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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国民性话题史上的《国民性十论》

2018-04-12曹振华

东岳论丛 2018年10期
关键词:国民性周作人鲁迅

曹振华

(山东社会科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2)

20世纪初年中国知识界的向西方学习,从接受知识到更新观念,几乎所有领域都深受日本影响,日本既是西方知识理论的中转站,又是学习成功的样板。开启于清末的思想话题国民性讨论也同样有着甚深的日本烙印。日本的国民性研究,兴起于明治维新脱亚入欧的近代化大潮中,中国知识界从日本接受并引入西方的“国民性”概念,以及与此相应的问题意识,从梁启超的“新民说”,落实于再造国民性,并以鲁迅的文学创作,将国民性思考推至峰巅,诞生了世界文学史上思想性、艺术性经典,这个过程即与明治日本有着甚深的历史渊[注]参见李冬木:《国民性一词在中国》,原刊(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论集》第91号(2007年),《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转载;《明治时代的“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中国学界对此的研究异常欠缺,连作为研究基础的文献资料都少有介绍。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是明治日本国民性研究的代表性历史文献,也是对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的国民性思考发生过重要影响的外来思想文化资源。由李冬木、房雪霏译注的《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8年4月出版),为考察中国近代国民性思想的若干问题,研究国民性话题与现代文学的发生,以及探察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潜流,提供了珍贵的参考文本。阅读这一问世于百年前的文献,对关心国民性研究的中国思想界来说,会发现这个历史文本与中国思想文化重要事件的关联,如果进一步了解在它出版后于它本国造成的持续轰动效应和绵延至今的影响,读者将被带入中日两国国民性讨论的历史现场,从关注两国国民性话语的联系入手,进而重新思考明治日本近代化之示范效应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特点生成之关系,从而在思想史领域打破一国史观研究局限,以更广阔的视野对中国近代社会变革诸多面相作出深度解读。

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国民性”话题,开始于晚清被迫现代化之时,探寻其话语源头,研究者最早会追溯至严复的《原强》[注]中国学界一般认为,严复在《原强》(1895年发表于《直报》)中提出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为中国近代国民性思想的开端,尽管此文尚未明确提出“国民性”一词,而是用了传统的民力、民智、民德概念表述,但研究者还是认为这是把国民性问题作为“今日要政”,以唤醒推动中国现代变革的正面力量。严复此文之意与思想史上的“国民性”不同,但目前研究界仍沿用此说。。倘若论及国民性思想的外来文化影响,最先应该是来自日本。这个话题于近代西学东渐的氛围中迅速兴盛起来,近年最新研究表明,是受到日本明治时期国民性话语深刻影响。根据《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者李冬木的研究,“国民性”一词原本就是一个“和制汉语”词汇,不见于中国传统典籍,是清末中国留日学生直接从明治日本国民性话语中“拿来”的[注]参见李冬木:《国民性一词在中国》,原刊(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论集》第91号(2007年);《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转载。。

国民性问题在日本一直是与近代民族国家相生相伴的问题。西方现代学术进化论、民族学、人类学的译介引进,催生了日本知识界对自身民族性的自我意识。从脱亚入欧用作为自己模板的欧洲的“眼睛”审视自己开始,日本人在整个近代化进程中,认识民族自身历史文化特性、再造国民性的愿望和热情长期没有消减。世界上“再没有哪国国民像日本这样喜欢讨论自己的国民性”[注]转引自李冬木:《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与周氏兄弟》,本文发表于《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最初是译者为《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撰写的导读,现载于该书。。因此,日本的国民性研究论著汗牛充栋。《国民性十论》是明治时期日本国民性论著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种,在日本近代漫长的“国民性”讨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是面向普通日本人来讲述本国国民性之由来的文本,是对民众进行重铸国民性教育的国民教材。在其出版后短短4年(1907-1911)就再版过8次,堪称名副其实的畅销书。

作者芳贺矢一是明治时期著名学者,是日本“国文学”的重要开拓者。他青年时代留学德国,主攻“文学史研究”,回国后不久就任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教授,直至退休。芳贺矢一去世后的翌年,以出版国民教育方面的书籍著称的出版机构富山房,出版了其子和弟子编辑的《芳贺矢一遗著》(1928年),可示知其研究方面留下的业绩:《日本文献学》《文法论》《历史物语》《国语与国民性》《日本汉文学史》;在1982-1992年,日本国学院大学出版了《芳贺矢一选集》7卷,是包括编辑和校勘在内的现今所存芳贺矢一著作最新的收集和整理[注]据李冬木:《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与周氏兄弟》,《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由此可知,芳贺矢一学问领域甚为广博,影响甚为深远。他一生写了多种关于国民性的著作,其国民性研究,是建立在丰富历史文化文献史料基础上展开的,《国民性十论》是其中最有代表性和广泛影响力的一种。

与迄今已有的多达数千种日本国民性研究论著相比,《国民性十论》在以下几个方面有鲜明特点,这些特点某种程度体现着明治时代知识界的精神风貌。

1.它第一次将“国民性”一词用于书名。这可以看作日本国民性话题史上一个有意义的标志,即:在近代民族国家视野中的国民性问题意识,经历了明治时代大约10年的话语建构同时也是语汇整合过程,最终被确定以“国民性”这个固定词汇涵括。

前文提到,“国民性”一词是“和制汉语”词汇,是为翻译西学词汇(英语词汇NationalityNational character)创造出来的[注]此说见于李冬木:《国民性一词在日本》一文,原刊(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论集》第92号(2008年);《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转载。。日语中的汉语词汇有两种,一种是出自中国本土汉语典籍的词汇,还有大量的就是“和制汉语”,一般认为是日本人在习读和使用汉语过程中自己创造的。而在“国民性”一词于日语中出现之前,探讨国民性问题用的是“民风、民情、国风、人民性质”等语义相类概念。也就是说,在日本思想界,在“国民性”一词正式出现之前,早已有了近代意义的“国民性”问题意识,是用了一些语义相同相近的词汇表达着“国民性”意义。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10年间,因为参与列强侵略中国的战争,并且两战两胜,日本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空前高涨,在民众被赋予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民”意义的同时,“民风、人民气质”一类概念遂定型为“国民性”,并在日语里普遍使用。日本国民性于此时得到知名学者芳贺矢一全面系统地论述,并第一次用“国民性”一词冠于书名,也具有标志性意义,尽管并非作者有意成为这一标志。

2.第一次对日本国民性作了综合而系统的描述和阐释。

在《国民性十论》同时期,日本也出版了几种描述和肯定日本的国民性价值的论著,但多偏重于介绍某一个侧面,不是全面系统地国民性研究,而且写作目的多是向外国人介绍日本,不是以普通日本人为读者对象。

芳贺矢一写作此书的目的是,“通过比较的方法和历史的方法,或宗教、或语言、或美术、或文艺来论述民族的异同,致力于发挥民族特性”,建立“自知之明”[注]见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之《序言》与《结语》,李冬木、房雪霏译注,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8年版。。作者站在国民教育的立场,以日本普通人为读者对象,从文化史的观点出发、以丰富的文献为根据,讲述本国“国民性”的来龙去脉。全书内容分为十章,也就是从十个方面叙述作者对国民性质之所感。一、忠君爱国;二、崇祖先,尊家名;三、讲现实,重实际;四、爱草木,喜自然;五、乐天洒脱;六、淡泊潇洒;七、纤丽纤巧;八、清净洁白;九、礼节礼法;十、温和宽恕。

前两章“忠君爱国”与“崇祖先、尊家名”,是全书之“纲”,其余的八章,分别从不同方面阐释日本的国民性,都是“目”。作者提纲挈领,抓住了“忠君爱国”,就把握了日本独具的民族精神。仅此一项,芳贺矢一的国民性研究超越当时的同类著述,占据了文化哲学的高地,并且对他之后同领域的研究具有方法引领意义。其核心观点是:日本自古“万世一系”,“忠君爱国”是从史前神话里就浸透民族脑髓之箴言。《国民性十论》历数从远古神话到历代文献典籍,论述“在日本,忠孝是一回事”。日本历史上从未发生东西各国改朝换代的革命。“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国土与皇室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但是国民对国君的虔敬之念,又不是出于对神的恐怖和畏惧,天皇与国民之关系是基于血缘关系的自然情感,是“亲子式关系”。“国家是家的集合”,皇室称作“公”即“大家”,“对于皇室而言,我等是‘小家’”,因此忠君就是爱国。芳贺矢一肯定这“以此真心对待皇室,便是国民之情”,珍视、推重这是日本国民性优秀之根基——“正是这种真心之精神,才成就了万世一系的国体,才使日本成为东洋唯一的强大之邦。”[注]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李冬木、房雪霏译注,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056页。

在《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出版之际,日本知名学者吉田富夫教授在向中国读者推荐此书的序言中写道:“现在应该关注的,不是芳贺的论点哪个正确哪个不正确这种水平的问题,而是国民性这种批评视角。”[注]吉田富夫:《〈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版的意义》,见该书《推荐序》。国民性理论尽管是从先进的西方拿来,但在与西欧人种的对比中,明治日本知识界借用西方国民性理论之“眼镜”,却是看到本民族的历史文化、特性气质优秀,不仅优于东亚,而且足以傲视西方。按照后殖民主义理论,“国民性”这一术语带有种族主义,暗含了西方文化霸权对他们眼中的落后民族的贬义,但是,到了明治日本学者的手里,却照样适应奋发向上的时代要求,作出提振民族士气的国民性研究。其中透出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本身就是日本的国民性之表现,也是中国学者研究日本国民性的第一手材料和典型样本。

3.第一次提出了“国民性”这一独特的文明批评视角。

这是吉田富夫教授在《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推荐序言中说的话。吉田教授认为:在《国民性十论》出版前后,很多欧洲文献在日本被翻译出版,芳贺矢一这本书之所以引人注目,首先就在于它超越了对欧洲文献的简单翻译和“山寨”处理的水平,提出了“国民性”这一独特的文明批评视角,这是芳贺此书的历史意义。“当时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周作人兄弟很快就注意到该书,也正是由于他们看重这一视角”。经过一百多年的社会发展,时至今日,尽管各国国民性不能没有变迁,但是这一批评视角仍然有现实意义:“从那以后,日本突进到了不可理喻的对外扩张主义的‘近代化’当中,不仅伤害了近邻各国,也伤害到自己,一度丧失了一切。其‘国民性’还处于未完成的途中。”“周氏兄弟的中国,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历程,现在也还处在‘近代化’的途中。”不仅如此,就是“曾经一度作为亚洲模板的欧洲,也面临着包括难民问题在内的各种各样的难题,正迎来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去向的挑战。”时至今日,“国民性”作为文明批评的视角,不仅在亚洲,即使以世界规模来考虑,也仍然没有丧失意义。在《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出版之际,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国民性”这一批评视角,应该“超越对芳贺矢一论点的一一评价,从各自的国民出发来重新思考‘国民性’是什么”[注]吉田富夫:《〈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版的意义》,见该书《推荐序》。。

4.巨量的参考文献,为有志于日本文学、文献研究者提供了一份可靠的“航海图”。

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的《国民性十论》(中文版),我们一直称为“中文译注本”,而不按照习惯称“中译本”,这是由于本书有着不同于一般翻译作品的显著特点,就是征引文献巨量,注释详尽,等于提供了一种关于日本文学史、文化史、民俗史、名著翻译乃至“国民性”的参考书目。芳贺矢一这样博学的作者,在文学、文献学基础上探讨国民性,从远古神话起始,依凭古今典籍了如指掌的深厚学养,品评上下古今人与事,叙述过程中典籍顺手拈来。如此一来,《国民性十论》涉及海量文献。据本书《译后记之一》所述,正文文本的翻译,大约在一年之内基本完成,而做注释却整整历时4年。为书中所引文献注明出处、解释言语背后的意思、搞清楚内容相关的知识层面的问题,两位译者“伴随着这个译本所经历的是日本文学史及其主要作品的阅读,也再次重复了周作人当年为‘学日本语’寻找‘教科书’而与芳贺矢一相遇的那种阅读体验。”[注]②③⑤《国民性十论〈译后记之一〉》。

不仅如此,译注者的引文翻译,选择已有的中译本比对,采用有定评的译本的译文。这样注释,就记录下20世纪以来,我国致力于介绍和研究日本文学的最好译本,并“尽可能提示现今比较容易查阅的版本”③。

全书正文共做注释453个,难怪周作人感叹:“可是有了教本,这参考书却是不得了。”[注]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八七 学日本语》,转引自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01页。“就注释规模而言,包括截止到目前的日本版在内尚属首次,称作‘译、注本’也是不妨的。⑤在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研究、论述、翻译中,留下了《国民性十论》“指南”的痕迹,相信这个译注本对今天的有关阅读研究,同样具有参考价值。

论及“国民性”这一文明批评视角,就绕不开后殖民主义理论对中国国民性反思的批评,也就同时涉及《国民性十论》与中国国民性思考的关系,其中重点是芳贺矢一的国民性研究如何影响了周氏兄弟,特别是鲁迅的国民性思考与芳贺矢一的关系。

明治日本的国民性话语(或曰问题意识),如何影响了中国,这是一个有关现代中日文化交流、甚至东西文化交流、以及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诸多问题视域的重要课题,却一直被研究界忽视。这种忽视的直接后果,就是前几年后殖民主义理论视野中对于国民性话题的颠覆性批评。因为对此反批评反击无力,致使对鲁迅国民性思想的理解越来越被误导。引入后殖民主义理论,借否定鲁迅国民性思想,对近代以来启蒙主义清算,从理论到实证可谓漏洞百出,但是,对此却缺乏以可靠的历史资料证明其谬误的研究。具体来说就是,“国民性”在欧美已经是一个敏感词,成为种族主义的理论标签因而政治不正确。后殖民主义理论批评者直接套用现行欧美的结论,指中国的“国民性理论”为一个现代性理论建构的“神话”。因为鲁迅是国民性话语的主要载体,批评者只是简单地指出鲁迅国民性理论来源不正确,即认定鲁迅仅仅是读了日本人涩江保翻译的美国传教士史密斯的《支那人气质》,就轻易否定鲁迅的国民性反思。这派批评者说,从日本间接接受了西方传教士对中国人的种族歧视,促使鲁迅写出《阿Q正传》等批判国民性的劣根性的作品,隐含了西方文化霸权的立场[注]刘禾:《国民性理论质疑》,转引自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156页。。

后殖民话语这种清算式的论断,尽管遭遇中国学界的许多批评,但是,近几年却仍然接受者众多,这显然是对于鲁迅的国民性研究缺乏起码了解导致。这问题的解决,有望在有关国民性问题的影响研究中,首先从鲁迅研究领域迎刃而解,而这就有赖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或者可以说,通过芳贺矢一这本书,以及对其相关背景的了解[注]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中,附有几篇相关论文,对了解背景是必要的参考,毕竟此书问世于一百多年前,已是为今日读者陌生的久远年代。,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鲁迅的国民性思考,并非如照搬后殖民话语者批评的那样,仅仅是偶然阅读了美国传教士《支那人气质》的日译本,于是突发奇想地立志改造国民性。而是因为有着与《国民性十论》相关联的整个大环境氛围的多年浸润,即明治日本人文荟萃、英才辈出的学术环境和奋发自强的文化氛围,涵养了鲁迅气吞古今、融汇东西的胸怀和气度,促成他立志改造国民性的宏伟抱负。无论从芳贺矢一还是从鲁迅的著作,其国民性思考与西方人的东方观、种族主义根本不沾边。

论及国民性话题的影响研究,本书译者之一李冬木教授的一系列论文开创了崭新局面。其《国民性一词在中国》《国民性一词在日本》二文,最初发表于(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论集》(2007,2008年),在2013年中国大陆期刊转载,随后有关国民性研究论著多有引用,跟进研究国民性问题意识,也不再遵从流行的严复、梁启超等人为引入者的模糊说法[注]张建立:《日本国民性研究》,《日本学刊》,2015年增刊。。对芳贺矢一的介绍,也早在翻译本书之前,2012年在《明治时代的‘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一文,就具体论证了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与《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的决定性关联[注]李冬木:《明治时代的“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2013年著文探寻《国民性十论》对周氏兄弟的影响[注]李冬木:《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与周氏兄弟》,《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7期。。这是对《国民性十论》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关系的最早关注。如此一个重要思想史文本,在此之前,对于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却还是完全陌生的。在初次介绍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之时,还引起不小的震动。引发了一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尤其鲁迅研究界关于《狂人日记》与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之关系问题的论争,至今余波仍在。客观地看,当时的震惊既有兴奋赞同也有反对甚至反感。如此激烈反响的产生,其实是向来怠慢了介绍日本的国民性研究经典文献的缘故。在当时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对于李冬木的研究结论毫无心理准备。“《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是从日本明治时代‘食人’言说当中获得的一个母题,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将明治时代文明开化背景下的‘支那’‘食人’言说引进国民性话语,与‘吃人’意象生成有着决定性关联。”[注]李冬木:《明治时代的“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面对这样的观点,反应强烈。欠缺学术上的前期铺垫,这一研究成果带来的剧烈冲击,也从反面见出其开创之功力[注]相关争鸣论文主要有:李有智:《日本鲁迅研究的歧路》,《中华读书报》,2012年6月20日;王彬彬:《鲁迅研究中的实证问题——以李冬木论〈狂人日记〉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周南:《〈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及其相关问题》,《东岳论丛》,2014年第8期;张志彪《〈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再探》,《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3期。。

探讨明治日本国民性话题对于中国国民性思考有着怎样的影响,“《国民性十论》与周氏兄弟”是重要研究内容,这是本书导读用的题目,其中有关键的考证,周作人日记记录了他购买、阅读芳贺矢一及其《国民性十论》的时间、次数、目的、看法。周作人在1912年购买此书,1917年到北京大学任教,1918年请在绍兴老家的周建人给他把《国民性十论》寄来[注]《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418页,记载购入《国民性十论》(1912年10月5日);第501-502页,记载购入相关参考资料(1914年5月14日);第501-502页记载“阅读《国民性十论》。”(同月17日);第580页,记载“晚,阅《国民性十论》”(1915年9月20日);第740-741页记载“得乔风寄日本文学史国民性十论各一本”(1918年3月26日)。。鲁迅与《国民性十论》的关系,最重要的记录也来自周作人日记,就是1918年3月26日收到周建人寄来的两本书,其中之一就是《国民性十论》。

收到此书后,周作人日记有阅读记录,鲁迅日记没有记录。但是,鲁迅写作《狂人日记》,动手是在4月份,也就是与周作人阅读《国民性十论》同时。此时周氏家人都在绍兴还没有接到北京,只兄弟俩住在北京的绍兴会馆。由此判断,《国民性十论》这本鲁迅十年前留日时期风靡一时的书,通过三弟周建人于1918年3月底寄达北京绍兴会馆,又通过二弟周作人的阅读、交谈[注]周作人于1918年3月26日收到《国民性十论》之后,于4月17日动笔写作他著名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其观点与《国民性十论》有明确关联。参见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页。,会把鲁迅的思绪带回到他留学日本的青年时代,再次唤醒他用文艺改变国民精神[注]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7页。的青春梦想,由此启动关于“吃人”“国民性”的丰富联想、想象。于是,几天之后《狂人日记》就诞生了。李冬木认为,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与《狂人日记》创作构思有决定性关联,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

细读这本书会发现,其中若干内容联系着与鲁迅、周作人兄弟的有意义的话题,期待这个中文译注本的出版,启发学界思考,催生跟进研究。

结 语

《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的出版,无疑给中国思想界学术界关心国民性研究的读者提供了有益的借鉴,首先可以在梳理中国国民性话题的源流之时,澄清若干似是而非的结论,更可望给国民性问题的探讨,带来一个真正走向世界或曰与国际接轨的时代。这是偏重于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而言。以下对公共空间国民性讨论谈一点想法,算是对现实的期望,作为本文的结束。

由于中国国民性思考产生于民族危机的历史情境,国民性话题与救亡图存的时代主潮直接相关,是危机时刻的民族自我反省与自我激励。因此,话题开启和展开于仓皇应变的社会历史背景,使得国民性思考一直处于文学表达或宣传鼓动的文化领域,无论对民族性的自我反省还是对于其他民族的理解认识,都缺乏理性研究的学术著作。也因此,在中国大陆,“国民性”一词常于不同历史时期因不同机缘充斥公共话语空间,通常带有否定性指向,而且提起“国民性”,一般就想到改造国民性,进而立刻想到鲁迅对于国民性负面因素的批判性反思,甚而至于,国民性几乎等同于“国民性的劣根性”,等同于全盘否定中国历史文化。这也是后殖民主义批评得以存在的“历史理由”。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公共话语空间,“国民性”一词被当成“西方话语霸权”的标志性语词[注]代表性论文见刘禾:《国民性理论质疑》,见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连同作为国民性话语的主要承载者鲁迅,一再被视为负面遗产遭遇不得要领的质疑甚至讨伐。

全球化时代国际交往日益频繁,中国人走到世界各地,自然与各民族习惯行为比较,国民性话题除了文化思想界讨论以外,又在自媒体等新兴媒体热了起来。不同的是,最近几年来,一边是新兴媒体在高调谴责国民性,一边是所谓严肃的文化界甚至学术界在否定国民性反思。尤其对鲁迅的改造国民性,赞成与反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国民性讨论,在公共空间,是长盛不衰的话题。从这个层面看,《国民性十论》中文译注本的出版,可望纠正一些认识偏颇。

就中日两国关系的现实层面而言,在经济贸易领域合作竞争越来越紧密频繁的同时,面临历史恩怨、领土争端,使得中日关系呈现复杂化。加深世界各民族之间的深度理解沟通,促使现实矛盾的妥善处理,也是时代主题之一。

对日本及日本人的研究论述,在中国有着广大的市场和迫切的需求。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在中国广为人知,一直稳居畅销书之榜。这是美国人为二战以后管理日本而作的研究,因此,书中的日本是带着美国人的滤镜看到的日本,难免偏于征服者的立场而来的观察的主观性。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有助于丰富中国读者对日本的了解和思考。尤其对被《菊与刀》这一美国人的日本论绝对统治头脑的中国读者[注]《菊与刀》在中国大陆的出版发行情况,据笔者写作此文期间,仅从当当网、卓越网等网络书店正在销售的版本做粗略统计,就有近50家出版社在出版,而且不同译本、多年持续再版。鉴于纸质图书人均阅读量一直偏低、阅读趣味快餐化、爱追逐热点的读书界现状,这个数字是惊人的。可见,中国对日本的了解有着普遍的、迫切的愿望和旺盛的需求。,是对比了解日本和日本人不可多得的资料。只不过从非其族类又不负有管理日本之责的中国读者看来,应该也有迥异于美国人和日本人的观感和收获。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国民性十论》是日本近代民族意识觉醒之后,在与西方和东方民族对比中发现的自己,是日本民族的自画像。因为这是一部日本人“自己写自己”的书,其主观性也是毋庸讳言的。全书贯穿着日本民族强烈的自豪感,又是作为日本人“自我认知、自我教育”的“国民教材”,对于日本近代民族性格的形成,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当然,此时日本人这种民族自豪感甚至民族自负进一步导致民族主义高涨,以致加入列强殖民掠夺,给自己民族和周边各国带来灾难。这是后话,当时的作者芳贺矢一是预料不到的。而当年周氏兄弟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还有批评,这正是“拿来主义”者对待中外文化遗产的正确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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