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湾
2016-02-26张虹
张虹
三湾是个美丽的地方。三道大湾将山谷折腾得蜿蜒曲折,神秘非常。
玉芳第一次来到三湾就喜欢这个地方了。她喜欢三湾山环水绕的地势——一条清凌凌的河,曲曲弯弯在山间绕来绕去,那种山环水绕的气势正好符合玉芳心里的梦想。河名字也好听,叫作黄洋河。一片片的梯田,长满苞谷和红薯。玉芳站在山崖上,看着那玉带般的河流,欢喜得呀呀叫唤。她姐姐却过来扯她的衣襟,说你醒醒吧,还在这里呀呀呢。这地方穷啊,你看这坡,陡得山羊都爬不上去。你看这地,瘦得只能长些板栗树、桐树一类的杂木。再说唐家,老头子那么大年纪,老婆子卧病在床,一个小姑子远嫁,你嫁过来怎么生活呀?
玉芳说,咦,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就看不上呢?有山有水就是福地,只要手脚勤快,就一定能把日子过好。再说,我嫁的是唐玉龙。我喜欢唐玉龙。
姐姐说,反正我不同意。我是代表父母来的,我不同意,你就休想结婚。你看见有几个人反抗父母意见有好下场的。
玉芳当然不会被姐姐的态度吓到。她跟玉龙是自由恋爱。三年前,他们都在东莞的表带厂打工。玉龙是师傅,她是新招的工人。师傅带徒弟,顺理成章带出了感情。就在他们的爱情将要瓜熟蒂落的时候,玉龙家里出了状况——他的母亲在山上放羊,被两头打架的山羊撞下山坡,摔断了双腿,瘫在床上了。玉龙说,我必须回老家去,很可能再也不能出来了。玉芳没说什么。玉芳用行动做了回答。她向厂方递了辞工申请,跑到火车站买了车票,跟着唐玉龙回老家了。他们的老家虽然都是陕西南部,但南部的汉中和安康差别太大了,那是平原和山区的差别。那更是观念的差别——天府之国的人对山里人的俯视。玉芳的姐姐就认为,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门亲是根本结不成的。
玉芳却铁了心要嫁,当晚就住下不走了。姐姐苦劝不听,负气而回。
玉芳在三湾住过几天,才知道生活是多么严峻。那夜,她跟玉龙正在缠绵,忽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哞哞的牛叫,惊得她差点儿跳起来。夜深人静,那叫声穿透肺腑,让人心惊肉跳。唐玉龙按住她不让她声张。唐玉龙说,最近偷牛贼特别猖獗,邻家的牛连续被偷了,所以大把牛拴在床腿上。你要知道,山里人广种薄收,土地条件不好,耕牛就是命根子。
玉芳禁了声,一会儿又忍不住悄声问:那你家三头牛呢,都拴在床腿上吗?还有那头小牛犊子呢,也拴在床腿上吗?
玉龙说是的。
那牛半夜还要吃草呢!你大和妈怎么睡啊?你妈还病着。
玉龙说没办法。山里人的日子就是这样。
玉龙翻身坐起,说,你看,我家的日子就是这么恓惶。咱们反正还没有办证,你后悔还来得及。
玉芳的回答是给了他一个长吻。那个吻差点没把玉龙憋死,令他终生难忘。
不管爱情多么甜美,这一夜玉芳还是没有睡好。她总在想老母牛和牛犊子以及那两头凶猛的黑犍牛拴在床腿上的情景。她想,三头壮牛一头小牛犊和两个老人挤在一间屋子,两个老人的睡房不就是变相的牛圈吗?
第二天早晨,玉芳看见玉龙的父亲唐义成,就是满心的崇敬。唐义成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都是五点起床,忙一天的营生。玉芳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洒扫庭除完毕,给水缸挑满了水,把老伴的药都熬好,而且把一家人的早饭都做熟了。玉芳带着崇敬,小心翼翼问候道:叔叔,昨晚你们睡得好吗?
好。唐义成说。
唐义成很瘦。是那种常年劳苦之人的精瘦。脸上颧骨凸起,眼睛凹进眼眶,脸颊也深陷着,整个脸像绷了张粗糙的树皮。身上的排骨清晰可见。两条腿就像两根棍子,两只手是树根的模样,伸出来挺吓人的。只是神气里有种见多识广的沉静和忧郁。这得益于他的经历。他在广东湛江海军基地当过六年兵,官至班长。复员后回到三湾,政府也曾给他安排过工作——木材检查站站长。那年头,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到山乡,穷急了的乡亲们偷伐几根木头运出山外卖掉换油盐。他的任务,就是逮住他们,没收他们的木头,然后扭送他们到政府机关受训。这差事他干了三天就辞了。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受不了他们眼里那乞求的目光,更受不了他们含泪离去时那无奈而绝望的眼神。公社书记说,这可是个公家的饭碗,你丢了别后悔。他说不后悔,我到土巴里刨食吃心里踏实。老人的故事加深了玉芳心里的崇敬感。玉芳崇敬他还有些别的理由。比如,他对玉龙母亲水云的爱。那爱不是年轻人嘴里的爱。那爱看得见也能触摸得到——老伴儿的衣裳,他是一定要亲手洗的;老伴儿的药,他是一定要亲自熬亲自喂的;老伴儿拉撒在床上的脏东西,他是一定要亲手洗净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暴晒的。玉芳有几次试图代劳,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再比如,玉龙的母亲去县城看医生,下山的一段路都是他背着她。玉龙要背母亲,父亲却不允。玉龙抗议说,我起码比您力气大些吧!他笑笑,不予回答。末了,还是自己一步步背着老伴儿下山。再比如,他俭省到地上掉个馍渣都要捡来吃了,但是给老伴儿看病,千元万元的医疗费,他连眼也不眨。为了给玉龙母亲治病,短短几天,两头黑犍牛先后被人牵走。黑犍牛离家那天,玉芳看见他眼角噙满泪水,看见他一步步地跟着牛贩子走下山,直到天黑定才回来。
玉芳在唐家住过一阵子,义无反顾跟唐玉龙到镇政府领了结婚证。领证之前她回过一趟汉中,向爸妈仔细陈述她选择唐玉龙的理由。她特别说到唐玉龙的父亲母亲,说他们是她见过的最值得敬重的老人,说那个家的确很穷,但有种温暖的东西令她着迷,她必须要跟那家人生活在一起。但她没能说服家人。爸妈的回答是:权当我们没养过你这个女儿。也就是说,为了玉龙,她跟娘家人决裂了。
正因为如此,唐玉龙把玉芳看作手心里的宝。新婚之夜,热闹散尽,两个人坐在雪白的蚊帐里,玉龙却不急着缠绵。他痴痴地望着他的新娘说,天呀,你怎么这么好看啊。我过去怎么没有发现,你笑起来还有俩酒窝;我过去怎么没有发现,你的眼睛这么水灵,就像咱们房后边的山泉;我过去怎么没有发现,你的头发丝一样柔顺;我过去怎么没有发现,你的心肠这样绵软。天呀,仙女就是这样的吧?我唐玉龙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呀,能够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玉芳娇羞无限。玉芳依偎在他的胳肢窝里,说,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我保证从今以后让这个家充满欢声笑语。
玉芳说到做到。汉水之滨的娇娇女,天生快乐脾性,每天一睁眼,不笑不开口。她又嘴巴甜,大呀妈呀叫得不绝于耳,连唐义成那张绷了半辈子的脸都像九月菊花那样绽开了。乡亲邻里都说玉龙娶了个好媳妇。那时候,打工狂潮正席卷着共和国的每一个角落。三湾这边,年轻人几乎走光了,村子里只有老弱病残留守。唐家娶回这么个光鲜媳妇,无异于给三湾地面捧回个太阳。村里的人,有事没事都到唐家串门子。没有任何意思,就想听听玉芳甜甜地叫他们一声叔叔或婶子。玉芳呢,也不吝惜。谁上门都脆生生招呼,热情地端茶倒水拿板凳。一时间,唐家就像赶集般热闹。玉龙在东莞打工且在那里安了家的姐姐回家看望父母,临走时拉着玉芳的手说,有了你,我从此再不用牵肠挂肚了。又对弟弟玉龙说,娶个好媳妇,幸福三代人。不,现在是幸福全村人。玉龙,你给咱唐家立功了,也给三湾立功了。
玉芳知道,盛名之下,要付出加倍的辛苦。农家的媳妇可不是容易做的。因为婆婆的病,唐家总是缺钱,玉龙婚后第三天就到工地干活去了。他拜了师傅学开挖掘机,时时刻刻要听从师傅召唤。师傅到县里他就跟到县里,师傅到市里他就跟到市里,一点自由都没有。玉芳就挑起了他扔下的所有活儿。砍柴是头一桩苦活儿。三湾这边,因为山上多滑僵石,没有成林的树木,荆棘和灌木杂树是山里人主要的燃料。玉芳每天都要上山砍柴。开头没有经验,砍柴时总是被荆棘划拉得满手血口子。有一次,好容易把成捆的柴禾弄到路边,一不小心,柴捆子骨碌碌滚到了山底。玉芳哭了。那是她第一次无奈的哭泣。但是哭罢了,还得一步步走下山去,把柴禾背上来。
这就是山里的日子,枯寂而又辛劳。每一天睁开眼,手脚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放羊是又一宗苦差事。羊这种牲灵无论在人们的口头上还是在书本里,都非常浪漫,但实际上放羊苦不堪言。首先,羊喜欢漫山遍野乱窜。三湾到处是石头山,到处是悬崖峭壁。玉芳穿了登山鞋跟着羊群满山架岭奔跑,一路上不是被羊绊倒就是不小心一脚没踩好摔倒,回到家里歇下来才感觉满身生疼。第二天,她总结经验,不再穿登山鞋而是在厚袜子上套双草鞋,这样,摔跤的次数就少多了。而且,她发现羊也是有领头的。她就紧紧控制住那只头羊。这样,就省事多了。尽管如此,还是非常辛苦。那天,她站在三湾最高的山巅上,对着她的羊群说道:那些写书的人一定没有放过羊,所以才把羊儿写得那么温顺那么美。那些拍电影的人肯定也没有放过羊,所以才把放羊的事儿拍得那么浪漫。事实上,你们是世界上最最调皮捣蛋的东西。放羊是世界上最最辛苦的事儿。当然,羊儿啊,你们也是最最可爱的东西。我爱你们。
玉芳的羊群的确可爱。它们是一些褐色的小精灵,大耳朵,长脸,凸眼,满眼无辜,让人不忍对视。它们乖乖吃草的时候,玉芳就坐在石头上欣赏。还不时跑过去抱起一个羊羔羔亲亲它们。那些小羊羔实在太可爱了,它们是玉芳心里的小天使,她对它们看不够,爱不够。那些日子,玉龙从工地上回来,她就跟他说她的羊——玉龙怎么怎么霸道,玉燕怎么怎么温顺,玉兔怎么怎么调皮,玉狐怎么怎么狡诈等等。玉龙说,你怎么给羊儿取了我的名字?玉芳说喜欢呗,叫着它就像叫着你一样,心里踏实。玉龙说你该把那只黑乎乎的羊羔羔叫作小玉龙。你要给我生个小玉龙。我们家三代独苗,就盼您生儿子哩。玉芳不说话。玉芳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玉龙立即就明白了。玉龙说,你真是块肥地,结婚才一年就有了。玉龙有些担心,怀了孕,再翻坡架岭去放羊岂不是很危险吗?我告诉大,你们俩换一换,他去放羊,你干地里的活儿。玉芳说,千万不要。我满山架岭跑,胎儿才健康呢。若他经不起颠簸流了产,那他就不是咱三湾人的娃娃。三湾人的娃娃应该经得起任何颠簸任何风雨。再说,怎么能让大去放羊?大担着照顾妈的责任呢,妈是一刻也离不开大的。你没看见大在地里干活,每隔半小时就要跑回来看看妈。说真的,他们的爱情可真感人啊。
玉龙叹了口气。玉龙说,农民还谈什么爱情。活着就不错了。
玉芳说,你说得不对。大和妈就有爱情。你没见他们的眼神,相望时总是纠缠在一起,太感人了。要是我们活到这个年纪,还能这么相爱,我就心满意足了。
玉龙说争取吧。
玉芳说,你为什么这么勉强?我要你保证。
玉龙说,大和妈一辈子相爱,那是有环境条件的。妈一辈子没有出过三湾,她的生命里只有大一个男人。
玉芳就来揪玉龙的耳朵,说你这是哪家的理论?想给自己花心找理由啊。难道见过世面的男女就没法保持纯洁的爱情吗?比如我们,到过广州、深圳那样的大城市,在东莞那样开放的地方打过工,不是也相爱了吗?
玉龙挣开她的手,说道,你难道不承认,外边的花花世界,诱惑还是很大的!你敢说自己的内心不向往外边的精彩?你就甘心在三湾同猪呀牛呀羊呀打一辈子交道!
玉芳说,你还别说,我真地喜欢现在的生活。外边虽然精彩,但那种漂泊的感觉很难受,现在虽然苦些,心里却很踏实。种下蔬菜庄稼,看着它们发芽开花结果,那种幸福感是无法比拟的。
这回轮到玉龙揪玉芳的耳朵了。玉龙揪着玉芳的耳朵说,嘴里不说心里话,昨晚梦里还在说中英街呢!现在却这样高大上了。
玉芳说,怀念过去是很自然的呀。毕竟我们大把的青春撂在那边了啊。
这么闹着,玉芳忽然想起上午发下的面该起来了,立时放手,去看案板上的面团。
玉龙特别喜欢吃玉芳蒸的花卷。每次回家,玉芳都要给他蒸一些。吃了不算,还要带很多到工地上让大伙儿分享。何况他这次是回家过中秋节。玉芳更是得精心制作最上乘的花卷款待他,当然也要款待家人和乡邻。
盆里的面团发得像朵花。玉芳高兴得哼着小曲儿,将面团挖出来反复的揉,又细细的擀薄,再铺一层厚厚的葱花、猪油、芝麻、核桃、花生、盐和在一起的馅,紧紧卷住,然后切成剂子,再轻轻一转,一个个花卷就摆在了笼里。接下来就要大火蒸了。烧火是玉龙的专长。玉芳很喜欢欣赏火苗舔在玉龙脸上的感觉——火焰会让玉龙那黑黑的脸庞放出油油的红光;火焰会在玉龙明亮的眸子里跳跃;火焰会让他们两个兴奋异常。
玉芳的理想就是这样:她在锅台前忙活,玉龙坐在灶门前烧火。两个人共同为一顿美食操劳,然后坐在桌前与一家人分享。
可惜的是,她的理想不容易实现。虽然,玉龙打工的地方并不远,却也逢年过节才能回来。玉芳知道,这年头,全中国乡村的姐妹都和她一样,为着最最朴素的生活理想饱受煎熬。
揭开蒸笼的感觉是最为美妙的——刚揭开蒸笼的花卷就像一个个咧着嘴笑的娃娃,好看极了,而且,刚出笼的花卷又暄又软,特别好吃。每次蒸花卷,揭开蒸笼,第一个肯定要给玉龙这个馋嘴猫,因为玉龙就坐在锅台后边烧火,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接着,要迅速给婆婆送一个去。玉芳将给婆婆的花卷装在一个蓝花盘子里,这样,那花卷就像开在枝丫上的一朵白色花,油润可爱。
常年卧床的婆婆看见玉芳送花卷进来,赶紧往上靠了靠,伸手拿花卷时,眼里就汪了一包泪水。
婆婆说,都是妈拖累你,看把你苦成啥了!
玉芳说,不呀,妈,现在有吃有穿得多幸福啊。
玉芳有意延宕一会儿,顺便陪婆婆说说话。她知道婆婆心里的苦。婆婆曾经是多么好强的人啦!据说,那年闹洪水,一院房子被水卷走,一家人吃的喝的住的顿时没有着落,连刚强的公公都落泪了。唯她不言不语地出去借钱借粮,洪水退去的第二天就开始背石头上山,在半山腰安全的地方重新盖房子。玉龙说,出事之前,妈那一双手就没有闲过。
玉芳是敬重婆婆的。她知道,他们如今住的这房子,周围肥沃的土地,还有那茂盛的板栗林,都渗透着婆婆的汗水。所以,每当婆婆感叹说,唐家上辈子积了啥福啊,能娶下你这么贤惠的媳妇时,她总是诚心地说,是我有福分,遇见了这么好的一家人。
安顿了婆婆,她给地里干活的公公送去两个花卷。公公话少,她送到地畔,招呼一声就行了。
接下来,她用竹篮装上十来个,再盖上干净的白毛巾,然后飞快地给邻居们送去。邻居们都住在山的皱褶里,那是些相望很近,但相距很远的地方,跑一趟需要一个多小时。而且,每去一个人家,也不是立即就能走。他们总是要跟玉芳说些家长里短的话,留她多坐一会儿。
她往篮子里装花卷的时候,玉龙说,难得你有这样的热心肠。三湾的人很多年不这样送来送去的了。
玉芳说,那就是说,过去人们也是这样送来送去的。
玉龙说,是的。不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像一个梦。
玉芳笑了,那我们现在就把那遥远的梦拉回来,变成现实。
玉龙说,真羡慕你的单纯。要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单纯就好了。
玉芳说,你不单纯吗?你个山里娃,能复杂到哪里去?
玉芳说着走出门去。走出几步又回来,说,赶紧到后山上打板栗去吧。在那里等着我,我送完馍馍就去找你。
玉芳送花卷的第一家是唐义荣大叔家。三湾这边唐姓占百分之八十,除了王、吴两个杂姓,其余基本都是本家。唐大叔的儿子媳妇都在东莞打工,三四年才回来一次。他们的两个娃娃跟着爷爷奶奶守在家里,日子过得很恓惶。偏偏老的少的都不爱说话,家里常常是死寂一般的安静。只有那只拴在铁链上的大黑狗朝气蓬勃,稍有动静就汪汪的叫个不停。玉芳还在山弯这边,它就闻讯叫了起来。
玉芳走近,大声地吆喝道:没眼色的,熟人也听不出来么?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进来。唐大叔坐在门里边,两个孙子趴在他腿边的四方木凳上写作业——严格地说,不是趴着写,而是睡着写,他们把小脸贴在凳子上,像在写作业,又像在睡觉。唐大妈像只老鼠,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这阴森森的景象和门外明亮的阳光形成强烈对比。山里人单家独户,一道山弯,往往就住一家人。没有年轻人的家实在是恓惶。
玉芳不由说道,嗨,你们坐在院子里多好!又凉快空气又好!
玉芳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花卷,说,刚出笼的,趁热吃吧。
唐大叔说,又让你操心我们,咋好意思哩?
玉芳说,乡里乡亲的,客气啥啊。
他们吃花卷的时候,玉芳找些话说:板栗找人帮忙打了么?玉贵哥最近寄钱回来没有?
唐大叔说,还没哩。如今工钱贵啊。我家都是毛栗树,卖不上价。那不争气的娃儿又不按时寄钱回来,日子没法过了。今年啊,我就想让栗子烂在坡上算了。
玉芳说,那不能啊。成熟的果子怎能眼睁睁烂掉。等忙完了这两天,我来给你们打。下回玉龙回来,让他找个车捎到城里,准能卖个好价钱。
唐大妈是个不善理家的人,他们的孙子自然吃不上像样的饭菜,玉芳蒸的花卷就是他们的美味。他们差不多几口就把一个偌大的花卷吞下去了。看着孩子们吃得高兴,玉芳趁机把写作业的方凳和小凳搬到院边去,并且让他们站在旁边,看她给他们示范写作业的正确姿势。
玉芳说,本子要放正,身子要坐端,笔要拿稳,一笔一画认真写,脸趴在桌上是最要不得的,养成了坏习惯,将来就难改了。她示范毕,让他们照着做。并说,写你们的作业,让我看看。那大些的孩子却抬头望着她,说道,写不出来。老师让写“我的爸爸妈妈”,可是我们都没见过爸爸妈妈,怎么写呀?
玉芳一下子愣住了。她可没想到这个难题。是啊,孩子们一年到头见不到爸爸妈妈,你让他们写什么呢。她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写爷爷和奶奶好了。交作业时跟老师解释一下。
俩孩子高兴了。说道,对呀,我们可以写爷爷奶奶呀!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玉芳摸摸他们的头说,快写吧。写完作业给爸爸妈妈发个短信,说你们想他们了,让他们常回家看看。
安顿好两个孩子,她才起身离开。临走,她试探着说道,大叔啊,现在天不太热了,你们抽空出去窜窜门儿,别老在屋里窝着。窝着容易生病哩。
唐大叔说,就是一身的病,才懒得动弹啊。
玉芳说,强撑着走走吧。走走就精神了。
唐大叔说,如今有吃有穿,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提不起精神来。想当年,你唐大叔一根扁担打死五只狼,也是三湾地面有名的好汉。
玉芳说,大叔你现在也是好汉呀,这方圆团转的,谁不敬着你。关键你要看得起自己。
唐大叔说道,我不是看不起自己。我是被这周围的环境逼坏了。你看我们这湾里吧,13家盖起了楼房,倒有十家长期在外,剩下的几家,老吴家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老王家只有一个半聋哑的老汉,唐星家里只留下两个上学的娃娃。家家院子的荒草比人都高。俗话说,能守破庙,不住空房。这空房子多了,阴气就重,人就活得没劲了。一出去,看着那些空房子心里就瘆得慌。
玉芳说,无论怎样还是得打起精神,你说是吧,不为别的,就为俩娃娃,你们也要打起精神。
玉芳从唐大叔家出来,满心的欢喜已有点凉了,其余几家,她提醒自己少说话,只把花卷送到。但是,在玉龙表姑的家里,她却又不得不耽搁了。玉龙的表姑家原是村里最先把日子过好的人家。28岁就守寡的表姑干活理财都是一把好手,十几年前带着儿子出去打工,挣得钵满盆满。据说,他们起先在煤窑做苦力,后来自己承包了小煤窑,就发达了。五年前回三湾修起三层洋楼,表哥王永娶亲时租了八辆黑色奥迪,绕着黄洋河两岸转着圈招摇,酒席摆了三天三夜,接亲席、婚宴、圆饭席,只要能想起来的排场都抖了一遍,还引进了不少洋玩意儿,请来安康著名的化妆师,专为新娘服务。大冷的天,新娘穿着雪白的婚纱,村口下车,由新郎抱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可谓风头出尽。表哥愿意这么铺排,皆因新娘是黄洋河一代出名的美人儿。新娘也争气,当年生下个男娃,隔年又生下个女儿,可高兴坏了表姑一家人。谁知不久就出事了。表哥因煤窑纠纷与人争斗,被人打折了一条腿,打官司又输光了所有的钱。表姑一气之下中风,表嫂美娟当下跑了,一去无消息。现在这一家人,犹如从天堂跌倒地狱,到处散发着倒霉的气息。玉芳看见,在院边玩耍的两个孩子,滚得像两个泥猴儿。核桃树下大木盆里的衣裳不知泡了多少天,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儿。院子里荒草萋萋,鸡粪遍地。表哥和表姑,一个躺在二楼上,一个躺在三楼上,成日不下床,更不下楼。玉芳的公公唐义成每过几天都要来帮他们收拾院子,顺便也劝说他们振作。可他们一烂盼烂,破罐子破摔,似乎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玉芳进来,先到厨房舀来一盆水,把俩娃娃手和脸洗干净,然后打发他们吃花卷。继而看着洗碗池里翘着的一堆碗碟皱眉头,正犹豫是先上楼给表姑表哥送花卷呢,还是先帮他们把碗碟洗干净,把厨房的地扫一扫,表哥王永却出现在她身后。表哥原本是个帅气的男人,身板高大,浓眉亮眼,玉芳虽没有看见过他春风得意的样子,但在人们的传说里想象过他往日的风采。可眼前的表哥是猥琐的,衣裳皱巴巴,脸上满是脏污,头发乱蓬蓬粘在一起,人也似乎矮了一截子。
玉芳往日来送东西的时候,只是默默地帮着干些手边杂活儿,什么也不说。于表姑,她是晚辈;于表哥,她是弟媳妇,不能轻易说什么。今天,她却忍不住说话了。
她说,表哥啊,怎么说日子也要过下去啊。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这样下去吗?你看,你虽然伤了一条腿,但手脚都好好的,眼下政策这么好,不说别的,你就把这满坡的板栗打下来买了,也能过日子啊。
表哥盯着她,一句话不说。
玉芳就挽起衣袖洗碗,并用目光示意表哥自己去拿篮子里的花卷吃。玉芳一边洗碗一边说,这世上没有救世主,要活得像个人,只有自己救自己,你和表姑,原先是多么好强的人啊!玉龙说,以前大和妈教导他,都拿你和表姑做榜样哩。
表哥还是不搭话,玉芳就不能再说下去了。一时间,屋子里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
过了许久,表哥突然说道:玉芳,你是这年头少有的好女人。
玉芳脱口道,你也是这年头少有的好男人啊。我听说,当年你大丢下你们娘儿四个去了,你妈让你们全部辍学回家,是你坚决让两个妹妹读书,自己13岁就到煤窑做苦力挣钱供养她们;我还听说,你当初刚挣下一万多块钱,就全部捐给村里的学校买了桌椅板凳。
表哥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玉芳说,没有过去,你的好,村里人都记着哩。要紧的是眼下,你必须要站起来。
表哥拍拍自己的残腿说,我这样子,还能站起来吗?
玉芳说,你不过只是伤了一条腿,能不能站起来,就看你自己了。你如果愿意站起来,现在就做,从手头的事做起,先把厨房打扫干净,然后去把那盆脏衣裳洗了。
玉芳洗完了那一池子脏碗碟,将两个花卷放在盘子里,说道,你扫地吧。我上楼看姑姑去。
表哥看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拿起了扫把。
玉芳上到三楼,未曾进门,先喊姑姑。玉芳虽然嫁到三湾地面,但她很不习惯这边的人把长辈的称呼都简化为一个字。比如,他们把爸爸叫作大,把姐姐叫作姐,把哥哥叫作哥,把姑姑叫作姑。她觉得称呼一个字一点儿也不亲热。汉中地面也许是开化早的缘故,汉中地面的人即使到了八十岁,也把父亲叫作爸爸,把兄长叫作哥哥。
表姑唐义凤很喜欢玉芳这样叫她。她说,玉芳,听到你叫我,我这心里头就暖暖的了。
玉芳说,姑姑,外边才暖和呢。我背您下楼晒太阳好不好?
表姑想说不,但禁不住玉芳那火辣辣的目光,竟然点头同意了。
玉芳把表姑背下楼,让她在树上靠着,然后飞快地去屋里搬来躺椅,又抱来被褥铺好,服侍表姑躺上去。说道,姑姑,外边是不是舒服多了?您闻到桂花香了吧?闻到板栗子的香了吧?八月天是最好的天,三湾风景多好,您该天天出来看风景才对。
姑姑叹了口气。
玉芳说,别叹气呀,姑姑,您的病不重,只要您肯出来晒晒太阳,每天挣扎着走几步,是可以恢复的。很多比您中风厉害的人,都站起来了。您站起来了,这个家就站起来了。姑姑您看,您的孙子孙女儿多可爱,您难道忍心让他们变成没人疼没人管的野孩子吗?还有表哥,曾经是多么厉害的人啊。只有您,才能使他找回原来的刚性子。
表姑说,我也想站起来,可是我心里没劲。
玉芳说,会有劲的,姑姑。你看我婆婆,伤得多重,但她不认输、不泄气,就是躺着,手都不闲着,绣花、捻线、捡豆子。你也该这样,姑姑,你曾经是多么要强的人啊!
表姑紧紧地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但玉芳知道她心动了,因为她看见了表姑眼角渗出的泪水。
她知道响鼓不用重锤敲的道理。尤其,她是晚辈,不能饶舌。
玉龙在玉芳走后就背起背篓,拿上捡板栗的竹夹子,再扛上一根长长的竹竿,到后山的板栗树林去打板栗。这是每年中秋节前必干的活儿。安康人有中秋节吃板栗鸡的习俗,所有山里人都知道,中秋节前打下的板栗绝对能卖上好价钱。所以,中秋节其实是山里人最忙乱的节日。
板栗树林是多么茂密啊。这些蓬勃如华盖的大树,春天里开满嫩玉一样的花朵,板栗花是一条一条的,像小姑娘的辫子一样可爱。板栗花盛开的时候,满坡架岭弥漫着芬芳。可是,它结下的果实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圆圆的球状果子浑身尖刺,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刺得满手血口子。可是,它的果实多么可爱啊,栗色宝石一般,好看又好吃。在整个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秋天收获板栗都是玉龙的节日——村子里的少年们会在河滩里生起篝火,他们将板栗丢进火里,然后围着篝火打闹,一会儿,浓浓的香味儿飘出来,开了嘴的板栗熟了。吃着烫嘴的板栗,他们会天真的互相询问:中央的大领导们是不是天天吃烤板栗啊?他们一定是天天能吃到烤板栗的吧?
玉龙最喜欢他家的板栗树林子。这不仅是因为板栗树奉献的果实可以为家里带来很大的经济效益,还因为这里是他和玉芳爱情的圣地。多么浪漫的往事啊。那年,玉芳初到他家,他因为家里太穷,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为了讨她欢心,也为了躲开父母的眼睛,他在密密的树林里搭建了一个树床。树床架在一棵大大的板栗树杈上。那树枝叶蓬勃,天然的华盖为他们遮风挡雨。他在树床上第一次吻了玉芳,定下了爱情之约。那天,玉芳在爱情的迷梦里喃喃呓语,说树床是他俩爱的天堂!
今天,他想在树床上重温一下浪漫。太久的日子没有浪漫过了。平凡日子的琐碎,淹没了爱情。
他到了板栗树林,首先加紧干活儿,一阵猛打猛敲,板栗撒落一地,他仔细而迅速地捡起装好,然后跑到河里洗了个澡。当他干干净净在树床上坐下来等待玉芳的时候,觉得自己又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了。他会一点儿口技。这个美妙的正午,他吹着茶山情歌,耐心地等待他的小阿妹。
玉芳来到板栗树林的时候,情绪却不是很高。她握住玉龙的手,一跃跳上树床,倒在玉龙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玉龙说,咦,你怎么了?高高兴兴出去,蔫蔫地回来,难道谁给你气受了?
玉芳说,没谁给我气受,是我替咱家的两个亲戚发愁。你说这唐大叔家吧,儿子媳妇在外打工居然三四年不回来,孩子都不知道他们长啥样了。他们就那么心硬,赚钱就那么重要?表姑他们那边,情况就更糟糕了,他们的魂丢了。
玉龙说,哎呀,我当是什么事哩。你别愁,我一会儿去找他们,让这种情况立即改变。
玉芳说,你又不是神仙,能让石头开花?
玉龙说,我就能让石头开花,你等着看就是了。
玉芳高兴起来。玉芳就喜欢玉龙那种无所不能的自信。她勾着他的脖子,用一个绵长而深情的吻表达自己的爱意。
中秋节早晨,玉芳像往常那样上山放羊。羊儿在山上吃草,她就坐在山坡上给玉龙织毛背心。天慢慢凉了,她想赶在降温前给玉龙织一件厚厚的毛背心。虽然,这年头超市里各式各样的毛衣应有尽有,她还是坚持为一家人织毛背心。她觉得手工织就的毛背心不仅厚实,更有一份情义在里头。玉芳的手艺很好。玉龙的毛背心,她选择枣皮红做主色,但领子那里,袖口上,她会精心织上两道白条纹,这样,看起来又鲜亮又时尚。
正午,毛背心完工。她提在手里左看右看,正想着要给玉龙一个惊喜,玉龙就呼唤她回去了。他在手机里哇哇说,你快回来,来看看石头是怎样开花的。
玉芳已经忘了昨天说过的话。但她还是赶紧赶着羊儿回家了。她吃惊地看见,表哥在她家客厅坐着。表哥理了发,穿着鲜亮的孔雀蓝和橘红色相间的条纹T恤,人精神了许多。玉龙指着另外的两个人说,这就是唐大叔的儿子玉平和媳妇惠琴。我把他们硬拽回来了。他们玩洋格,坐的飞机。
惠琴说,你还好意思说哩,骗我们说小勇病重,没把我们吓死。
玉龙说,我不那样说你们肯回来么?挣钱挣疯了,爹娘不要了,娃娃也不要了。
惠琴说,我们还不是想尽快挣下盖房子的钱么!挣够了盖房子的钱,我们就回来再也不出去了。谁愿意在外漂着啊。
玉龙说,依我说你们这次回来就不要出去了。父母娃娃撂在家里多可怜啊。我已说动表哥领头办养殖场,你们也来加入。现在政策好得很,只要把养殖场办起来,上边就会给资金扶持。回来创业,既能赚钱,也能照顾家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惠琴说,哪有那么容易,说回来就回来。不过,这的确是个很好的路子。
这天,玉芳拿出看家本领,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公公请来本家大哥和表姐,几家人围桌团团坐下,好不热闹。真正的团圆节啊。大家在饭桌上,说的都是鼓劲的话和奔好日子的话,还有一个话题就是夸赞玉龙有出息。玉芳心里是多么甜蜜啊。男人在众人心里的分量,是女人最大的骄傲和自豪。她在想,自己那样苦口婆心的劝说表哥,他都不为所动。玉龙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不仅说动表哥走出家门,还改变了形象,还答应重整旗鼓创业!惠琴两口子吧,据说是冷血的一对,竟也被他煽惑着坐飞机赶了回来。
玉芳把敬佩写在脸上,燃烧在目光里,并不失时机地把满腔柔情通过眼波送给玉龙。玉龙则回报她以会心的微笑。
晚上,两个人躺在被窝里。玉芳一定要玉龙说说他是怎么制服表哥的。玉芳说,表哥多么顽固啊,我把世界上的大道理、小道理、长道理、短道理都说完了,他一点不为所动。你是用的啥子神办法,他怎么就肯出门了,还理了发换了衣裳,还答应办养殖场?玉龙说我什么办法也没用。我就给了他一耳光。一耳光把他打醒,然后拉着他到镇上理发买衣裳,然后去乡政府给他申请办养殖场的政策支持。这个过程里我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玉芳说,哎呀呀,这样啊,表哥真是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说说,表姑又怎么肯听你的?
玉龙说,同样的办法。我当然不能打表姑喽。我跑上楼,二话不说把她抱到太阳地里,让她扶着廊檐边的栏杆走路,给咱那小侄子彬彬一个任务,让他每天看着奶奶走一千步。我说他要是能好好完成任务,你就每隔两天给他送一次花卷。哎,你可别忘了兑现诺言哦。
玉芳说,看你能的,自己做了好人,活儿让我干。不过,制服这两个人算你的本事。但你不该骗惠琴两口子,他们在千里之外,听见娃娃病重的消息不急死了吗?
玉龙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两个铁石心肠的人,撇下老父老母和孩子,四五年都不回来看一眼,不用这种办法他们是不会回来的。这年头,有的人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说完这句话,玉龙一下子把玉芳按在身下,说,中秋团圆夜啊,千金难买的良宵,我们只顾说别人的事干什么。
玉芳立即响应他,温顺地任他摆布。两个人像蛇一样搅动着山村生机勃勃的夜晚。
第二年农历三月底,玉芳生下了双胞胎——两个肥头大耳的男孩,爷爷唐义成为两个孙子取名为欢欢喜喜。一家人的日子更是欢欢喜喜。很少笑容的唐义成,现在只要看见孙子,一张老脸就乐开了花。玉龙的母亲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虽然走路需要借助双拐,但毕竟可以下地走路了。
玉芳的幸福生活自此增添了许许多多扎实的内容——每天黎明被孩子的哭声唤醒,一阵打仗似的忙乱过去,背着欢欢上山去放羊。喜喜则由公公背着干活。然后是回家做中午饭、奶孩子,然后又是上山干农活,再回家做晚饭,安顿俩娃娃睡觉,等到自己上床,浑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倒下便如死去般的沉睡过去,半夜里娃娃哭了也吵不醒她,往往要公公唐义成隔墙喊她半天才会醒来。农家主妇的生活没有丝毫浪漫。玉芳每天的日子,都被琐碎的家务填满。玉龙好不容易从工地回来,她也没有时间陪他。玉龙是个多情的人。回家就喜欢粘着老婆。但他正缠着她亲热呢,她会突然叫起来:哎呀,面发好了,该蒸馍馍了。玉龙不松手,她就正色道:面发过了,馍馍就酸了。一家人晚上吃啥呀。或者,玉龙正跟她讲工地上的趣闻呢,她会说,哎呀,欢欢喜喜打架呢,你听,有哭声。说着跑出去,一去就是半天。有时候,等她回到家,玉龙已经走了。
玉龙就不高兴了。玉龙说,三湾真厉害。三湾把个好好的女人变成黄脸婆了,只知道婆婆妈妈的烂事。
玉芳说,日子就是这些婆婆妈妈的烂事组成的呀。你不吃饭行吗?娃娃不吃饭行吗?大和妈不吃饭行吗?
玉龙最讨厌玉芳揽村子里的事。他说,你当什么妇女主任呀,吴家的媳妇跑了,唐家的牛被人偷了,王家的孙子病了,你都管,整个一个烂贤惠。你把家管好就行了。你把我管好就行了。
这回轮到玉芳不高兴了。玉芳说,你好像变了。你过去对三湾人多有感情啊。你现在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三湾的事了。你帮助过的表哥倒出息了,才不过一年工夫,他的养殖场已经乡里县里的有名了。最近,他正在筹办养牛场哩,还准备让全村人入股,股份不分大小,目的是帮着大家一起致富。
玉龙说,怎么,崇拜上表哥了?
玉芳说,别胡扯啊。我可没时间陪你说这些个闲话,说着就去驱赶羊群。一会儿,羊群拥挤着从圈里出来,咩咩地欢叫着在他们膝前乱窜。玉芳说,今天可好了,你回来多好啊,我不用背着欢欢放羊了,大也不用背着喜喜干活了。我的大老爷,你今天就好好侍候你的两个小宝贝吧。你也该尽尽当爸爸的义务了。
玉芳不知道,她亲爱的玉龙哥这次回来是心事重重的。同样是回家过中秋节,去年的中秋节浪漫而富有诗意。那几天,他们走路的脚步都是轻盈的,说话的声音都是昂扬的,空气都是浮动的,醉了一般。今年,却有一点儿滞重。玉芳方面,是忙得晕头转向。玉龙方面,是怀了难言的心事。就在他刚刚踏进家门的时候,有个短信追过来——他的师傅兼老板郑慧正在赶往三湾的路上。昨天他回家时,郑慧就一定要跟着他。他费尽口舌才劝阻了她。他安慰她说,等过年吧,过年的时候一定带你去三湾。眼下,正是农家最忙的时候,又要抢收水稻,又要打板栗、种药材,父亲和媳妇玉芳可能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哪有精力招待客人!
郑慧说,不,你主要是不愿意你媳妇见到我。
玉龙说,是的。玉芳她跟着我太不容易了。我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一点点的伤害都不能有。
郑慧说,那你就不怕伤害我么?
玉龙说,我没有一点伤害你的意思。只是玉芳她太单纯了,单纯的人最容易受伤。
郑慧就哭了。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她说,我现在才明白,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坏女人,是个可以随便伤害的女人。
在哭哭啼啼的郑慧面前,唐玉龙只有唉声叹气。这叹气,有无奈有怜惜,更有后悔。平心而论,玉龙并没有勾引她。他们本是纯洁的师徒关系。玉龙拜到她手下的时候,他和她都处在最困难的时期。玉龙方面是急需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挣钱为母亲治病。郑慧方面是刚刚被丈夫抛弃,孤苦无依。她是外乡人。14年前,她的丈夫李进到山西煤矿打工,小煤窑老板的独生女郑慧与他一见钟情,半年之后,郑慧卷了父亲的钱财,与李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逃走,来到李进的老家。那正是城市疯狂建设的时期,头脑灵活的李进瞅准商机,买了几台挖掘机,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建筑工程队。几年下来,就成叱咤风云的老板了。成了老板的李进,身边就有了秘书和随员。紧接着,秘书胡小青就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了。
那天,胡小青是多么淡定啊。她对郑慧说,我有了他的孩子。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你离开他,要么我与他同归于尽。我给你三天时间思考。心气高傲的郑慧气晕了。在胡小青找上门来之前,她可以相信地球在明天爆炸,但不会想到李进会背叛她。他们是什么感情啊!郑慧为他抛弃父母抛弃家乡抛弃了人生的一切。她曾经认为,若中国大地还有一对痴情男女,这对痴情男女就是她和李进。现在,这爱情神话粉碎了。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胡小青。她说,你去告诉李进,我鄙视他!
被她鄙视的李进醒悟之后反复求她,要给她补偿,要把公司的所有固定财产转到她名下,她决绝地一概不要。她投身另一个建筑公司,做了一名普通的挖掘机工人。唐玉龙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用自己的双手挣回了第一桶金,组建了自己的建筑工程队。崇拜创业英雄的唐玉龙,差不多一见之下就对郑慧无限崇拜了。他是在等待面试的时候,听别人讲了郑慧的故事的。崇拜的眼神碰上渴望理解的眼神,擦出火花就是迟早的事情了。虽然,有着幸福家庭的唐玉龙百般警惕,时时警告自己,还是没有抵挡住那种朝夕相处的温暖,还是没有逃过欲望的魔杖。
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眼见得收工的时间就要到了,工地上却掀起了小小的混乱。就在这莫名的混乱里,简易塔吊突然滑落,施工的工人摔下来,顿时血肉模糊,正在旁边指挥的老板郑慧第一个冲上去,背起工人就往医院方向跑。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工地上的人叫救护车。然而,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那工人已经停止了呼吸。郑慧惊恐得晕了过去。目睹了这一切的唐玉龙,整整一晚上都不敢离开郑慧。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用男人坚实的胸膛为惊弓之鸟郑慧遮挡了人世的风霜。后来的安葬工作、赔偿抚恤工作,都是由他出面为郑慧代言。渐渐的,郑慧离不开他了。所有的节假日,她都以各种借口,不让他回去。他若硬要回去,她就一句话:那我跟你回去。
唐玉龙说,我是有家有室的人,你跟我回去算怎么一回事?
郑慧用双手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
直到中秋节前两天,玉龙觉得,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他是必须要回去了。一要看望病中的母亲。二要回去帮玉芳干活。他知道玉芳的苦和累。
他跟郑慧说,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也是个受过感情伤害的人,你不会让可怜的玉芳走你的路吧?
他恳求郑慧,放我一马好吗?我们已经做了对不起玉芳的事了,不要再逼她好吗?她是个相信爱情的人。爱情的梦如果破碎了,她可能就没法活了。
也许是他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郑慧答应放他回家,并且说,你可以休假一个礼拜。
当时,他是多么感激她啊。女强人,女强人的气度就是不一样啊。他离开工地时,甚至在没人的地方,遥遥地为她鞠了一躬。
可这个任性的女人,还是食言了。
幸亏在接到她短信的时候,身边没有人,才掩饰了他的慌乱。可是,在跟玉芳对话的时候,他的反常言行差点儿露了马脚。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假如郑慧真的来了,她会不会真像她说的那样,只是来看看他生活的地方,看看他病中的母亲,看看玉芳。玉龙愿意相信她的善良。但他最终还是希望她并没有真的行动。就他的本意,他希望玉芳永远也不要和郑慧见面。
玉芳,三湾的玉芳,应该永远在三湾的养护下单纯着、天真着。
玉芳放羊回来,远远地就听见了家里的热闹。原来家里来了客人。玉芳进院子时,迎接她的是一院子的喧嚣。男男女女七八个,都是玉龙的朋友。城里的客人们对那棵缠绕在大杉树上的佛手瓜产生了兴趣,吵吵着要上树去摘。但那树长在悬崖边上,梯子搭在哪里都不稳,大家急得抓耳挠腮。玉芳进来,大家一下子又对那群羊产生了兴趣,叽叽喳喳欢叫,又是做赶羊的姿势拍照,又是抱着羊羔羔亲热。等到闹够了,玉芳把羊群赶进圈里出来,有人才醒悟般地叫道:嗨,你是玉龙的媳妇玉芳吧?
啧啧,都说玉龙娶了个漂亮媳妇,果然名不虚传。
有一个赞叹说,多么健康的美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透亮,还有俩酒窝。如今城里啊,都是风能吹倒的麻秆女人,都找不到这样健壮结实的美女了。
玉芳被夸得不好意思。转移话题说,玉龙怎么不见?
客人们说,他到镇上买酒去了。大家闹着要喝酒呢。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玉芳说,我来摘佛手瓜吧。说着将梯子靠在院墙上,拿起把弯刀就上去了。她站在院墙上,用刀割断藤蔓,然后一根藤一根藤地往下扯。
客人们七嘴八舌说道:看我们这一群,喊了半天,谁都不敢上去,一个小女子却“嗖”地上去了!
佛手瓜噼里啪啦掉下来,翠玉满地。
多么丰硕的果实啊,每一根藤上都结着十来个翠玉般的佛手瓜。客人们大呼小叫,一起称赞着土地的神奇。他们拿着佛手瓜藤蔓,做各种各样的姿态拍照,又立即发到网上,有了回应,又围在一起评论。玉芳也高兴。玉芳没想到,春天无意中种下的这个瓜,会给客人们带来这样的欢喜。种植前,她其实也不知道佛手瓜会结下这么多果实。她只是听说玉龙爱吃佛手瓜,而且,听说佛手瓜特别好保存,成熟后采摘下来,半年都放不坏。这正是农家最需要的菜蔬。她就去唐大叔那里要了颗种子。
就在这一刻,更加深了玉芳内心深处对土地的热爱。是太神奇了,她数了数,一共123个瓜,堆了满满一大盆。顾名思义,佛手瓜是手的模样儿,而且是一双合在一起的手——佛的手,有多深的含义,又有多少美好的祝福啊!
她对大家说道,佛手瓜是福瓜,走时每人带上几个,给家里人带祝福回去。
大家一齐鼓掌,说好啊好啊!
正在热闹时,玉龙回来了。玉龙不是一个人回来,他的后边跟着位女士。
站在梯子上的玉芳,居高临下的与那位女士目光相撞,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平心而论,在场的三位女士都很漂亮,也很年轻很时尚,且穿红着绿,花蝴蝶一样绚丽。但玉芳一点也没有在意她们。跟在玉龙身后的女士容貌并不出众,而且一身黑衣,显得有些老气。但她却使玉芳在一眼瞥见的时候,心里就不安地蠕动了。这就是所谓的第六感觉吧。不,也许是目光——那种心怀鬼胎、做贼心虚的目光。也许什么都不是,而是恋爱中的人那楚楚可怜的温情。
这女人是友善的。她仰望着玉芳说,你就是玉芳嫂子吧?上那么高,多危险啊。说着就跑过来为玉芳扶稳梯子,催她赶紧下来。并且嘲笑同行的朋友们,亏你们里边还有俩小伙子呢,怎么自己不上梯子,倒让嫂子爬高上低的去摘佛手瓜呢?
玉龙他们从镇上的超市买回一大堆方便食品。大家一起吵嚷,我们不吃超市的东西,让嫂子给我们炒佛手瓜吃吧。不管什么,反正只要是土里长的就行。
玉龙说,下酒菜总得有吧。这些个咸鸭蛋、油炸花生米、火腿肠、香辣牛肉、五香猪蹄难道不要么?玉龙低下头,一样一样地从塑料袋里往出掏那些杂七杂八的食品。他巧妙地借这个动作掩饰他的尴尬。
大家说,不要。不要。就吃农家菜,有什么吃什么。而且,一定要用柴火做饭菜哦。我们都好几年没吃过农家的柴火饭了。馋死了!
玉芳忙说,没问题没问题。农家没别的,柴火漫山遍野都是。
这时,黑衣女子拉住她的手,说道,我叫郑慧,是玉龙的同事。我来帮你做饭好吗?我会烧农家柴火,也会炒菜,手艺嘛,也说得过去。
玉芳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开开心心去玩吧。你们是贵客,只要你们玩得开心,我就高兴了。
玉龙听玉芳这么说,赶紧趁机对客人们说道,走,咱们上山打板栗去。今天咱们来个按劳取酬,谁打的板栗归谁。谁若被板栗刺扎了,不许哭鼻子!大家踊跃地去抢拿农家的背篓、筐子、拾板栗的竹夹子、白线手套等等。大家武装起来浩浩荡荡上山去,这倒给玉芳腾出了宽松的时间,做饭做菜就比较从容了。
玉芳走进厨房,见公公已杀好一只大公鸡,腊肉也从楼上取下来了。玉芳说,欢欢喜喜呢?这一阵忙乱,倒把他们忘了。公公说,玩累了,刚刚睡下,你妈看着哩。
玉芳还是不放心,跑进屋里看了一眼,并分别在欢欢喜喜脸上亲了一口,才又进厨房。她系上围裙、挽起袖子,先在火上烧腊肉皮,再褪鸡毛,然后收拾鼎灌吊锅这些常年不用的东西。幸亏公公平时劈好了柴火,那柴火都干透了,点火很容易。
玉芳是好面子的人,客人们又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所以她非常郑重地去地里拔了新鲜的萝卜、白菜,摘了新鲜的茄子、扁豆、秋葫芦、金瓜,还挖了芋头和花生,一样一样做来,忙得昏头昏脑的。
客人下山的时候,香喷喷的菜肴已经端上了桌:凉拌萝卜丝、炝莲菜、板栗焖鸡,洋火姜炒腊肉,韭菜炒木耳、清炒佛手瓜、红烧茄子、干煸豆角、酸辣魔芋、青菜炒豆腐,红红绿绿,仿佛农家五彩缤纷的庄稼地。大家拥坐桌旁,赞不绝口。每个人都举起酒杯要敬玉芳。玉芳不受,一定要大家先敬公公。
酒过三巡,玉芳悄悄退去。她走进厨房,舀一碗米饭,再用一个雪白的盘子捡了各样菜蔬,还斟了满满一杯酒给婆婆送进去。
婆婆说,玉龙不懂事,领这么多客人回来,提前也不打个招呼。他不知道做一顿饭有多麻烦。
玉芳说,客人们是自己来的,玉龙事先也不知道。我不怕麻烦,常言说,主雅客常来嘛。有客人来,说明咱家日子红火,是好事呀。
婆婆说,我就怕累着你。好了,你赶紧出去招呼客人吧,我自己慢慢吃,
玉芳退出来,走去看看需要添什么菜,又去烧了个西红柿蛋花汤。然后坐下来给大家敬了一圈酒。酒足饭饱,大家又把话题绕到玉芳身上,缠着要她讲他们的恋爱故事,问她从平原到山区的感受,问她是否怀念在广东打工的精彩日子,问她农家日子是不是寂寞。玉芳一一回答。最后她说,只要心里有爱,在哪里都是充实的。大家为她的话喝彩,又掀起一轮敬酒的热潮。
这一天,唐家的热闹持续到下午三点,眼看着太阳西斜了。大家才说该走了。
客人们走出大门,发现车边堆满礼物。原来在他们饭后喝茶的时候,玉芳已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礼物:散发着山野气息的刚刚剥出的板栗、佛手瓜、鲜茄子、鲜土豆、大葱和蒜苗,还有一棵带着两片叶子的可以盆栽的魔芋。大家欢呼雀跃,都说玉芳想得周到。那个叫作郑慧的女子,特意留在最后上车,紧紧地握了一下玉芳的手。
农家的八月的确是忙碌的。送走客人,稍事歇息,一家人就各干其事,而且,晚上还有最重要的活儿——剥板栗。
八月十四的月亮,似圆非圆,清辉遍地,宁静而明亮。秋虫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就像交响乐的和弦,低沉而生动。
唐义成一家坐在月光下剥板栗,“梆梆”的敲打声穿林越水,碰在对面山上又反弹回来,恰似天籁的交响乐主旋律,有种动人心魄的浑厚绵长。
月光下剥板栗是一家人最高兴的事。公公早早将婆婆抱出来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扶手椅上。只要有力所能及的活儿干,婆婆就特别高兴。欢欢喜喜睡在摇篮里,玉芳和玉龙一人用一只脚兼顾着摇摇篮。玉芳也非常喜欢这个活儿。她觉得板栗是最高贵的果实。它们结在高高的树上,小拳头大的刺球紧紧包裹着宝石般的板栗果,多么像高洁的女子坚守着自己的贞操。它的花儿也是高贵的。密匝匝的线状花儿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花,那种浓香得让天地都迷醉的芬芳馥郁也是独一无二的。自从到三弯,玉芳就爱上了板栗树。她几乎注意到它们每一天的变化——如何在春风里冒出芽眼,怎样生长出第一个叶片,第一朵花儿何时绽放,米粒般的小果实怎样冒出,那根根尖刺怎样由柔软变得尖利等等。她想,假如时间宽裕,她会为板栗树写一本成长日志的。可惜,玉芳的每个日子都很忙绿,根本没有干这件事的闲情逸致。现在,坐在月光下悠闲地剥板栗,她想跟亲爱的玉龙哥说说她心里的板栗树。
可是,玉龙哥被板栗的刺球扎了手。他一下子跳起来,没好气地说,我最讨厌剥板栗了。明年,咱们把这些板栗树统统承包出去,或者统统砍了,把土地流转出去。
玉芳说,咦,你不是戴着手套吗,怎会扎了手?
又说,你不是最喜欢板栗树的吗?今晚怎么说这样的话!
玉龙不回答。只顾嘟着嘴吹手。
唐义成说,你个大男人,板栗刺扎个手就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婆婆说,依我说,你们歇着去吧。玉芳忙了一天,该歇着了。夜深了,露气重,欢欢喜喜也该进屋了。
他们当然不能去歇着,但是气氛却不像先前那样和悦了。只听见“邦邦”砸板栗刺球的声音。月亮也不像先前那么明亮了,在树梢上慢慢地走一会儿,就钻进云里边躲着去了。
为了活跃气氛,玉芳没话找话,说道,玉龙,我今天做饭的时候,感觉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是谁的眼睛我说不清楚,反正这双眼睛总粘着我,我走哪它粘哪,弄得我浑身不自在,你说怪不怪?
玉龙说,那是你心理作用。在山里待久了就这样,容易大惊小怪。你没看那帮人乐的,哪顾得上看你啊。
玉芳说,我也说嘛,谁会老看我呀。
玉龙避开这个话题,啊啊的连连打哈欠表示自己困极了。
唐义成发话道,玉芳,你带俩孩子睡去吧。说完,自己抱着老伴儿进屋去。玉龙知道,这是老子要给儿子训话了。从小长大,父亲都是这么对付他的。所以他赶紧把干活的摊子收拾了,进屋去等着。
唐义成安顿好老伴儿过来,玉龙正坐在堂屋里抽闷烟。见父亲进来,他弹簧般一蹦站起来,给父亲递了一根烟。唐义成举举手里的烟袋,表示自己抽旱烟,然后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的灯坏了,还没来得及换灯泡。唐义成找出半截蜡烛,玉龙赶紧打开手机电筒照着。
点燃了蜡烛,两个人分别坐在锅台的两边抽烟。那烛光小狗舌头一般晃荡着在他们脸上舔来舔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仿佛,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父子俩相约在厨房里,就是为了对坐着抽烟。
唐义成都换过一袋烟了,玉龙也抽完一支,又换上一支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唐义成抽完第二袋烟,“梆梆”地在鞋底上磕烟灰。
唐义成说,你就没啥子话和我说么?
玉龙说,好困啊,有啥话咱明天说不行么?
唐义成说,不行。
玉龙说,那您要我说什么呢?我知道您对我有意见。今年我回家是少了些。可我回家少是有原因的。自从我在公司入了股,肩上的担子就压得我抬不起头。私营小公司,每天都面临着挑战,一不小心,就会被大公司吃掉。咱家这不是缺钱么。你看,三湾现在家家都建起了新楼房,连唐大叔他们的楼房也快建起来了,就咱们家还住在这风雨飘摇的旧房子里。这几年到处发生泥石流卷走村民房屋的事,我心里急啊,我在外边拼命干还不是为了多赚些钱……
我没让你说这些。唐义成打断儿子。
那您要我说什么?
唐义成说,那个黑衣女人是怎么回事?
玉龙心里一惊。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火眼金睛。自从客人进家门,父亲就没有单独跟郑慧接触过,甚至没说过一句话,他却在四个女人里边,把她单独挑出来了。
玉龙说,她是我的老板,当然现在我们是公司合伙人……
唐义成用手势制止了他,不要跟我解释,你明天就下山,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彻彻底底地回三湾来,你种地也行,搞养殖也行,总之不能再出去了。
玉龙急道,可是,大,现在公司势头良好,我们刚刚接了一个大工程,这个工程只要干完一结算,我拿到的钱就可以还清家里的欠账,还可以在镇上买块地皮盖个像样的房子。
唐义成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就照我说的去做,欠账不要紧,可以慢慢还。盖不起新房也不要紧,以后再盖。路走错了,人生可就完了。
玉龙说,大,我都30岁了,不能事事都听你的。
唐义成说,你30岁怎么了?30岁就可以忤逆老子?
玉龙说,大,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你听我说,郑慧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子,她绝不会破坏我的家庭。
唐义成说,别让我听你那些烂事儿。我再说一遍,你明日就下山,处理好你那些事情回三湾来,否则,这个中秋节你就在家过不成了。
玉龙说,大,您不能这么霸道。您不想过好日子可以,难道您也不想让我妈过好日子吗?咱家这个地方,正在地质灾害频发的危险地带,乡上领导都来说过好几次了,每年雨季,妈都提心吊胆,整夜整夜听着山上的动静不敢合眼。再说,您还有两个孙子呢,您难道忍心他们也生活在危险之中么?
唐义成说,我忍耐你的啰唆,完全是看在你媳妇的面子上,不然,我就用牛鞭子抽你了。我把话说头里,这世界上,你伤谁都可以,伤我和你妈都行,唯独不能伤了玉芳。你若伤了玉芳,我拿你的人头说话。你记着,咱们三湾人之所以在县里市里省里有名,就是一个“义”字。你记着,你的父母亲之所以在村里乡里有名,也是为的一个“义”字。你记着,社会再烂,咱自己不能烂。咱自己烂了,社会就没救了。
唐义成说完,拂袖而去。撂下玉龙一个人,在摇曳的烛光里发呆。
玉芳对昨晚烛光里发生的事浑然不觉。她太累了。刚上床的时候,她拼命掐自己手肘上最疼的那个地方,试图等玉龙进来一起进入梦乡。最起码,她得跟他说几句贴心贴肉的话儿。今天他回来,忙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单独说过话呢。她知道玉龙很在乎这个。所以她必须等他。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挡不住那潮水一般卷过来的睡意,头刚一沾枕头,她就睡着了。她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沉,当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才想起玉龙睡在身边。
玉龙一夜没合眼。玉芳醒来,看见他大睁两眼平躺在那里,那两只平时睡觉一定要搂着玉芳的胳膊压在头底下,一看就知道他在想心事。
玉芳想起昨晚的事,一骨碌爬起来,附在他身上问,你一夜没睡?大昨晚给你说什么了?
玉龙说,大让我辞工回三湾种地。
玉芳说,辞工?为什么?你在公司干得好好的,每月大把的钱拿回来,眼下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光欢欢喜喜的奶粉一个月就得七八百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若不愿意回来,我去跟大说。
玉龙说,不要去。你不知道大的脾气,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那妈呢?我们找妈去求情。
玉龙说,妈一辈子都听大的,找她不是白费口舌吗?大也是好意,他说你一个人带俩娃太累了,让我回来帮你。我们就听他的吧。
玉芳问,大让你什么时候去结账?
玉龙说,今天。我一会儿就下山。
玉芳说,那就听大的吧。她钦佩公公,认为他这么决定一定有着合理的理由。她当然也钦佩玉龙,觉得玉龙之所以服从公公的决定,也一定有其合理的理由。所以,这天早饭后,她还是背着欢欢高高兴兴去放羊,让玉龙自由地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玉龙是在下午一点回到公司的。他专门选择午休的时间,是想悄悄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他当然不能去找郑慧结什么账。应该承认,他对郑慧是有感情的。他们不是当今社会上流行的那种逢场作戏、一夜风流。他们是在那特殊的时候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怪只怪上天弄人。世界这么大,安康这么大,他为什么偏偏跑到郑慧的公司去打工呢?
玉龙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来到宿舍门口。他掏出钥匙去开门,门却从里边打开了。
郑慧站在他的房间里。他的行李已经整整齐齐打包放在地上。眼前的郑慧一脸平静,只有红肿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内心——那肯定翻江倒海的内心。
玉龙用了千斤内力,依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双臂——他的双臂不由自主伸出去,将那个楚楚可怜的女人揽在怀里。
热烈的、决绝的、痛彻肺腑的吻,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吻,几乎让两个人都窒息了。
郑慧说,昨天,我到你家去,并不是故意给你难堪。我只有亲眼见了你媳妇,你爸妈,亲眼见了你们一家人的和睦幸福,我才能下定决心离开你。你知道,割断真爱,比被人抛弃,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郑慧说完,瘫坐在床上,喃喃道,那感觉比死还难受。
玉龙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了。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的双膝,这辈子只为爱下过跪。第一次,为玉芳!这一次,为你!而且,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我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
郑慧默默地看着他。那泪水,就像断线珠子一样在脸颊上唰唰滚落。玉龙知道,他在这个屋子里一刻也不能呆了。他飞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屋去,在关上门扉的那一刻,他对着里边的郑慧说,郑慧啊,这辈子我们不能做夫妻,来生,玉龙我变牛变马回报你!
玉龙回到三湾,立即动手筹建黄牛养殖场。黄牛是三湾土产的肉牛,生长期长,必须野外养殖,且只吃山地草料,因而肉质瓷实细嫩,奇香无比,市场前景非常好。由于办手续,选场地,劝说村里的农户投资都非常麻烦,他一连十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已经在养殖业方面卓有成效的表哥王永做了他的得力助手。他自愿做三湾畜牧养殖场的副场长,这使玉龙如虎添翼。
一天,玉龙因为要跟农户签合同,想参考一下以往的样本。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资料夹里放着几份合同范例,就让玉芳打开自己的行李——回三湾一个多月了,玉龙一直没有打开那两包从公司带回的行李。他也不让玉芳打开,说那都是些没用的劳什子,扔那里得了。
玉芳先打开那个大些的行李包,突然叫起来:嗨,玉龙,你快来看,这么多的钱,还有一封信。
玉龙跑进来,就看见了一沓沓的钱——崭新的百元大钞。他从玉芳手里拿过信来看。其实,这不是信,而是一个资金使用说明书:
10万元给伯母治病。
10万元作为欢欢喜喜将来上大学的基金。
20万元用于创业投资(创业赚钱后按银行贷款本息一并偿还)。
玉芳探头来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多的钱,挺吓人的。
玉龙说,那天我离开公司时,郑慧坚决不同意,我们闹僵了。她可能负气把我的股份退了。
玉芳说,那也没有这么多钱呀!那也应该告诉你呀!这多危险。假如不是今天用到合同打开包,说不定还让老鼠啃了呢。去年唐大叔放在枕头底下的钱不是被老鼠咬烂了么!
玉龙说,她明说了害怕我不要。所以使了这个招儿。管他呢,这上边不是说了吗,其中20万将来是要本息一起还的。
可是,还有20万是白给的呢。20万啊,这情分可太重了。
玉龙说,按说呢,这两年我几度帮公司转危为安,再加上我的股份,给我20万也不多。但咱们如果觉得情分太重,就存起来不用,等她遇到困难时,咱们再给她。
玉芳说,那她一直很顺利,遇不到困难呢?
玉龙说,别认死理好不好。商场如战场,往往今年财源滚滚,明年也许血本无归。咱们就把这份友情存起来,作为友情基金,但愿所有人永远顺利,这笔钱就永远存在银行里,你看这样可好?
玉芳点点头,说好吧。只好这样了。
玉芳的幸福在于玉芳的单纯。她简直可以说是如今这个瞬息万变的花花世界里的另类。所以,她虽然心里充满疑窦,却并不深究。玉龙回三湾办养殖场,虽然很忙,但早晚在家,她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因此,她心里的幸福感更强了。
幸福的玉芳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带着一脸笑意走上山坡去放羊。今天是三湾畜牧养殖场挂牌的日子,上午十一点半,乡长和县农牧局的人要来剪彩。她得早些回去,弄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客人。所以,她走得不远。她站在山巅上,能看见插在养殖场屋顶上的红旗,也能看见玉龙那健壮的身影走来走去。看着,看着,她心里的高兴满溢出来。她不由得对着漫天的彩霞唱了一句:阳光呀阳光多么灿烂,春天呀春天来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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