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母记

刘斌武

已是深秋。

西北道教圣地白云山道观走道上，王富乐与一背领老羊皮袄的陌生男子偶然相遇，奇怪的是他给王富乐打手势，作揖。其举动一下把他给愣住了，简直莫名其妙。

王富乐惊讶地说：“你，你这是怎么了？”陌生人说：“唉，是家事。”王富乐说：“什么事吗？”他说：“羞以出口，大叔，是我的老娘出走了。”王富乐好奇地又问道：“你老娘出走时间不长吧？”他神情疲惫地说：“唉，她老人家已经出走多年了，是我们这些不孝子女惹下了麻烦，这几年来到处打听，寻找，可至今连一点音信也没有啊。”

不知怎么，王富乐听后仿佛眼睛一亮，一边想起了什么，一边点了点头，也替陌生人唉声叹气。陌生男子诧异地说：“哦，怪了，我的左眼上山前跳了一阵，不知怎么又跳了起来？”王富乐接住话茬：“是吗？咱虽一面之见，依我看啊，凭你的诚心，说不准能找到亲人的。”王富乐一句话，像暖洋洋的太阳温暖了陌生男子的心窝，只见他眼眶里掉了泪，说：“大叔，你这是好意，是安慰我啊。那就接你的口福，早点把我老娘找到呐。”

王富乐问他：“你叫啥？”他说：“姓常，名连生，叫常连生。”王富乐说：“你家是哪里？”他说：“黄河对岸那边的，山西人。”王富乐又“嗯”了一声，十分同情地向他点了点头。

王富乐今年四十多岁了，看着陌生人的相貌，年龄比他小。王富乐是老家春种忙完了以后，托一个朋友在山西那边找了个活做，打了好几个月工。秋收季节到了，不能干了外边的耽误了家里的。于是，他就请了个假，回家要忙收秋。

这天，王富乐一大早从工地那边启程，坐车，坐船过了黄河。白云山道观就在黄河边的一架山头上，听说现在修缮的更好了，多年没有去了，他想去看看。所以，他带着简单的行囊，走上了黄河滩，望着白云山的山头上烟雾缭绕，虽然不逢会，仍然有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香客。王富乐今天心情好，顺着路上了一躺白云山。在山上的那鳞次栉比的庙宇里转了一阵子后，将要下山时遇到了那位陌生男子。

王富乐下了山后，转过了一道弯，又向黄河畔的另一山原的崎岖山路上绕行，再走上一段路，就有通往老家方向的公路。在那里可以乘上客车回家啊。黄土高原的深秋，秋色厚重地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浓浓的景观。山原下是奔腾的黄河，涛声回荡在山野田际。那个地方也够偏僻，每天只往返一两趟客车。王富乐担心误了坐车的时间，走得快。因为要走一段路后才可以坐车的，然后又要步走一段路，再到一个岔路口换车，才可以直接通往家乡的县城方向，山重水复来来往往的山路较为复杂。

王富乐走着，想着，刚才与那陌生人相遇的情景，后生寻人寻的真是好累，对他有些同情。这世上许多事奇奇怪怪，有时谁也想不到看不来的。他又长长地替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唉，人在事中迷呀。”

王富乐回过头朝后扫视了一眼，呵，离他比较远的模模糊糊的那个人不是他吗？是不是他也朝着这条路的方向走来。

走着，走着，王富乐的脚步有些缓慢了。他不时地转过头去看，哪个陌生人走的越来越近，模样越来越清晰了，哦，是他，他肩上背的不就是老羊皮袄吗？王富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回家的心情一下子变了，也像自己有什么心事，在默默地替那个陌生人叹息开了。唉，人家的娘也走了，你说他能不着急？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骨肉相连，毕竟亲着哩。

山原上下充满了诱人的秋香，充满神奇。走在后边的名叫连生那个陌生人，那从王富乐的神情言谈之中，有点儿朦朦胧胧的感应。究竟不知去那里寻找亲人的他，也就悄悄地跟了上来。

陌生人连生觉得遇到的这个人面善，随和，容易接近。他走近了，他和王福乐在一起边走边拉话。在两人的拉话中，他又详细地给王富乐叙说了家庭的情况：“家父过世，家有兄弟小妹，那几年日子穷，兄弟妯娌分家后媳妇们因老人的东西争不分明，吵嘴打架纠缠着母亲，急得老人家没招儿趁儿女不在时离家出走，踏上了一条颠簸不归的人生之路。”

王富乐一边点着头，一边认真地听着。

他还说：“娘走后几天里，总以为她去了妹妹家，谁也没理睬，没当回事儿。后来，妹妹来娘家不见了娘，才知道情况不对。家人一下着急了，四处寻找，杳无音信。娘离开老家已经好多年了，我沿黄河两岸跑了不少村庄，这里打听，那里查问，就无名尸体也挖了三四具，也没找到个下落。”

他还说：“我曾对白云山和周边庙宇的神灵，对天发过誓过寻不到活人，也要把娘的死灵找到，一定要有个着落，这样让儿女们的心里才踏实些。”

他问了王富乐：“大叔，你家在哪里？”

王富乐说：“在山背后，离家远远的，那地方叫陕北啊。”

他说：“你们那地方我没去过，不知有没有情况？”

王富乐只是“嗯、嗯”地应着他，没有推诿。

陌生人连生和王富乐相跟在了一起，王富乐不断地询问他娘的一些特征，似乎隐隐约约地知道些什么。他的心理活动连生不得而知，可他的言谈举动且让连生感到有些温馨。

一路上，陌生人连生心力交瘁，一旦见到路人就磕头查问，遇到庙宇就烧香祷告。为了他的事耽误了好长时间，有什么办法哩，和他想跟在了一起。不是没办法离开他，一走不就完了吗？可偏偏在王富乐有同情人的心里，被他的一举一动感染了，只好陪着他了。

路程较长。加之陌生人连生的事情，两人一路风尘地返回了王富乐的老家阳坡村。此时，夜，已经很深了。蔚蓝色的天空星星眨巴着眼睛，偶尔有一颗星星突然划过刺眼的闪亮一下。村上人大多睡了。回到了家里，王富乐叫醒老父亲，把客人安顿的住下了。

翌日晨，王富乐叮咛连生就在他家里住着，不要走。说是有关他家的事儿，他要去外边一趟的，估计时间不会长就回来。所以，连生只好听从他的吩咐，在王富乐的家里等候。王富乐要去那里？是邻村月亮湾。月亮湾和他们村阳坡同一条小河，同一道沟，相距有五六里路。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一直暗自嘀咕昨天怎么遇见这么个人，又是这么个事儿，他要跟着来，也同意着哩，那是自己心里倒还有个底哩，也不想把他一下子给推走的，可又不敢冒失地给他露个底儿。他们那附近的月亮弯村，有个老哑巴前几年收留了个女人，不知是不是他娘？如是？又担心坏了人家哑巴的家事。

可是，眼下人家的儿子自从母亲出走之后，到处寻母，心力交瘁。现在又远路风尘地来找人，着急成那个样子。王富乐想，人们平常说我爱管闲事，爱管就爱管吧。不过，老哑巴为人善良，这后生也看挺诚实的，是与不是？相隔了那么长时间，见一见面无妨大错，认一认如果是了，该有个圆满的结局;倘若不是，让人家后生别处去找他的娘罢。呵，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个难事，知情不帮那还是个人嘛？总之，左右的村子里，人们都知道月亮弯村的老哑巴家里收留了个女人。那女人的口音也是山西人，不就是他的娘吗？可自己又不敢妄加地肯定。

王富乐到了月亮弯村，来到了哑巴家。他小心地把哑巴叫在院外，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比画地给他说了。此时，哑巴对王富乐一脸的不高兴，怨恨起他了，眼睛瞪得牛眼大，东指一下西指一下，咿咿呀呀地喊叫了一阵，心意是他多管了闲事，给他惹什么麻烦事哩。王富乐看着他表情不愿意，又是一阵比画地耐心地说服他，哑巴的眼睛渐渐在变小，小声地咿咿呀呀。王富乐看着哑巴的心情有些转变，心里有些高兴。十个哑巴九个怪。其实哑巴精明得很，他心里明白雪地埋不住死人，何况是露水婆姨大活人，藏不住也隐瞒不了，迟早会有人找上门来。此时，哑巴的心里忐忑不安，又羞赧，又担心害怕。王富乐又给他比比画画，让他打消顾虑，黄河没有门，总有一出的。要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任何事总有一个说法，总有一个结果呐。

过去，老哑巴的家里穷，一直没娶上媳妇。那年，早春二月的一天，天刚麻麻亮。月亮弯村东头光棍汉哑巴趁早起来，去村口的井子上挑水，他悠游地挑着一担水走在返回家的路上。村上鸡鸣犬叫，又将迎来新的一日。当哑巴临上坡时，脚步有些放慢。猛然，一种奇怪的呻吟声传入耳际，哑巴站定，左右前后观察。嘿，却看见路旁土圪崂里黑乎乎的是一个什么东西蠕动着。他先是一惊，又一晃，肩上的担子失去了平衡，桶里的水向外溅出。此时，他的脚步一下乱了，人也差点摔倒在路上。哑巴的胆子大，他立马放下桶担，走近去瞧了。噢，是人，是个女人，呻吟着，打着冷战。寒夜露宿，天当被子地当床的。只见她头发蓬乱，约五十多岁开外，头枕布包，旁边搁着根枣木棍子。哑巴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她缓慢地转过头来，忽闪了一下眼睛，一个劲地颤抖着，哭不是哭，说不是说，伸了伸手，展了展腿，然后试着往起坐，又坐不起来，就向哑巴打了个手势，脸上挂满了泪花。

女人像是患了病，一个劲地弓躺在地上，一只手抱着肚子在呻吟着。

笼罩在月亮弯村的夜幕，逐渐地在退去。

面对陌生女人那个病怏怏的样子，哑巴一时没招，怎么办呀？于是，他慌慌张张地前后村奔走，咿咿呀呀，指手画脚，喊喊叫叫，分明将情况说给村人听，叫村里人去看。村人见后，问她，女人似听非听，眼睛也似睁非睁，语无伦次，一个劲地呻吟、抽泣、颤抖着。如此看来，这女人被病痛折磨的可厉害着呢。大伙不认识，议论着，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此时此刻，有人给哑巴出了个主意，叫他把她背回家去照料一下。好心的哑巴听了村人的建议，慈善地把女人背到了自家窑里。他还请来了村里医生，给女人看病。在哑巴照料了几天后，这个女人病愈了，可以坐立，可以下地走动了，她很是感激哑巴。之后，哑巴咿咿呀呀地打发她走，叫她离开他家。

而她呢？这几天来得到了哑巴的关照，看着哑巴是个忠厚善良人，又独身一人，她怎么也不想走，不愿意走了。就那么，取得哑巴同意以后，两个人求柴打火般地住在了一起，生活在了一起。后来，人们传说她是从黄河对岸，山西那儿逃荒过来的，是听她口音猜出了七八分。可她呀，从不对哑巴和村里人叙说自己的家事，想她心里一定有什么心事，或者难肠，不愿对外说起。哑巴真福分，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做梦也没想到半路上捡回了个老伴，真是千年修来的缘分。哑巴人缘好，村人祈福。而且，在这贫穷偏僻的山村里，人们把它当作天大的秘密，没有对外张扬，没有露出任何风声。

真巧，同年老哑巴有一次赶集，在大路旁遇见被人抛弃，放在纸箱里的一个女婴，小被裹着，放着奶粉、奶壶，出生年月的纸条。哑巴不忍心，就心疼地把女婴捡了回家。女人见了后也十分疼爱，精心地抚养了女孩。从此，哑巴家就平平安安地过起了庄户人的光景。人们暗暗地为他们半路组合的那个家庭庆幸，说这是上天赐给好心人哑巴的福气。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是哑巴的慈善心肠得到的善报。待他到了年老体迈的晚年时，还有个女儿照看哩。

月亮弯村的地形就好像一个半月，掉在了那村子里。村庄因地形而名。村中央有一股山泉，从几米高的石旮旯流了出来。泉水潺潺，冬暖夏凉秋温，清澈甘甜。村庄的周围长满了枣树，对面的山峁洼上是四季常青的柏树，沟里的柳树绿了，黄了，风景如画。独特的山村美景，吸引了外地画家来写生。作品发表在国内外的报纸杂志上，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传扬的有了名气。有外商来说这里的水好，是一大宝贵的资源，可以办酒厂，办矿泉水厂什么的这厂那厂子的。其中，有位画家给老哑巴家，满腔热忱地画了一张全家福，挂在窑壁上。画家给哑巴的女儿取名未未，希望将来美好。

中午，王富乐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哑巴被王富乐说服后，心中尽管有些不悦，但也跟着他来了。

王富乐把连生叫到一边，将此事一一告诉了他。连生感到意外，眼眶里掉出了热泪，激动！他跪在地上给王富乐又是磕头，又是感谢。又对哑巴也是那重复的动作，连生认了哑巴，哑巴依然挂着一脸云雾。王富乐反复给连生和哑巴做工作，而后，哑巴带着王富乐、连生去了月亮弯村。

老哑巴的家中，他妻子正给女儿未未剪纸呢，剪的是蓝天白云大山黄河木船船工，精巧而逼真，栩栩如生。娘给女儿讲得绘声绘色，女儿也听看地入迷入神。

女儿说：“妈妈，山外的那个地方，真好呀。”

娘说：“就是好啊，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上你去看。”

“真的吗？”

“真的，等你长大后，妈妈一定带你去看那里的好山好水。”

“妈妈，你是我的好妈妈。”

“好乖乖，你要好好念书识字，有了文化以后用处大哩。你看娘以前没有念过书，双手画不下一个八字呀。”

“你为什么不念书？”

“家里穷，供不起。”

“哦，妈，我听你的话。”

娘对女儿亲热地说：“未未，你真是娘的心肝宝贝。等你长大成人了，我和你爸以后就有个指靠了啊。”

女儿未未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娘和父亲从没有告诉她的真实情况。在她的心里，娘就是她的亲娘，父亲就是她的亲父。未未上前把娘亲吻了一口，说：“妈，你和爸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啊。我长大了，给你们买好吃的，好穿的。”

母女俩说这道那，无比幸福地陶醉在清静、纯朴、亲密的气氛中。

当王富乐、哑巴、连生进了家，连生一眼就看见坐在炕上的女人就是多年未见的亲人——妈妈。此时，他什么也不顾地大喊了一声：“娘——娘——我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声，让坐在炕上的女人一下也惊呆了。简直像晴天里响雷惊天动地，多少年过去了，她没有听到那么熟悉的久违的声音了。只是常常萦绕在梦里的老家，看到过儿女子孙们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了，她醒来后不知内心里有多么的思念，不知落了多少伤心的泪水。

“娘，是我，你儿子连生，好几年不见了呐。你让我，我们找你，找的好苦啊，娘——我的娘啊——”

呆坐在炕上女人在震惊中有所醒悟，也认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你是连——连生？儿啊？！”女人一边看，一边说，颤抖地急忙地下了炕。

连生扑上前，一下子双手抱住娘，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娘呀，是儿女们不孝，让……你老人家受气了，受苦了！多少年了，我们到处找啊找啊，找不到你。儿子今天终于找到了！”

他在娘的怀里，大声地哭开了。

此时此刻，女人犹豫了，回头看了一眼哑巴和女儿未未，又发呆了一会儿。一下又猛然地推开了连生，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地说：“你走开！你不是我的儿子。你走……你马上离开这里，这里没有你留恋的，你走吧！”

面对娘的反常表现，连生发瞢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娘现在有病了啊？

小女儿未未一下子惊慌地冲上去推了几下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大声地喊叫着，叫他走开！而后抱住女人的大腿哭喊：“她是我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如此场面对一个涉世很浅的女孩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女人呆呆地靠在炕塄一旁，哭泣声时大时小，仿佛根本不由自己似的。她的心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要倾诉，可又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一时说不出来;她看着儿子连生梦幻般地出现在了面前，一会儿看着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哑巴，一会儿看着被狠心的父母抛弃在大路口的女孩未未，世道沧桑，人生坎坷，就像有人在她那悲痛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疼痛难忍的简直就要发疯了的样子。

来人突然打破了哑巴家平静的生活。

人啊，像草木一样三春温暖，冬天寒冷肃杀，起死回生。女人坐在炕头上呆呆地张望着天窗，泪眼模糊，仿佛一眼望穿了那遥远的黄河畔——故乡，那里有她熟悉的山、熟悉的水与熟悉的人。人生的命运如同风云变幻莫测。人的生命有时候脆弱，有时候顽强，但只要有生存欲望，就有生存的空间。穷家难舍，狗窝难离。可是，她离开了，走开了，背井离乡了，把家放弃了！

秋蝉在哑巴家院畔的槐树上叫喊着。连生千里寻母，竟然遇到了尴尬，僵局，无奈之下的他灰溜溜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了窑洞，抱着头坐在了哑巴家硷畔上，忏悔的心里翻江倒海，眼泪如柱。

连生见到了娘，想起家中的往事，想起他家老辈子人挣下的那些宝贝疙瘩——什么银圆、元宝的东西，也就恨死了它们啊。他曾听父亲说过，祖父年轻时是个小商贩，挑着货郎担做着小本生意，出去以后有时几天不回家的，走时祖母给他烙些干饼子，路途中饿了啃啃，渴了村上人家要口水或者井上解渴一下。日积月累，祖父的小本生意不错，又省吃俭用攒了些银圆、元宝。在祖父活着的时候，世道慌乱，瞒着家人偷偷地把哪些东西藏了。祖父离世时，将此事告知了父亲。后来，村人传说他家里藏着硬头货，在他祖父和父亲手上没有花销出去。这样的事，一直封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听说“文革”时造反派在谷场里斗批他父亲，父亲死活不说，只是不时地朝他家的对面山峁上自留地那边张望一下，那儿有他家一棵老碗口粗的枣树。有造反派迟疑，这人真可怪啊，他看什么看呢？猜测着那里是否藏有什么秘密，老枣树下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而后领人上去，结果刨出来一堆宝贝东西。

连生的父亲尾追在后，发疯般地跑上去抢了几个“袁大头”与“老人头”，又发疯般地跑下了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家，交给他的母亲，叫她偷偷地藏了。

随后，几个造反派追到他家斥责道：“姓常的，你是不是疯了，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快把你抢走的东西拿出来！”

他父亲说：“我没有疯，也不管是什么形势，那些东西是我家老辈子人挣下得，你们凭什么晴天白日，刨走别人家东西？”

造反派喊叫：“这些东西是要充公的。”

他父亲答：“你们不劳而获，怎就抢别人的东西呀。”

“你不听话，我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

“什么革命行动？那是屁话，我才不怕哩！”

“你放肆，诬蔑大好形势，反革命！你这小商贩的后代，狗崽子，竟然这么猖狂？”

他父亲也不示弱，大声喊着：“我就这么猖狂，你们不是人，是狗崽子，看你们能把我老汉一口吞的吃了！”

这样相互僵持着，吵嚷了一阵子。一个造反派找来绳子，就要捆绑连生的父亲。

老人怒吼：“你们要那东西，不是刨了吗？我拿走的就不给你们！要东西没有，要命，我有一条！就让你们看一看呀……你们是王八蛋，不讲理……”

老人喊着，叫着，一头撞在院子里的墙头上。顿时，血流满面。

俗语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他父亲也就晕了过去，已经是气息奄奄。面对现状，人命关天，大事不妙，他们没在追要，几个人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倔强的老人家，用一条命换得了几个宝贝疙瘩啊。

多少年过去了。连生娘心里知道，如今这个现实状况，是儿媳妇们又因它把老人逼得远离家乡，改嫁他人的路子。

她在老家有儿有女，连生是老二，有大儿子连宝，三儿子连运，女儿莲花和莲叶。现已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自从老伴去世后，是她把他们拉扯长大成家立业的。大儿子连宝结婚时，娘拿出了两个元宝，那时候困难就解决了大事。二儿子连生结婚时，娘也拿出了两个银圆，两个元宝，那时候依然困难，可形势发展，彩礼和过婚事的条件有些高了。三儿子连运结婚时，还是困难时期，办婚事和彩礼的条件更是高了，娘拿出了三个银圆，四个元宝。女儿出嫁时娘把剩余的两个银圆，两个元宝分别给了她们姐妹俩。

后来啊，大儿子连宝的儿子——她的孙子结婚时，大媳妇竟然向老娘讨账，说他们结婚时花的少，娘又疼爱孙子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对金手镯，一吊铜钱给了她。没过多久一下惹起了二媳妇、三媳妇的眼红，便向老娘讨要。她对儿媳妇说，家里仅有的那点东西也给了长孙，东西都给你们了，没有了。儿媳妇说，你只管你的大孙子，就不管其他孙女们了？她们不相信家底状况，积怨成恨，对老娘指桑骂槐，闹的婆媳不和儿子与媳妇不和、兄弟妯娌之间不和。而且后来更加厉害，摔盆子击碗，闹的她整天价起来以泪洗面坐立不安无处躲避。被逼无奈之下，趁着家里人不在时，她就偷偷地出走了，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家中的这些事儿，连生知道，母亲知道，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面对尴尬场面，王富乐也感觉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难堪。可他毕竟是个有心人，精明人，不管怎样，还是为人为到底，帮人帮到底。他耐心地继续周旋着，一定要拨开迷雾，让他们母子有一个圆满的局面！

王富乐在地上来回踱步，对着坐在炕上发呆的哑巴婆姨，婉转地笑着说：“嫂子，你看那个后生，究竟是不是你儿子呀？”

哑巴婆姨表情冷淡地说：“兄弟，是我认错人了，他不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没有……没有儿女的。”

王富乐说：“好嫂子哩，你的为人村里人知道，平时是那么的善良，与人相处和和睦睦的。你不能撒谎，不能想变就变，是就是，怎能不是吗？再说啊，就是有个天大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啊。”

女儿未未发恨地瞪大眼睛说：“我妈说不是就不是的。你还是我的叔叔，平时我们家把你当好人哩，出外打工没几天一下子就变成坏人了，怎把个陌生人引来硬让我妈认儿子呢？你这是胡说八道，简直不像样子！”

王富乐苦笑道：“娃呀，你年龄小，你不懂呢，这是大人们的事。”

未未的眉头皱了皱，努起嘴喊：“什么我不懂？什么你们大人的事？你走！儿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吗？你把他带走吧！走得远远的！我可不想看见他了！”

哑巴婆姨此时此刻的心有些动了，连生是儿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她拍了几下女儿未未的肩膀，劝道：“好乖乖，你要尊敬叔叔哩，不要耍小娃娃脾气。他也是——”

女儿站在地上跳了一下，打断娘的话：“他也是什么？就这么，我就这么样！”

站在灶疙崂一脸愁云的哑巴看着婆姨和女儿的举动，走到了炕头，顺势摸了摸女儿的头，咿咿呀呀，打着手势叫女儿不要添乱。女儿依然不听，满脸恼怒。此时，哑巴婆姨又哭开了。

王富乐走出了门，走到连生跟前，连生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王富乐说：“连生，咱俩本来是人生面不熟的，这两天的相遇，我很同情你呀。你想一想啊，你娘离开家好几个年头了，她是被你们逼走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谁想走这条路？你要放冷静，你娘是忧是喜她心里有底。人啊，岂非草木，心里有个转弯的过程哩。”

连生哭着脸说：“我听叔的话，不是你白云山道观上的神情言谈引起我的注意，现在还不知道在那里找人呢。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王富乐说：“依我看呀，你这事八九不离十（实）。等你娘慢慢地冷静下来，你要好好地赔礼道歉，多拉拉你们家里的好情况，让你娘的心情好一些吧。”

连生点了点头：“哦，我听你的，一定听你的话，”

王富乐说：“七十年代，那时候贫困，我知道方圆周围有几个外地逃难的老人，病死了，埋在了远乡异地。后来，有的被家人找回去了，有的还是孤魂野鬼，没有个着落。”

连生听着，点着头。

王富乐说：“你家不就是为了那么点东西，逼你娘一个人离开了家门，孤单无助的病在路上。还倒好，你娘是不幸中的万幸，遇上了好人哑巴，把她背回家看医生，伺候，感动了你娘。你娘勤快利索，做饭，洗衣服，打草喂猪，家务活在行。与村人相处和气，友好着哩。”

王富乐接着说;“现在，她这里也住得挺好的，你要认了。你妈现在有难处，她不愿意离开这个和睦的家庭。哑巴你叔勤劳善良，又抚养了个女孩，你看那女儿多么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连生听了王富乐的一席话，尽管心里有些难为，可被王富乐的善意，哑巴的所作所为感动。他说：“听了此事的原委，我感谢善良的哑巴叔，不是他呀，我娘也可能变成了孤魂野鬼，活不到今天这个样子。”

王富乐点了点头说：“就是呀。你必须认了哑巴这个干大（爸），认了未未这个干妹子。”

连生说：“叔，我认，我一定认的。”

名人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哑巴的家庭乱了。女儿未未羞恨恨地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在王富乐反复耐心地劝解下，哑巴和女人开始交流着，家中的气氛有所缓和。

王富乐又把连生引回了哑巴家。

连生双手鞠躬似地感谢哑巴：“叔叔，你是好人，你是我的干大，恩重如山，来生再世忘不了你。”

哑巴看着连生的一举一动，是在体谅连生的心情，脸上的愁云逐渐退去。反过来，连生长跪在地向他娘，反复地道歉，娘看着儿子热泪盈眶，依然不语。

王富乐对连生娘说：“嫂子，你应该高兴，你看我爱管事，可管了一辈子闲事，尽管那些事儿有好有坏，毕竟是为了人们，给他们做了善事，大好事。无论如何，今天竟然让你们母子相见了。你要知道，你的儿女们为了找你，也是花费了多少的时间，多少的精力，多少的苦痛啊？你们毕竟是亲生母子，有着舐犊之情……”

女人拿着手帕揩了揩眼泪，仍是不语。王富乐扶连生站起来，可他一个劲地哭说，祷告。娘不说话，他也不往起站。

王富乐说：“嫂子，你尽管受委屈了，心里一定有话要说，你就布袋里倒南瓜，全给咱兜了出来，说吧，别装在肚里了，那样憋得难受。”

连生祷告：“娘，娘，你就打我骂我呀，不管怎么，等上我们这些不孝子女了，可你要原谅呀——”

娘看着长跪在地的儿子，忧伤的记忆闪现在脑海。自离开家门以后，一路辛酸坎坷。特别是她病痛、饥寒交迫的、孤单地躺倒在月亮弯村路口的那个夜晚，多么苦痛，多么害怕。特别是那猫头鹰的怪叫声像刀一般刻在了心上，只有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辛酸的往事，苦痛，有多少掏心窝子里的话想说，登时一下又道不出来。人生往昔，家事如麻。不过，儿女毕竟是父母身上肉，疼呀。

好长时间，女人泪眼模糊，一言不发，一直呆呆地坐在炕头上。在王富乐的反复劝说和连生的多次祷告下，女人终于颤抖地对王富乐说：“富乐兄弟，你们那里相遇的？”

王富乐笑着说：“嫂子，我和连生是在黄河畔的白云山道观上碰见的。”

女人说：“感谢你，兄弟，黄河畔那趟白云山，你没白上，为别人的事你操了心，才有了我们娘俩的相见，你是个大好人呐。”

然后她对儿子说：“连生儿呀，苍天，苍天照应，咱娘俩遇上了好心人啊。”

女人说话了，哑巴心里有了底，是她认了远路来的亲人。哑巴出去搂了柴，咿咿呀呀，打手势叫她做饭。女人下炕后把儿子拉起，母子俩拥抱在一起，此时那种久违了的亲情，尽在不言之中。这人世间的亲情、友情、酸甜苦辣悲喜交加交织在一起。王富乐站在一旁，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连生看着娘，听着娘的话，脸上也露出带泪的笑脸。

太阳快要从西山上落下去了，那红一块紫一块的霞光，在微弱而稀疏的云彩里闪现，像要燃烧似的染红了大山、村庄。夕阳唱晚，生命复始。窗户纸忽而闪亮，忽而又暗淡下来。

未未下午放学回家了，当她看见陌生人连生还没有走，就把书包甩在了炕上，上去发狠地踢了连生一脚，使劲地往窑外推他，恼恨地喊叫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还没有走呀，害得我今天心里慌乱，老师上课听不进去，布置下的作业完成不了。你走，你滚开！滚得远远的！”

娘上前把她拉了一把，叫她听话，这是大人的事。可她反过来把娘拉扯了几下，生气地说：“什么大人的事？妈妈，你为什么要留住他啊，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娘说：“孩子，你还小啊！他、他是你的哥哥哩。”

未未眼睛一瞪，害羞地说：“你尽瞎说呢，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还有个哥哥呐。”娘说：“是呀，娘是从来没有告诉你的，不想给你说的。”

未未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呢？”

娘说：“说来话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哩。你以后慢慢地会知道的，理解的。”

小女儿未未在两位老人的精心呵护下，过着天真烂漫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她只知道她的这个家庭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是一个纯洁而美好的家。一个幸福的家庭突然出现了不和谐的符号，对她这个幼稚的心灵那是莫大的冲撞、打击。对此，未未怎么也理解不了大人的心理。她说：“你要是认了他这个儿子，我就不是你的女儿，我走！”未未说后，含着泪恨恨地把门摔了一下，出了门，竟然走了。

哑巴看着女儿未未的举动，心里很是同情。未未恼了，走了。哑巴指手画脚，咿咿呀呀地喊叫着跑了出去。未未眼泪连连，只是她与陌生的来人融合不在一起，一时的恼火，难以化解。听到她爸的喊叫声，连个头也不回，心里难以承受的她走那里去，自己也不知道。哑巴在后边追了去，王富乐也跟在了后边，他要给女孩子好好地说一说连生家的往事。

连生问母亲：“这个女孩子是哑巴亲生的吗？”

娘说：“哑巴一辈子没有结婚，是个光棍汉。这个女孩的命运也不好，在她从亲娘身上掉下来后，就被狠心的父母抛弃了，丢在了山野的路口上。是哑巴你叔把她捡回来的，我们俩把她抚养了。她还小，不太懂事的，你不要计较，要原谅她啊。”

连生说：“娘，原来是那么回事，她也是个可怜人。”

娘说：“是的。”

连生上前祷告着他娘：“娘，你跟儿子回老家吧，我求你老人家了啊。”

此时此刻，女人又一次推开自己的儿子：“连生，你走吧！你看未未多伤心，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哑巴你叔救了我，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来见了也好，我不忍心让这个家庭再破碎了，反正我不想回去了，那里黄土不埋人？你回去，就说没找到你娘，她走了，死了，在人世上消失了！”

连生哑语，眼泪汪汪。女人说后晕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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