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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危机与救赎——卡莱尔·科西克现代性理论述评

2016-02-27

学术交流 2016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

王 芹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武汉 430073)



现代性的危机与救赎
——卡莱尔·科西克现代性理论述评

王芹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武汉 430073)

[摘要]捷克斯洛伐克哲学家科西克从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出发,吸取了马克思、海德格尔、韦伯、卢卡奇、马尔库塞等人的思想资源,对经济因素决定论、历史天意命定论、社会环境决定论、存在主义主观论、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现象学、抽象实体论等展开了批判。科西克以具体总体的辩证法为立足点,对伪具体、伪真理、伪历史、伪科学、伪理性的实质进行了剖析和揭露,并将现代性危机的根源归于社会总体的经济结构。科西克反对一切似自然性(似自主性)和外在力量对主体的强制,希图以革命的实践、辩证的思维、哲学和艺术破除伪具体世界,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走向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

[关键词]现代性;科西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

捷克斯洛伐克著名哲学家卡莱尔·科西克(Karel Kosík)的代表作《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受到了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在这部著作中,人们既可以嗅到黑格尔、马克思、卢卡奇总体性思想的味道,也可以瞥见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身影。科西克在书中批判了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种种误解,试图恢复马克思辩证法的具体总体性。全书虽未出现“现代性”这个字眼,却始终围绕该问题展开论述。①1990年,科西克将自己1968年前后写作的一批论文结集出版,书名为《现代性的危机——来自1968时代的评论与观察》。如果说《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主要从宏观哲学层面探讨现代性危机的根源,《现代性的危机——来自1968时代的评论与观察》则侧重分析现代性危机的具体表现形式。由此可见现代性问题始终是科西克的核心理论关切。参见[捷克斯洛伐克]卡莱尔·科西克:《现代性的危机——来自1968时代的评论与观察》,管小其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科西克认为,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导致了现代性的危机,而现代性最大的危机是人的危机,要走出现代性的危机必须弄清楚两个问题:(1)社会现实究竟是怎样的?人们如何认识它?(2)人们在世界(社会现实)中处于何种位置?实践发挥了怎样的作用?科西克将现代性危机归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制造的各种拜物教现象,如伪具体性、功利主义实践、理性形而上学、日常生活的“烦的哲学”、“经济人”假设、经济因素论、历史天意(目的)论,认为只有坚持马克思辩证法的具体总体性,通过革命的实践和哲学艺术的引领,才能走出危机。作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科西克对现代性的分析继承了马克思的批判传统,将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但同时,作为东欧思想家,科西克又反对普列汉诺夫等人开创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特别强调个性自由(特殊性),反对普遍性(国家和社会)的专断和强制。科西克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而且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道路的选择和构建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现代性危机的总体现:伪具体的世界

科西克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伪具体的世界,伪具体性是现代性危机和矛盾的总体现。伪具体的世界包括表面的外部现象世界、获取与操控的世界、日常理念的世界和固定的客体的世界。[1]3在伪具体的世界中,现象和本质、主体和客体、理论和实践统统是割裂的,人们在日常思维的支配下从事着一种功利主义的实践活动,社会现实处于不可知或错认的状态。在科西克那里,“物自体”、“现实”和“本质”(结构)是同一个意思。哲学就是要探究事物的本质结构(物自体),把握社会现实的生成路径。事物的本质(结构)通常隐而不显,只有运用马克思的辩证法从现象到本质才能达及。在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问题上,科西克反对两种形而上学的观点:第一种观点坚持现象和本质的绝对二分,认为两者存在根本的差异且不可通约,人们只能认识现象界,而本质不可知;第二种观点将现象和本质混为一谈,以为现象就是本质。第一种观点把社会现实(本质)视为一种独立于现象的存在物,从根本上隔断了通达事物本质的路径,要么陷入不可知论,要么陷入对本质的非理性崇拜;第二种观点则陷入了现象拜物教,无法洞察社会现实的本质结构,最终倒向无批判的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

科西克不否认现象的实存,但极力反对现象的虚假自主性,“辩证思维并不否认这些现象的实存或它们的客观性特征,而是通过展示它们的中介性来消除它们虚构的独立性,通过证明它们的派生性来对抗它们的自主性宣称”[1]8。现象的虚假自主性首先源于日常思维统摄下的日常生活世界。日常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伪具体的现象世界,“常常是拜物教的,它把事物和惯例作为给定的,按其既成的形式加以接受,而不追究它们的根源”[2]。日常最大的特点就是重复性,每一天都可以用另一天来代替,主体可以随意互换。日常总是倾向于遮蔽历史,让个体丧失反思的能力,蜕变成动物。但日常又是不可或缺的,离开它人们就无法生存,更无法反思历史。存在主义哲学(如海德格尔“烦的哲学”)试图让人们摆脱日常的困扰、走向历史的深处,但在科西克看来,存在主义哲学过度强调了人的主观性,忽略了社会现实的本质结构,“烦的哲学”虽然正确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却没有看到“烦”的背后起支配作用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存在主义哲学家“改变的不是世界,而是他对世界的态度。存在主义的修正不是对世界的一种革命性变革,而是一个个人在世界上上演的戏剧”[1]8。伪具体的世界还突出表现为拜物教化实践的盛行。这是一种功利主义的实践,它将一切都视为工具,并认为一件东西只有可以被操控才是有意义的。人被物操控,这显然是一种异化,表面上看,好像是人掌握了主动性,操控了物,但实际上,物被人操控的同时也意味着人被物操控,“个人在由装置、器具构成的现成体系中活动,获取它们,同时也相应地被它们捕获,他早已‘丧失’了对世界是人的产品的认识。”[1]48更严重的是,在这个普遍操控的世界里,谎言和邪恶将战胜真理和良善,道德冷漠不断蔓延开来,人们将“变得软弱无能并对差异化缺乏兴趣:漠然冷淡、沉闷迟钝、困惑不解,敏感性、情感和理性也将受到抑制”[3]56。最后,伪具体的世界还表现为一个固定客体的世界。客体的世界原本是人类主体在实践活动中创造的,但在伪具体世界中,主体与客体不仅割裂开来,还发生了颠倒。人的产物变成了一种自主性的存在,“这样的客体给人一种它们是自然的环境,不能直接把它们当作人的社会活动的结果来认识的印象”[1]3。

如何才能破除伪具体性、消灭这个异化的伪具体世界呢?科西克认为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通过革命的、批判性的实践来摧毁;二是通过消解拜物教化的表象世界的辩证思维来摧毁;三是通过真理的实现及人类现实的建构来摧毁。[1]11

第一种方式比较容易理解,指的是一种变革社会的革命,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始终坚持的基本策略。

第二种方式比较复杂,指的是马克思的辩证法,即一种具体总体的辩证法。这涉及科西克对辩证法的独特理解。总体(整体)概念在哲学史上源远流长。赫拉克利特最早使用了区别于一般集合整体的有机功能整体,黑格尔进一步将总体视为创化万物的绝对观念,抛开他们总体概念的朴素性和抽象性,不难看出他们都将“现实理解为结构化的、进化着的、处于自我形成中的整体”[1]32,科西克称之为辩证的总体观。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中,卢卡奇试图重树总体性概念在马克思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他坚信只有把“社会生活中孤立的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为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4]56。卢卡奇强调的总体已经不再是抽象的总体,如他所说,“具体的总体是真正的现实范畴”[4]58。那么什么是“具体的总体”呢?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5]马尔库塞在《关于具体的哲学》中曾提出一种“具体的哲学”,在他看来,“具体的哲学将处理存在着的个人和当前社会中的棘手问题,它将描述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正是这种结构使人们的日常生活陷入了危机。具体的哲学还将与资本主义进行斗争,并旨在通过社会实践使社会和人自身得到双重解放。”[6]可见,具体总体的观点不只是一种揭示社会现实的方法,还通过改变提问方式,即把“社会现实是什么”转换为“社会现实如何形成”而包含了关于社会和人的革命性概念。更进一步,科西克分析了具体的总体范畴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形式。第一种异化形式是将总体视为全部事实的总和。这种观点无法理解整体和部分的关系。戈德曼在《隐蔽的上帝》中这样论述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一切局部的真理只有通过它在整体中的地位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同样只有通过在认识局部真理方面的进步,整体才能被认识。”[7]5但从结构主义的立场出发,他更注重整体,并坚信“只有把认识纳入整体才能超越局部和抽象现象,以接触现象的具体本质”[7]8。科西克完全赞同戈德曼的观点,他指出,“一个其环节没有得到区分和确定的整体只是一个抽象的、空洞的整体”[1]30,如果把现实视为事实之和,那么认识就只停留在对抽象部分的分析上,总体的现实仍然不可知。第二种异化形式与第一种相反,将整体实体化,在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上更偏爱整体,科西克称之为虚假的总体。虚假的总体一般认定,每个事实都被实体化的总体趋势事先决定,趋势外在于且高于事实。表面看,这种观点似乎达及一种高级现实;但在科西克看来,不过是回退到一种比经验事实等级更低的抽象。虚假的总体还会发展成恶的总体,在这里,主体被神化、物像化和拜物教化,社会结构的自主运动成为一切,“社会现实只是以客体的形式,以现成的结果和事实的形式被直观”[1]41。

第三种方式是“通过在个体发生过程中真理的实现以及人类现实的构建来摧毁”[1]11伪具体世界。科西克认为,现实世界是一个实现真理的世界,真理是一个不断生成的过程,也是社会个体自身的创造。实现真理需要凭借两种手段:哲学和艺术。哲学旨在揭示事物的结构,艺术旨在再现和构造现实,哲学和艺术本质上是非神秘化的和革命的。科西克关于运用真理破除伪具体世界的构想并不是一种乌托邦,而是立足于革命的实践(改造世界),他清醒地看到,“仅仅是矫正和调整无济于事——真理在抵达现存世界的过程中需要一场根本性的变革,只有这样一种根本性的转变方能使人们走出危机”[3]51。

不难看出,科西克关于伪具体世界及其破除方式的论述具有一定的现实指向性,矛头直指资本主义社会和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社会。在科西克看来,现代性危机的总根源是伪具体世界及其对主体的操控,人类解放和自由必须通过社会革命、具体总体的辩证法、真理的实现来获得,在这个过程中,社会主义的人道化是关键。

二、现代性危机的具体表现

科西克认为现代性的危机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经济领域表现为古典经济学的“经济人”假设和经济因素论;在历史领域表现为社会环境决定论和历史天意论;在文化领域表现为理性的异化和虚无主义的盛行。

(一)“经济人”假设和经济因素论

如果说“烦的人”体现了主体的一种纯粹主观状态,那么“经济人”则是其对立面,体现一种客体化了的主体。科西克认为,“经济人”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产物,它的出现反映了人的变形和异化。“经济人”是随着经济学成为一门科学而出现的。作为古典经济学的一个重要假设,它是经济学日益数学化和抽象化的产物,其本质在于把个别上升到一般,确立抽象的统治地位。正是“在把特殊例证统摄于普遍性之下并使之服从于普遍性的过程中,思想实现了对种种特殊例证的统治。它不仅能理解它们,而且能影响它们、控制它们”[8]。科西克的高明之处在于进一步揭示了“经济人”产生的社会制度根源。一般认为古典经济学建立在“经济人”假设之上,科西克则进一步将“经济人”追溯至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系统。在他看来,一种理论假设的背后一定有某种经济结构支撑,“不是理论,而是现实,把人降低为一个抽象物。经济是一个系统,是一套支配着人在其中总是不断地被转变成‘经济人’的各种关系的规律。”[1]66也就是说,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系统把人变成了“经济人”,古典经济学不过是正确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现实而已,“经济人”作为一种现象,一方面掩盖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另一方面又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古典经济学的问题在于它虽然正确描绘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实,却误把这一现实视为真正的、唯一的人类世界,这就丧失了历史性和批判性,如马克思所批评的,它总是“把应当加以阐明的东西当作前提”[9]。科西克虽然对资本主义经济系统持批判态度,却与那些轻视和遗忘系统的浪漫主义者不同。他非常清楚:人总是生活在系统中的,人是系统的一个要素,自由的获得离不开人与系统的关系;但另一方面,人不能被化约为系统,不能被客体化、抽象化,“他又具有超越系统、超越他在特定系统(历史环境和关系)中的实际位置与实际功能的可能性”[1]72。

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一般坚持经济决定论,科西克并不一般地反对这一点,但他坚持有效区分经济因素决定论和经济结构决定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上,拉布里奥拉和普列汉诺夫最早反思了“经济因素”和“经济结构”的区别,如拉布里奥拉说,“我们的学说不是要把历史发展的整个复杂的进程归结为经济范畴,而只是要用构成历史事实的基础的经济结构来归根结底解释每一个历史事实。”[10]科西克认为,这两位理论家对“经济因素”起源的描述并不准确,他们试图将“经济因素”视为偶然的、不成熟的科学思维的产物,这就回避了“经济因素”的真正根源。而在科西克看来,“经济因素”既不是思维的产物,也不是科学研究的产物,而是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特定历史形式的产物,即社会存在的瓦解和资本主义社会原子化的必然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人们社会活动的创造物变成了自主性的东西,而主体变成了客体。科西克还认为,经济因素决定论必然会将经济的首要性视为特定社会的现象,否认其一般规律的属性。因为在经济不发达的社会和未来共产主义社会里经济因素的确不占主导地位,这就相当于放弃了马克思唯物史观关于经济决定作用的基本原则。“经济结构”的概念则能较好地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可以说,经济较不发达的社会里经济因素没有占据主导地位恰恰是那个社会经济结构的结果,同理,共产主义社会人们从经济因素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也是那个时代特殊经济结构的产物。总之,在科西克看来,如果要承认和坚持经济决定论,就必须抛弃陈旧的“因素论”,深入特定社会制度的经济结构,揭示不同因素在总体结构中的位置和关联,这也是辩证法关于整体和部分关系的必然要求。

“经济人”假设和“经济因素论”直接导致了主体的拜物教化和抽象化,助长了伪具体世界的生成和蔓延,“人似乎控制着一切,但实际上,他被某种外在的运动、节奏和时间所操控,被种种他无从知晓性质和内容的过程拖曳着。”[3]43科西克认为,“经济因素论”在本质上是一种还原论,这种理论遵循一种“只不过是”的逻辑,将世界丰富的内容化约为实体和要素,这不仅对认识复杂的社会现实毫无益处,还以拜物教化的现象遮蔽了事物的本质。“经济结构论”则从社会制度的总体结构出发,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达到了对社会现实深层本质的把握。

(二)社会环境决定论和历史天意论

在人类社会历史领域,社会环境决定论是一种常见的理论,该理论将社会存在化约为社会环境,把“人的客观方面变成了异化的客观性,变成了僵死的、无人性的客观性(变成了‘环境’和经济因素)”[1]92。在这个过程中,主体的能动性成为一种虚空和被贬抑的对象。这种理论显然忽略了环境是人创造的,忽略了正是人构造了社会现实。科西克认为,社会环境固然重要,离开它人就不能生存,但人可以通过改造环境的实践活动超越环境。社会环境决定论的问题在于将人类实践的前提条件固化、抽象化,这只会加重现代性的危机,令社会现实蜕变为一个客体系统。

在历史观问题上,科西克重点批判历史天意论。学界一般认为,维柯在《新科学》中确立了历史哲学的基本面貌,将人们的目光由自然引向历史,并告诉人们:历史是由人创造的、可以认识的,人不能违背历史规律。德国古典哲学延续了这一思路。康德把人类历史视为“大自然的一项隐蔽计划的实现”[11],将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注入到历史哲学中。黑格尔认为人类历史服从“理性的狡计”,将历史规律、必然性、历史目的视为历史哲学的核心。他坚信人们总是在追求和满足自己目的的同时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实现各个人和各民族无所知的历史目的,甚至认为“特殊的事物比起普通的事物来,大多显得微乎其微,没有多大价值:各个人是供牺牲的、被抛弃的”[12]。科西克对上述思辨的历史哲学传统持批判态度。在他看来,这种历史哲学是以忽视人类创造历史的能力为前提的,历史天意论虽然声称人们可以自由地创造历史,但暗示人类理性源于天意,也就是说人类活动的最终成功必须由一个神秘的形而上学结构来保证,“人们在历史中行动,但他们只是看上去像是在创造历史:历史是必然(天意计划,先定和谐)的实现,历史人物则是它的工具和操作臂。”[1]179科西克认为,人类理性并非天意赋予,而是人在实践活动中不断生成和发展出来的。他反对历史宿命论,认为正是它将人们变成历史的玩偶。他更愿意相信,“历史是一场真实的梦:它的结果,理性或非理性、自由或奴役、进步或蒙昧主义的胜利,从未在历史之外被预先决定,而只是处于历史及其事件当中。”[3]129为什么人们会听信形形色色的历史天意论呢?为什么人们要主动放弃自己的创造性,把自己降为天意的工具或代言人呢?科西克认为,除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需要,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即脆弱的人类个体对不朽精神的寻求。作为对象性的存在物,人总要进行对象化的活动,这就为神秘化提供了基础。个体作为“有死者”,生命脆弱,理性有限,人们把自己视为天意的代言人时,其实是寄希望于达到永恒和不朽,“寻找用以抵抗他自身实存的偶然性、非理性和脆弱性的保障”[1]185。当然,人们在这样做的同时也就陷入了神秘化。

(三)理性的异化与虚无主义的盛行

韦伯曾将理性区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认为前者对个体的生存形成了钳制;哈贝马斯则区分了系统和生活世界,认为系统对生活世界进行了殖民。科西克关注的问题是合理化如何变成排斥理性的力量。他首先将理性追溯至笛卡儿的个体理性,个体理性以原子化的个人为出发点,崇尚科学技术,其积极面在于反对一切权威和传统,消极面则是把“自我”视为直接给定的东西,这就必然导致人类现实被分为两个领域:“一是效率领域,即合理化的世界,资源与技术的世界;二是人的价值与意义领域,它在一种自相矛盾的时尚中变成了非理性领域。”[1]76科西克指出,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导致了这种分裂,除了社会革命这条道路外,还必须运用辩证理性来扬弃它。什么是辩证理性呢?科西克认为它有如下特点:第一,具有一种历史性;第二,沿着从现象到本质、从部分到整体的路径将进步视为一个可反转的辩证过程;第三,能够理性地构造现实,实现自由;第四,内含一种否定性。

工具理性的蔓延导致了良心的缺失,以及虚无主义的大行其道;反过来,良心的缺失又使工具理性更加偏离正道,“无良心的理性变成了功利主义的技术理性,精于计算、估算和算计。建立其上的文明是一种无理性的文明,人臣服于物及其技术逻辑之下。背弃理性的良心沦落为一种无助的内心渴望或善意的空虚。”[3]14-15道德责任感的缺失是当时东欧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机。人们倾向于“浑浑噩噩地‘为面包而面包’地活着,他们环绕四周看到的是,历史被压抑、记忆被封存、思想被禁锢、声音被窒息、犬儒主义流行、社会上充斥谎言”[13]。人们头脑被禁锢,开始倾向于麻木地接受现实;面对自由的丧失和人性的泯灭,他们变得异常冷漠,道德责任感降至冰点,并开始习惯于伪装和自欺欺人。外在的极权统治固然恐怖,但终有被推翻的一天;真正恐怖的是人性的道德冷漠和内心的恐惧,这足以让人们看不到希望。与韦伯等人强调价值理性不同,科西克更注重道德良心层面的东西,因为这是东欧那个“非常时代”人们必须关注的内容。

现代性的危机最终可以归结为人的精神危机和现代道德危机——虚无主义。现代人已经不再对区分真理与非真理、善与恶感兴趣。这是一个非本质之物胜过本质之物的时代,一个没有意义和真理的时代,一个普遍操控的系统通过技术手段把主体变为客体的时代。一句话,一个伪具体、伪科学、伪理性、伪历史的时代。现代性的危机在经济、政治、文化诸领域均有显现,走出危机的唯一方法就是摧毁这个伪具体的世界,建立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

三、结语

科西克的现代性批判理论明显带有东欧社会特定时代的烙印,从基本理路上看属于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从理论支撑背景上看吸取了马克思、海德格尔、韦伯、卢卡奇、马尔库塞等人的思想资源。科西克现代性批判理论的运演逻辑是:通过揭示社会现实的伪具体性,超克一切物化现象和拜物教,恢复主体能动的实践本性,建立人道化的社会主义社会。在具体论述中,科西克以“具体总体的辩证法”恢复了马克思理论的革命性和批判性,强调本质与现象、整体与部分、抽象与具体的辩证统一,并对经济因素决定论、历史天意论、社会环境决定论、存在主义主观论、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现象学、抽象实体论展开了批判。从上述批判中可以看出,科西克反对一切似自然性(似自主性)和外在力量对主体的强制。他一方面强调要用革命的实践改变社会,另一方面又十分重视辩证思维、哲学、艺术在破除伪具体世界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同时将现代性危机的根源归为社会的经济结构,形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张力。科西克对现代性危机的分析和批判并非仅仅适用于东欧,正如他在《现代性的危机——来自1968时代的评论与观察》一书美国版序言中分析的,“中东欧各国的危机不过是整个现代危机和主观主义释放的危机的一种表现,如果这一点是真的,那么就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中欧的情况也适用于其他国家,并同样影响着这些国家。”[3]Ⅹ

科西克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与卢卡奇等人开启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紧密相连,后者对艺术审美救赎功能的强调以及对技术(工具)理性的批判,直接在前者的理论中有所反映。正因如此,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理论的缺陷在科西克理论中也显露无遗。缺陷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希望寄托在艺术和哲学上,恰恰是软弱无力的表现。科西克虽然强调实践的改造作用,却对工人阶级的革命潜能充满疑虑。在他看来,当前全部阶级都陷入了危机,系统将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分而治之,“关于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团结和联盟的话被反复讲了千余遍,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洞的断言,但这不仅是因为它们仅仅表现为一个语词。相反,它们转变成一个空洞的语词是因为那种团结的内容发生了变化。”[3]25二是过分强调结构(本质),可能陷入另一种意义上的拜物教。科西克认为现代性的危机源于社会经济结构,这是正确的,但这种结构又是如何形成的呢?科西克批评“因素论”和“实体论”,认为它们将客体神化为一种绝对,忽略了主体,这种批评是正确的,但他关于本质和结构的论述似乎也有同样的问题——这是结构主义的一个理论通病。尽管如此,科西克毕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关于人与世界关系的新解读,深化了我们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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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明全〕

[中图分类号]B51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1-0013-06

[作者简介]王芹(1981-),女,湖北荆门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理论研究”(15BKS080)

[收稿日期]2015-07-08

中东欧思想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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