从版画系仓库中拿画。他从邱志杰的班上拿,且是直接略过“老应、老曹和我这种自以为是高手的人”,拿了班上最不自信的一个女学生的两张画交给油画系。这个动作,当年邱志杰们都觉得不可理喻,用一句“真TM荒诞”来概括,“今天约略能理解先生的用心良苦了。”

被航班误点困在机场一整天,眼看这次杭州之行已泡汤,邱志杰教授遥望南天,无限感慨,他写下了几段十分精彩的文字,我把它抄下来:

“我们自己在青年时代,并不知道自己的自信心曾经被长者们何等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们的轻狂,曾经无数次地被宽容。我们的野心,曾经一再地被信任。正是这种宽容和保护,成就了一座伟大的艺术学院,是韩黎坤老师,和其他像他一样的老师们,护持着传统,怀揣着种子,等待着未来。让当年的浙江美院,成了我们永远的精神故乡。

转眼我们这群当年的调皮捣蛋白专路线学生,都已经慢慢靠近韩老师当年教我们的年龄,也各自担起了和他当年相似的职位,承担相似的责任。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的是,我会像他那样对待年轻人吗?

我们活着,我们的老师们就不会死去。我们的学生们在,我们就不会死去。”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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