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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意义的追寻——索尔仁尼琴核心思想的生成轨迹及其演进逻辑

2016-02-27张桂娜

学术交流 2016年1期

张桂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外国哲学研究

生命意义的追寻
——索尔仁尼琴核心思想的生成轨迹及其演进逻辑

张桂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摘要]索尔仁尼琴是一个有着浓郁俄罗斯气质的思想家,他身上承载着突出的俄罗斯传统文化的基因,一生追求的也是极具俄罗斯民族精神特点的社会理想,然而,在政治评论家的眼中,索尔仁尼琴的形象却显得变化不定,其中的原因在于他们未能将索尔仁尼琴的思想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考察,呈现出来的常常是片面的或者畸形的形象。通过系统梳理“生命的意义”这一传统的俄罗斯问题在索尔仁尼琴那里的生成轨迹及其演进逻辑,在此基础上考察索尔仁尼琴的“忏悔”和“自我限制”思想及内向型的社会建构理想的基本内容,以期呈现出一个典型的、思想内在统一的俄罗斯思想家的形象。

[关键词]生命的意义;内在精神力量;忏悔和自我限制;小范围的民主

索尔仁尼琴批判过西方文明的物质化、世俗化,又对后苏联时代俄罗斯全盘西化的发展道路极其不满;此外,他长期离群索居,一副不愿意与同时代人同道而行的姿态。显然,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行为上,索尔仁尼琴都与他身处其中的时代格格不入,“独特”“独立”是他留给世人最突出的印象,也是评论家们提及他时选择的常用评语。然而,从俄罗斯思想史的角度看,这样的印象与评价并不贴切。事实上,索尔仁尼琴是一个散发着强烈的俄罗斯气质的思想家,他身上承载着突出的俄罗斯传统文化基因,一生追求的是极具俄罗斯民族精神特点的社会理想,无论如何,他都算不上“独特”,相反,他是一个要求回归俄罗斯思想传统并努力与之融为一体的思想家。本文从“生命的意义”这一传统的俄罗斯问题入手,挖掘索尔仁尼琴“忏悔”和“自我限制”思想的形成及其在政论作品中的演进逻辑,以期呈现出一个典型的、有着内在的思想统一性的俄罗斯思想家的形象。

一、“生命的意义”问题的生成轨迹

俄罗斯的思想家们喜欢探究“生命的意义”问题,对他们来说,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不仅意味着为普遍的人类生命找寻存在的理由、价值及发展的方向,还意味着要为作为生命个体的自我找到一种“过上有意义的生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途径,因此,不少思想家都将自己生命的根基和作品的立意奠基在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和解决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早年间写给哥哥的信中曾这样表达心志:“人是一个谜。应当猜破这个谜;即使你用毕生的时间去猜测它,也不要说,你浪费了时间;我正在探索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1]著名的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年少时也曾立下过类似的誓言,他说:“假如我不知道生命的意义,那么对意义的追寻将会赋予生命以意义,我将把我的生命奉献给这一意义的追寻。”[2]340托尔斯泰一生都在追问“生命从何处而来?死后又归向何处?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应当如何生活?”等问题,正是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不仅让他的文学作品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精神深度,也让他成为俄罗斯哲学史上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同样,在思想成熟后的索尔仁尼琴那里,“生命的意义”也是一个根基性的问题,是他决定和评判自己全部思想和行为的正当性的终极标准,不过,就这个问题在他那里的生成过程来说,它却首先是一个生死攸关的私人性的问题,是关系到索尔仁尼琴能否在苦难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中葆有继续生活下去的精神动力与心理支撑的问题。

索尔仁尼琴曾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二战爆发后,带着保卫祖国、保卫共产主义的热情参军,后因在私人通信中对领袖使用污辱性的称号被捕入狱,监禁在集中营中八年。八年的牢狱生活中,索尔仁尼琴深深地体验着生命尊严遭受的无情践踏以及精神与肉体深陷其中的牢牢桎梏,周围的一切以极端的方式打碎了他原有价值观和世界观,他不断追问:为什么参与屠杀、造就罪恶的不义之人会拥有不错的生存状况,而内心柔软、持守道德的义人却总遭不测?此外,由于身患癌症,死神的阴影一直在他身边盘桓,这不仅使索尔仁尼琴的身体不停地在生死之间穿梭,还使他的心理备受煎熬,他一直都在心理上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做着准备。在《癌病房》中,索尔仁尼琴借书中人物之口这样描述自己在死亡威胁下的心理感受:“这一秋我切身体验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还没有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体内尽管还保持着某种血液循环和食物消化过程,但是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棺材里看到的。”[3]

每天面对的都是饥饿、劳苦、侮辱、恐惧、痛苦、不公正的对待和死亡的威胁,这应当是一个人可能面临的最为危险的生存状况,然而,它真正的危险之处不仅在于给人带来的身体伤害、心理痛苦和精神屈辱,更在于它会彻底瓦解人的生存意志,使人陷入心理的绝望和崩溃中,让人不再指望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失去履行当下生活义务的动力,最终只能消极地等待死亡。因此,对于处在这种处境中的人来说,理解自己当下的生存状况并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正如同样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弗兰克尔所说:“在集中营中,任何致力于恢复一个人的内心力量的努力,首先必须成功地向他展示未来的目标。”[4]79“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在生命中存在着意义更能帮助人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4]105很显然,在苦难和死亡的双重夹击下,索尔仁尼琴迫切需要构建一个足以让他在苦难中看到希望、在死亡中看到意义的生命观。

幸运的是,集中营的生活在摧毁索尔仁尼琴旧的世界观和生命观的同时,也为他新生命观的生成提供了些许的契机,使他开始转向对人的内在精神力量的关注。从集中营的生命体验中,索尔仁尼琴真切地感受到:人身上的精神力量是自由的、自主的,即便是人的身体处在外在环境的束缚中,精神力量也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发展和成长起来,展示出人的生命应有的尊严与价值,因此,相较于消极的、被动的物质力量,它似乎更适合被看作人的应然本质。与此同时,与死亡的时刻相对,也让索尔仁尼琴将生命的重心逐渐调整到人的精神层面上。死亡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每个人的生命从一开始其实就在向着死亡迈近,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习惯于将死亡看作遥不可及的远景;然而,对于索尔仁尼琴,死亡早已从远景切换成了近景,他无法像常人那样回避死亡,而是不得不直面死亡、去挖掘生命中蕴藏着的超越死亡的意义,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监狱中接触到的基督教思想使索尔仁尼琴获得了理解死亡的灵感,也给了他面对死亡的勇气。苏联的集中营曾关押着大批东正教信徒,在漫长的监禁生活中,索尔仁尼琴与他们进行了充分的思想交流,以至于走出集中营时,他差不多已经变成一个真诚热切的宗教信徒了。索尔仁尼琴相信,死亡不是对生命的彻底终结,它终结掉的只是人的肉体生命,而不是人的精神生命,既然如此,人的尘世任务就不应当是对肉体满足和物质享受的追求——因为这不能抵挡死亡的侵袭,而应当是对精神生命的培育;同样,生命的意义也不在于外在物质财富的积累、战争中的功成名就和事业上的顺利发达,而应在于人内在精神力量的成长和道德品质的完善、在于通过这种成长与完善而获得与某种最高存在之间的联系;进而,在尘世的生活中,人就不应当过分专注于日常的物质生活,以至于将全部的生命力量都用于物质财富的获取和消耗上,而是应当注重自身精神力量的成长和发展。直至晚年,索尔仁尼琴还在不倦地表达着这种生命体悟,他这样说道:“一个人的生命旅程也许主要是道德生长的一种体验:与开始生命时相比,一个人在结束生命时要变成一个更好一些的人。”[5]246

将生命的意义理解为内在精神力量的培育和增长后,此前令索尔仁尼琴苦恼不已的关于恶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恶的问题曾使俄罗斯思想史上许多富于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疑惑痛苦,他们想不通全能全善的上帝为何要在世上造出作恶多端的人,为何对罪恶的横行不加阻拦,并由此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以至于会痛苦地走上了反对上帝的道路,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神正论问题、恶的存在问题最为折磨人。它折磨别林斯基和巴枯宁,也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罗斯的无神论也与这个问题相关。”[2]165索尔仁尼琴因其自身特殊的生活际遇一度对这一问题不能理解,尤其是看到那些造就罪恶的人处高位、享美食、着锦衣,而良善之人却遭苦难、受屈辱时,总会萌生一种不可扼制的仇恨和郁愤的心情。但是,当他将生命的意义理解为内在精神力量的培养和生长之后,他的仇恨和郁愤逐渐得到了消解,对于世上的恶和自己承受的苦难,他这样解释道:“对此唯一的答案只是:人世生活的意义不像我们习惯认为的那样在于享福,而在于……灵魂的升华。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的折磨者受到了最可怕不过的惩罚:他们正在变成猪,他们脱离人类而向下坠落。从这个观点来看,今日承受刑罚的,正是有升会的希望者。”[6]此时,在索尔仁尼琴看来,苦难不再是被诅咒的对象,而是成了培育和磨砺人的精神力量的修行机会,是人类精神成长和完善的必要条件,人类应积极地面对苦难,而不应当怨恨苦难。

可以说,对“生命的意义”问题的探索与解决最终使索尔仁尼琴获得了一种可以为他提供生命正能量的生存哲学,让他在苦难的生活中始终保持着顽强的生存意志,也让他获得了面对死亡的优雅和从容。因此,虽然经历过集中营、流放、癌症等重重苦难的磨砺,索尔仁尼琴却变得更加平和与温柔、勇敢与热情,从个体生存的层面来看,他对“生命的意义”问题的解决无疑是成功的。然而,对这一问题的探索与解决,对于索尔仁尼琴的意义却远不止于此:除此之外,它还是索尔仁尼琴“忏悔”与“自我限制”思想生成的起点,是他构想内向型社会发展模式的前提与基础。

二、作为生命意义实现途径的“忏悔”和“自我限制”

走出集中营后,索尔仁尼琴用“忏悔”一词概括自己对“生命的意义”问题的追寻过程。“忏悔”是一个宗教色彩浓郁的词汇,就其本来的涵义来说,它意味着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罪过的自省和获得新生命的渴望,包含着对未来不再犯罪的决心,但对于许多俄罗斯思想家来说它却有着更为深刻和广泛的涵义。自19世纪以来,许多俄罗斯知识分子都经历着一个相似的思想历程。在青年时代,他们尊崇和宣扬西方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对俄罗斯的社会现实持激烈的批判立场,希望通过政治革命、经济变革的方式打破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从而达到拯救人民、复兴俄罗斯的目的,正如哲学家弗兰克所说:他们一直致力于“改善人民生活的政治和社会条件,消灭那个由于其不完善而将导致世界毁灭的社会政治制度,建立一种全新的制度,它能保证公正与幸福的人间王国并因而给生命带来真正意义”[7]。然而,他们后来转向了对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关注,开始从精神层面思考人的使命和价值、生命的意义及社会改造的途径等问题。这一思想转向的过程便是一种“思想忏悔”的过程。

对“忏悔”一词的选用既表明了索尔仁尼琴的心理结构和精神追求的宗教转向,同时,也体现出了他积极融入俄罗斯思想传统的主观趋向。“忏悔”在索尔仁尼琴那里意味着彻底修正自己此前的生命重心和精神结构,将生命的重心从对外在物质进程和社会发展历程的关注转向对内在精神力量的培育上。与此相应,人需要积极地调整和改善自己的心理结构,不再像此前那样仅仅从外在事物和周围环境中寻找问题的生成原因及解决方法,也不再消极地抱怨和批判自己身处其中的外在境遇,而是着力培养一种新的心性意识,从内在精神层面查找问题的生成根源及解决办法。当然,这并不是说,人没有权利指出和纠正他人的错误,也不应当批评不公正的制度设置,而是说,面对错误与不公正,人应当将它们视作检验和磨炼自己内在精神力量的机会,首先要积极乐观地对待它们,随后再平和从容地批判和纠正它。在索尔仁尼琴看来,经历过这样的思想忏悔,人不仅可以为自己内在精神力量的生长准备恰当的土壤,获得重建内在精神结构的前提和基础;而且,在落实到日常生活中时,还能有效地避免与他们之间的仇恨和冲突,使人们走上相互原谅的道路,有助于形成相对和谐的社会氛围。因此,他高度评价忏悔对于精神生长的意义与价值:“忏悔是第一块正确的立足之地,只有由它出发,才不会向前走向新的仇恨,而是走向认同。只有从忏悔出发,才能开始新的精神生成。”[8]

从深层来看,索尔仁尼琴对“忏悔”的思想定位暗合着俄罗斯宗教哲学中最为重要的神人类学说。神人类学说的主要内容可以被概括为:上帝(神)代表着最高的价值,是至善、至美、至真的集中体现;而人则是由潜在的神性本质与物质质料共同构成的混合体;人生在世的使命是要通过自身的灵魂和肉体力量(物质质料)将自己身上潜在的神性本质创造性地实现和发挥出来,使自己拥有追求真、践行善、洞察美的现实能力,使神的形象通过人呈现出来,使人成为神人,使人类成为神人类。通过思想忏悔,索尔仁尼琴希望人抛弃在尘世的物质欲望中打转的心性意识,朝着至真、至善、至美的生命目标努力,这与神人类学说向人提出的尘世使命与任务基本一致,其差别仅仅在于:忏悔意识在索尔仁尼琴那里只是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和直觉中体悟出的生命哲学,没有在神学和哲学层面上获得系统的思考和全面的总结,而俄罗斯宗教哲学家的神人类学说则是一套关于神性、人性及神人关系的完整学说。

与此同时,伴随着忏悔意识带来的生命重心的改变和内在精神结构的重构,索尔仁尼琴的外在生活方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虽然走出集中营的索尔仁尼琴有条件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但他却始终坚持过苦行僧式的简朴生活,自觉地远离所有的现代娱乐,严格约束自己的物质欲求,他将这称为“自我限制”的生活方式。所谓自我限制,是对“我”身上的一切物质欲望的限制,通过对物质之“我”的限制而实现精神之“我”的自由、安宁和成长。索尔仁尼琴认为,这种自愿选择的简单生活,可以使人摆脱外在物质力量的干扰,进而让人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内在精神力量的发展,过于繁杂奢侈的物质生活会阻碍灵性的发展,因此,应当尽可能地过简单纯朴的生活,给内在的精神生长提供充足的空间。

通过自我限制为人内在精神力量的增长创造条件、使人内在的生命之光得到保护,成为索尔仁尼琴身体力行的生命准则的同时,也成了他文学作品的重要主题,他塑造了不少遵行这一生命准则的人物。小说《玛特辽娜的家》刻画的是一个传统的俄罗斯农村妇女,被丈夫抛弃,生活贫苦孤寂;不追求漂亮的衣服,不为自己积累财富,但生活态度积极乐观,“傻里傻气地给别人干活而不收取报酬”,索尔仁尼琴称她为“义人”。《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的浸礼派教徒阿廖沙,看到杰尼索维奇将祈祷词中的“赐给我们日用的饮食”理解为祈求得到尘俗的物质利益,就劝导他说:“伊万·杰尼瑟奇!祈祷不是为了让别人给你寄邮包来,或者多得一份菜汤。对人来说属于高贵的东西,在上帝面前便显得渺小!应该祈祷精神上的东西,让上帝把我们心灵上的可怕的积怨消除……”[9]《风中之烛》中的克里斯廷,生活上极端贫困,却具有强烈的禁欲主义精神和极高的精神性,也是点明整部作品主题的灵魂人物。

在忏悔中形成新的心性意识、通过自我限制的实践落实这一心性意识进而促进人内在精神力量的生长,这是索尔仁尼琴在集中营的苦难生活中悟出的生命意义及其实现途径,他不仅将它作为持守一生的生命准则,而且,还将它推而广之,希望它能够普遍地适用于所有的人,并以之为基础讨论社会的建设和国家的发展,形成了一种内向型的社会发展理想。

三、以“忏悔”和“自我限制”思想为基础的社会理想

在“忏悔”和“自我限制”思想的基础上,索尔仁尼琴设想了一种内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这种内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要求:在社会发展和国家建设中,应当首先关注人的精神的完善和灵魂的改造,不仅将它们视为制度建设和经济发展的根本目的,还要将它们看作政治制度得以完善和经济力量持续发展的深层根基和根本动力。因此,社会价值观的树立、社会秩序和国家制度的建立,都要以保障和促进人的内在精神力量的健康发展为目的。

这种内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是与要求物质技术文明无限发展且注重外在制度建设的外向型社会发展模式直接对立的,正因为如此,对这种外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及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思维结构和生存方式的批判成了索尔仁尼琴政论作品的重要主题。在索尔仁尼琴看来,外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有碍于人的内在精神力量的发展。在外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下,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价值观,人们毫无节制地追求物质幸福,热衷于技术文明的无限进步,将物质幸福的获取作为人生在世的唯一目的和追求,在严重破坏自身赖以生存的资源和环境的同时,也使自己内在的精神力量处于衰落和蜕化中。对此,他尖锐地批评道:“无论如何絮叨空洞的新颖性,并试图以此来掩盖我们文化的衰落,我们的文化都在变得更加贫乏,更加黯淡。对普通人来说,物质生活水平在不断提升,而精神发展却变得停滞不前。过多的物质带来的是心灵的持续忧伤,我们觉得,寻欢作乐并没有带来满足感;而不久之后,它还可能会使我们窒息。”[5]285这是索尔仁尼琴一直都在坚持的社会批判立场,类似的话语在他的演讲和文章中比比皆是。索尔仁尼琴对西方社会的批判,不是在他到了西方、目睹过西方社会现实之后一时的主观感受,他所针对的也不仅是地域上的西方和美国,确切地说,应当将索尔仁尼琴对西方社会的批判,理解为以内向型的社会发展理想为参照对一切外向型的社会发展现实的批判,它开始于索尔仁尼琴寻求生命意义的过程中,贯穿于在此之后的索尔仁尼琴的整个生命历程中。

索尔仁尼琴对西方社会的批判是全方位的,既有对社会文化、社会风气的批判,也有对社会制度的批判。比如,他认为,在外向型的社会发展模式下,社会秩序和国家制度是基于制定法而建立和运行的,营造着律法主义的社会氛围,正如他本人所说:“在当代社会,如果从法律的观点来看一个人是正确的,那么,就没有人会要求他或她采取更高层面上的道德行动。”[5]310因此,作为个体的人,就无心区分真假和辨别善恶,也不重视内在道德品质的提升和自身义务的履行,而是将外在的法律作为规范和评价自己行为的唯一力量和标准,并从中为自身的自由和权利寻找最大的可实现空间和可保护力度。在此,需要说明的是,索尔仁尼琴并不是要反对以实现人的自由和权利为目标的法治社会的建设,他只是反对将法律看作社会秩序建设唯一有效的规范,反对将法治化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理想,对此,他曾解释道:“我可以说没有任何客观法律规范的社会是极为可怕的。但除却法律之外即无其他规范的社会,也有损人类的价值。基于法律条文而成立,却从不探索更高理想的社会,浪费了人类较高阶层的禀赋。由法律关系所构成的生活形态,会使道德不彰,人类最高贵的情操必然瘫痪。”[10]109

对西方民主制的批判是索尔仁尼琴社会批判理论的又一重要内容。在两权对立的世界政治格局下,苏联当时的持不同政见者大多都是西方民主制的推崇者,然而,索尔仁尼琴却始终都是西方民主制的批判者。索氏对比例代表制、多数选举制和绝对多数选举制等世界通常采用的民主运行方式都不认同,认为它们并不考虑选民在年龄、社会经验、社会地位、对社会的贡献与了解程度等方面的个体差异,而是机械化、同一化地对待他们,将多数选民对某个对象的简单同意或不同意视作普遍的社会意志。因此,在各种社会力量的支配和主导下,这些选举方式常常会变成政党或政客攫取政治权力的程序和工具,最终则完全背离民主即人民做主的原初意义和根本本质,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任何一种选举,任何一种投票方法,都不会找到真理。在此,一切都被简化为数量、简单的数学思想、多数对少数的吞没,这是一个危险的工具:对于社会来说,少数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多数不重要,多数也可能会受骗。”[11]

在索尔仁尼琴看来,西方社会和苏联社会都不是理想的社会形态,都有着许多应当予以变革和校正的地方。在当时两极对立的世界格局中,索尔仁尼琴的这种既批西方又批苏联的立场是很难让人理解的。20个世纪70年代,牟宗三先生在关于索尔仁尼琴哈佛演讲的评论中,就曾质问道:“他(指索氏)现在既不要苏俄这一套,又不要英美自由民主这一套,那么他要哪一套呢?”[10]11显然,牟先生认为,在英美的自由民主与苏联的专制独裁之外是“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的。然而,在索尔仁尼琴的思维逻辑中,实际上是存在着既不同于西方现有的自由民主制、也不同于苏联专制制度的第三种道路的。这当然是他所向往的那种以保障和促进人的内在精神力量健康发展为根本目的的内向型的社会建制和国家安排,这是他分析和批判俄罗斯历史命运的思想立场,也是他为未来俄罗斯提出的建设与发展建议。

首先,延续此前批判外向型社会发展模式的思想逻辑,索尔仁尼琴激烈批判俄罗斯步西方发展道路后尘的做法。在他看来,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完全丧失了自己在精神、文化和宗教上的传统,以现代化的名义走上了西方的世俗化、物质化,甚至庸俗化的社会发展道路。因此,和在西方一样,一方面,无限进步主义的社会发展理念,使人们在追求经济进步和技术发展的过程中毫无顾忌地破坏自然的生存环境、无限度地开发有限的生存资源;另一方面,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价值理念使人们将主要的精力投入到了追求和改善外在的物质生活上,完全忽视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建设和完善,造成了内在精神世界的枯竭,也产生了不少的社会心理疾病。

针对后苏联时代俄罗斯社会发展中出现的问题,索尔仁尼琴再次申明自己的内向型社会的建构理想,他明确说道:“社会强大或者衰弱的源头首先在于生命的精神水平,而随后才在于工业水平。纯粹的市场经济、甚至是普遍的富裕,不可能是人类的最高成就。社会关系的纯净性要比富裕水平重要。假如民族的精神力量干涸了,那么,任何最好的国家制度和工业发展都不能使它免于死亡,就像枯木一般。”[11]因此,未来俄罗斯的当务之急在于改造自己民众的精神结构,纠正和克服无限进步主义、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等理念,树立自我限制、注重内在精神力量的社会理念,没有这种观念层面和精神层面的更新,所有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的重建都是无源之水;而在扭转观念的基础上建立以保障和促进人民内在精神力量的发展为根本目的的社会制度,则是将未来的俄罗斯带离衰落之境的有效途径。

其次,在谈及未来俄罗斯的发展方向时,索尔仁尼琴除呼吁应当注重精神力量的培育外,还一再地谈及小范围民主建设的问题。前文曾讲到,索尔仁尼琴是西方民主制的批判者,但这并不意味着索氏否定和拒绝民主理念本身,也不意味着他认为俄罗斯不应当走民主发展的道路;相反,他极其珍惜民主的本质意义,也明确意识到民主制是当代世界的发展潮流,认为未来的俄罗斯必须选择民主制度而且要选择真正能够实现民主本质的制度安排。在索尔仁尼琴看来,地方自治制度正是能够实现民主本质意义的民主运行方式。所谓地方自治,就是小范围内的民主,即是在微小的地方单位中组织起来的民众自治方式,其本质在于地方的自决和全体人民的积极参与。在小范围内的民主中,由于所涉地域小、人口数量有限,所有选民直接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表达意见,他们清楚地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和自己投票的意义;同时,所有候选人的品性和能力也都充分地为选民所知,无法通过言辞和政治包装迷惑选民。索氏认为,这种小范围内的民主最有可能真正做到让人民自己管理自己,实现民主的本质意义,因此,它应当成为未来俄罗斯建设民主制度的方向。

在索尔仁尼琴看来,小范围民主相较于其他的民主运行方式,似乎体现出了他一贯提倡的自我限制原则。早在1974年,索尔仁尼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就曾通过赞扬瑞士的政治制度表达过对小范围民主中的高度认可,十分欣赏其中体现出来的自我限制原则,他这样说道:“瑞士的民主制有着一些令人赞叹的特点。……民主制是每一个人的责任。每一个个人都宁愿节制自己的要求,而不愿意破坏整个结构。瑞士人有着如此高的责任感,以至于没有人试图结党为自己捞取某种东西,并排斥其他的人……当然,人们只会赞赏这样的民主政府。”[5]230-231显然,如果说小范围民主有利于民主本质实现的社会效用是索尔仁尼琴不懈提倡它的实践原因的话,那它与自我限制原则之间的内在契合就是索尔仁尼琴对之推崇备至的深层思想原因。此外,通过对俄罗斯历史的长期研究,索尔仁尼琴还发现,小范围的民主在某种程度上还完全符合俄罗斯的政治传统,曾以各种形式广泛地存在于俄罗斯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从乡村中的村社管理到城市的市民大会、哥萨克的自治组织,处处都有地方自治的影子,到了19世纪末,俄罗斯还曾在县和省的层级上建立过相对独立的地方自治管理机关。对于热爱俄罗斯民族传统的索尔仁尼琴来说,与俄罗斯政治传统的符合自然又进一步增加了小范围民主在他心目中的好感度。

四、结语

行文至此,我们基本呈现出了索尔仁尼琴核心思想的生成过程及其在政论作品中的演进逻辑,在此过程中,索尔仁尼琴本人似乎也在思想家和政论家的身份中混乱地变换着。因此,最后需要重新对索尔仁尼琴的身份进行一个确切的定位。

关于索尔仁尼琴,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在《创造的勇气》一书曾饱含深情地写道:“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是独立站起来反对苏联官僚强权、抗议非人地和残忍地对待在俄国战俘营中的男女囚犯的人。他的很多书都是以当代俄罗斯最好的散文体书写的,这些书大声疾呼反对对任何人进行毁灭性的打击,无论是从身体上、心理上,还是从精神上。由于他并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是一个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因此,他的道德勇气就表现得更加清晰。他成为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上已经看不到的一种价值观的象征——人类的先天价值之所以必须受到尊敬,只是因为他或她的人性,而无须考虑他或她的政治主张如何。”[12]由于《创造的勇气》写于20世纪70年代,罗洛·梅的观察也就仅限于索尔仁尼琴在此之前从事的道德反抗活动,然而,尽管如此,这位极其敏锐的心理学家还是透过索氏反抗苏联专制政权的外在表象洞察出了他捍卫人性尊严、追求精神发展自由的内在道德结构和生命动力,呈现出了他作为一个思想家而非政治活动家从事社会反抗和政治抗争的思想形象。

虽然索尔仁尼琴一生写过不少政论作品,对许多时事政治问题提出过看法,还集中思考了未来俄罗斯的发展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去具体地参与社会变革和政治实践的意图和决心,而仅仅是在自己持守一生的生命原则的基础上对未来俄罗斯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存有一些美好的畅想和希望。本文在考察索尔仁尼琴时,首先把索氏看作一个为人的内在本质的实现和精神力量的发展与一切压制性力量终生进行斗争的思想家。在此前提下分析和梳理索氏的政论见解,我们会发现,索尔仁尼琴的核心思想是始终如一的,从未有过根本的变化。因为不管是在对苏联社会的抨击中,还是在对西方社会和后苏联时代俄罗斯社会的批判中,索尔仁尼琴都没有任何个人政治利益的考量,与评论家们关于他的“自由主义的立场”或者“向专制主义的回归”的各种矛盾说法都毫不相关,而仅仅是由于无法容忍人发展内在精神力量的自由和权利在相应的社会中遭到压制和侵犯才持续发声的。可以说,索尔仁尼琴只是一个有着美好愿望的思想家,是一个关心国家和民族命运的爱国主义者,而不是一个拥有政治实践智慧和实践追求的政治家,这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思想家的形象。在此基础上,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他的政论作品中批判性的论述多于建设性的看法,也不难理解为何他关于未来俄罗斯的发展所提出的仅仅是一些批判性的反思和笼统的建议,而没有较为具体的制度建设计划和可操作的政治实践方案。

在此视域下考察索尔仁尼琴的思想,首先,我们能看到其作为一个思想家的伟大之处和意义所在:比如,他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实现展现出高贵的精神力量和夺目的人性光辉,他在苦难中的坚守、在死亡威胁下的从容既让同时代人折服,也令后世人敬仰;他在忏悔和自我限制原则的基础上对西方社会及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社会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也准确地切中了世俗社会的弊端,令读者或听者产生一种酣畅淋漓的精神振奋之感。其次,我们能全面把握其政治主张提出的初衷与内在的思考逻辑,因而也就不会因其在当下世界发展进程而显现出的不合时宜性、不切实际性、理想性而苛责这位真诚而又执着的俄罗斯思想家。最后,在此视域下考察索尔仁尼琴的思想,有助于我们认清其思想中蕴藏着的不足与危险。索尔仁尼琴将一种从苦难生活中体悟出来的生活原则普遍地推广至一切的人、国家建设和社会发展,而不考虑它们在普遍、现实层面的可操作性,这是俄罗斯思想家们常有的一种理想主义、道德主义的情怀。这种理想主义情怀蕴藏着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混淆道德与政治的界限,用道德代替政治,让道德僭越政治;偏重于道德性的社会批判和社会畅想,而不注重现实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的建设。这种有着美好初衷的理想主义在实践层面并不能带来好的实践效果,相反,很可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这一点已经部分地为俄罗斯20世纪的社会发展历程所证明,也受到过不少政治哲学家的质疑和批判。政治有其自身的运行逻辑和实践规则,作为思想家的索尔仁尼琴的政治理念仅限于帮助我们把握俄罗斯政治思想和民族精神的独特性,而不应当成为我们随意批判和指责当下社会发展状况的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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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娟〕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1-0030-07

[作者简介]张桂娜(1981-),女,河南漯河人,副研究员,从事俄罗斯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建国以来西方哲学中国化的重要问题及其影响”(12&ZD121)

[收稿日期]201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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