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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和中国人居理论的审美化质变
——中国人居理论史研究之一

2016-03-04胡义成

西安财经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咸阳图式人居

胡义成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5)



秦始皇和中国人居理论的审美化质变
——中国人居理论史研究之一

胡义成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5)

秦始皇作为秦统一后首都咸阳扩建的“总设计师”,对中国人居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历史贡献。咸阳扩建设计中的“象天”原则,继承并创新了周人“‘相土’图式”中“负阴抱阳”、“背山面河”模式,创制了作为“国家‘相土’图式”标志的“国家子午中轴线”和“国家东西向中轴线”。这是一种全新的作为“壮美”风格的艺术表达方式。其“生气”导向的“王气”原则将“气论”融入到中国人居理论发展的血脉中,也是中国人居理论主体转向审美的主要标志。

中国人居理论;“象天”;“气论”

作为中国人居理论之真正起源者,是关中周人“相土”术中体现出的理念,包括后来被概括为“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口诀的“‘相土’图式”;作为其族名的“周”字,其实就是西周决策者周公对这个口诀的某种凝固规制化。周人“‘相土’图式”后来不能适应新时代要求,秦始皇对它有所更新。

秦始皇标志的秦国秦朝,不仅兵谋文治有许多练达老到之举,而且在人居建设上,确定咸阳城“象天”审美,使中国人居理论跃上新台阶。

咸阳“象天”审美表层是政治,是秦皇为保江山传于万代而找出的“迷信”借口,但从中国人居理论发展史看,其深层却是中国人居理论主体向审美化的质变。周人的“‘相土’图式”,虽开辟了由人居审美达致审美人生的方向,但其审美毕竟弱于实用。可秦皇就不然。他使中国人居理论主体质变为审美化。多少年了,人们一提到咸阳“象天”审美,一提到秦陵奢侈“愣大”,都因其欲传政权于万世而嗤之以鼻。殊不知,它却是中国人居理论跨过初生期的稚嫩,迈向较为成熟的标志之一。秦始皇破除宗法封建制,使中国在国家治理模式上前进了一大步,代表着新兴势力的方兴未艾。笔者认为,咸阳“象天”审美设计,在审美层面上也表现出这种新兴势力的文化特征:生气勃勃、激情浪漫、夸张壮美。这无疑是中国人居理论主体审美化的一次“壮丽日出”。

一、秦首都咸阳扩建的“总设计师”是秦始皇

周人初创的实用性中国人居理论,在秦始皇扩建秦朝首都咸阳时发生了“审美化质变”。

公元前350年,秦乘大变法之际,在“大良造”商鞅主持下,咸阳被作为新的秦都开始建设。“咸阳”之名,取自周人“‘相土’图式”之“山南为阳”、“水北为阳”规则。据《三秦记》说,咸阳地处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均占“阳”,故名“咸阳”,意谓“阳光之都”。公元前221年,秦皇灭六国,结束了长期以来诸侯各国割据混战的局面。此时,秦朝百废待兴,鉴于图新改革、建设发展的需要,在秦皇亲自主导下,开始重建咸阳。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说商君是战国时期作为七国之一的秦国国都咸阳的主任设计师,那么,秦始皇本人则是作为秦朝首都咸阳的总设计师。

《史记·秦始皇本纪》和其他相关文献,对于秦皇扩建咸阳的记叙很多,但均非从人居角度所撰。故今日中国人居理论研究者须对之进行“穿透性阅读”,才能品出其中韵味。

央视十频道曾播放过专注秦都咸阳的《阳光之城》,其中不仅把它直接与商君、秦皇励行变法相联系,而且根据文献和咸阳无城墙等考古特征,突出了它东西长800里、南北宽400里的“愣大”规模,涵盖全关中。无论如何,周人“‘相土’图式”中没有这种“愣大”审美倾向。秦人审美为何如此“愣大”?值得探究。或许,一方面是作为海边族群后裔的秦人,曾经沉溺和追求海边“海市蜃楼”的情景,此习俗在人居设计建造上积淀形成了“愣大”审美偏好;另一方面则可能是,长期生活在辽阔的草原,易于形成“大尺度”的偏好所致。以上历史文化的积淀,使“愣大”可构成对外的精神震慑力,对内的精神凝聚力。咸阳重建,就是秦皇“愣大”审美倾向的集中展现。

二、咸阳扩建设计中的“象天”原则

确立“象天”原则,从政治上看,主要是基于夏商周“三代”以来中国人的“天命”意识,包括周公竟把国家首脑尊为“天子”的既有理念。“天之子”就是要居于离“天”最近之处,于是,咸阳扩建必须确立“象天”原则。这也成为此后中国古代所有都城设计的不变套路。它形成了周秦人居审美的最大区别,也是中国人居理论主体质变的节点,值得细议[1]图16。

(一)“象天”的文化渊源

作为中国文明起源亲历者,中国黄帝族于5000年前在西安建设杨官寨“都邑”[2]前后,就一直谋求理解远古天象。顾炎武据《诗经》说,先民经过长期观察积累,“三代(指夏商周——引者)以上,人人皆知天文”[3]。这不是说什么远古“科技普及”,而是如实记录了远古先民掌握谋生技巧的实况。此处“天文”,仅指先民日常生产生活必需的普通天文知识。而在当时诸多必备天文知识中,先民首先应掌握的,应是如何辨识方向,如何确定作为“某一时代北天中的不动点”的“天极”以确认北方[4]127-146。由于北斗星非常接近“天极”,故中国“古人借助观测北斗来确定天极”[5]3。现在已知,北斗星并非“天极”,它不移动的原因,只是由于地球自转轴所指方向不变而已。但周秦时代乃至尔后很久,人们并不了解这种道理,误把北斗星视为宇宙中心。当人们通过北斗星把北方确认了,东、西、南三个方向也就跟着好确定了。如果说,后来的先民在白天还可以通过周人“土圭”测日之类方法,确定东西方向,那么,此前先民很可能只能靠辨识北斗星来确定方向。当时,诸如此类的天文知识与谋生的密切程度,使中国先民在岁月积累中,日渐形成了对某些已知“天文数字及其比例”即所谓“天数”的迷信和崇拜,此即中国“敬天文化”的源自。例如,远古先民就这样逐渐形成了对来自远古天文现象的“9∶5”比例和30°~60°夹角的潜意识敬畏和膜拜。前者实即《周髀算经》所讲,测影中“冬至晷影”与“二分晷影”的比例为9∶5;后者实即“‘二至’日出入角与正南的夹角接近60°”及其推衍出的30°等,同时建筑平面中的30°~60°夹角也是最宜于人眼的生理角度[5]1-70。基于这种“敬天文化”,中国古人就在巫术思维模式中,把“9∶5”比例和30°~60°夹角之类“天数”,理解为“符合天意”或能达致“天人感应”的神秘数字,不仅表现在“上达于天”的玉琮等祭器尺寸及型制设计上,而且表现于祈其能达到“天人感应”的人居尺寸数字、比例及意象象征设计上[5]1-70。这显然是一种“巫术思维”,但其已经成为中国远古先民乃至周人人居理论的潜在内容之一。例如,周原凤雏四合院遗址、秦陵兵马俑遗址等,都被解析出在设计上采用了这些“天数”[5]47-54。“如果说‘黄金比例’是古希腊人从人体的比例推演出的美学原则,那么,‘九五’之比和30°~60°的方位角度,就是我们的先民从人的视觉心理规律归纳出的美学法宝”,这就是中国人居理论所谓“象天”即“仰取象于天”[5]57。其中最常见的“取象于天”,是力求“象天极”,即力求被规划的首都象征北斗七星。吴良镛《中国人居史》第二章第四节谓,中国人居规划中的“‘天—地’关系值得琢磨。这一点在《四库全书》中就已经指出。‘仰而观之’不只是一种身体姿势的自然定位,尤其是用心灵状态取向定位,古人面对天象怀有崇敬之心”。所谓“用心灵状态取向定位”,应即期冀“天人感应”。秦皇在咸阳设计中尊奉“象天”原则,正是如此。他力求咸阳象征北斗七星[6],期冀由“天人感应”而保嬴秦江山永固,其渊源在于中国远古这种“敬天文化”,是对“天人感应论”的误用。

(二)秦皇“象天”与周人“‘相土’图式”的异同

为什么在周人“‘相土’图式”中,“象天”并不十分突出,而在秦始皇这里,就变得这么突兀呢?其实,作为较发达定居农业产物,周人“‘相土’图式”一方面是直承主祭“土地”而不是主祭“天”的仰韶文化[7]116-121而来,该文化是在远古天文知识已经较普及且开发土地已成为人类主要谋生手段的情况下出现的。另一方面“‘相土’图式”又是在远离海洋的中国北方内陆产生的,与秦皇祖辈的海洋鱼猎经济不同,而在鱼猎经济中,显然掌握天象知识比在陆地定居农业活动中要重要得多。这两个前提决定了“‘相土’图式”虽已把“象天”作为前提内含于自身,但并不特别突出它,包括《周礼》虽与“地官”并行设置了“天官”,但事实是,随着古代社会对天文知识的积累和普及,天官的地位逐渐衰弱,而地官的地位作用在不断强化[8]69-79,周人“‘相土’图式”正好对应着它。而源自东海岸边的嬴秦族群,却出于鱼猎经济传统,对天象知识比周人重视得多,故在咸阳以“象天”而大异于周人,本属正常。

其实,这种“正常”还包含着秦皇的政治谋划。西周初年,周公与周武王商定,将迁都洛阳,其出发点是洛阳居“地中”;但依咸阳而横扫六合的秦皇,显然不想离开咸阳,于是,他就决定离开周人“地中”理论,另建“天象”原则,给自己不想离开咸阳提供“地中”理论之外的依据[9]15。何况,皇帝既为“天子”,秦皇“象天”就成了尊“天”的表现。于是,我们在咸阳扩建谋划中,又发现了“周秦互补”现象。它比较集中地表现了中国人居理论发展中西北方陆地定居农业文明成分,与东部鱼猎文明成分的互融互济。正是这种互补,才使中国人居理论获得质变提升并得以在中国各地普及,同时,也最早埋下了来自中国人居理论民间化中“形法”派与“理法”派两者相异的种子。周人人居理论最早即为“相土”,重在谋求地理山川环境与人的和谐,其间的“天人感应”可触可摸,是为“形法”原型。而在秦人借用周人“‘相土’图式”并发展出的新型人居理论中,政治特点却把星象与人间政权兴衰直接关联,其审美的合理性与其迷信成分直接合一。

(三)秦皇“象天”的两次实践

秦皇在咸阳具体贯彻“象天”原则,前后分两次,一次比一次显得“愣大”雄伟。《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第一次说:“(二十七年),始皇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看来,他第一次扩建的目标,是指向咸阳南边渭河南岸地域。这是因为,当时位于渭河北岸的咸阳,“毕竟临水背塬,平原面积有限,难以形成与秦始皇内治外拓的赫赫功业相匹配的大都市。而与咸阳隔河相望的渭河南岸即今西安,平原辽阔,水资源十分丰富,早已是周人营建都城、秦人的‘上林苑’所在”[10]19。“甬道”,即一种秘密通道,其外筑墙,皇帝行于其中而外人不知。秦皇要求这种秘密通道要从渭河南岸的“信宫”一直通达渭河北岸的咸阳。位于渭河南岸的“极庙”,原来是商鞅建在渭河对岸的“信宫”,这一次动工改建为象征北斗七星的“极庙”。在秦始皇的这种“设计政治”中,天帝住在“天极”,而自己住在“极庙”,天上地上两位帝王彼此感应,能使“天象”保佑自己帝位传之久远。显然,他力求通过“象天”设计及若干建造新法,达致“秦朝天下永固”的政治期冀。用“极庙”象征北斗七星,在中国人居理论发展史上,是一种前无古人的象征主义设计创新。但秦皇对这次扩建不满意。

记载第二次的原文是:“(三十五年)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说)‘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座万人,下可以建五百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于是“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于是立石东海腒界中,以为‘秦东门’。”[6]这是中国人居史上一段十分重要的记载,但少有人从人居理论研究角度咀嚼回味,现予补之。

看来,第一次“象天”后,秦皇仍有感咸阳局面不大,嫌“宫廷小”,实际是嫌自己“御定”改建的“极庙”尺度小,不满意。于是,八年之后,又实施了更“愣大”规模的渭河南岸“象天”设计和建造。这一次弃“极庙”,另建位于“上林苑”中的“朝宫”,是空前“大动土木”,仅其中阿房宫前殿就大得吓人。所谓“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座万人,下可以建五百旗”,气派多大!虽然近年考古证明,阿房宫前殿当时并未建成[10]19,但所留“东西长1200米、南北宽410米、面积492000平方米、高于地面7-9米的巨大夯土台基”,显示它就是“世界上规模最为宏大的夯土建筑台基”[10]19。从《史记》看,其前殿周围还建设了象征“阁道星”的“阁道”建筑,即形如闭廊者而使之直达终南山山巅,又在山巅建“阙”作为标志,且回来时又有“阁道”式“复道”,从阿房宫渡过渭河,直抵(渭河北岸的)咸阳,以此象征“‘北斗七星’之间的‘阁道星’横渡‘天汉银河’而到达‘宫室星’”。意味着作为天子的秦皇,已经一统了战国七雄,也可以像天帝一样,从“紫宫”出来,途径“阁道”,横渡作为“天河银汉”的渭河,直达所营之皇帝宫室。在这种超巨型建筑群象征体系中,北斗七星者,即七国一统之兆也。为实现此“象天”设计,秦皇竟在关中内外配套建造了700多座宫殿,其中,“象天”者也应不少。如咸阳东侧的兰池宫与紫宫星东侧的咸池星对应,上林苑与银河南侧之天苑星对应,等等。尤其令人意外的是,他还在咸阳直东千里之外的山东临腒东海边立石碑,称“秦东门”,谓为“天地尺寸”,并不为过。秦皇此类“象天”规划创意,令人印象最深的,是胆极“大”而势极“愣”,实在是空前绝后的人居象征主义“大手笔”。《史记·天官书》描述这种“象天”景象说:“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信非虚言也。

今人也许对天上的“紫微垣”及其“北斗七星”的重要文化地位难有体验。不过,它们在古代却具有相当重要的人间影响力。因为在对“天人感应”的巫术式理解中,远古的星球,一律与地上的人间事物、人物一一相应互感。“紫微垣”及“北斗七星”是地上皇宫和皇帝的对应互感物。虽从西周始,皇帝被尊为“天子”,但皇帝及其皇宫与天上何物对应,还无定论。秦皇生活的时代,记载中国星象的《石氏星经》已问世[9]87,这给秦皇扩建咸阳时采用“象天”方案提供了前提。于是,秦皇以建筑实物的形式,第一次把天上的“紫微垣”及“北斗七星”具体地与地上的皇宫和皇帝相对应。这也是中国人居象征设计史上的大事。

(四)对秦皇“象天”的人居解读

1.它继承并创新了周人“‘相土’图式”中“负阴抱阳”、“背山面河”模式。不仅考古遗址证明,主建筑阿房宫前殿设置为南北轴向*《史记》说阿房宫为东西轴向,从出土情况看有误。,而且首次在国家首都规划的层面上,把后世所谓“前朱雀”之南的“朝山”(指终南山——作者)突现了出来。在唐诗中十分耀眼的终南山的人居地位,其实首由秦皇奠定。在秦皇的这种创意中,我们也首次看到了贯穿关中南北直抵终南山的“子午(即南北)中轴”,它就是阿房宫与终南山巅之“阙”的连线;首次看到了新咸阳以终南山为南大门,为首都“朝山”,据其险而扼其要,象征“万邦来朝”;首次看到了这条子午中轴线向北伸展,又越过渭河,直达九嵕山巅,象征秦朝雄镇“玄武”,坚不可摧。

这条被大大扩展了的轴线,显然就是象征嬴秦江山永固的“天轴”线。无论如何,秦皇的这条子午中轴线,气势恢弘,担山携水,远非周京丰镐“子午轴线不清”可比。这条子午中轴线派生出的“朝山”图案,对《葬书》之类中国人居理论民间化书籍据“生气”说而讲“玄武垂头”、“朱雀翔舞”之审美意象的形成,显然也具某种奠基作用。隋唐长安设计师宇文恺在大兴城策划中,把这样的子午中轴线与周易卦爻相对接,完满建成当时世界最大都会,这条子午中轴线尤其显出可贵。据报道,目前,我国正拟以北京中轴线申报“世遗”,而其“原型”就是秦皇创意的咸阳子午中轴线,可知秦皇创新周人“‘相土’图式”之功,尤显巨大。

张杰曾说:“中国古代的空间意识是超大尺度的。”[5]71这当然与我们先祖们最初在艰难的环境中,为获取必须的天象知识以生存下去而进行的大尺度活动(特别是海上的大尺度活动)有关。中国先民尤其是海边族群曾从事“超大尺度活动”不可否定,故其具有“超大尺度的空间意识”也不可否定。这也许就是秦皇“大”且“愣”的“空间意识”的主要文化来源。除去其政治蕴含外,这种“大”且“愣”的“空间意识”在今日某些人居设计中值得珍惜。因为它使我们感受到中华文明新生年代的雄豪威猛。

正是在秦皇“超大尺度的空间意识”中,我们可以悟出,秦都咸阳之所以至今未找到“城墙”,乃是因为它本身就不限于“一座城”,而是被秦皇冲破《周礼·考工记》所定“王城”规范等一切城规旧制,把咸阳作为“关中城市群”来规划的。大国的豪迈气派跃然于三秦大地,开今日“京津冀一体化”规划之先河。它在中国人居史特别是城规史上的启示作用,在城市群突现的今天,将越来越显现出来,惜乎学界似乎迄未彻底悟此。

2.创制了作为“国家‘相土’图式”标志的“国家子午中轴线”和“国家东西向中轴线”。《史记·六国年表》说:“始皇三十五年,为直道,道九原,通甘泉。”又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当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湮谷,直通之”。按史念海研究,“直道”是秦代一个专有名词,仅指秦皇为抗击匈奴,所修从咸阳附近的云阳出发直抵内蒙古包头附近“九原”的军用快速道路[11]452-458,虽不笔直,但大体取南北直向[11]456。今日宏观看之,它也是以咸阳子午中轴线为据,形成的直指国家正北方的“国家子午中轴线”。秦皇这样的设置,是周人“‘相土’图式”的子午中轴线完全难以比拟的,确是对它的巨大发展,隐含着秦皇把中国人居理论从谋一城、一乡、一户,猛然升华到“谋国”层面的雄心。于是,烙有秦皇印记的“国家‘相土’图式”诞生了。这种升华,虽包含着使中国人居理论完全政治化、虚空化的风险,但却使它适应了国家层面治国理政之需,把地质地貌之外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统合含纳进来,使中国人居理论被提升到崭新阶段。

尤令人想不到的是,秦皇“国家子午中轴线”,还真有垂直于它的东西方向轴线。前已述及,它从咸阳一直向东“大”且“愣”地延伸到山东海边“泰腒”,并明确以泰腒为“东大门”,从而创制了横贯全国的“国家东西向中轴线”,这两条国家级轴线的创立,无论如何都是应当大书特书的创新。它使周人“‘相土’图式”从原有重在“相地”、“土圭测影”、“汭位选择”等科学技术层面跃出,迈进治国理政之境。宋明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就接受了秦皇此创,在论说北京人居图像的言论中[6],把这种国家层面的人居“象天”理论进一步明确化,使此后中国人居理论也能直面国家治理。

(五)秦皇“象天”设计是一种全新艺术表达方式

从《史记·秦始皇本纪》文字表层看,咸阳“象天”审美设计,确乎是“巫术”大泛滥。但通过“穿透性阅读”,我们还应悟及它文字表述下的深层蕴含。从作为美学的中国人居理论发展宏观脉络看,秦皇“象天”,可不可以被视为一种全新的艺术或民俗表达方式呢?答案应当是肯定的。也许,秦皇本意在以“象天”真心追求“天帝”对自己家族传江山与“万世”加以护佑,但从中国人居审美民俗史角度看,其“象天”手法,一方面继承了周人“‘相土’图式”基本原则,另一方面又较大地突破了后者越来越僵化的“法地”模式,力求在“象天”新审美模式中,使中国人居审美向更高层面跃升,从而离开对土地审美的依赖,在仰首观天而展开“象天”设计的新境界中,获得更自由、舒展、浪漫、激情的审美或民俗表达。因为这里的“象天”,从中国人居理论、美学或艺术上看,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象征主义”手法。《周易·系辞传下》早就说,先民曾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秦皇突破周人“‘相土’图式”,突现“观象于天”环节,使人居规划中的艺术想象从“法地”而拔升到“象天”,借助北斗七星等在内的“天象”的宏大气派、瑰丽奇谲和幻怪飘渺,达致一种崭新的审美意象,表达出冲破旧体制之后的新兴势力思想解放、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前程远大、生气勃勃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咸阳“象天”设计,不仅不能等同于迷信,而且应看成中国人居继“‘相土’图式”后,另一种以“巨型象征主义”艺术手法为特征的新兴模式,即秦皇“‘象天’模式”的崛起。它根植于周人“‘相土’图式”而又超越之,基于黄土审美而升华到“天象审美”。以前,中国人居理论研究者往往仅从秦皇本人使用的政治语言中推断其为迷信,没有进行“穿透性阅读”,没有悟出其人居审美的深层蕴含。

(六)秦皇“象天”设计是“壮美”风格的展示

如果说周人“‘相土’图式”追求的是建筑与周边环境和谐的“中和”之美的话,那么秦皇“‘象天’模式”追求的,则是由超巨量建筑群体拥戴一个标志性超巨构筑形成的“壮丽之美”。试看当时关中内外,以阿房宫为超巨构筑,以700余座各式宫殿为超巨量建筑群体,秦皇确实是在追求着“壮美”。在一定意义上,它一方面奠定了尔后中国建筑以群体、巨量取胜的传统;另一方面,从政治心理学效果看,它以阿房宫超巨构筑,打破周人建筑较小较矮的规则,力求以巨型体量引起人们的敬畏、惊恐和赞叹,使观瞻者不得不折服于它。

记得德国大哲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就曾以埃及金字塔为例解析过“壮美”[12]374风格。在他笔下,“壮美”的对象,一般都表现出“数量上”以及“力量上”的庞大难比,必然引起审美者的惊恐赞叹[12]86-100。在此种审美中,审美者虽体验出“愿意对它实施抵抗,而一切的抵抗都是无效的。(于是),道德君子敬畏着上帝,而不(必)对它害怕,因为反抗上帝和他的训条的想念是他不会有的事情(了)”。这样,“从一个重压里解放出来的轻松是一种愉快。而这种愉快,因为它是一个从危险的解脱,就会同时抱定主意,不再去冒那个险了”[12]100-110。移植而言,这其实也正是秦皇追求“壮美”的目的。因为他的“象天”设计体现的审美,确实追求着“数量上”以及“力量上”的庞大难比。从当时和后世众多赞叹,不难看出人们对其“壮美”的佩服。按照康德,“壮美”审美境界的出现,与一般“美”不同,是以人的某种“思想”为出发点的[12]85,而当时秦皇、李斯等君臣一体,在法家思想持续推动下,已经统一六国并形成了举国上下严法治国的政治格局和思想一统的意识形态,故在此前提下,渭河南岸阿房宫标志的建筑群,就不能不展现出审美上超人想象的“壮美”。看来,康德的“壮美”美学,秦皇似乎早在两千年前就付诸实践了。康德大概不会想到,秦皇付诸实践的“壮美”意象,并不是自己所说的自然界“无形式”的巨型景象[12]83,反而是他很不熟悉的北斗七星。这正是中国文化特色所致。中国人的“壮美”,自有中国人自己的特殊意象。可惜的是,由于反感秦皇焚书坑儒,许多中国人居史研究者和中国美学史研究者,竟对秦皇“壮美”的审美创意一直不置一词,对其体现出的“壮美”的特殊性也不甚了了。无论如何,这是过分的,应予补论。

康德论“壮美”,“恰好配合了当时刚兴起的欧洲浪漫主义的巨大思潮,对后代文艺起了重要影响”[13]371。其实,康德论“壮美”,本身就是赞颂和认同欧洲刚刚兴起的启蒙思潮。作为审美境界的“壮美”,只能是新兴势力的专利。康德在“壮美”中发现了当时欧洲的新兴势力,难道我们不能在秦皇的“壮美”模式中,发现当时中国的新兴势力吗?康德在论“壮美”的文字后有个“附录”,认为作为事物外观形式的美,会比事物真实走得更远,“有着不可代替的意义和价值”[14]16。他讲对了,秦皇的“壮美”,永远地“定格”着中国人的审美胸襟。

三、咸阳扩建设计的“王气”原则

关于“王气”的最早故事是,秦皇东巡至金陵(今南京),听人说“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于是便采取了皇权下的人居环境极端改造行动,“掘断连岗”以灭其“王气”[15]145。破金陵“王气”,意在保咸阳“王气”。什么是“王气”?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的说法。仔细揣摸,“王气”说的理论基础应即人居环境“生气”说,因为秦破金陵“王气”中的“王气”,实际应是当时突出表现于金陵人居环境的宜居且“生气勃勃”的江南一带自然、政治、经济、文化繁荣的综合状况。秦皇觉得它已对咸阳“王气”构成危胁,于是破之,借以保卫咸阳“王气”。这表现出他对重点地域人居环境质量与政权稳定的关系极端看重,十分敏感,显然继承了周人“‘相土’图式”天、地、人、神四位一体中的某些要素,要求都邑人居地形地貌十分宜居且显出极端的生气勃勃,以聚成“王者都邑之气”。

(一)“气论”首次登场及其两重性

在秦皇“王气”说中,我们首次发现了作为中国人居理论哲学“范式”的“气论”。周人朴实的“‘相土’图式”及其理念,不存在“气论”。作为“天人感应论”载体的“气论”,被秦皇套用于人居规划直接以此说明宏观的人世事务,已直接踏进迷信泥淖。另一方面,“气论”又成了秦皇人居审美的理论重器。他在咸阳扩建中,力求“壮美”,而“壮美”即“生气勃勃之美”的一种表现。秦皇为了破金陵“王气”,派人“掘断连岗”,事实上就是使其在审美上不再具有“生气”,甚至变为“死气”。显然,对“王气”说及其所据人居“生气”说,如揭去其政治外衣,说来说去,都是人居环境审美问题。对于中国人居理论史而言,秦皇“王气”原则,与其“壮美”原则配套,具有划时代的价值,不可小觑。因为中国人居审美的关键,就是讲求“生气”。秦皇的厉害,就在他聚焦于此,不仅首提“气论”笼罩下的“‘生气’聚‘王气’原则”,而且把审美“生气”一下子提升到国家治理的“王气”层面,赋予它极强烈的政治象征内容,形成了中国人居理论史上“最好”和“最坏”的拐点。“最好”,是指他空前地突出了人居“生气”审美及其“气论”基础,并促成中国人居理论与国家治理相结合;“最坏”,是指他的“王气”说也开中国人居理论骨子里迷信化的先河。

(二)“气论”笼罩下的“王气”原则的首倡者是秦始皇

秦皇灭“王气”虽非正史记载,但在正史中也有迹可寻,主要是《史记·高祖本纪》说,秦皇“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他当皇帝后,五次离京巡游,三次就到东南,暗示他对“东南天子气”一直放在心里。今天看,此所谓“天子气”,应指南京一带经济、文化和人居环境总况越来越繁荣,将超过咸阳。所谓“厌之”,即采用“厌禳”办法消除其“天子气”,包括挖断某些山岗,借水流“冲气”等等,实际就是破坏相关地形地貌,使东南人居环境“生气”转化为“死气”。这其实是源于远古的一种巫术。秦故地天水放马滩《日书》就载有相关内容[16]55-64,可知秦皇“厌禳”至少有其故地巫术源自。另一方面,《史记·封禅书》说,秦皇当时确实信奉着战国邹衍“五德始终说”,并以“水德”承担者自认;而据吕不韦《吕氏春秋·应同》说,“五德始终说”包含着“五德”与“五气”直接相关的内容,如周文王对应着“火气”,秦皇对应着“水气”等。故秦皇信奉“五德始终说”,也势必信奉“气论”笼罩下的“王气”说,相信自己的“水气”,故开掘了秦淮河想压住“金陵王气”。本来,一个地域经济、文化发展总况,既与其人居环境相关,且常常主要通过后者表现出来。如把战国期间系统化的“气论”用在这里,那么,“王气”就与人居环境相关,且常常主要通过后者表现出来。秦皇省悟于此,并进行横向比较,确有合理成分。但巨变一地人居环境若干要素,并不能完全巨变其经济、文化发展总况。秦皇在这里,把与人居审美关联的“人居生气”不仅扩展至国家治理层面,并且赋予它以“王气”内涵,把“王气”仅仅等同于人居环境,力求通过巨变一个地域的“人居生气”要素,彻底改变其经济、文化发展总况,这就成了“政治巫术”。

后世一些文献,从不同角度记录了秦皇曾到东南“厌禳”。一是《三国志·吴志·张紘传》引《江表传》说:“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这一记录显示,当时已有“望气者”,说明通过战国时期的学术讨论,作为中国人居理论哲学“范式”的“气论”,已经较为成熟并逐渐职业化。在“望气者”导引下,秦皇显然也接受了这种“气论”,并以自己的巨大影响力,促使“气论”普及化。对秦皇“王气”,唐人许嵩《建康实录》也载:“秣陵,楚威王所置,名为‘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故老云,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因掘断连冈,故名‘秣陵’。今据所见存,地有甚气,象天之所会,今宜为都邑。”[15]145许嵩这里又引出战国时,即有楚王雄商已把“王气”论与“厌禳”法相结合,而“埋金于(南京)龙湾”且名其地为“金陵”的先例[17]167。二是《宋书·符瑞志》说,秦皇因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当时命令“囚徒十余万人,掘污其地”。据说包括“使赭衣徒凿云阳北冈”,“凿龙目湖中长冈”[18]105;挖成秦淮河以“水德”胜“金德”[17]167;改其地名为“秣陵”,喻其地已成“牧马地”[17]102。三是《地理志》、《艺文类聚·符命部》卷十、《太平广记》第一百九十七卷等,均有基本情节相同的记载。看来,人居中的“气论”、“生气”说和“王气”说的皇权首倡者,就是秦始皇,其在后世影响很大,应是中国人居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折点。有论者忽视秦皇首倡“生气”说,移之于《葬经》作者郭璞,且由此确认郭璞所处东晋为中国人居理论发展“高峰”[9]15,是一种学术误解。

(三)秦皇“望气”的审美实质及其政治化

今天看,秦皇故事所谓“望气”,包括“望人居生气”和“望王气”,其实都是一种帝王式人居审美,即站在帝王地位或立场“以目观形,以理察气”[17]102。后世一些堪舆师,对“望气”秘而不宣[17]102,其实是不得不如此。因为作为审美体验,它无法以言教人。例如,作为审美对象的“地形”虽同,但各人之“理”即审美理念却各不相同,“望气”的结果会南辕北辙,如何师徒以言传授?“望气”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往往成为政治家表达自己相关见解的工具。清人赵翼就借“地气”变化说过,“秦中自古为帝王州,周秦西汉递都之”,“唐因之,至开元、天宝,而长安之盛极矣”。此时,“盛极必衰”,“‘地气’自西北转东南之大变局也”,“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端”[17]117。用今天的话说,“地气”实际指某地政治、经济、文化综合情况;所谓对某地“望气”,就是综合评价某地政治、经济、文化情况,这当然也是一般没有相关经验者难以胜任的,有经验的堪舆师秘而不宣,也可以理解。秦皇认同“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实际反映着这位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已觉察到,当时中国东南一带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已经接近关中。后来刘邦、项羽均出身东南而反秦,就多少应验了秦皇判断确具某种可信性。但把如此复杂的政治判断框在一个“气”字中,只能使政治问题迷信化。后世民间堪舆师对帝王政治兴趣不浓。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服务民间的堪舆完全审美化。

(四)中国人居理论主体从此转向审美

中国人居理论主体从此转向审美是秦皇实际开创的人居理论与周公人居理论的一个根本区别,也是中国人居理论发展史上一个带根本性、全局性的大转折。此后,中国人居理论呈现出“周秦互补”的总格局,即以周人为代表的科技理性,与秦人为代表的审美感性互融互济,推动着中国人居理论的不断发展。可惜此前中国人居理论史研究者对此基本未予注目,或者如李约瑟,仅把中国人居理论视为审美,完全无视周人“‘相土’图式”及其饱含的科学内容;或者完全忽略秦皇人居审美化,硬用西方自然科学的框子,套评秦后的中国人居理论,结论只有两个字:迷信。

其实,中国人居史与西方完全不同。来自西方的建筑、景观、规划学的逻辑,对它并不适用,故我们思考中国人居理论及其历史,只能证以中国具体史实。人们对“秦及其后的中国人居理论主体转向审美”命题的思考,也只能首先从中国史实出发。

中国秦后人居理论呈现着“周秦互补”总格局,其原因并不难解。因为中国当时的人居技术基础,包括最早的窑洞,随后的木结构、夯土技术等,在周秦期间已经大体定型。而周公之后500年左右中国政治、文化已大变,以秦皇为代表的新兴势力亟须以新的人居艺术表达自己,凝聚社会。于是,在新的技术突破未出现时,中国人居理论只能适应社会发展需求,转向以审美为主体。傅熹年认为,中国以“木构建筑为主流”,“这个体系是在中国社会的礼法制度(宗法观点)、政治体制(等级制度)、传统观念(不追求永恒)制约下形成的,具有较强的稳定性,故能基本固定下来,一直延续到近代”[19]《前言》4。张钦南先生也说,中国基本的构筑类型,主要是“木架樑柱结构和砖墙承重结构”两大类[20]134,这表明“中国的建筑构筑,和中国的文字语言一样,其‘历时性’的变化较为缓慢。中国建筑的个性美,往往是靠非物质手段(意境)实现的”[20]129,它“使中国人能以最少的几种基本构筑类型,来建造多种功能类型的建筑”[20]133-134。由于技术基础一致,稳定而长期无革命性巨变,甚至“秦砖汉瓦”一直延用到近年,故“周秦互补”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例如,中国大量民间人居理论书籍里所载理论、口诀、图式、故事案例等等,基本都是围绕民居审美“生气”内容而具体展开的。其“变”只针对不同时间、地点和环境的审美感受和处理方法各异,还归纳出了许多审美模式和图式、通俗口诀等。故国内外均有严肃的学者认为,中国人居理论仅是审美。这虽是一种误解,忽略了周人“‘相土’模式”,无视中国人居理论中包含的科学内容,但其对中国秦后人居理论特质的概括,却大体精当。当然,中国人居技术,在秦后也在缓慢进步,所以秦后中国人居理论也包含科学技术方面且有一定调整和推进(如《营造法式》等书所记),但就中国秦后人居理论主体而言,它主要作为中国人居审美理论而存在、发展。

秦后中国人居理论发展采取了这种形态,与中国文化的精神特质密切相关。中国文化实质上是一种“乐感文化”。中国各派哲学均“以不同方式呈现了对生命、生活、感性、世界的肯定和执着”,故“审美而不是宗教,成为中国哲学的最高目标”[21]310。中国人的人生态度实质上是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22]282。这一精神特质,决定了中国人居理论主要是一种审美理性。因为在中国人这里,人居成品——住宅即其人生主要寄托之一,《宅经》所谓“故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已经把这层意思说出。只有中国人居理论主体为审美,中国人的审美人生,才将“衣食住行”四件事中的“住”落到实处。因此,不是从纯粹科学技术角度加以简单批判,而是从审美角度,整理研究中国民间大量人居书籍里所载理论、口诀、图式、故事、案例等,是目前中国人居理论史研究面对的繁重任务之一。因为这里埋藏着中国古代民间审美人生最鲜活的人居素材。

四、咸阳扩建设计中的“南北对应”原则

此原则包括在渭水南岸“象天”的同时,又“写放”被灭六国“宫室”于“北坂”。《史记》所谓“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即记此事[1]167。

这则记载说明,秦皇在咸阳渭河南岸,迁徙了天下富豪人家十二万户监视居住,然后把祖庙及章台宫,包括阿房宫在内象征北斗七星的上林苑,以及步寿宫、宜春宫、华阳宫、召阳宫、信宫、兴乐宫、芷阳宫等,都建筑在这里。与此相对应,在咸阳北部的渭河北岸即“北坂”,他要求每消灭一个诸侯国,都要完全按照该国宫廷的建筑样式尺寸,在此仿造一处该国王宫。新建的这些诸国王宫,比华赛富,奇形怪状,向南濒临渭水。从雍门往东看去,直到泾、渭二水交会处,所有明堂宫殿室屋鳞次栉比,有天桥和环行长廊将其互相连接起来。灭国战争中,从诸侯那里俘虏的美女和钟鼓乐器之类,都集中安置到这里。

在咸阳仿造六国王宫,从人居发展史看,也有利于秦人吸收关东建筑成果及其智慧,为咸阳建设引进全国各地风格和样式服务。另一方面,按秦皇“五行”思路,关东六国总属东方之“木”;把“木”植于北地,象征促其枯萎也;与之对应,把秦朝所代表的“水德”置于咸阳南部,是“水归其位”也。咸阳南部的“七星高照”,更象征着它是全国最高权力所在地。

此原则反映着秦皇一统天下的政治胸襟。这种南北对应,力求国家首都在“五行”象征上、人员构成上和建筑样式上,包容关中内外,形成真正的全国一统象征。扩建咸阳的这一规划,确实气吞天下,想像瑰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未实现,亦可惊叹矣。

五、咸阳扩建设计中的“超越丰镐”原则

秦皇说过,“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6],接着便营建“象天”和南北对应的咸阳宫殿群。显然,他的原则就是远远超越周京丰镐。周公曾强力迁徙秦祖于西戎,从秦皇焚书坑儒举措看,他对周公“制礼作乐”完全否定,故他在建筑上也力求超越周京丰镐,以示雪耻,可以理解。

从纯粹人居理论演变看,秦皇扩建咸阳城,实际一方面承接周人“‘相土’模式”,宫殿设计建造及仿造,均负阴抱阳,坐北朝南[19]127,且其“焚书”也不针对周人讲“‘相土’图式”的书籍[6];另一方面,他又使商君按“背山面水”模式规划的咸阳城跨越了渭河,使渭水成为咸阳城内河,从而形成横贯河汉的地理倚托,这本身就是跨越周人“‘相土’图式”。中国城建理论,由此跨入“城内有河,跨河建城”的新境,借秦皇“巡泰山刻石”语,谓之新人居“法式”亦可。

当然,秦皇超越周京,是以500年左右的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作为背景的。以此为契机,他在“象天”、“王气”和南北“对应”原则下拟扩建的咸阳城,不仅在规模和科技上已经远超丰镐,而且在设计上也空前绝后。为此超越,秦皇把天下接受过宫刑、徒刑的七十多万人,分别派去修建首都。这些人从北山开采来山石,从蜀荆各地运来木料,在关中内外总共建造宫殿700多座,周京丰镐何能望其项背!

专叙秦汉长安往事的《三辅黄图》说:“始皇穷极奢侈,筑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该书作者认为,引入“天象”,使“渭水贯都”,给予中国人居理论以诗意阐释,使宏伟壮观的秦都咸阳,更加具有仙境色彩、神话意蕴。咸阳地面景观,不仅是天上星宿与人间宫殿的对应关系的融合,而且是其建筑蕴含的“天人感应”哲学的直接呈现。天帝是宇宙最高主宰,住在紫微垣(紫微宫)。天子是天帝在人世间的代理者,秦天子始皇帝住在咸阳宫。天上紫微宫与地下咸阳宫,一上一下,位置对应,吻合着“天子”的天权神授。众多的宫殿分布在渭河南北,渭河把都城的宫阙与苑囿一分为二,正与天体星空中的“天汉”(银河,亦称天河)交相辉映。把地上的渭河比喻为天上的天河,河水在都城内流经,这便是对秦皇“渭水贯都,以象天汉”的解读。秦皇的这种“天人感应”,明显是对现代物理学中“天人感应”原理的附会曲解,不足为凭。《三辅黄图》作者没有悟及,“渭水贯都,以象天汉”,其实与秦皇在政治上信奉“五德”、“五气”循环论相关。据说,他“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是为“水德”,“方今‘水德’之始”,于是需要改服制(秦朝官员均着黑服)、改颜色、改冠尺,等等。“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显然也是令国都城市规划“合五德之数”[6]的表现。它在客观上打破了周人“‘相土’图式”,把水景引入大型城市中心地带,大大地改善了大型城市水环境,促进了中国“山水城市”逐渐形成。

六、近人对咸阳扩建设计的评价简述

梁思成弟子王世仁认为,秦代与宋、清两代并肩,构成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三个“高峰”[23]52。李泽厚则说,秦咸阳宫修建,表明“中国建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木结构的可能性和特点,一开始就不是以单一的独立个别建筑物为目标,而是以空间规模巨大、平面铺开、相互连接和配合的群体建筑为特征的。它重视的是各个建筑物之间的平面整体的有机安排”;在审美上,“‘百代皆沿秦制度’。建筑亦然。”[22]66在中国人居理论史视野中,就秦皇刷新周人“‘相土’图式”而言,这些评价均很有道理。笔者把它提升到中国人居理论史“转折点”的高度,比上述见解评价更高。宋、清两代,其实仍在“周秦互补”模式中发展,中国人居巨变出现在清末至今。

七、咸阳考古遗址

1959—1982年,在今咸阳市渭河北岸的窑店镇牛羊村附近,即秦时“北坂”,发现了宫殿遗址,出土了一批珍贵文物。在毛王沟附近宫殿遗址出土楚国瓦当,在怡魏村附近宫殿遗址出土齐国瓦当,在柏家嘴村附近宫殿遗址出土燕国瓦当,等等,印证了秦皇每消灭六国任一诸侯国后,都要在咸阳北坂上仿造其宫殿的记载真实。据报道,作为佐证,六国宫殿遗址如今也被发现。考古学家在东西长60米,南北宽45米,高出耕地面6米的台地上,挖掘发现一号建筑群是一处台榭式建筑,台高约6米,平面呈曲尺形,尺柄向东,另一端向北,这是另一国的“象天极”。其第一号室是主体宫殿,为两层的高层建筑,台顶主体宫室之厅堂部分,有压磨光洁的朱红色地面。周边有上下两圈围房,共十一个宫室——包括居室与盥洗沐浴的用房和贮藏室,以及走廊过道与四个排水池,七个窖穴。其一至七室的地面为光滑、平整、坚硬、表面施朱红色的“丹池”,其他室的地面则用方砖铺成。方砖上有的为素面,有的为几何纹饰,显然是诸侯宫殿。惜其国已灭,其宫已湮,观其人居遗痕,令人不禁长太息。事实上,这些考古遗存,只是当年秦都咸阳极少的一部分,因为遍布关中的大小宫殿群,早已湮没难寻了。

八、秦始皇对中国人居理论发展的决定性影响

秦皇对中国人居理论发展具有决定性影响,主要体现在他首先把中国人居理论引进“主体为审美”的新阶段。如果从艺术上说,周人人居理论是爬在“地”上展开艺术想像,那么,秦皇人居理念则是飞跃到“天”上进行创作。由此,中国人居理论基本结构即“周秦互补”才得以诞生,中国人居理论中周人代表的现实主义和秦皇代表的浪漫主义,各有源自而互补推进。这样,作为中国古典人居科学的哲学、美学和基本理论部分,中国人居理论就向兼备“天”、“地”知识且向“实”、“虚”互补方向发展。秦皇咸阳“象天”所具丰富想象力的浪漫主义和“大地艺术”成分,以及它明显的巫术神话和动物“古拙”风格,等等,亦对中国此后的人居设计,富有启迪价值。大阁杂殿,人神杂处,重楼叠桥,怪诞妖异,寥阔荒忽,奇兽巨人,天上人间,星斗飘移,魂兮归来,神兮助我。这种夸张的审美境界,这种“人能服天”的气势,这种琳琅满目的世间生气,确是对周人人居理论后来逐渐拘谨、呆板倾向的冲击和再铸。秦人人居理念在审美上的主题,就是人对客体的征服,就是人从地上拔起而进入天上神境。这里的“神”并无苦愁,仅具潇洒和幸福。这是横扫了六合族群的大气、意气和雄气。中国人居理论被它贯注,被它重新铸进生气、大气、意气和雄气,亦为一幸。

当然,秦皇没有留下著述,但他的影响主要是实践中表现出的倾向,它在当世比著述更有力。

这样,比起周人“‘相土’图式”,中国人居理论终于更丰富而成熟了,同时也更驳杂浪漫了。它兼为中国养生理念的特殊分支,在中国古典人居科学的哲学、美学和基本理论层面,更充实了,更具“两端成对”意蕴了,且因驳杂而植根于民间。它完全异于西方,遵循着“天人合一”哲学,一方面倾力保护环境,另一方面又最早觉察并致力追索“天人感应”之踪即“人居功能态”,在几千年的人居实践中摸索前行,留下了某些部分我们至今也许还不甚理解的丰富的中国古典科学和美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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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士荣)

The Impact of Qin Shihuang on the Chinese Thoeries of Human Settlements:One of the Studies History of Chinese Thoeries of Human Settlements

HUYi-cheng

(Shaanx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Xi’an 710065, China)

Qin Shihuang has made th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hinese theories of human settlements as the chief designer of the extension of Xianyang. The principal abserving astronomical phonomena has been inherited in the Yin and Yang embrace together of Zhou, created Natinal Maridian Middle Axis and National East-West Axis as a new art expression of magnificant beautiful. The pricipal of emperiality during the extension has been as an important elements of the Chinese theorise of human settlements as ether theories, which is an important mark of aesthetics shift of the Chinese theorise of human settlements.

Chinese theorise of human settlements; “observing astronomical phonomena”; “ether theories”

2016-03-16

教育部基金项目“中国风水与现代环境设计”(11YJAZH035)

胡义成(1945-),男,陕西凤翔人,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陕西省委省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务院首批特殊津贴获得者,上海浦东发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关中文脉。

K233

A

1672-2817(2016)05-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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