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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豌豆偷树》与鲁迅《狂人日记》之比较

2016-03-03

许昌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国民性

姚 龙 雪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李佩甫《豌豆偷树》与鲁迅《狂人日记》之比较

姚 龙 雪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摘要:新时期以来河南作家李佩甫崭露头角,但文学界关注较多的是其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等,而相对忽视了其中短篇小说。其实中篇小说《豌豆偷树》甚至有超越其长篇创作之势,并且与鲁迅的《狂人日记》存在着惊人的相似。表面上看李佩甫似乎是在模仿复制《狂人日记》,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又超越了《狂人日记》,显示出作家的独立思考。通过比较研究这两部作品,有利于全面考察李佩甫的创作,更深刻地理解鲁迅精神在当代文坛的影因。

关键词:日记体;疯人呓语;国民性

鲁迅的文学影响广泛地影响着一批又一批作家的创作,或在精神上、或在文风上、或在题材选择上、抑或在故事情节上。评论界关注过许多跟鲁迅创作有关联的作家作品,如现代文学中的王鲁彦、废名,当代文学中的高晓声、莫言,但很少注意李佩甫跟鲁迅的联系。细读《狂人日记》与《豌豆偷树》,就会发现二者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和较高的相似度。《狂人日记》和《豌豆偷树》,从形式上看都是日记体小说,而前者有序,后者有跋;在内容上主人公都是常人眼中的“疯子”;“眼睛”的意象几乎贯穿文本始末,形成“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模式;对国民性的批判强劲有力,一个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一个发出“救救我的学生”的呼喊。

一、形式上

《狂人日记》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1]238而引起广泛关注,即它在格式上不仅首次使用白话,而且以日记形式来作小说。日记本是私语化、个人化的写作,是个体在隐私得到一定保护和尊重的情况下,通过自言自语的方式来达到情感的宣泄和净化的目的。因此把日记应用到小说创作中,无疑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和可信性。现代文学史上不乏日记体小说,除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之外,茅盾的《腐蚀》、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也都是日记体小说中的佳作。

《狂人日记》由十三则日记构成,《豌豆偷树》由四十五则日记构成,在形式上都是日记体小说。但一般的日记体小说的叙述者是正常人,起码在精神上是正常的,因此叙述效果比较真实可靠。而《狂人日记》和《豌豆偷树》一方面以日记形式来结构小说,使得小说叙事显得富有真实感;另一方面却不忘时刻提醒读者写作日记的主人是“狂人”和“神神道道”之人,某种程度上又削弱了叙述内容的可靠性。《狂人日记》通过正文前的序来交代“狂人”的病情,《豌豆偷树》通过日记结束后的跋点破叙事的不可靠。比较而言,就算《狂人日记》前没有序文,读者通过小说题目“狂人日记”和文本阅读还是能发现“狂人”精神不正常,因为其“语颇杂乱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而《豌豆偷树》若是没有了跋,单从日记本身来看,似乎主人公是一个“正常人”,因为他从事教师行业,除了晚上“神神道道”之外几乎和常人一样正常生活,这时的跋就显得尤为重要。

因此序跋在日记体小说中的作用和地位要比其在一般小说中重要,体现在《狂人日记》和《豌豆偷树》中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序跋的作者同时也是小说的作者,但却不是小说中日记的写作者,他以全知全觉的视角和口吻来品评日记,是日记的知情人。他对日记的评价和解读有利于我们深度认知小说的含义和作家的创作动机。《狂人日记》的序除了交代“狂人”的情况外,高明之处还体现在以文言作序,以白话写日记,在新文化运动之时具有典型意义:“狂人”在文言(封建)话语中是“正常人”,而且“赴某地候补”[2]444;在白话(现代)语境中却被看做是精神病患者,这也是《狂人日记》从发表到现在一直被高度肯定的重要因素。《豌豆偷树》的跋,也即文中的“附记”,不仅点破王文英的精神不正常,而且通过跋我们才能得知他死了,被农村仍根深蒂固的封建权势和蒙昧害了。王小丢外出求学和冷酷对待父母的态度,昭示着农村人盲目崇尚和顺从强权的状态终将被打破。

二、内容上

(一)疯人呓语

某种程度上说,“疯子”并不傻,甚至比所谓的正常人更理性,更能洞察世事。福柯曾断言“当所有人都因愚蠢而忘乎所以、茫然不知时,疯人则会提醒每一个人……他用十足愚蠢的傻瓜语言说出理性的词句。”[3]15-16

《狂人日记》中,狂人之所以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不仅因为他在生理上“语颇杂乱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更因为他的言行举止与他当时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2]445并指出封建制度“吃人”的真相,敢于挑衅和蔑视封建权威。“狂人”周围的人均已适应了封建的统治,深受其荼毒而不自知,所以把“狂人”这样的反叛行为视为大逆不道。狂人所言并非疯言疯语,反而是充满理性意味的词句。傅斯年曾在《新潮》杂志上评价《狂人日记》,认为狂人,对于人世的见解,真是透彻极了;但是世人总不能不说他是狂人……疯子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创造者。相比《狂人日记》,《豌豆偷树》中的民办教师王文英不存在人们在生理上所认定的精神病,但他的言行同样不符合农村的正常认知。他因为家穷不愿接受媒妁之言,结果是“村里人都说我有病,说我神神道道的。”[4]216然而村民真的是仅仅因为这样才认为王文英不正常吗?实际上王文英在拒绝相亲的背后也抛弃了传统的伦理道德,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日记中,王文英多次和“妻子”对话,不能或难以对外人启齿的都向“妻子”倾诉,其实从文本的细枝末节,不难发现“妻子”的角色是王文英假想出来的。如王文英的母亲问他“文英,你黑晌跟谁说话哪?我说:我没说话,我啥也没说。娘不吭了,眼像井一样深邃……”[4]220但附记中作者又专门挑明王文英没有妻子,屋里只有一张女人的画,村人皆愕然,然后以省略号代替过多的阐释,留给读者足够的猜测空间。毋庸置疑,对于这样一个在日记中“说胡话”的人,而且是以根本不存在的妻子为说话对象,再联想他不愿娶亲必将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村人会认为王文英疯了、病了、魔怔了,将之视为异端。由此读者或许会把他的日记视作疯人呓语,否定其真实性。

(二)无处不在的“眼睛”

《狂人日记》和《豌豆偷树》都出现大量的“眼睛”,前者的“眼”出现过十九次,而后者出现过不下二十次,有过之而无不及。鲁迅善于描写眼睛,他说“要极俭省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5]527《狂人日记》中,出现最多的是人的眼睛:赵贵翁的眼、小孩子的眼、路人的眼、家人的眼、佃户的眼、医生的眼还有狂人自己的眼;动物的眼:赵家的狗和餐桌上的鱼眼;甚至还出现过鬼的眼睛。这是典型的鲁迅风,即“看与被看”模式。鲁迅正是通过众多的眼神描写,揭露了封建礼教制度吃人的本质。“被看”的“狂人”看出了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但却被当作疯子;“看人”的民众或看不到或不愿看到或惧于看出这样的本质。赵贵翁的眼色,表现出封建制度的捍卫者面对其破坏者所产生的恐惧和仇视;但路人之流“有给知县打伽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给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2]445-446他们和佃户同样都是下层劳动人民,深受残酷的封建统治的剥削和压榨,但是当“狂人”起而反抗压迫他们的封建统治时,他们却怒目而视、惊慌失措、将之视作大逆不道而不是支持。心甘情愿地“被吃”,同时又心安理得地“吃别人”。正如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说“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2]227由此可见封建制度的根深蒂固和启蒙的困境。

《豌豆偷树》中,“眼睛”的意向贯穿文章始终,几乎无处不在。重点刻画的是王小丢“黑亮的眼睛”、“眼里的黑气”、“眼重”、眼“光很毒”;娘的眼“像井一样深邃”,水旺的眼“黑着”。更有甚者,“我梦见粪堆上长出了一双眼睛。后来我又梦见了许许多多的眼睛,有的长在古老瓦屋的兽头上;有的长在拴牛的木桩上;有的长在磨盘的磨眼儿里;有的长在熏黑的屋梁上;有的长在掉光了的树叶的树杈上;有的长在坟头上的蒿草里;有的长在袅袅的炊烟里;有的长在场边的石磙上;有的长在祖先的牌位上……”[4]232;“风里有眼,雪里有眼,地上、树上、房上到处是眼……”[4]246王小丢还是个孩子,但李佩甫对他的眼睛描写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他的眼睛常常深不可测,让人不敢直视。这是一双愤怒的眼睛,但同时又是一双隐忍、叛逆、使人害怕的眼睛。他的父亲是农村中最底层的逆来顺受者,为了正常浇地任由村长及其身边人的嘲笑作践“小丢爹笑着,转着圈给人说好话,人们就转着圈儿捋他的头,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却还是笑着,转着圈儿给人递烟吸。”[4]231父亲受辱的一幕被王小丢尽收眼底,此时他“一双眼睛亮着,眼睛里燃烧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思考与亮光。那亮光上仿佛爬着许多螫人的蚂蚁;又仿佛是一根井绳,从深井里往外拽的井绳,拧着一股一股的光。那光远远地扯出去,咬住夕阳的霞辉,不动……”[4]232这是一股原始的冲动和复仇的火焰,或许王小丢内心深处也不明白他为何愤怒、又能作何改变,但他清楚他不愿沦为父亲那样的人,任人践踏。但当父亲三番五次卑贱地向村长讨要本就属于自己的二百块钱无果时,王小丢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村长家办喜事时以吊死在村长家门口的树上相威胁。“我看见树上长着一双眼睛,很硬、很韧、很毒的一双眼睛……”[4]244从眼神的变化,能探知此时的王小丢已经不只是除了愤怒无所作为了,敢于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向权威下战书。

“狂人”的眼神虽也坚定,看出了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但最终抗争无果,转而继续依附和顺从社会的规约,与“吃人”的社会为伍,“赴某地候补”了。王小丢也是一个反叛者,与“狂人”不同的是他没有被周围的环境同化、驯服,而是彻底与父母决裂、与农村决裂,怀着屈辱、绝望、愤怒逃离了沉闷压抑的乡村。

(三)对国民性的剖析

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将中国社会分为两种“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2]5当奴才都做不成的时候,就会退而求其次希望做稳奴才,而不去想不做奴才的日子。一旦有人想要起来破坏摧毁这奴隶的时代,其他人反而会群起而攻之,将之视为“异己”、“狂人”、“疯子”,只有这样自身才是“正常人”,才能安稳地做奴隶。《狂人日记》不仅暴露了封建制度和礼教“吃人”的本质,对国民性的批判也是入木三分。

李佩甫的《豌豆偷树》,继承了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力度,展现了改革开放之初的农村依然深受封建思想的影响,对农村农民的启蒙任重而道远。王文英在村里浇地时,捏的是第一名的纸蛋儿,但最后却名落孙山。原因竟然是负责给村民排号的电工春旺“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浇的是支书家;挨着是村长家;开代销点的洪魁家排第三;第四家是村会计……”[4]230对这种依附权势和献媚的行为,村民竟然习以为常,就连为人师表的王文英都认为“倘我辈,实属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不买的人,排在最后又何妨呢?”[4]230没有人去质疑“从来如此,便对么?”[2]451教师本身担任着启蒙的角色,倘若他本身就不曾开化,又拿什么去启蒙别人呢?所以当他“谆谆教导”王小丢不应该采用极端的方式威胁村长还钱时,被王小丢反问“老师,我咋把钱要回来呢?”“我语塞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天,我怎么给孩子说呢?!”[4]245每个村民盖房前都要上交给村长二百元,虽然村长许诺归还但从未有人要回过。盖房天经地义为何要上交钱?反正村长要收,谁都没有例外过,因此大家从不去质疑其合理合法性,要不回来钱实属正常。所以当王小丢把钱索回时,“都说这孩子可恶!扬言要揍他。”[4]243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说的“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5]14所以如果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想调和解决,如王小丢爹之流,那定然不会有结果。村民们同王小丢一样深受村长压迫,非但不同王小丢一起反抗,反在王小丢反抗时强加阻挠,认为他大逆不道。深刻地体现了封建统治下农民愚昧、不觉悟的状态,这种甘为奴隶的毒已经深入骨髓。

不仅成人深受封建的荼毒,就连孩子也不能幸免。当王文英问及学生“我的理想”时,有人想去粮所看磅,因为“交粮就不用排队了,打的等级也高,有的想当村长,因为村长能管人,当村长还能承包村里的砖窑,挣钱多。”[4]239孩子是天真无邪的,但受周围环境的影响竟然从小就崇尚权利、滋生利用权力谋取私利的念头。因此本该充当启蒙角色的王文英无奈地呐喊“救救我的学生吧,谁能救救我的学生?我是老师哇!”[4]254与鲁迅《狂人日记》中的“救救孩子”[2]455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豌豆偷树》发表于1992年,距离《狂人日记》问世已七十多年了,但《狂人日记》中所提出的国民性问题仍然延续在《豌豆偷树》中。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它需要几代人的努力。鲁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以先知者的目光洞察世事,因此他的作品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我不知道李佩甫在创作《豌豆偷树》时是否刻意模仿《狂人日记》,但显然,他是一位深受鲁迅影响的作家。不然何以不仅形式上是日记体、日记内容近似疯人呓语,就连贯穿文章始终的意象“眼睛”都一样呢?如果说鲁迅在写《狂人日记》时还不确定自己的呐喊是否会得到期望的效果,毕竟他在文本中使“狂人”向社会屈服了。那么李佩甫在《豌豆偷树》中则表现的决绝果敢:他让王小丢彻底背弃乡村、斩断与父母的血肉联系,奔向“现代”、“文明”的标志——城市,这无疑是一种超越和进步。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福柯.疯颠与文明[M].刘北成 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4] 李佩甫.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5]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石长平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824(2016)01-0051-03

作者简介:姚龙雪(1990-),女,河南驻马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

收稿日期:201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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