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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下的鹰

2016-02-26叶子

延河 2016年1期
关键词:女儿老师

叶子

梦里,那只悬崖下的鹰又一次向千米高的峭壁发起了冲刺。大概飞到八百米高的时候,翅膀突然折断了,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急速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坚硬的岩石上,血肉四溅。尹老师一声惊叫,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惊魂甫定看看窗外,是无边的黑暗。这个梦已经连续做了几天,尹老师抚抚胸口,准备下床倒一杯水喝。刚喝了一口,竟然被呛着了,尹老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懊恼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她打开电脑,准备和远在新加坡的女儿视频。新加坡与中国零时差,也就是说假如中国时间晚上十一点,新加坡也是晚上十一点。但是在生活习惯上会有一点点不一样,终年为夏的新加坡,早上七点才会天亮,所以大早上八点时人不多,跟国内六点一个概念。

女儿那边却没有任何回应,黑黢黢一片。尹老师以前一直认为视频聊天是年轻人的专利,为了能天天看到女儿,尹老师硬是学会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女儿的消息,尹老师慌了。她只有女儿的电话,打了,也没人接,仿佛那边是一片荒原。尹老师后悔当初过于自信,没有留女儿班主任的电话号码,因为女儿一向很自律,从来没出过任何问题。现在好了,什么人都联系不上,她只能干着急。本来她还可以找女儿同学陈悦的父亲陈天来,问问陈悦的号码,但她坚信自己那个优秀出色的女儿绝不会出什么意外。虽然自己安慰着自己,尹老师还是恨不得乘飞机到新加坡看看,但她是省一中的老师,功课永远排得满满的,而且她是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很难请假,就这样慌慌地过了四五天。电话铃突然尖叫起来,让人心惊肉跳。电话那边传来的是噩耗:女儿左蓝在新加坡自杀身亡!尹老师哭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尹老师感觉像一辆列车隆隆碾过她的身体,枕木震颤抵近她前胸的肋骨,直达心脏。火车脱轨了,轰然一声,一切都毁灭了,火光冲天而起,最后归于死寂的黑暗。

对方是左蓝的班主任:“左蓝是自杀的,她的遗书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是赶紧飞来处理后事吧。”

半个月后,尹老师捧着女儿的骨灰盒回到了香城。她反复拍打着女儿的骨灰盒:“蓝蓝,你好傻呀!”到后来,尹老师的声音全哑了,喉咙发疼,吐出一口血来。女儿粉嫩的皮肤变成轻飘飘的灰,女儿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不由分说夺走了,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悲痛。校长特地给了尹老师半个月的假。尹老师满腔悲哀:多么讽刺,上个月校长还在全校大会上表扬她敬业,教学成绩一流,态度认真积极,还教育出了一个优秀的女儿,是所有老师学习的楷模。这一阵子,尹老师夜不能寐,犹如一条深海里的鱼,被死死地卡在石头缝里,不能动弹,也看不到任何事物,一任黑暗、冰冷的水从身上流过。尹老师悲痛地将脸靠在女儿的骨灰盒上:也许是自己的错,一根弦总是绷得太紧,所以它就提前断了吧?

女儿刚出国那一年,尹老师天天收获无数人的赞美与艳羡:“你家左蓝真厉害!我家阿凤要是有你家左蓝一半就好了!”尹老师嘴里谦虚着,内心却分明骄傲着,新加坡一年四季如春,一条云中之路在尹老师身上闪耀,从香城一直铺到新加坡,荣耀闪着遥远的亮光飘过来,缀结着湛蓝的天空,无尽回响,犹如滚滚春雷。尹老师为女儿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感到骄傲。慢慢地,过了一年多,这样的赞美变得少了。此一时彼一时,留学变得普遍,已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与骄傲的事。尹老师整天心空空的,她开始着慌了。办公室闲聊时,她会指着身上的毛衣说:“左蓝从新加坡寄来的。”有人赞美几句,有人敷衍地瞟一眼,竟没有人近前摸一摸,仔细打量打量。

尹老师不知道,女儿在新加坡有好几次想中断留学生活回家,几次张开口,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从小到大,左蓝都是学习超人,她没有任何娱乐,只知不断地学习。她几乎垄断了每个学科的第一名,有她在,别人想拿第一名那是做梦。偶尔考了第二名,她就会失声痛哭。她害怕别人超越自己,这个时代让她心慌,一切都在奔涌向前,一不留神,自己就被别人抛弃了。过生日的时候,其他同学往往请了班上十几个好友胡吃海喝,左蓝没有,她匆匆吞下妈妈为她煮的两个红蛋,就进入书房拧开那盏蓝色的小台灯开始学习。这样惨淡的生日一方面是为了节约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左蓝几乎没有朋友。虽然她长得很美,但她浑身上下发出一种冰冷的气息,同学们都叫她冰美人。她总是如此高傲。午夜时,左蓝会发现自己没有青春。她似乎一生下来就衰老了,这一可怕的发现让她心悸。其实,左蓝也不想这么冷,她也向往温暖,但她的生活是残缺的,她的人生中比同学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父亲。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让她喊爸爸,回到家里,左蓝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冰箱,又像企鹅回到了南极。是的,她就是一只生活在南极的企鹅,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有时同学会拿出新款的手机笑嘻嘻地说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左蓝就会将脸扭向窗外,假装没有听见。尽管尹老师一再强调是她抛弃了丈夫,可是,左蓝还是感到她和妈妈同时被爸爸抛弃了,这让左蓝感到耻辱,觉得这是刻在她脸上的红字。虽然妈妈的工资可以保证母女的温饱,但如果加上父亲的收入,她们完全可以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左蓝甚至渴望妈妈再婚,有一段期间一个看起来有些委琐的男人频繁出现在她们家,他那张脸让左蓝感到反胃,左蓝于是彻底放弃了再有个爸爸的梦想。

工作上尹老师一直以身作则,给女儿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她师大毕业时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了十年,后来省一中招聘教师,她硬是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总共报了八百三十一人,才录取了五人,她名列第三,就这样闯到了省城扎根,并且很利索地在第一时间内把左蓝转到了省里的实验小学。丈夫是个鼠目寸光的人,一想到要重新折腾工作折腾房子,他就双腿发软,他拒绝到省城工作生活。两人分居三年,唯有离婚一条路可走,而丈夫竟然很快另觅新欢,迅速进入了新一轮的婚姻。这让尹老师很生气。这个男人,平时自己用着左右不顺眼,左右看不起,一旦落入了别人的怀抱,她还是觉得失落,觉得气愤难平。本来,尹老师想把女儿的姓改了,跟着自己姓,但改户口很麻烦,再来左蓝左蓝的叫习惯了,改姓的事尹老师就渐渐淡忘了。生活没有容许她花太多的时间生前夫的气。省一中那是什么地方?为了在学校里站稳脚跟,尹老师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教学上。左蓝在学习、生活上几乎没让尹老师费什么劲儿,当尹老师放学后还在教室里留学生背诵古诗词时,左蓝要么上街吃点馄饨或快餐,或者在家里自己炒个肉炒个青菜。饭是早上在电饭锅里就备下的,感谢有人发明了定时烹煮的电饭锅。尹老师任教的两个班级通常在全市期末考试评比中全揽第一、二名,有一次第一名被别人夺去,那个晚上,她伤心得不吃不喝,第二学期,尹老师上班上得更早下班下得更迟了,到了期末,她如愿以偿把原有的第一名夺了回来,以致竟然有调皮的学生暗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称“灭绝师太”。

学习上尹老师对女儿是高标准严要求,没想到女儿对自己更狠。高三的战场硝烟弥漫,同学笑称班级里一片人偶,左蓝不仅是人偶,她还是机器人,就像那些出现在餐厅里端盘子的机器人。机器人一趟一趟地端盘子,左蓝一张一张地做卷子。左蓝对自己狠是有原因的,因为曾经受过刺激。那是在左蓝读初一的时候,妈妈病倒了,左蓝帮妈妈买菜,她买的菜不仅价钱贵,还缺斤少两。卖菜的是个老阿婆,阿婆的十指都是粗的,而且开裂,缝里是隐约的黑泥。左蓝闷闷不乐。被短缺的斤两值不了多少钱,可是左蓝感觉自己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伤害。阿婆之所以弄虚作假,大概也是因为生活不易,人人都想从生活的手缝里抠下些什么。左蓝曾经从这阿婆家门前走过,瞥见阿婆家里坐着一个观音像,阿婆正在虔诚膜拜。照道理,佛教徒应该都是善良的才对,可这生活太残酷了,活生生把人都逼成蝇营狗苟之徒。类似的不快又发生了一次。左蓝意外地发现自己喜欢的牛肉店竟然用猪肉充当牛肉,左蓝有点想哭,这家牛肉店她从十岁吃到现在,都快八年了,她很喜欢这家牛肉店,因为口味很好,店老板也很热情,每次她都是一口气吃完一碗,有时她甚至还会央求妈妈再买一碗带回家。没想到现在为了多赚些钱,也开始弄虚作假。那碗肉汤左蓝没有喝完,她沮丧地离开了牛肉店,如丧考妣。这生活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不知道裹挟着多少类似的残花败絮?

第四天去买菜,左蓝看见阿婆手上缠着一块纱布,对着她的老头子抱怨手疼了一整个晚上。左蓝忍不住插嘴:“那赶紧去看医生啊!”阿婆头也不抬忙着数钱:“不用啦,看病要花钱,忍一忍过几天就好了。”又听阿婆絮絮叨叨地指责老头子昨天接水时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的,应该让它慢慢滴。阿婆突然又想到另一项指责的内容:“昨天你上厕所时卫生纸没有撕成两半,太浪费了。”老头子抗议道:“节约一张纸有个屁用啊!一张纸撕成两半,害得我手指老是沾上大便。”左蓝听不下去了,拎着早餐落荒而逃。几天后,妈妈病好,左蓝如释重负,她再也不用为跟形形色色的商贩打交道而倍感焦虑了。左蓝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读书,一定要摆脱这样可怕的环境,她的周围应该都是成功人士,她再也不想听到类似“卫生纸太小以致手指沾上大便”这样恶心的话语。高考迫在眉睫,同学问左蓝:“左蓝你要报北大吗?你这成绩,北大对你来说是探囊取物,你肯定会被保送,连高考都不用参加。”左蓝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心里想:北大?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要争取去新加坡留学。我不仅要当大雁,我还要当鹰,那只飞得最高的鹰。长着一副不屈的骨骼,练就一双坚硬的翅膀,或振翅九霄一去万里,或盘旋于高空俯瞰大地。她最爱唱的歌曲是《飞得更高》——中央电视台《绝对挑战》的片尾曲: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飞得更高,一直在飞,一直在找……我要的一种生命更灿烂,我要的一片天空更蔚蓝,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狂风一样舞蹈……”她还将这首歌调为手机铃声,每当铃声响起一次,就是对她的一次激励,她要飞得高高的,在太阳底下飞翔,阳光为她的梦想镶了一道金边,像云朵一样罩在同学的头顶。左蓝坚信,她梦想中的光环犹如彩虹一样,在不久之后即将迎面而来。

尹老师也一直灌输给左蓝竞争意识。这是一个PK的时代,身为一中教师,尹老师目睹一届又一届的尖子生被新加坡南大来的人挑走,心中波澜起伏。新加坡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那可是继纽约、伦敦和香港之后的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经济发达不说,还是全球著名的花园城市。一年到头四季如春,鲜花盛开。啊,尹老师心痒难耐,她几乎看见自己带着左蓝去新加坡南大报道的情景了,她甚至看到了胡姬花灿烂的笑脸。更重要的是,新加坡居民里华人占多数,这样左蓝到了新加坡就不会有陌生感和孤独感。尹老师打听过了,年轻人在新加坡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一般月薪是八千元新币。八千元新币是什么概念?四万元人民币啊,相当于尹老师一年的工资收入。尹老师很早就为女儿确立了人生目标:读完高三后就到新加坡留学,而且一定是公费的。尹老师早已把南大的招生标准烂熟于心,除了成绩拔尖外,最重要的是英语口语要过关,能够顺溜地与南大来招生的考官对话,而且不怯场。左蓝很争气,她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第一,英语口语顶呱呱,而且是标准的美式英语,一般南大有三个招生名额,左蓝应该是没问题的。尹老师便一心盼望着南大来招生的那一天,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只要还没接到录取通知书,尹老师的一颗心就永远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尹老师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学校里预先选拔了十个学生面试,尹老师很意外地在名单里看到了陈悦的名字。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段长,刚要说话,段长用眼色制止了她。尹老师硬生生将话吞回了肚子里。其实,陈悦出现在名单之内,应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陈悦是尹老师班里的学生,成绩中等,尹老师对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陈悦的父亲就是尹老师的师大同学陈无来。不同的是,陈天来毕业时就留在了省教育厅工作,而尹老师被发配回县城中学。尹老师在师大时就对陈天来有些反感。这个陈天来,整天粘着辅导员,就像李莲英侍候慈禧太后似的,辅导员投桃报李,推荐陈天来到学生会工作。陈天来长得高大帅气,可惜找了个矮锉的女朋友,尹老师打破脑袋也想不通陈天来为什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孩。后来,陈天来毕业分配在了省教育厅,尹老师就恍然大悟了:那个女孩的父亲必定是个高官。陈天来如今已是教育厅的处级干部,照道理尹老师应该加强与陈天来的联系才是,但她偏不,她对陈天来不冷不热的,对陈悦也像对待平常学生一样。陈悦天性活泼,未见人三分笑,虽然不幸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却极受同学的欢迎,俨然班里的大姐大。现在陈悦出现在面试名单里,算是给陈处长一个面子,给陈悦一个机会罢了。如果说难听一点,陈悦基本是一个陪练的角色,只是没人说破而已。新加坡来的考官可不是陈处长可以搞定的角色,尹老师相信,陈天来再长袖善舞,也舞不到新加坡来的考官身上。

面试时出了点小问题。左蓝的口语虽然流畅,但她表现得有些拘谨。她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让考官们感觉不大舒服,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反而是陈悦,一进门把就气场弄得很热烈,五个考官频频点头。结果是这样:有两个男同学口语成绩加笔试成绩领先,而左蓝和陈悦并列第三。也就是说,如果陈悦录取了,那么左蓝就得名落孙山。

尹老师开始紧张了,这个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命悬一线岌岌可危啊。尹老师一夜没睡,天亮时照镜子,仿佛苍老了十岁。她曾经发过誓,不管是职称还是什么,她绝不去求昔日的同学,但她今天必须去。她没有贵重的礼物去打动昔日的同学,再说了,即使有贵重的礼物,也不能让今天的陈处长卖掉女儿的前程。尹老师恍恍惚惚骑着电动车往教育厅的福泰路赶。教育厅的建筑是八十年代的,有些陈旧,两旁的梧桐树上不时有黄叶飘落下来。眼前的建筑物虽然陈旧,然而尹老师还是感到了一种无声的震慑,因为衙门的气味太浓了。究竟要采取哪种战术,她一直还没想好,两条路线在她脑海里激烈地交战,各有利弊:一种是霸王硬上弓,明明白白地告诉陈天来假如左蓝留学不成将会出现的严重后果;一种是哀求。如果仅仅是哀求,尹老师怕陈天来像对待一条丧家犬一样把她撵出门外,认为她软弱可欺;如果来硬的,又担心把事情弄僵,到时鸡蛋碰石头,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毕竟她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跟陈天来鱼死网破,而是为女儿争取一个光明的前程。尹老师不断地权衡利弊,可她的脑袋瓜里最终成了一团糨糊。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将一颗突突跳着的心摁回胸腔。

看门老头看出了尹老师的胆怯,毫不客气地将尹老师拦了下来:“你找谁?”

尹老师不知为什么开口时竟然变得有些结巴:“我找人事处的陈处长。”

“登记一下吧。”老头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纸和笔。

这时又有人进来了,老头朝那人笑了笑,那人径自走进去了。尹老师突然生气起来,她偏不登记,凭什么别人不需登记她就得登记?她朝老头笑了笑:“算了,我打电话把陈处长喊出来就行了。”说着拉开提包拉链找手机。老头赶紧制止:“算了算了,别登记了,你还是进去吧!就不要麻烦陈处长跑一趟了!”尹老师板起脸,将手机放回包里,也不说声谢谢,昂起头往里走。人家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现在的人都说平台很重要,老头大概天天为他的平台骄傲着呢。

进了陈天来的办公室,尹老师突然感觉到身体一阵僵硬。她甚至想,要是自己还是少女,她还可以用身体对陈天来进行贿赂,可惜现在人老珠黄,身体干瘪如扁鱼,她连身体贿赂的资格都没有。陈天来用一次性纸杯为尹老师端来了矿泉水。尹老师感觉到矿泉水是半温的而不是冰凉的,这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一时间,尹老师都不知如何开口了,假如撒泼的话,尹老师连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尹老师咽了咽口水,开口道:“老同学,我们家左蓝……”尹老师突然哽咽住了,眼圈儿发红,只好埋头喝水。突然,尹老师灵机一动,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眼泪呢?就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吧,听说,眼泪是女人在男人面前最好的武器。于是,尹老师选择了哭诉,她哭诉自己一个人带女儿的不易,哭诉自己离婚后的艰难,哭诉女儿如何发着高烧还坚持去朗文培训中心培训英语口语,甚至晕倒在教室里……尹老师哭得眼泪汪汪,她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人家说当官的心都非同寻常的硬,也不知道昔日的同学内心还有没有残留着一点点柔软。陈处长反反复复说,你别哭,你别哭,有什么事情好商量。他有些手足无措。一个中年女人跑到他办公室来哭诉,不了解内情的人说不定已经展开想象的翅膀为他编造好桃色故事了。他递给尹老师纸巾,尹老师不接,任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陈处长只好长叹一声,说,这件事我试试,我试试,有没有把握我也不知道。其实,陈处长的内心是很不快的,但他通过这个昔日的大学女同学长达两个小时的哭诉意识到她的执拗,假如你不给她一条活路,她一定会疯狂地反扑。

尹老师哽咽着说了一声谢谢,掩面离开。她知道,再待下去,陈处长会厌烦的,她得见好就收。她不知道输赢,但她已经为女儿尽力。为了孩子,一个母亲是可以不顾她的尊严的,她完全可以将尊严扔在地上任由人践踏。接下去是艰难的等待。尹老师从来不知道等待如此煎熬人,即使在她当年参加省一中招聘考试时她也没有这样煎熬过。那时,虽然面临着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却还是留有余地的,没考上,顶多是继续留在县城中学任教,但女儿这次不一样。风声在三年前早就放出去了,大家都说,左蓝这样优秀,将来肯定出国留学。在大家的恭维声中尹老师矜持地笑着,内心里,她也认定了左蓝一定会出国留学。要是这次左蓝不能出国留学,不要说她的自尊心不答应,左蓝这孩子更不答应。当然,她没有告诉女儿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必须让心高气傲的女儿认为,是女儿自己凭实力考上南大的,否则即使录取了,成功里也有阴影。女儿是追求完美的人,她知道。

万一左蓝真被刷下来了那可怎么办?一想到这种可怕的后果,尹老师就浑身打哆嗦,她不敢往下想。左蓝平时不吭气,但她的性子刚烈,这一点尹老师非常清楚。尹老师好像站在命运的悬崖边上,等待着命运的大风吹过,也等待着被拯救。其实,并不是她站在悬崖边上,而是左蓝站在悬崖边上,但尹老师自觉自愿地认为是她站在命运的悬崖边上,因为母女二人的命运早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万一左蓝真的出不去怎么办?到教育厅找陈天来闹一场?像个泼妇一般声泪俱下地控诉?尹老师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就像被困在围城里的困兽,一筹莫展。几次三番想给陈天来打电话,摁出了几个数字,最终还是绝望地摁掉了电话。尹老师知道,官员最痛恨的就是别人的纠缠。她只能采取信任的态度,她只能相信陈天来一诺千金,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吃饭时,尹老师不敢面对女儿的眼睛。在一片铅似的沉默中,左蓝突然开口了:“妈,我和陈悦到底谁能上?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陈悦的成绩怎么会和我并列?难道那三个考官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式英语?要是他们听不懂,那南大又为什么派他们来呢?”

尹老师装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安慰女儿:“别瞎担心了,你肯定能上。你这么优秀,要是连你都落选了,别说老师不答应,全年段同学也不会答应。”左蓝半信半疑地放下碗去复习英语单词。她总是这样,连一分钟都不舍得浪费,尹老师跟女儿说过很多次了,饭后适当休息一下,否则胃肠负担太重,长此以往,胃肠会受不了的,但女儿就是不听劝。尹老师把碗拿到厨房碗槽里,眼泪夺眶而出。她站在洗碗池边长久地发呆。左蓝很单纯,尹老师怕单亲家庭给女儿带来不良的影响,从来不跟女儿讲某某某同学的爸爸是处长,某某某同学的爸爸是局长。苍天啊,可怜可怜左蓝,也可怜可怜我吧!看着女儿房内的灯光,尹老师绝望地在内心里发出了一声呐喊。夜里,她梦见自己在一片惊涛骇浪中沉没,她尖叫着醒了过来。

名单终于公布了,名额从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左蓝和陈悦都榜上有名。尹老师久久地看着红榜上的名字,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扶住了墙根。要是不扶住墙根的话,她真怕自己会瘫倒在地上。陈天来还算是个君子。尹老师想,应该请陈天来吃一顿饭,要是没有陈天来的争取,极有可能是左蓝被刷下来。要真被刷下来,左蓝会被同学看成是井里的一只癞蛤蟆,这只可笑的癞蛤蟆竟然妄想着能够飞到天上去。这么多年,左蓝成绩稳居年级第一,不知有多少人准备看她的笑话——而陈悦则一跃而成天上的白天鹅,在天空中展示着她洁白优雅的翅膀。幸好。幸好。

左蓝却不这么想。凭什么?凭什么陈悦竟能和她一起比翼双飞?

四个家长张罗着一起摆了庆功宴。家长在包间里推杯换盏,席间,尹老师频频向陈天来敬酒,瞅着一个众声喧哗的机会,她低声对陈天来说:“谢谢你。”陈天来摇了摇手:“不用谢,这都是靠你们家左蓝自己的实力。”一时间,尹老师有些感动,虽然女儿有实力没错,但这次要是没有陈天来出力,左蓝还是得像一只青蛙一样老老实实地在井底待着,人家居功而不自傲,还给足了她面子,维护了她的自尊,实在是难得。看来,以前自己对陈天来的偏见,应该及时纠正。

四个孩子在隔壁的KTV包房里唱歌。左蓝难堪地发现自己一首流行歌也不会唱,除了知道英语单词、物理化学公式,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李绍煜和蔡坤两个男生已经喝得半醉,因为他们不用再去参加高考,不需要跟千军万马去挤高考那座独木桥,放松的日子提前到来。陈悦更是兴奋得两眼发光,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投入地唱着《小苹果》: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摘下星星送给你/拽下月亮送给你/让太阳每天为你升起……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到后面,两个男生也加入了合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收获……”一曲《小苹果》唱完,陈悦大喊:“小李子,去给本公主买个哈根达斯来!”李绍煜听命,李莲英般屁颠屁颠地去了。陈悦过来搂住左蓝的肩膀:“左蓝,你怎么不唱啊?干吗这么淑女?”左蓝小声道:“我不会唱。”陈悦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不会唱?”不过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会伤害到左蓝,马上说:“没关系,我教你,很简单的。”这时林绍煜带回了四球哈根达斯。舔着冰淇淋,左蓝内心有些感动,这个李绍煜,做事还真周到,换了其他小气的人,说不定就只买一客冰淇淋回来。她突然羡慕起陈悦来,陈悦全身上下写满自信二字,而自己却总是患得患失。陈悦是这个世间可爱的小苹果儿,那自己是什么呢?大概是一枚酸涩的李子吧!

正笑闹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四个家长鱼贯而入。陈天来笑道:“该回家了吧?你们已经high了三四个小时了!”

“爸爸!”陈悦冲上去抱住了爸爸,“我们还没玩够呢,你们先回吧。今天是我们的解放日,你就答应我们吧。”陈悦像一条鱼似的腻在爸爸怀里扭来扭去撒娇。陈天来笑着挣脱:“这孩子,都多大了,还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左蓝站起来安静地朝妈妈走去:“妈,我有点累,我们先回去吧。”一时之间,陈悦有些尴尬,她试图挽留左蓝,但她很快意识到挽留是多余的,虽然有些扫兴,她还是对林绍煜说:“那我们一起走吧,改天再来。”一行人鱼贯而出,左蓝扭头看了看妈妈,真是憔悴得令人不忍注视。同样四十岁的年纪,人家李绍煜的妈妈穿着吊带裙招摇过市,犹如孔雀开屏张扬得像无知少女;而自己的妈妈,穿着中规中矩的衣裤,让人联想到新中国成立前的时光。左蓝一阵心酸。她盯着陈天来宽厚的后背,突然冒出了一个渴望:要是我也能有这样一个爸爸该多好啊!左蓝知道,这个念头她只能默默埋藏在心底,要是说给妈妈听,一定会伤害妈妈的。

在这个庆功的夜晚,尹老师终于明白了,自己充其量是一只鹰而已,而陈天来却是一架飞机。鹰永远飞不到飞机的高度,从飞机上看,甚至可以把一只鹰看成是一只麻雀。而飞机上的一切生物,假如一只母鸡坐在飞机上,那么,这只母鸡也完全可以傲视机翼下那只可怜的鹰,虽然鹰可以安慰自己说,母鸡永远是母鸡,鹰永远是鹰。老鹰非常困惑,自己怎么努力都飞不过飞机的高度。那只母鸡,平时顶多飞上个两三米,现在人家坐上了飞机,随随便便就飞了几千米高,甚至可以呼风唤雨,想让头上这片天晴就让它晴,想让这片天下雨它就下雨。而自己,能飞上个一千米就要竭尽全力。尹老师曾看过这样一则微信:人骑上自行车,两脚使劲踩一小时只能跑十公里左右;开上汽车,一脚轻踏油门一小时能够跑一百公里;坐上动车,闭上眼睛一小时也能跑三百公里;登上飞机,吃着美味一小时居然跑一千公里!人还是那个人,平台不一样,载体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了!所以选择比努力更重要!难道真如荀子所说:“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现实让尹老师觉得举目苍凉。尹老师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飞机的时代,她仍然是那头走路上北京的蠢驴。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在她头脑中不断回旋。对小时候的尹老师来说,飞机就像传说中的UFO,让她从这个山头追到那个山头,一直追到飞机穿入云层里,留下一长串白色的尾烟,带着尹老师的无限神往与无限遐想,飞走了飞远了。等参加工作后,飞机是电视里一个个漂亮优雅的空姐,在机舱里微笑着走来走去,是一个个有钱的或有权的上层人士,神气地拉着拉杆箱,带着别人艳羡的目光,华丽地进入机场。对尹老师来说,飞机是一张张几百至上千的机票,是机舱外那翻滚的云海和霍霍的闪电,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哎,自己的一个初中男同学,平时六科成绩总分永远在一百多分,初中毕业就混社会去了,如今成了千万富翁,他做的是电商,听说今年双十一节纯利润六百多万,于是张罗了初中同学会,每人送了一部苹果手机。尹老师硬是没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酸葡萄心理,她只是告诉自己:别人有炫耀的权利,她也有拒绝被炫耀的权利。尹老师庆幸自己从县城来到了省城,而女儿终于可以出国了,虽然现在她还没有力量给予女儿最高最好的平台,但一切总算都在朝良好的方向发展。

由于喝了酒,第二天上班时尹老师的头隐隐有些疼。下课后,只见教务主任笑容满面地远远走过来:“尹老师,下课了?今天到我家吃饭吧,我家蔡老师整了火锅。”

尹老师正暗自诧异,她和教务主任并无交情,何以他今天热情至此?教务主任笑道:“尹老师,听说教育厅的陈处长是你同学?你真是高人不露相啊,藏得这么紧。”尹老师心里道,我总不至于到处宣传陈天来是我的同学吧?况且这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嘴里说道:“就不麻烦你了,左蓝在家里等我呢。”

“那好那好,改天再到我家泡茶。”教务主任突然神秘地压低声音:“我正高职称评了两年了,总是被驳回来,我这心里苦啊!哪天你帮我把陈处长约出来,大家一起吃个便饭。或者你帮我递个烟啊茶的也行。我先在这里谢谢你了!”尹老师头皮发麻,感到一阵恶心。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一只坐在飞机上的母鸡了?她慌忙道:“主任,谢谢你高看我。我和陈处长虽然是同学,但他是官,我是民,一点也高攀不上他。我们毕业后素无来往,我恐怕是有心无力了。”主任正要说啥,尹老师慌慌张张借口回家做饭逃走了。路上,她看到学校里一伙刚分配来的年轻教师嘻嘻哈哈到外面吃饭,尹老师不禁生起羡慕之情。年轻时她总是怯生生的,羡慕老教师有老资格;现在她变成老教师了,却没有感受到什么老资格,反而羡慕起年轻教师的朝气。尹老师眯起眼睛目送她们嬉笑打闹着远去,哎,这是一群初生的小鹰,而自己的羽毛慢慢退化了,连一只老母鸡都不如了。

自从女儿收到新加坡来的录取通知书,尹老师内心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好多跟女儿相处;另一方面又希望时间快一点儿,女儿出国的那一天早点到来,到时她就可以在人前人后领略无限风光。而左蓝则一心盼着时间快点再快点,她希望早日到异国他乡,并非她是多么热爱学习或者多么热爱虚荣,真正的原因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不喜欢这个家,在这个家里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太想尽早到外面透透气了,否则不知哪天她就憋死在家里了。假期就像一块尹老师从面包房里买回来的馅饼,一天咬一口,小心翼翼地咬,舍不得把它吃完,但最终还是很快就吃完了。

四个孩子终于要出发到新加坡了,由陈天来带队前往。尹老师借口没护照去不了,其实她是心疼那机票钱。另外两个学生家长生意忙,而陈天来爱女心切,向单位请了假。一路上,他带领孩子们换登记机牌,托运行李,安检,路线娴熟,没有浪费一分钟时间,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十二万分的潇洒。他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现在刚满四十岁,人又长得年轻,就像刚三十出头而已。左蓝拉着蓝色格子的拉杆箱,她庆幸自己坚持花了一百二十元买了这个拉杆箱,而不是接受母亲那个老旧的阔大手提包,不然今天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陈悦整整带了五大箱行李,三箱是漂亮的衣服,都托运了,现在一身轻松,只随身一个粉红色的娃娃小包挂在胸前。进到候机室,陈天来抬手看表,离登机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吩咐女儿:“悦悦,你把咖啡拿出来醒醒神。”陈悦从娃娃小包里翻出袋装咖啡,递到林绍煜手上:“你们两个男生服务一下。”不一会儿,五个都喝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左蓝心里非常温暖,她很少过上这样的集体生活,在家里,因为知道母亲的不易,她从不敢朝母亲撒娇,就像一枚生涩的果子提早进入了成熟期。原以为自己天性冷淡,现在她才发现,她骨子里原来也是渴望撒娇的。

上了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两个男生在一边,左蓝和陈悦父女三人并排。陈悦捷足先登:“我要坐窗户边上!从小我就喜欢看云!”左蓝站在过道上,不知该坐在哪里,陈天来坐到女儿身边,一边招呼左蓝:“你就坐过道边上的位置吧,要上卫生间比较方便。”落了座,左蓝想系上安全带却无从下手,不禁尴尬万分,陈天来伸过手来帮她系上。左蓝说了声谢谢,心里懊悔着落座之前没有留心陈天来如何系安全带,以至出丑——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陈天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我以前第一次坐飞机也不会系安全带,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自然就会了。”左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人家都说当官的架子十足,而陈天来却让她倍感亲切,他观察敏锐,善解人意,若不让他当处长,那简直是老天不公。

吃过机上点心又喝了茶,陈天来要上卫生间,左蓝赶紧起身让他出去。回来时,左蓝还要起身,陈天来用手势制止了。陈天来坐回位子上,左蓝不敢扭头看他,直挺挺地坐着。刚才,她的膝盖碰着了他的小腿,他大概没有任何感觉,这只是普通的触碰,不知为什么,左蓝身上却像过了电一般。

樟宜机场让左蓝感觉十分亲切。离开了母亲的羽翼,她感到快活,连空气都是新鲜的。在家里,她总是感到压抑,甚至不敢放声笑。左蓝为自己的快活感到对妈妈些许的负罪,但负罪感一瞬间就飘走了。陈天来轻车熟路地带他们到了南洋理工大学,办好了入学手续。本来,左蓝一直为自己的英语口语感到骄傲的,但她惊讶地发现,陈天来的口语跟她一样流畅,甚至有两三个术语俚语她没有听明白。她感到惭愧,印象中的官员基本上是不学无术的代名词,而陈天来用他一口漂亮的英语无声地纠正了左蓝的偏见。报到这天是星期五,她们星期六、星期天可以尽情地玩耍、休息,等星期一再正式上课。

这两天,左蓝和两个男生都沾了陈悦的光。一切观光、吃饭的费用都统统由陈天来买单。他们去了圣淘沙、滨海湾、克拉码头、植物园、甘榜格南、野生动物园,还参观了行政文化区。左蓝很喜欢这个别名狮城的国家,新加坡在马来语中是“狮子城”的意思,国微上面有盾徽、狮子、老虎等图案,红色的盾面上镶有白色的新月和五角星,红盾左侧是一头狮子,这是新加坡的象征;右侧是一只老虎,象征新加坡与马来西亚之间历史上的联系。红盾下方为金色的棕榈枝叶,底部的蓝色饰带上用马来文写着“前进吧,新加坡!”这个国家真的让人迷醉。从行政文化区出来后,他们首先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享受了榴梿盛宴。参观了总督府,坐了疯狂坐山车,看了海,最后一晚是丰盛的海鲜宴。晚上,陈天来到宿舍里坐了一会儿,说,明天你们要上学了,我也要回国了,我是上午十点的飞机。”左蓝哎呀一声:“那我们就没办法送你上飞机了。”

陈天来一摆手:“送什么送呀,学业要紧。开学第一天你们要认识新教授新同学呢。”

那天晚上,左蓝失眠了,看着窗外的月亮,她满脑子都是陈天来的身影。她不敢翻身,不想让陈悦知道她失眠了,其实陈悦很快就酣睡了过去,左蓝的担心根本不必要。左蓝有点痛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满脑袋瓜都是陈天来的身影,要知道,他可是自己同学的爸爸呀,她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因为父爱缺失而产生的一种依恋,但她的内心陷入了一种真实的恐惧,她最清楚自己了,她骗不了自己,这绝不是对父爱的依恋,高中时老校长很欣赏她,见到老校长她也满心欢喜,但这欢喜和那欢喜决然不同。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陷入了可怕的单相思。

生活翻开了新的篇章。没过多久,左蓝就发现自己其实是不喜欢和陈悦住同一间宿舍的,但大家都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俩天经地义应该住在一起,谁叫她们是从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考来这里的呢?如果她们不住一屋,就真让人浮想联翩了。陈悦的一举一动都对左蓝造成了深深的压迫。比如陈悦随意摆放在梳妆台上的兰蔻香水,就那么几毫升,要几千块钱。尹老师要节衣缩食大半年,才能省出这么一小瓶香水。趁陈悦出去约会的时候,左蓝潜心研究陈悦的化妆品,这是她认识世界化妆品名牌的窗口。她们的内衣晾在一起,一个簇新,镶着精巧的蕾丝花边,一个松松垮垮黯淡无光,一看就知道用的时间长了,看了就让人丧气。那天左蓝生日,陈悦送给她一个礼物,拆开一看,是一件漂亮的内衣,黑色,性感。陈悦道:“赶紧把你那旧内衣扔了,跟男生约会的时候,就穿着我送你的这一件出去。”左蓝发自内心地拥抱了陈悦,陈悦的礼物让她感动,但是,更多的滋味是心酸。陈悦喜欢美甲,成天把指甲涂得花枝招展,她的指甲那样性感妖娆,让左蓝羡慕不已。那天,左蓝参加系里一个舞会,她特意也涂上了大红的指甲油,不料舞会上女同学的指甲大都光洁无比,让左蓝感到汗颜,她的指甲油写满了轻佻。她想不明白,为何陈悦涂上指甲油就那么好看,而自己涂上指甲油却那么不相称呢?难道人家真的是富贵命?看来东施是不能随意效颦的啊。陈悦待人处事落落大方,而自己要么强烈的自大,要么强烈的自卑,何时才能学会不卑不亢呢?

跟陈悦住在一起最大的别扭是陈悦的电话特多,她的手机整天响个不停,都比得上电视台热线了。陈悦又特别爱煲电话粥,整天叽里呱啦的,吵得左蓝头昏脑涨。看得出,李绍煜和另一个男生张涛都喜欢陈悦,两人公平展开了竞争。陈悦倒也干脆利落,她没有脚踩两只船,而是选择了李绍煜。她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李子,这小李子,跟李莲英相比丝毫不差,甚至比李莲英胜出一筹,毕竟李莲英是个太监,而李绍煜是个健康阳光的小伙子。每次李绍煜到宿舍里找陈悦腻歪的时候,左蓝都会很识趣地躲出去。她通常躲到图书馆去。但这一天,左蓝什么书都看不下去,她干脆到大街上流浪。凭什么呢,宿舍是两个人的,现在她倒变成多余的了,真希望他们赶紧找个小窝同居算了。左蓝流浪到很晚,估摸着李绍煜已经回去了,她才回到宿舍。陈悦感到很抱歉:“哎,左蓝,小李子来的时候你不用躲出去啊,好像我把你赶走了,独霸宿舍似的,你这样让我很过意不去。”

左蓝强挤出笑容:“你们不介意我还介意呢,你们腻腻歪歪的,太刺激我了。”陈悦突然笑道:“要我说,让张涛来追你算了,咱们来的时候四个人,回去的时候组成两对,该多好啊,自产自销。”左蓝自嘲:“你这是拉郎配啊,人家张涛看不上我,他早就去追系里的Lucy了。”

最近,左蓝的失眠越来越厉害了.窗外是新月,像镰刀似的,锋利得好像要割出人的血来。左蓝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陈悦那么丑都有人要了,何以到现在她还无人问津?陈悦长得不好看,小鼻子小眼睛,胖乎乎的,却整天兴兴头头的。小李子每天都来接她一起到教室,两个人商量好了,等一毕业就结婚。左蓝其实挺喜欢张涛的,个子高高的,笑起来有点像都敏俊,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可惜他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女朋友。说实在话,左蓝曾经暗暗盼望过张涛来追求自己,倒不是她喜欢张涛,而是她形单影只太没有面子了。人家陈悦有的是人喜欢,而自己呢,孤家寡人一个。张爱玲怎么说的,女人没有男人爱,在同性面前终究抬不起头来。算了,她还看不上张涛呢,她有自己的心上人。她又开始了晚上最日常的功课:在脑海中慢慢回忆陈天来的相貌,慢慢揣摩着他的眼睛,永远含着温情;他的鼻梁,那样高挺,是做官的相貌;他的嘴唇,大方敦厚,人家说嘴大吃四方呢。想着想着,苦涩的甜蜜就开始弥漫在她的心头。她曾经借口说她母亲要找陈天来咨询教学业务,向陈悦要了陈天来的手机号码和邮箱。她像一只蜗牛一样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触角,先向陈天来表达了自己的谢意,谢谢他为她创造了留学的机会。电子邮件没有称呼,照道理,她应该称他为叔叔,但这称呼她打死也说不出口。陈天来的电子邮件回得很及时,他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希望她在新加坡开创她的崭新人生,和陈悦一起像姐妹一样相互扶持。以后,左蓝几乎保持着一星期给陈天来发一封电子邮件的频率,向她的“陈叔叔”汇报着她的学业进展。到了后来,陈天来就没怎么回信了。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也许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他笑自己。他不知道,左蓝趁陈悦上卫生间大号的时候,从陈悦的手提电脑里拷了他的照片,那是父女俩在海南度假拍的,照片里女儿搂着他的腰,父女俩都笑得非常灿烂。左蓝曾经对陈悦说:“你爸爸真像阿兰德龙!”陈悦撇撇嘴:“老男人了,帅什么帅啊,哪比得上小李子帅嘛。”左蓝笑笑。

大概这照片就是陈悦母亲拍的吧,左蓝庆幸照片里没有陈悦母亲,左蓝不敢想象那个女人的模样。左蓝用photoshop里的那把裁剪刀把陈悦裁掉了,只剩下陈天来一人,并把照片冲洗出来,放在自己的贴身钱包里。她知道放在钱包里最安全,因为陈悦绝不会动她的钱包。相反,如果夹在哪本书里,说不定哪天就被陈悦无意间翻到了呢。

元旦夜,陈悦和小李子出去看电影了,宿舍里左蓝倍觉冷清。她习惯性地拿起一本书看,却烦躁不已,怎么努力集中注意力也看不进去。这辈子读的书够多了!她必须好好谈一场恋爱,再不谈就晚了。她把书扔到一边,有些小小地激动起来,打开衣柜,挑了一件漂亮的毛衣穿上。打开手机通讯录,她以为自己要打张涛的号码,没想到目光竟久久地停留在陈天来的那串手机号码上无法离去,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几经犹豫,还是不敢将那个号码拨出去。迈出第一步真是太难了。她神经质地攥紧手机,手在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一整个学期都是煎熬。左蓝陷入了可怕的单相思中不能自拔,每天痛苦地看着陈悦搂着小李子嘻嘻哈哈地走在校园里。左蓝的脑海里固执地印着陈天来的容貌,他笑得那么灿烂,露出一整排洁白的牙齿。无数个夜晚,左蓝默默地对着那张脸亲了又亲。左蓝的学业每况愈下,整天恍恍惚惚,上课时看着教授一张一合的嘴巴,她都不知道教授在说些什么。班主任上个月在班级宣布,申报研究课题要预交一千元审查费。左蓝这几天天天跑到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查询。为了节约电子短信通知那每月三块钱,她只好采取这种费时费力的笨方式。她知道妈妈的经济压力很大,但她不能在同学面前太寒酸。卡里还是没有钱,电子屏幕上显示着:余额:五十七点五二元,几天内都没有变过。左蓝实在张不开嘴催妈妈汇钱。最后,她错过了申报研究课题的期限……深夜,左蓝的心在痛,却无计可施。

一个月后,申报课题通过的陈悦眉飞色舞地请客。她也意识到左蓝的情绪不好,抚慰道:“左蓝,你要是也申报课题,那通过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了。咦,你到底为什么不申报?”左蓝朝陈悦苦涩地笑了笑,一时之间她找不出什么谎话搪塞,只好尴尬地以笑容化解。贫穷是最大的隐私,要是实话告诉陈悦她是因为缺钱而错过了申报课题,那简直是要她的命。后来,左蓝无意间看到一篇《贫穷的思维》,写一个贫家女孩,大学毕业赚了钱就赶紧还债,把钱花在父母兄弟身上以感恩图报,而自己却舍不得买手机买电脑,后来,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需要网上报名,女孩因为没有电脑而错过了报名的时间,她一生过着拮据的日子。相反,她的一个同学,学习比她差了一大截,但同学装备先进,观念先进,同学很幸运地获得了好工作,一辈子衣食无忧。左蓝看了以后真想痛哭一场,为什么不让自己早一点看到这篇文章呢?那她无论如何也会厚着脸皮向陈悦借那一千块钱。她知道,一千块钱对陈悦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陈悦少请一次客就够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在这个失落而又痛苦的夜晚,凌晨三点的时候,左蓝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脑写了一封向陈天来表达爱意的邮件,毫不犹豫地将鼠标一点,那封邮件像一支箭般飞快地射了出去。左蓝一激灵清醒过来,她吓坏了。她原以为,这份荒唐的感情会一辈子被埋在心底,没想到昨晚一受刺激,她竟然捅大娄子了!想到母亲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左蓝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脑袋。第二天晚上,尹老师与左蓝电脑视频,左蓝紧张得几乎窒息,但母亲只是像平常一样嘱咐她要注意安全,争取拿到奖学金之类的话,就把视频关了。很显然,陈天来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左蓝再次打开邮箱,里面只有一条同学发来的新邮件,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怎么可以这样漠视她呢?难道他以为她在胡闹?左蓝愤怒了,她又连续给陈天来发去了几封邮件,告诉他,她爱他,她要和他妻子公平竞争。她有时一天写好几封电子邮件:我把你的名字抱在胸口,一枚钉子扎进了心,时间就是距离。枕一江波涛和孤独,心,一夜老了许多。有暗雷袭来,击伤雨水。雨啊,再大些,我的内心还是很饥渴!”左蓝高中时是校文学社社长,她对自己的文笔还是有些自信的,她觉得自己的文笔完全可以打动陈天来。

陈天来确实是收到了电子邮件,他吓了一大跳,看完邮件内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把那些邮件都删了。这是啥事啊,看来半年前他的预感是对的,当初他还笑自己多心,神经过敏,没想到事情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事要是传到老同学那里,那还不给他安一个引诱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天知道左蓝这孩子疯狂到什么程度,看看这些肉麻的句子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有谁能融化我这生命的冰川/等你,等你在子夜,等你在白天/等你在黎明/等你在灯前/等你在花好/等你在月圆……陈天来丝毫没有被异性爱慕的喜悦与得意,相反,他只感到恐怖,似乎被章鱼的爪子缠上,他感到快要窒息,后脊梁阵阵发冷。左蓝后面的邮件越来越疯狂:静静的,我在等你。等待的城堡渐渐沦陷,支离破碎的脚步拧干成飘零的飞絮,绝望的泪水淌满诗行。逆流而上的方舟若不能抵达你的彼岸,我愿从悬崖上纵身一跃……也不知这些诗是左蓝自己写的还是从哪里抄来的,在社会上摸滚打爬几十年,陈天来早就不相信诗歌了,诗歌只会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陈天来这阶段焦头烂额,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呢。他的老岳父临退休前被双规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些往事急需他去处理。左蓝的邮件只会使他焦躁。即使真的要来段婚外情,他现在更喜欢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这个左蓝明显沾不得碰不得,无知少女的第一次爱情都是要死要活的那种,太沉重。社会上老早就总结了,老婆是电脑上的操作系统,一旦安装卸载十分麻烦;小秘是桌面,只要有兴趣可以天天更换;情人是互联网,风光无限花钱不断;小姐是盗版软件,用时记着先杀毒。与无知少女相比,陈天来宁愿用盗版软件,方便又实惠。陈天来决定沉默,因为他知道,沉默其实是最大的蔑视,左蓝那孩子会懂得他的意思。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这么固执,她竟然给他打电话。看到新加坡的来电显示,陈天来犹豫着接还是不接,又生怕有什么紧急事,他硬着头皮接了电话。左蓝劈头一句:“天来,我爱你!”陈天来打个哈哈:“左蓝,你这个孩子太淘气了,别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你陈叔老了,玩不起。”

左蓝很坚定:“这不是玩笑。我很清楚,我爱你。我天天想你,天天梦见你。暑假回国我要去找你。”

陈天来哭笑不得:“我比你大一辈呢!左蓝,你好好学习,毕业后叔叔会尽力帮你,像对待陈悦一样对待你。就这样吧,长途电话很贵的,再见。”他像是被烫着似的摁掉了电话。

左蓝更加疯狂地给陈天来发邮件。邮件石沉大海,她就打电话,电话不接,她就换号码继续打,其中接通过几次,一听到她的声音,那边就挂了。左蓝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第二天上课回来,陈悦打开箱子,突然惊呼起来:她昨天刚从自动取款机领取了五千加币,现在竟然不翼而飞!陈悦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记错了,或者放错了位置,她努力回忆了一下,没错,昨天那五千加币就是放在箱子里的。她把衣服全部抖了一遍,还是没有。后来,她发出了更尖利的惊呼:她的银行卡不见了!翻箱倒柜都没有。左蓝脸色煞白,语无伦次:“陈悦,不是我,我不会拿你的钱!”陈悦赶紧抱了抱左蓝:“傻瓜,我肯定相信你啦!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到银行挂失。”左蓝陪着陈悦急匆匆到了银行里,银行工作人员告诉陈悦卡里只剩下两块钱。陈悦瞬时面色惨白,卡里有爸爸刚转账给她的五万加币,虽说家境好,但毕竟不是一笔小数字。陈悦报了警,警察到宿舍查看了现场,其中那个高个子警察对左蓝说:“对不起,小姐,麻烦你到警局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左蓝尖叫起来:“我没有拿她的钱和银行卡!”

“对不起,小姐,我们这是例行公事,麻烦你配合一下。”高个子警察说话很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决。尽管陈悦也一再向警察说明她们情同姐妹,两人已经同住一年多,从未发生这类不愉快的事情,她绝对相信左蓝,左蓝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事实证明陈悦是白费唇舌,左蓝还是被警察带走了。

五个小时后,左蓝回到了宿舍,她无精打采,就像一只瘟鸡。生活上的不如意,学业上的失败,感情上的失败,让她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所有人都在高处看她,面带嘲讽。

陈悦赶紧迎上去,一再解释自己绝没有怀疑左蓝的意思,又懊悔自己报了警。左蓝还是一声不吭,脱下鞋子上床蒙头就睡。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警察局,那些警察轮番轰炸,一遍遍地问她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做什么事,问到最后她都恍惚了,竟然都记不大清楚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究竟做了什么,是上食堂去了,还是到了小超市,具体时间她也实在拿捏不准,有时候下一遍说起来跟上一遍就有所出入,到最后,警察眼睛里的怀疑意味越来越浓了。从警察局出来,她觉得精疲力竭。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破事,为什么倒霉的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到最后,她竟然怨恨起陈悦了,真是丑女多作怪啊,你为什么那么多事儿呢,简直就是个事儿妈。丢钱的事就这样一直悬着,因为警察一直没有抓到小偷。陈天来安慰女儿,钱丢了就算了,以后吃一堑长一智,银行卡随身携带就是。

左蓝更加疯狂地给陈天来发邮件,到后面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爱上了陈天来,还是出于一种隐秘的报复陈悦的心理。陈天来不堪其扰,终于将这件荒唐的事情告诉了女儿,让女儿做做同学的思想工作。陈悦一听扑哧一声笑了:“爸爸,现在又不是春天,你是不是犯了花痴?你怎么会臆想我的同学爱上你了呢?”

陈天来又气又恼:“你严肃一点,赶紧找左蓝谈谈。还有一点你千万记住了,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你妈。”那天陈悦正准备搬宿舍,她要和李绍煜共筑爱巢了。左蓝刚进屋,陈悦递给左蓝一个榴梿:“吃吧,香着呢。我爸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有病,他竟然说,他竟然说……”

左蓝眉毛一挑:“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爱上他了?奇怪,我爸不是发烧了吧?不对呀,我爸说话办事都挺靠谱的……”

陈悦狐疑地看着左蓝。

左蓝的声音低沉有力:“你爸说得没错,我爱上他了。”说着,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陈天来的那张照片,冲陈悦一晃。陈悦眼睛瞪得老圆,一口榴梿憋在喉咙口:“天哪,这是真的吗?我爸那老男人还有人爱?你怎么会好这一口?你怎么这么重口味啊?”左蓝沉默,用被子蒙住头,不一会儿,被子下传来了呜呜地哭声。陈悦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待在原地,木头人一样。

左蓝迅速地消瘦下去。陈悦觉得事情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可她束手无策,左思右想没有任何好办法。本来她和父亲一样,都想把这件事情瞒过去,水过无痕,但这事情显然是瞒不住了,因为左蓝竟然在情人节的时候网购了一束玫瑰花给陈天来。教育厅的氛围显然跟玫瑰花格格不入,一束玫瑰花把陈天来搞得香艳无比,人们臆想了无数个版本。陈悦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尹老师——尹老师几乎要气疯了!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呢?况且陈天来是她们家的恩人,女儿这么做严重影响了陈天来的前途,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她怒斥左蓝,足足打了一小时的越洋电话,愤怒的口水在电话里飞溅。

左蓝已经旷课一星期了,她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全世界没有人理解她。全世界都认为她是错的。全世界都认为她是疯狂的。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她要让母亲后悔,她要让陈天来后悔,她要让陈悦后悔。原来,亲朋好友嘴里的天之骄子只是新加坡的一粒尘。绝望像一颗原子弹,蘑菇云在左蓝头上腾空而起,笼罩了她周身。弹尘一直没有落下,不停地膨胀、滋长、聚集,变得臃肿沉重,紧紧压在左蓝的头顶,沾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她的一切全部轰然粉碎,周身血肉模糊,无法呼吸和睡眠。一声呜咽从血管的茫茫深处传出,泪水潸然而下。左蓝决定用死证明这个世界是错的,只有死这种强烈的方式才能有力地证明这个世界是错的,她要让所有的人后悔,她要让陈天来一辈子背负上沉重的十字。她选择了安眠药,毕竟安眠药最为体面也最为轻松,她不敢选择从高空中一跃而下,假如留给妈妈一张破碎的脸和一具破碎的身躯,妈妈会太过悲痛。昏昏沉沉中,她打开白色的安眠药瓶,一口气吞下了二三十粒。前面真冷啊,真黑啊,怎么这么黑呢?在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她呢喃呼唤着:“妈妈……妈妈……”她的眼角慢慢滚出了两颗晶莹剔透的泪滴。缥缥缈缈中,一只鹰从高空翻着筋斗慢慢栽下——满地都是破碎的翅膀。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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