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类学的不同路径:人类学的历史化和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
2016-02-26陆启宏
陆启宏
历史人类学的不同路径:人类学的历史化和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
陆启宏
[摘要]20世纪下半叶以来,历史人类学无论在人类学界还是历史学界都得到了充足的发展。在本文中,笔者通过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结合、人类学的历史化以及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三个方面展现人类学和历史学的结合,以及两者的相互影响。对人类学而言,历史人类学意味着人类学从共时性分析转向历时性分析;而对历史学而言,历史人类学提供了新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尽管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对历史人类学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显然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交流有助于两个学科的发展。
[关键词]历史人类学人类学的历史化人类学转向
20世纪70年代,法国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新史学》中论述历史学的前途时提出了三个假设,其中之一是:“或许是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这三门最接近的社会科学合并成一个新学科。关于这一学科保罗·韦纳称其为‘社会学史学',而我则更倾向于用‘历史人类学'这一名称。”[1]20世纪下半叶以来,历史人类学无论在人类学界还是历史学界都得到了充足的发展。在本文中,笔者通过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结合、人类学的历史化以及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三个方面展现人类学和历史学的结合,以及两者的相互影响。
一、历史学与人类学
一般认为,历史学和人类学是两个不同的学科:一个研究时间,一个研究空间;一个研究历史,一个研究结构;一个是历时性的研究,一个是共时性的研究。两者的研究方法也是不同的,历史学注重文字资料的研究,而人类学则注重田野考察和口头资料的研究。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认为:“历史学是从社会的有意识的表达方面来组织其资料的,而人类学则通过考察它们的无意识的基础来进行研究。”[2]
事实上,早期的人类学并不排斥历史。无论是英美的古典进化论还是德国的文化传播论,无不是将文化置于历史中考察的,而美国人类学家弗兰兹·博阿兹(Franz Boas)更是提出文化“必须在其独特的历史发展的语境中理解”。[3]博阿兹认为存在着一种人类学的“神圣集束”,包括考古学、体质人类学、语言学、民族志和人种学,这五者的结合是基于如下的认识论假设,即“人类学事实上是‘历史学'的一种形式”。[4]
到了19和20世纪,历史学和人类学逐渐分离,并确立各自不同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这种分离状态随着以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为代表的社会人类学提出了田野工作方法而加剧。社会人类学家通过田野工作方法来认识被研究对象的制度、风俗和日常生活,这种田野工作方法包括研究者的观察以及被研究者的口述。社会人类学家认为,理解一种文化的关键是“长期近距离地观察当地社会,阐明社会结构各独立部分的功能,展现每个部分是如何结合并组成一个整体”。[5]自从出现田野工作以来,人类学家主要都是“从共时性的角度加以研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最初以这种新方法进行研究的社会,都是没有文字记录的社会;一部分则是由于承袭涂尔干传统的社会人类学,其研究目的就是要以社会制度内在的功能连贯性来将其概念化”。[6]人类学家通常在一个封闭的、“无污染的”土著社会中进行田野工作,他们否认这些土著社会在外来者(传教士、商人、殖民者等)到来之前存在历史,他们认为这些土著社会存在着某种结构,这些结构“使这些土著处于无时空的乐园中”。这种无时间性的模式被称为“划船上的传教士”(missionary in the row boat)模式。在这一模式中,“传教士、商人、劳工招募者或政府官员带着《圣经》、穆穆袍(mumu)、烟草、钢斧或其他西方的事物来到一个岛屿,这个岛屿的社会和文化处于结构功能主义的幻境之中,在新来者的冲击下,‘快乐的'土著的社会结构、价值和生活方式瓦解了”。[7]这种非历史性长期主导了英国的社会人类学。
历史学和人类学的这种疏离状态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曾在文章中指出,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历史学和人类学仍然是互相疏远的。但是情况到了60年代后期则发生了变化,伯克认为在英国有两个标志表明两者的结合:1966年社会人类学家协会在爱丁堡召开了主题为“历史学和人类学”的大会;20世纪70年代初,英国历史学家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和艾伦·麦克法伦(Alan Macfarlane)分别出版了研究英国巫术史的重要著作,两本著作都受到了人类学的影响。[8]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结合可能比彼得·伯克所说的更早。1956年,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n)受人类学家马克斯·格拉克曼(Max Gluckman)的邀请在曼彻斯特大学作了三次讲座,参与讨论的有历史学家、人类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讲座的内容后来以《原始叛乱者》(Primitive Rebels)为名于1959年出版。[9]
事实上,历史学和人类学有着相同的研究主题:“他者”(与我们所在的社会不同的社会),只不过一个是由于时间上的间隔,而另一个是由于空间上的间隔。两者都致力于“将根植于一种时空中的人的行动的意义向另一个时空的人进行阐释”;并最终需要以一种文学形式报告它们的研究结果。[10]基思·托马斯指出了“我们社会的历史经验和土著社会的当代经验”之间的相似性。[11]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正如地理距离使人类学家获得了疏远感,历史间隔也使历史学家怀有这种疏远感。”[12]
正是由于这种相似性,使得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结合成为可能。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埃文思-普里查德(E. E. Evans-Pritchard)早在1950年的一次讲演中就提出了历史学与人类学的结合,他认为“历史方法的基本特征并不是事件的时间关系,而是事件的描述性综合;这是历史学与社会人类学共有的特征”。[13]英国的一些历史学家正是受到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影响,转而在研究中引入人类学的方法。此后,除了英国史学之外,法国的年鉴学派、德国的日常生活史、意大利的微观史学以及美国的新文化史等都倡导历史学与人类学的结合。
在人类学界,历史人类学则通过取消结构与历史之间的对立或倡导历时性分析等方法倡导人类学的历史化。美国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的研究表明,结构与历史、稳定与变迁的划分完全是武断的,“所有的历史都是根基于结构之中——偶发事实的系统化秩序;反过来说,这样的结构也只有通过历史事件才能显现出来。”[14]另一位美国人类学家罗纳托·罗萨尔多(Renato Rosaldo)在《伊隆戈人的猎头》(Ilongot Headhunting,1980)一书中认为,研究伊隆戈社会的最佳方式是“在社会结构中加入时间维度”(即从共时性视角转向历时性视角),因为在伊隆戈社会中“社会发展过程并不因袭既定的规则,而是随着历史做出相应的变化”;因此,罗萨尔多主张“把历史引入人类学”,这样“能将研究中的结构和过程、文化模式和文化变迁、生命周期和个人传记这些可悲的二分法融合在一起”。[15]
二、人类学的历史化
丹麦人类学家克斯汀·海斯翠普(Kirsten Hastrup)在《他者的历史》(Other Histories,1992)一书的导论中,总结了人类学和历史学的结合是如何可能的。海斯翠普指出,人类学家已经认识到:“文化和历史是互相容受的,而不是实质上分离的两个实体。”人类学的历史化,“意味着稳定与变迁在理论上是可以调和的”,“虽然以前的人类学家往往将历史与变迁混为一谈,可是我们如今已逐渐能理解:稳定不比快速的变化更不具‘历史性'”。海斯翠普宣称:“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的‘历史人类学',最后终于使历史和社会科学这两个领域成功整合,我们不再需要用历史人类学一词,因为社会人类学已经整个历史化了。”而且,社会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已经重新定义,海斯翠普写道:“真正的‘历史'人类学必须同时兼顾空间和时间,这不仅是因为历史是社会在时间中的开展,也是因为‘社会'是历史事件的制度形式。”[16]
美国人类学家谢里·奥特纳(Sherry Ortner)认为,人类学的历时性分析包括两个方面,其中一个方面是实践理论,“强调微观发展过程:交易、项目、职业、发育周期等等”。[17]20世纪60年代之后,人类学家越来越意识到“他们的理论假设和方法受到了他们自身的历史和文化的影响”。[18]因此,到了20世纪末,人类学出现了一系列共同的关注点:“需要同时观察共享模式和个体实践,注意一个文化内部的不同群体和位置是基本要求,必须要观察文化之间的联系,以及分析人类学探询本身。”[19]谢里·奥特纳将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人类学的发展概括为:“一种新的理论取向的关键象征符号正在出现,可以称之为‘实践';它本身既不是一种理论,也不是一种方法,而是如我所说的是一种象征符号,以其名义发展了诸多的理论和方法。”[20]此后,以实践为导向的研究越来越盛行,其标志是1977年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实践理论大纲》(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英译本的出版。谢里·奥特纳曾引用彼得·伯格(Peter Berger)和托马斯·卢克曼(Thomas Luckmann)在《现实的社会构建》(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1966)中说过的一句话:“社会是人的产物,社会是一种客观现实,人是社会的产物”;她认为以前的人类学家关注于后两点,而现在开始关注第一点,即“理解社会和文化自身是如何通过人的意图和行动被生产和再生产的”。[21]
人类学历时性分析的另一个方面是对宏观过程或宏观历史的分析,它包括两个趋势:政治经济学(涉及政治经济问题的民族志)和历史民族志(历史化的民族志)。政治经济学是经济学中的一个旧名称,用以称呼“与历史学、政治学和国家理论不可分割的经济研究”。[22]之后,当社会科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和人类学)从政治经济学脱离出来后背弃了政治经济学,转而集中研究个人间的互动(初级群体及次级群体、市场和治理过程中的个人互动),因而“他们也远离了对严肃问题的关怀即生产、阶级和权力的实质”。[23]因此,政治经济学派为了克服这一缺陷,他们“试图通过将人类学家通常所研究的小规模社会的变迁与外在于这些社会的大规模的历史发展(尤其是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扩张)联系起来的方式来理解这种(小规模社会的)变迁”。[24]
政治经济学派受马克思主义、弗兰克“低度发展理论”以及沃勒斯坦“世界体系理论”的影响,将注意力转移到“大规模的区域政治—经济体系”,同时他们“试图将这种关注与在特定社区或微观地区的传统田野工作结合起来,但他们的研究通常体现为探讨资本主义对这些社区渗透所产生的影响”。[25]因此,政治经济学派坚持,“任何一个历史或民族志研究计划,只有把自己放在较大的世界政治经济历史框架中,才能获得自身的意义”,因而他们“努力在微观过程的描写中,注意较大世界历史潮流和趋势的图景”。[26]英国人类学家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的《学做工》(Learning to Labour,1977)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威利斯研究的是英国工人阶级子弟的反学校文化,书的第一部分是民族志,即关于英国汉默镇的个案研究;第二部分的分析则将民族志放在一个更大的政治经济框架下进一步分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互动的过程:一方面,只有将民族志放在大的框架下,才能真正理解民族志的内容;另一方面,只有通过民族志,才能真正理解宏观过程对社会行动者的影响。[27]
政治经济学是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交汇,因为它们强调历史在人类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关注“历史”,或者说关注过程和变迁。美国人类学家埃里克·沃尔夫(Eric Wolf)和西敏司(Sidney Mintz)是政治经济学的代表,他们通过全球视野来理解地方史,他们的历史方法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将地方社区视为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过程的产物,并在全球视野中理解这些过程;二是在地方互动和关系的交叉以及国家和帝国形成的大过程中理解人类学研究对象的形成。[28]沃尔夫的《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Europe and the People Without History,1983)和西敏司的《甜与权力》(Sweetness and Power,1985)都试图向我们描绘资本主义体系对各个地区(无论是欧洲还是没有历史的人民)的影响。
相对于政治经济学,历史民族志“更关注于历史中特定社会的内部发展动力学”。[29]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人类学家开始反思“土著社会没有历史”的传统人类学观念。[30]当时民族志写作所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如何完全表现一个异文化的生活世界,并同时表明这种表现得以建构的独特历史时刻和诠释过程”。[31]因此,人类学家将历史引入民族志写作,从共时性视角转向历时性视角。美国人类学家罗纳托·罗萨尔多的《伊隆戈人的猎头:一项社会与历史的研究(1883-1974)》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历史民族志的范例。
罗萨尔多在《伊隆戈人的猎头》一书中“通过对仇杀的探究,对个人史的收集,以及对地方史的回溯”考察了1883年至1974年间菲律宾吕宋岛伊隆戈人的历史,主题包括仇杀、结盟、猎头的政治、婚姻的政治以及历史视野中的仇杀等。正如罗萨尔多自己所言,书名中的“社会与历史”指的就是“固定社会结构与人类行为的互动”;将历史引入人类学,“不仅强调社会的本质,也关注人类对他们生生死死居于其中的世界,加以不断建设、利用甚至改造的方式”。[32]《伊隆戈人的猎头》向我们展现了“制作历时性的民族志或民族志史学的一种方式”,并表明“历时性的或历史的视角是民族志一种有力的描述和分析路径”。[33]
三、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
1979年,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在《叙事史的复兴:对一种新的旧史学的反思》一文中宣告“叙事史的复兴”,并认为这“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对昔日的变化作出一种有条理的科学解释的努力的终结”。[34]叙事史的复兴导致了西方史学研究范式的转变,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结合正是这一转变的重要标志之一,正如斯通在《叙事史的复兴》一文的修订版中所说的:“叙事史在一些‘新史家'中的复兴之首要原因就是人类学取代社会学和经济学,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学科。”[35]由于人类学方法的引入,使得历史学家可以采用类似田野考察的方法来考察历史上的小人物(如马丁·盖尔)和小群体(如蒙塔尤)。因此,历史人类学使得历史学研究对象回归到人,苏珊娜·布哈尔茨(Susanna Burghartz)指出:“各种流派的历史人类学似乎有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兴趣都在于认识和研究处在时代演变之中的人、人的经验和感知。”[36]正如历史学家鲍勃·斯克里布纳(Bob Scribner)指出的,很多历史学家转向人类学是因为:他们试图“超越高层次政治(high politics)和精英主义关于文化的观念,更好地理解在传统史学中通常被忽略的或被视为历史之被动者的那些人的行为、思想和行动”。[37]
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弗雷(FranÇois Furet)认为人类学在两个方面改变了历史学:历史学研究内容的拓展和历史学研究方法的转变。[38]
(一)历史学研究内容的拓展。由于人类学关注的主要是异文化,因此民族志学者会记录这些文化的日常生活,如列维-斯特劳斯所指出的:“人类学家首先感兴趣的是无文字的资料,这并不完全是由于他所研究的民族不能书写,而是因为他所主要关心的东西与人们通常想到要记录在石头或纸张上的一切都不相同。”[39]而历史学研究所依据的文献资料由于是生活于其中的人所记录的,它们往往会“把正常视为当然,视为已经被认识了的东西而无需解释”。[40]因此,人类学的介入极大地拓展了历史学的研究视角以及研究内容,正如意大利历史学家卡洛·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所指出的:“历史学家试图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旧的主题(如政治权力)和旧的证据(如审判记录)”,因此,“传统上被视为无意义的、不相关的或至多是不重要的奇闻异事的行为和信仰(如魔法和迷信)被作为有意义的人类经验加以分析”。[41]历史学家开始关心“最容易影响到家庭生活、物质生活条件以及基本信念这样一些制约人类的因素所发生的物质变化和心理变化”。[42]
历史人类学不仅关注人的日常生活,研究人的饮食起居、姿态服饰、风俗习惯、技艺和文化,同时还强调要“突出主流史学略而不述者,也就是在历史人类学的文本中认可、展示、强化权力中心和主流话语范围之外的‘其他声音'(边缘性的、地方性的、弱势的、不易听见但并非沉默的)”,即自下而上的历史(history from below)。[43]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汤普森宣称其《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的写作动机就是“把那些穷苦的织袜工、卢德派的剪绒工、‘落后的'手织工、‘乌托邦式'的手艺人、乃至受骗上当而跟着乔安娜·索斯科特跑的人都从后世的不屑一顾中解救出来。”[44]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在《原始叛乱者》中研究的都是些不识字的普通人,他们无法表达自己,历史学家对于他们的了解通常很少,仅有的文献通常是偶然的产物:法庭的记录、记者的采访或学者的采风。[45]瑞士历史学家雅各布·坦纳将历史人类学研究的内容归纳为三个领域:第一类领域研究的课题与人类学相近,“尤指那些跟身体有关的人类社会行为方面:出生和死亡、性行为、婚姻与卖淫、疾病、对待动物的情况、暴力、营养和衣着等等”;第二类领域是那些“曾被持现代化理论撰史观的学者们视为过去的‘遗存',因而几乎一直没对它们进行历史考察,例如宗教、虔诚、巫术、迷信和驱神弄鬼等等”;第三类领域“在研究方向上‘从下层着眼',在研究兴趣上则注重‘扩展边缘'”,因此关注“失败者、少数派、家与家庭、世代、寿命与性别、固执、冲突、抗议、起义和刑事犯罪等等。”[46]这种强调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历史观带有强烈的人类学的旨趣和研究方法,是历史人类学的主要特征。
(二)历史学研究方法的转变。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就其本质而言是历史学视角与人类学方法的结合,因此人类学为历史人类学提供了方法论上的变化。尽管历史学和人类学在方法上是不同的,但是这种区别不是绝对的。列维-斯特劳斯敏锐地指出,历史学和人类学“具有同一个主题,即社会生活;同一个目的,即更好地了解人;以及,事实上,同一种方法,其中不同的仅仅是各种研究技术所占的比重而已。”[47]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埃文思-普里查德在1950年的演讲中宣告:“社会人类学是一种历史编纂”,“社会人类学和历史学之间的区别是技术的区别、重点的区别、视角的区别,而不是方法和目标的区别”。[48]
二战之后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变迁影响了历史学和人类学。由于第三世界的崛起,大量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开始研究亚洲、非洲、澳洲以及拉丁美洲,这些学者借用了人类学的分析模式、方法和田野工作的实践。[49]这些学者通过区域研究来展现现代化和工业化的进程,有些学者甚至抛弃了结构功能主义模式,转而运用马克思和韦伯的理论展现社会的变迁和文明的进程。[50]
另一方面,20世纪60年代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和田野工作方法日益遭到了挑战。当田野考察方法受到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威胁时,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Clifford Geertz)捍卫了民族志在文化人类学中的地位,并用新的民族志代替旧的民族志。在格尔兹那里,民族志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一套程序:“建立关系、选择调查合作人、作笔录、记录谱系、绘制田野地图、写日记等”,而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对‘深描'的追寻”。[51]深描(thick description)是格尔兹从美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那里借用的术语,指对意义的分层次的深入阐释,因此民族志不再是一种观察行为,而是一种解释行为。彼得·伯克认为,“深描”可以视为是“一种翻译的形式”,可以弄明白特定文化中内在的规则。[52]“深描”对历史人类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历史学家尤其是新文化史家主张“用格尔兹的方法代替史学方法,把文化史研究看作是对过去所作的民族志描写”。[53]此外,历史学家还运用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阿诺尔德·范热内(Arnold van Gennep)以及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等人类学家的分析方法来进行历史研究,为历史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解释模式。可以说,正是由于人类学的发展导致了历史人类学研究路径的转变,并极大地拓展了历史学的研究视角和解释手段。
但是,历史学对于人类学方法的借鉴也引发了诸多的争论,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历史学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将人类学理论直接应用于自己研究的领域。[54]我们发现,这样的质疑更多地是来自于人类学家,相对而言历史学家通常避免理论,他们通常都是折中主义的,选择适合分析的合适工具。[55]娜塔莉·戴维斯(Natalie Davis)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她认为:“我们借鉴人类学著作,不是为了寻求法则,而是寻求建议;不是为了寻求人类行为的普遍规则,而是寻求相关的比较”。戴维斯认为,更为严重的问题是错误地将人类学解释和田野考察运用到历史学研究中,她举了巫术史研究的例子说明这个问题:“如果不理解17世纪关于财产、身体、灵魂、健康和社会联系等观念是如何影响人们相互之间的恐惧的话,就不能将阿赞德人巫术控告的心理运用到欧洲的情况。”[56]
结语
历史人类学包括两个方面:人类学的历史化和历史学的人类学转向。对人类学而言,历史人类学意味着人类学从共时性分析转向历时性分析;而对历史学而言,历史人类学提供了新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尽管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对历史人类学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显然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交流有助于两个学科的发展。娜塔莉·戴维斯在评价人类学对历史学的影响时认为,相对于人类学提供给历史研究新的研究路径而言,更重要的是扩大了历史的可能性:“人类学对我的历史思考上的影响在于,不仅加深了我对不变的过去的理解,还有对人类经验多样性的认识。……人类学能够扩大可能性,帮助我们打开眼界,给予我们一个新的位置来看待过去并从早已熟知的历史文本中发现惊奇。”[57]同样的话也适用于人类学。扩大了人类学和历史学的可能性也许正是历史人类学给予我们最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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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秀文
〔中图分类号〕K0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6)06-0110-07
作者简介陆启宏,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上海,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