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审慎与马基雅维里的典范政治学*

陈华文



政治审慎与马基雅维里的典范政治学*

陈华文

［摘要］马基雅维里诉诸历史，分别以各式君主和罗马为典范，在行动主体和政治秩序两个维度上阐明了人类借助审慎对抗命运的可能性，充分表达了其学说里最具革命性的核心理念：审慎的人应该能够洞察和顺应必然性在具体情势下的命令，在善行和恶行之间变通转换。这一副图景也揭示出马基雅维里对政治的深刻理解：在变动不居的情势中洞察一切可能性并采取其中最适合该情势的行动或秩序，政治行动或政治秩序并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原则和范式。正因为如此，马基雅维里表达其学说最为恰当的形式，不是分析性的论述，而是以各式人物形象作为审慎政治行动者的典范，以罗马作为审慎政治秩序的典范。

［关键词］政治审慎典范君主罗马

马基雅维里以“命运女神”隐喻人类世界的偶然性，这也是他理解政治行为和政治德性的起点。新君主是其学说的主题，意味着部分为新的或者全新的秩序，从而更容易遭遇“命运女神”，面临各种不确定性。［1］“新君主现在进入了偶然性的领域，他生活其中的时代是由人们的行为所塑造，就像人们不再有熟悉的正当性结构的引导时那样。他因此暴露在命运面前。”［2］概而言之，借助“命运”概念，马基雅维里赋予其新君主一种无所依赖而只能求诸于己的处境。然而，马基雅维里认为人类有可能控制事件，而不会任由命运主宰，这种能力在马基雅维里看来则是审慎。

一、需要典范：审慎与新情境中的必然性

在传统上，“审慎”被普遍理解为智慧性的美德。马基雅维里继承了这个传统，他以预见作为审慎德性的要义从而将审慎与智慧联系起来。他认为睿智的君主必须具备能够认识未来问题的洞察力，而且只有审慎的人才能做到预察于幽微。［3］可见，在马基雅维里看来，一个君主惟其具有审慎德性，提前对事物发展做出判断，才能称之为是智慧的。在近代政治语境中，这种智慧并不是对人类终极善的哲学把握，而是对事物因果关系的洞见。审慎的人需要洞见具体情势中的必然性，判断出必然性对其行动的要求，因应必然性而不是受迫于必然性做出行动，此外还应该擅长于利用必然性，通过施加或消除必然性以正确行动，而不是被必然性围困。

必然性虽然具有一般性，但不同的情境有不同的必然因素，这就要求行动者在不同情境中应该采取不同的行动。譬如西庇阿以仁慈赢得西班牙人的崇敬和爱戴，而残暴、掠夺和背信弃义的汉尼拔同样赢得意大利人的追随。［4］同时，这也意味着相同的策略会产生不一样的作用。“堡垒是否有益，要根据情势而定（tempi）：在一种情况下对你是有利的，那末在另一种情况下则对你只是有害的。”［5］因此，审慎的君主应该审时度势，不能不考虑必然性在具体情境下的不同要求；始终坚持某种不变的原则或策略并不是审慎的行为。行动者在不同情境中应该采取不同的行动，审慎的人在需要转变的时候应该能够并且懂得怎样转变，而不能始终坚持一种策略或原则，甚至也不能始终保持某一种德性。

对于马基雅维里而言，在命运女神之外，必然性是悄然运行于人类事务的另一个主宰者。善变的命运女神带来了偶然性，使人类行为变得不可预测；而必然性则为审慎的人在多个事件之间建立关联提供了可能性。命运女神使得人们不断面临新的具体情境，但是必然性却能指导人们在新情境中做出正确行动。对于审慎的人而言，他至为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去发现这种隐藏在具体情境中的必然性，并判断出应该如何行动。然而，就像命运女神一样，必然性也不能完全取消人的自主性，审慎的人不但能够因应必然性选择相应行动，还能够利用必然性采取适当的行动。必然性所发出的命令可以说是无关善恶，也可以理解为超越善恶，而无论何种情况，一个审慎的人都应该懂得在需要转变的时候做出转变。审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引导君主以其德性对抗命运，但这种对抗并不是纯粹的敌对或无视，而是懂得命运女神给自己带来的新情境存在何种必然性，就自己应该如何行动或如何改变做出相应的判断，然后迎上去。

因此，马基雅维里的审慎观延续了关于审慎基本特征的传统理解：审慎所涉及的是在具体情境下应该如何行动的考虑和推理，其对象是行动而不是理论，是具体的事件而不是普遍的原则。这使得解释审慎变得相当困难，“获得审慎看起来比对它进行解释要容易多了：很难系统地阐释实践理性，其原因可能在于它与具体经验和行动的关系非常密切，因而实践它比解释它要容易。”［6］在很难系统解释一个人应该如何审慎地行动这个问题上，马基雅维里的叙事方式表明他对此是有所准备的：他对政治问题乃至人类生活的讨论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围绕具体事例和特定情境展开——他两部重要的政治著述正是以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为讨论资源。概而言之，马基雅维里诉诸历史叙事表达他关于新秩序的洞见，传递他关于人们应该如何审慎行动的教诲：正确的行动在于以伟大人物或最卓越的人们作为典范，历史通过提供可堪典范的事例或人物而成为正确行动的重要资源。

二、审慎的政治人：统治技艺与君主的政治典范

由于审慎德性的复杂性，马基雅维里为他的各类君主提供了多个层次的模仿典范：作为君主导师的半人半兽基罗尼（Chironecentauro）、作为重大典范的最出类拔萃人物（摩西、居鲁士、罗慕洛、提修斯以及如此之类的人物）与作为君主典范的切萨雷·波吉亚。这些典范本身存在一定的次第下降的关系：从古典时期就被视为君主的导师，到传说里的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再到现代意大利时期的并没有取得重大功业的公爵。毫无疑问，上述三重典范并不是马基雅维里向他的读者所呈现的全部，但却是各个层次的君主都可以从中获取审慎教诲的代表。

首先，基罗尼是古代和现代一切君主的典范。马基雅维里直接指出，在古典作家那里基罗尼就是君主们的导师。［7］根据古典作家品达，基罗尼所详述的是人类社会得以建立的不成文原则。［8］有论者指出这种不成文的法律的内容是尊重父母和敬畏上帝，而“马基雅维里颠覆了这个故事的伦理特征，没有从其传统的和虔诚的内容上去讨论其意义，而是关注指导者的半兽特征以及其教诲的隐秘方式。”［9］马基雅维里认为世界上有两种斗争方法：一种是运用属于人类特有的法律；另一种是运用属于野兽的武力。前者常常有所不足，而必须诉诸后者。借助基罗尼这个故事，马基雅维里表明君主必须懂得怎样使用人性和兽性，因为如果只具有一种性质而缺乏另一种性质，不论哪一种性质都不能确保其长久（durabile）。［10］审慎的君主以基罗尼为师，也就意味着要懂得如何使用人道和兽道，而不能只坚持其中某一种。

其次，那些最出类拔萃的典范是审慎的君主应该去模仿的对象，［11］即便这些君主无法达到他们的高度。马基雅维里认为这几个典范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能力而成为君主的。他们并没有依靠任何幸运（for-tuna），但是机遇（occasione）给他们提供彰显德性的质料（materia），使他们能将这些质料塑造成他们认为最好的形式（forma）。马基雅维里强调机遇对君主德性的重要性，没有这些机遇，他们的德性就会浪费掉。对于摩西来说，必须在埃及找到被埃及人奴役和践踏的以色列人；罗慕洛则必须在出生时就被抛弃。［12］如若说基罗尼的教诲具有一般性，那么马基雅维里对最出类拔萃典范的讨论正好与他在最后一章对意大利解放者的吁求相辉映，从而暗示着他希望意大利的解放者能效仿这些最出类拔萃的典范。对于马基雅维里而言，意大利已经沉沦到足以认识一位意大利伟大人物之德性的时刻了，这个时刻给审慎的有德性的君主提供了机会，“她在等着一位伟大人物来能够医治她的创伤。”［13］可见，在马基雅维里看来，意大利已经为他的解放者提供了有如最出类拔萃之典范所遇到的那种能展现其德性的机遇。因此，马基雅维里所希冀的意大利解放者应该模仿这些最出类拔萃的典范。这些典范是“武装的先知”，但他们的武装并不只是武力，而是必然性。马基雅维里认为这些革新者是依靠自己而不是他人，也即他们不是恳求人们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反而是强大到足够形成压迫之势。［14］这种压迫之势实际上也就是向他人施予必然性，以控制他们容易变化的性情。

再者，一度被马基雅维里视为意大利希望的波吉亚是依靠幸运成为君主的典范。马基雅维里认为波吉亚已经采取了各种措施并且凡是一个审慎的人应该做的一切事情他都做了，［15］他在罗马尼阿的做法尤其值得他人效法。波吉亚授权残酷和机敏的雷米罗·德·奥尔科负责恢复当地的安宁，但他知道过去的冷酷已经使得人们对他怀有仇恨。为此，波吉亚抓住时机将雷米罗斫为两段并暴尸于广场，以此表明过去的残忍行为并不是自己所为，而是其属下的刻薄本性。马基雅维里对这位公爵的评价相当之高，“公爵是何其的勇猛和具有何其多的德性，他深知怎样才能赢得人们和怎样会失去他们，而且他在短时间内建立的基础是何其的坚固，如果没有那些在他背后的敌军，或者他能保持健康，那么他将会克服任何困难。”［16］

最出类拔萃的典范是已经成就伟业的最卓越人物，对他们的模仿是极为困难的，模仿者至少也需要相当的能力。施特劳斯指出，马基雅维里劝告他的原初读者洛伦佐效仿罗慕洛斯和摩西那样的人物，因循伟人的道路，但马基雅维里给他提供的箴言教训却是从切萨雷·波吉亚的行为那里提炼上升出来的。因为洛伦佐并不具备“最优异”的头脑，其崛起依赖的是偶然机遇，与切萨雷·波吉亚相似。［17］因此，如若说那几个最出类拔萃的伟大人物是马基雅维里君主的理想典范，那么切萨雷·波吉亚则是现实中的典范，而他代表着一个审慎的君主所可能做到的一切。马基雅维里希望那些由于幸运或者依靠他人的武力而取得统治权的人效法波吉亚，实际上是希望他们即便得到命运的眷顾，也应该模仿波吉亚的审慎和德性。正是如此，马基雅维里才会一度将这个命运曾经何其眷顾的人视为解放意大利的希望。［18］

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典范，马基雅维里都力图表达了他对君主应该具备审慎德性的期待。审慎的君主应该具备多种天性和品质，并且知道在什么时候使用何种天性和品质。正因为如此，马基雅维里的典范是多样复杂的——单一人物或事例不足以提供各种复杂情境中的行动典范。不过，这些典范共同表现了马基雅维里在形式上对审慎的基本理解。君主以半人半兽的基罗尼为师，必须要效法人性和兽性，在人道和兽道这两种方法之间变通转换。同样，君主不可能只具备被日常认为优良的那些品质，还需要与之截然相反的恶劣品质。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力，君主应该懂得必然性的命令，能顺应情势的变化而采取不同的行动。制导着君主在具体情境下做出正确行动的政治判断，以及能根据情势的变化而在不同品质、人性和兽性、善行和恶行之间不断变通转换的能力正就是审慎。审慎因而是马基雅维里政治人物的关键德性，也构成马基雅维里政治学说的核心。

三、审慎的政治秩序：罗马典范与政治秩序的供给和维护

一般而言，审慎所指的对象一般是行动者及其行动而不是政治秩序，马基雅维里在其政治著述里的用法也基本如此。但是，他在个别地方也以“审慎”来形容政治秩序。他认为再没有什么秩序能比法国国王设立第三方作为裁判机关更审慎（prudente）。［19］这说明在马基雅维里看来，政治秩序也应该是审慎的。

审慎政治秩序的核心要旨在于对偶然性的克服。在马基雅维里看来，审慎的罗马人是对抗偶然性的典范。罗马人宁愿享受他们自己的能力和审慎的恩惠，而不是时间的恩惠。因为时间把一切东西都推到跟前：它可能带来好事，同时也可能带来坏事；而带来坏事，同时也带来好事。［20］罗马人的审慎使得他们获得自主性，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成就，而不是将自己交付给时间和命运。马基雅维里并不接受一般历史学家将罗马的长治久安归于其幸运（普鲁塔克）或者一提到罗马的德性几乎也总是提到命运（李维）的做法。相反，马基雅维里此后叙述了罗马人主要的战事，并得出结论：“无论何人，只要看看最后的凯旋到来之前这些战事的过程，以及他们的处置方式，就会明白，其中还有十分了不起的德性、审慎和命运混杂在一起。”［21］重要的是，对于马基雅维里而言，罗马之所以取得彪炳千古的没有哪个共和国所能企及的成就，其原因在于罗马建立的秩序。

马基雅维里延续以政治秩序对抗命运的传统，但是他对审慎德性的强调，意味着他认为人类并没有能力建立起某种一成不变的政治秩序来对抗偶然事件。斯巴达和威尼斯的制度在“狭小的畛域”也能长久地保持其安宁，但是二者都无法经受任何偶然性事件的冲击，一次微不足道的事变就使斯巴达薄弱的根基暴露无遗，而威尼斯在需要扩张时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一切。［22］因此，“狭小的畛域”实际上更像是一种隐喻，所指的是一个封闭的、不必经受任何考验的、没有遭遇偶然事件的空间。与此相反，罗马的政治秩序恰是以各种冲突和变故为基础。

罗马虽然没有一开始就获得一个组织完美的政治秩序，但它却能够在各种偶然性事件中维持城市的自由和成就城市的伟业。在马基雅维里看来，罗马的政治秩序能够因应必然性是其应对各种偶然性意外的关键。马基雅维里将平民和元老院之间的不和视为让罗马保持自由的因素，而这种不和或纷争实际上是立法者势必遭遇的必然性：民众和大人物的相反气质存在于每一座城市，二者不可调解。［23］就此而言，能够因应这种必然性而形成的法律，是有益于公共自由的。罗马政治秩序之所以能够在数百年里与各种偶然性的对抗里获得胜利，正因为这是一个避开单一模式、兼容并包的制度，一个能够因循必然性、顺应各种偶然性意外做出改变的制度。罗马人以其审慎和德性，吸纳而克服了命运带来的各种偶然性。因此，马基雅维里以罗马为典范，这主要不是因为罗马保持了一种积极的公民生活，而是在于它的审慎基础，它对必然性的洞见和运用，这是罗马政治实践冷峻的一面。就此而言，共和主义者以公民生活为要旨的积极政治为马基雅维里辩护反而削弱了马基雅维里的革命性和真正价值所在。

马基雅维里对罗马政治的审慎解释，表明了他与公民人文主义的区别。他并不是纯粹地抒发他对古典共和德性的赞赏，而是对共和政治做出更为理性和实用主义的解释。审慎的立法者必须要懂得必然性，他颁行的法律应该是符合真实的情况，而不是想象的秩序。必然性使政治秩序长久不坠，而审慎是立法者洞见到必然性的眼睛。就此而言，马基雅维里实际上并没有将君主的审慎统治技艺和审慎的政治秩序对立起来。相反，君主的德性与政治秩序的德性彼此不可或缺，而统摄二者的还是审慎。

四、典范与意大利的解放

马基雅维里诉诸历史典范，表达了其学说里最具革命性的核心理念：审慎的人应该能够洞察和顺应必然性在具体情势下的命令，在善行和恶行之间变通转换。他直接明了地指出，新君主和立法者应该效法能够表现出如此德性的典范，并在《君主论》最后一章激情洋溢的爱国辞藻里，向能够解救意大利的卓越人物提出忠告。他一方面诉诸典范冷峻地提出超越日常道德的教诲，一方面以热烈的情感呼吁着意大利的解放者。这种双重性是马基雅维里典范政治学的核心，凸显了其学说的一般性和实践品格。一般性在于其学说从人类根本处境出发讨论人们应该如何在偶然性领域正确地行动，而马基雅维里是为意大利写作的，他对人类根本处境的思考有着明显的意大利关怀。

马基雅维里的各种典范已经阐明，没有一成不变的政治原则和政治秩序。具体情境的变化、命运的善变，这些都意味着人们总是不断处于流变中。“德性与命运相互对抗的图景，表明他相信人类控制外部事件的机遇是稍纵即逝的。因此人们必须要善于利用情境与个体遭遇的那个非凡时刻。”［24］审慎的人在面对命运时不应小心谨慎，反而要果敢地迎上去，采取这个非凡时刻所要求的任何行为，而不管它是否违背日常生活的传统道德。德性听从必然性发出的命令，但由于必然性的要求在不同情势下不一样，因此就没有什么确定的德性能够确保有效的政治行动。马基雅维里并不相信，人类对于偶然性事件的控制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传统政治学为政治规定了一系列的德性清单，这在马基雅维里看来是无效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有效的政治行动，不可能基于某种特定的善行或原则。但是，审慎的政治行动者仍然要致力于以最好的形式来塑造命运带来的各种质料。在政治的世界里，传统价值并不是完全没有位置，只是没有优先性。

马基雅维里将命运的偶然性领域纳入政治世界，以说明政治世界充满各种变化，同时强调以审慎德性和审慎政治秩序去对抗偶然事件。这幅图景的深层含义在于：“这种不断的变化采取了抗争的形式，持续不断的冲突是政治生活永恒的情境。”［25］命运和偶然性不只是要求政治人物根据情势行动，对政治秩序或政治制度也是如此。进一步来说，无论是治国技艺，还是建国方略；无论是谋划如何获得和保持自己的权力，还是致力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和自由，政治行动都要考虑时势和历史的变迁。政治秩序的顽强生命力，不在于合乎美德的想象，而在于因应时势的真实。审慎的政治行动者应该在遭遇命运女神这种非凡时刻，考虑到全部的可能性并采取其中最适合该情势的行动，并以强健的德性去执行而不管它是否与日常习惯的生活方式相一致。“将政治置于历史的流动中，阐明每种情境都是独特的并且要求人们利用他全部的力量去探索这个时刻的一切可能性，马基雅维里独具慧眼地发现，在任何时候，政治都是选择和决定。”［26］对于现代政治世界里的人们而言，马基雅维里的如此进路创建了自主的政治，但是对于马基雅维里而言，政治行动要把握时势并在其中获得自主，却是有着他独特的关怀：意大利的政治命运。

马基雅维里诉诸命运女神赋予时代对于政治行动的限制，其政治意图旨在让他的读者（尤其是意大利可能的解放者）能懂得命运（也即时代）已经给他提供了展现德性以最好形式塑造意大利的机会。［27］当时意大利各个城市的政治行动受限于当时最大的两个国家。在马基雅维里看来，审慎的立法者应该意识到这个时刻的重要意义，要充分洞见到这个时刻对真正具有德性之人的要求。因而，马基雅维里诉诸审慎而表达的全新学说，并没有忽视意大利（对于《君主论》而言是洛伦佐·美第奇）当时的具体情势。相反，二者存在密切的关联。意大利的具体处境赋予他的探索一种冷峻的色彩，促使他乞灵于真实的历史知识，思考人类真实而根本的处境，从而使得他的历史探索具有普遍性；而他关于人类根本问题的思考也为意大利这个具体情境提供了药方。这种关联也恰是其药方本身所必不可少的。

一般而言，审慎是沟通理论和实践的能力，审慎的人既能够在各种特殊情境中形成普遍规则，也能够结合自己的具体情境调整和修改普遍规则。马基雅维里诉诸历史事例里的各个情境揭示出在类似情况下的行动规则，并希望他的读者在具体情境下参照类似情况的行动规则并做出调整以更适合自己的情境。因此，审慎这个药方在形式上就限定了马基雅维里政治学说既有对人类普遍问题的考虑，也包含对具体情境的关怀。就此而言，我们大概可以认为，要理解马基雅维里政治学说的理论特征和实践品格，重要的不是去审视他的政体学说，也不是分析他的治国技艺，反而应该是结合他给出的典范去分析他对人类根本处境的洞见。

五、结语

马基雅维里以审慎作为药方，这也就能够说明为何其政治著述采取历史叙事的方式，刻画了一个个可供模仿的典范。塑造典范对于马基雅维里而言，具有双重意义。其一，他需要引导其读者去模仿人们应该如何行动；其二，典范本身之于他的学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与人文主义者一样，他希望培育其读者的实践判断力，一种慎思的能力，这种能力使得人们能够在命运的偶然领域做出有效的行动，而且与他们一样，马基雅维里意识到这种培育必须关注具体典范，而不是适用于理论理性的一般戒律……正确的模仿关乎模仿和实现某种审慎的判断或得当（decorum）的灵活原则。这反过来使得文本是用以将这种判断戏剧化并对此进行教育，因此这种修辞就不是修饰性的（ornamental），而是策略性的。”［28］对于马基雅维里而言，他不只是着意于阐述某种学说，他更希望他的读者能够遵从他的学说去行动，因而他的著述本身就是要培养读者的慎思能力，而这种在偶然性领域内行动的能力也是其教诲的要义。在不同德性与不同情势之间的一致性，要求马基雅维里对不同情势和不同德性分别做出说明，而这些德性有时候甚至是互相冲突的和彼此限制的，这就要求读者需要结合不同的典范来理解或修正马基雅维里所提供的行动准则，从而指导自己在具体情境下的行动。

以各式人物形象作为审慎政治行动者的典范，以罗马作为审慎政治秩序的典范，这并不是马基雅维里没有能力进行体系性的分析，而是因为这是其学说的要求。既然审慎涉及一切的可能性，而不是某种既定的模式或原则，那么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学说也就不可能采取某种确定的表达方式，典范或事例是表达这种学说最为恰当的形式。马基雅维里为他的读者提供了典范，但这并没有意味着对这些典范的模仿是完全不需要考虑具体情况的。“审慎”要求政治行动者结合自己的具体情境来调整和修改这些典范所包含有的规则。马基雅维里诉诸不同情势下的典范对不同的甚至相互对立的规则进行说明，以引导其读者保持在具体情境下做出正确判断的能力。诉诸典范，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学说保留了传统政治学的基本形式：判断的智慧在政治世界里有着重要的位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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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雨磊

〔中图分类号〕D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6）06-0063-06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5XNB00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陈华文，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