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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三期“脂评”考

2016-02-25乔福锦

关键词:石头记

乔福锦

(邢台学院 法政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石头记》三期“脂评”考

乔福锦

(邢台学院 法政学院,河北 邢台054001)

摘要:现存《石头记》“脂评”文字,由脂胭斋、畸笏叟等人撰写,有回前与回后批、文中双行夹批及眉批等形式,可分为“初评”、“重评”至“四评”及脂砚斋身后评三个时期。其中“初评”文字存于戚蒙三本、列藏本、师大三本、甲戌本、甲辰本,“重评”文字存于甲戌本、甲辰本、靖藏本,“三评”文字存于蒙府本、靖藏本,“四评”文字存于甲戌本、师大三本、靖藏本,脂砚斋身后评存于甲戌本、师大三本、靖藏本。

关键词:《石头记》三期;初评;重评;后评

在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诗之眉,甲戌本与靖藏本有一段署有“甲申八月”之纪年的特别之批: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苦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癩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由此可见,“一芹一脂”二人,正是“造化主”为人间安排的《石头记》“经传”之两位作者。《石头记》之脂砚斋评,乃是芹书文本生命体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说曹雪芹的《石头记》是一部以“儿女风月故事”为“正面”烟云的“反面《春秋经》”[1],“脂评”便是这部“拟经”之作最具权威的“大传”。“一芹一脂”配合,成就了“一经一传”;无此解“经”之“传”,这部“反面《春秋》”之历史“本事”和“大义微言”将不得而知,“红学”或许真会成为“绝学”。

“脂评”之于《石头记》的重要意义,早在“新红学”建立之前,即已受到重视。裕瑞所谓“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刘铨福所谓“脂砚斋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语不从臆度”,正可见“旧红学”时代传阅、收藏者对于“脂评”的认识。1927年胡适之先生在上海买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并撰文予以介绍,“脂本”与“脂评”的学术价值开始受到学界普遍重视。发展至今日,“脂学”已成为红学的重要分支。

然而“脂学”建立的同时,也正是“脂评”研究陷入困境的开始。因胡适之先生错误地将他“以重金买到”的“甲戌重评本”视为“海内最古的《石头记》钞本”,由此便给以后的研究带来了原发性的混乱与难以解脱的困惑。在“重评本”最古,“初评本”反而靠后的既定知识背景下,评批时间、批书人、评批的形式与内容、脂评本之间的版本关系等都发生了错乱,一系列矛盾由此而生。因而,在资料搜集工作基本完成之后,“脂评”的研究与整理很难再深入下去。

《石头记》版本演变“三阶段”说,对胡适之先生建立的“新红学”版本体系从根本上进行了“解构”。这一版本系统的建立,不仅为《石头记》“正文”的研究整理确立了可信的文献依据,也为“脂评”的深入研究与系统整理寻到了参照系。脂砚斋评批之先后与版本演变的顺序是一致的。依版本“三阶段”说,存于十余种“脂本”上的数千条“脂批”也可分“初评”、“重评”及“后评”三个时期考辨*脂评的时间顺序,以往也有系统考论,如杨传镛、邓遂夫,其中部分说法已与实际非常接近。但限于胡适之版本体系束缚,该问题并没有理清。见邓《脂砚斋评阅〈红楼梦〉凡五次》。。本文即是在《石头记》版本演变三阶段说的基础上对三期“脂评”进行系统考辨的初步尝试。

一、 《石头记》“初评”

(一) “初评”起始时间与早期评书之人

《石头记》“初评”与《石头记》“初评本”的产生,在时间上是一致的。“拟经”与“作传”紧密结合,不会太晚。

甲戌本卷首总题诗“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之句已然表明,脂砚斋等批书人对于曹雪芹“十年辛苦”著作《石头记》的历程及“拟书底里”是极其清楚的,我们甚至可以设想脂砚等雪芹的至亲密友曾参与了全书的整个著作过程。故《石头记》“初评”,大体在芹书起草之初或第一次“披阅增删”完成之后。早在甲戌重评之前,大体在1751年左右,“初评”工作即已开始。如此,最初评书时间即很早,估计在初稿撰写过程中即已开始。以往之研究者一般根据甲戌本卷首的“十年辛苦”字样,将曹雪芹著书的时间上限定在乾隆十九年(岁在甲戌,1754)的前“十年”,即乾隆九年(1744)左右,这个判断其实是建立在甲戌本为“海内最古”本这一论断基础之上的。今传甲戌本之前的《石头记》早期抄本之第一回,已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样。“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从容语气,说明自“初评”至“重评”是有一定时间间隔的,并非前一年完成“初评”,次年即开始“重评”。如此,《石头记》动笔起草的时间上限亦需重新考证。俞平伯先生据书中“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及“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之语,认为芹书动笔时间约在明亡近百年之后的1743或1742年,这一判断大体上是不错的[2]。我更认为,《石头记》动笔的时间上限应划在1741年,即乾隆五年底曹家第二次被抄的次年——乾隆六年*曹家两次被抄,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中有确考。脂批所披露的“二次窃玉”,亦是两次被抄之历史记录。。从“玉兄”是“荣公”的“嫡孙”,畸笏叟是著书人之“叔”等方面观,《石头记》作者实是曹寅之“嫡孙”、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的曹颙遗腹子曹霑。乾隆五年(1740)冬“家亡人散”之时,他已二十五岁,所谓“半生潦倒”,正是此时的境况。在经历了两次巨大人生变故之后,次年(乾隆六年)便开始了《石头记》的构思与撰写。大约至乾隆十六年(1751),全部书稿即已初步完成。

与“重评”、“四阅评过”及壬午后之批不同,无论是随正文一体抄就的双行批,还是侧、眉批以及回前回后批,均无纪年标记。可见“初评”之时间概念并不明确,“初评”与“披阅增删”同时进行,是伴随着“十年辛苦”陆续完成的。

甲戌本第二回眉批云:

……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

据此可知,《石头记》的早期评者,包括“诸公”在内的一批人。我们今日所说的“脂批”,即是指以脂砚斋为代表的包括曹雪芹其他至亲好友在内的一批人即“脂批”中所谓“诸公”所作之批。

“一芹一脂”并称已然说明,脂砚斋在《石头记》“初评”时期,即成为主要批书人。“脂观斋凡四阅评过”的记载表明,这位“脂砚斋先生”亦毫无疑问地参与了《石头记》“初评”。己卯—庚辰正文原本的早期双行批中,大量的“脂砚斋”、“脂砚”、“脂斋”之署名,亦是其曾参与“初评”之力证。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是红学界多年来一直探索的问题。我觉得脂砚与雪芹是年岁相近的表亲说较为合理。从“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之口气判断,他比“其弟”又略远一层。此人很可能是李煦之子李鼐。李鼐生于1755年,小雪芹一岁,为“表叔辈”。此与裕瑞“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的记载亦合。周汝昌先生认为,松斋乃是靖批中之“杏斋”。此松斋亦即蒙戚系本子中的“立松轩”。从“都中旺族首吾门”、“遗脉孰知祖父恩”等批语判断,立松轩大概亦属雪芹本家兄弟辈*“初评”者,参阅徐恭时先生《脂本评者资料辑录》,载南京师范学院编印《红楼梦版本论丛》)。。

甲戌本第一回“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眉批曰: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甲辰本此批作双行注。由此批可知,雪芹之“弟”棠村,即是早期批书人之一。如周汝昌先生所考,棠村乃靖本中批早期“天香楼”文字的“常村”。“其弟”云云,透出棠村与雪芹的关系。他即是曹雪芹的堂兄弟,极有可能是曹兆页之子,此点已为研究者所提到。孔梅溪一名,在《石头记》诸本第一回即已出现。顾颉刚先生认为“题”《风月宝鉴》的“东鲁孔梅溪”与第十三回批中之“梅溪”是同一人。此“梅溪”亦可能即是“芹溪”之弟“棠村”。这点赵冈等先生已有考论。

戴不凡、皮述民等先生认为,曹頫乃是“脂批”中的“畸笏”,极有道理*此处参阅了戴不凡先生的《畸笏叟即曹頫辨》,皮述民先生的《补论畸笏叟即曹頫说》。。“初评”中即有畸笏批。如双行批中有“叹叹”字样,此种批亦存于戚本等。“畸笏”署名批,虽自“丁丑仲春”始见,但此前“初评”时期的批语,并不见署名的批语中已有畸笏批。靖藏本第十三回回前长批云: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此乃畸笏参与了早期文稿删改之力证。第十八回“龄官……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一句下,戚序、师大、北大、怡府等本有双行夹批曰:

《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庚辰双行夹批:按近之俗语云:“宁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弟子广矣,个个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迷蹈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与师大本校)

“三十年前”云云,正是畸笏口气。第五十三回靖藏本“回前长批”曰:

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亘古浩荡宏恩所无。母孀兄先(死)无依,变故屡遭,不逢辰,令人肠断心摧。

“所无”原作“无所”,“令人肠断心摧”原作“心摧人令肠断”。自“母孀兄死”字样考,此批应是“畸笏”——曹頫所作,时间估计亦在“甲戌重评”之前。

(二) “初评”之本

据《石头记》版本演变三阶段说,在现存的“甲戌重评”之前,《石头记》“初评本”中即已有批语出现,而且还有了“初评整理本”。

吴藏本比现存他本均早,其版本格式已与“初评”整理本完全相同,估计此本即有批语。现存最早的吴克歧《犬窝谭红》所记之残抄本,全部异文均属正文范围,并无批语的情况说明。吴藏本有无脂批,批语情形如何,吴本批语与戚本“初评”关系怎样,从现存《犬窝谭红》一书中还找不出直接证明材料。然而,在《犬窝谭红》之外的材料中,似乎可以寻出关于吴本之批语的间接材料。现存之戚沪本,正文面九行,行二十字。以乾隆时流行的馆阁体精抄,除回前回后总批外,所有侧批、眉批均被纳入文中双行批注,正文与批语一体抄录,版面十分规范。笔者曾断言,此乃“初评整理本”的标准样式。在这个标准的版面之中,偶有文字改动,包括批语的文字改动,均采用不破坏既定行款格式的贴改方式。典型的如“脂砚”署名的挖改,已为学界所共知。据前引吴克歧1924年1月发表于《小说月报》上的《红楼梦之误字》一文可知,吴藏本“每页行数字数,均与有正书局石印本同,冬底之冬字,作八月二字,并写一格中”。此种不改动行款格式,而将“二字”“并写于一格中”的“挖改”方式,恰是戚序一系“初评整理本”所特有的改动方式。此点不仅说明吴藏本与戚蒙三本同出一系、同有一祖,亦可成为吴藏本原有“初评”文字之旁证。因为保存每页行格字数不变的整体版面考虑,亦将正文之下的双行批注纳入其中。至于《犬窝谭红》中为什么没有关于批语的异文记载,笔者觉得另有原因。一方面,在甲戌重评本发现之前,世人尚不重视脂批。另一方面,最为关键的是,吴克歧当时是以残抄本、戚序本为参照来校订已删去脂批的程本系列的“徐本”,批语不在校读范围之内,自然不会有关于脂批异文之记载。

如果说吴藏本存“初评”还只是推断的话,今所传之《石头记》“初定稿”评语情形如何,则是需要考证的问题。郑藏本、舒序本无批,同一时期的列藏本,因过录有他本文字,其中之批语以往也被研究者忽略,其实列本中独有的批语,正是现存最早的“脂批”(见陈庆浩本附录)。列藏本独有的墨批,以往被认为是“后人批”。最主要依据是,这些批语不见于所谓“三初本”即甲戌、“庚辰”、“己卯本”。为这一大前提本身正确与否,即是待证明的问题。实际上这些批语是“初评”,可以有几方面证据。其一,从版本演变的顺序看,列藏本如果是早于“三初本”的“初定稿”,其中所有之批语为早于他本的“初评”文字,从道理上看,是自然的。其二,从形式上看,这部分批语多是眉批,笔迹与列本的甲抄手一致,可见是与此本传抄时间为同一期,批语在其底本即存在。文字较短,也与早期批语即“初评整理本”之前所应有的形貌一致。其三,更为重要的是内容。批语的语气是知情人的,与后人之口气不同。

同样道理,现存杨藏本第五回所存批语,也应是“初评”文字(见陈庆浩本附录)。杨本的早期批语,仅存第五回,第十回前的其他文字,已被当作脂批,但形成时间,也应在“重评”之前,确切说在正式的“初评”之前。

靖藏三本、戚蒙三本、师大三本等,即是早期稿本的传抄过录本。此外,与“初评”期以后的“脂评”文字仅存于有“重评”字样之少数本子如甲戌、蒙府、师大、北大、靖藏等本的情形不同,除郑藏本无批外,脂砚斋等人的“初评”,实际存于迄今发现的几乎所有抄本中。即使已删批之甲辰本、舒序本、梦稿本,甚至早期刊印本,亦保存了删而未净的“初评”文字。甲戌、师大、北大、靖藏等本,其中既有大量的“初评”文字,又有“重评”及更后之评。戚序、戚宁、蒙府三本,则是规范的“初评本”。

(三) “初评”形式

“初评”之形式最为完备。侧批、眉批、双行批注、回前回后总批均有。批语形成顺序,基本上如学界以往所论,先是行侧随文批,后是眉批,此后重抄整理为正文句下双行批注,再后是回前总批,最后是回末总批。

“初评”时期的侧、眉批,是整理成双行批注之前的最初评批形式,主要存于甲戌、靖藏两个内部自存本。周汝昌先生在《石头记鉴真》一书中,对甲戌本侧、眉批与蒙府、戚序、北大、甲辰等本的双行批注作了比较分析,清楚地说明甲戌本之批与他本相较为最早这一事实。周先生认为,甲戌本的那种样子,“是陆续增添历次积累而成,其时间绵亘甚长。”[3]甲戌本中之侧、眉两种最早的随文评批,其中一大部分在“初评”整理本如北大本、蒙戚三本、甲辰本中作了双行批注。此外,还有甲戌本之侧、眉批在靖藏本中为双行小字批注者数条。第五回一条,甲戌本为侧批,靖藏本作双行小字注,蒙戚系本子更后,已由双行注而误入正文。第十三回甲戌本一条眉批,靖藏本则作回前长批。甲戌本部分侧、眉批,在师大、北大、怡府三本中作双行批注,其中一部分又有脂砚斋的署名。但这并不能说师大、北大、怡府本底本的形式更早。甲戌本脂砚斋署名被删,乃是甲戌年“抄阅”整理的结果。这次“抄阅再评”,因卷首与中缝都有“脂砚斋”字样,故批语中之“脂砚斋”署名,均被删除。

靖藏本之批错乱程度虽严重,但其底本却很早,亦保留了大量早期评批形式。仅存150条批语的靖藏本,其中有部分批语,同于甲戌本,也有批语纪年在甲戌之后的标记。其过录情形与师大三本很相似,过录所据底本可能还不只一个。除与甲戌本“初评”相同者外,可辨为“初评”的靖藏本侧、眉批,还有那些与师大、北大、怡府、戚序、蒙府、甲辰等本之早期双行批相同的批语。靖藏本是侧批而在他本为早期双行批的共有四条。第四回一条,为甲辰本双行批注;第六十三回一条,在怡府本为双行批注;第六十五回、六十六回各一条,在师大、北大、怡府本均为双行批注。靖藏本为眉批而他本作双行批注的更多。四十回之前有五条,其中第六回一条,为甲戌本双行批;第八回四条,分别在甲戌、甲辰本作双行批。四十回之后,靖本眉批为师大、北大、怡府本之双行批注者共计二十二条,其中一条又与蒙戚三本正文同。前八十回之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在程高续书时代,即已“此有彼无”。这两回“脂批”保存下来的极少。靖藏本第六十四回,有侧批一条。第六十七回,有侧批一条,眉批两条。这四条侧、眉批,亦有为“初评”文字之可能。

除甲戌本、靖藏本的部分侧、眉批由他本之早期批语作证可确定为“初评”者外,尚有在他本中找不到比较对象,情况极特殊的怡府本第十回十条侧批需辨别。这十条批语较简短,与此回中之蒙戚本侧批明显不一样。因怡府本前十一回白文多是从删去批语的白文本,因此我先曾疑心这十条侧批为后人之批。然这些批语又与同回靖藏本的一条侧批、两条眉批句法语气很接近。后发现怡府本的前十一回基本上均是据《石头记》早期杨藏本补赔,依此,第十回侧批即可断为“初评”。可资考证者,还有第六回。怡府本第六回,同样有两条“侧批”。“因贪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句侧有批曰:

与贾雨村遥遥相对。

此条在甲戌本作早期双行批注。在“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句侧批曰:

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

甲戌本同样作双行注,杨藏本误入正文后,又注一“批”字。虽然第六回侧批处有示意加入正文之墨线,但此回之批语口气、形式及字体与第十回十条侧批完全一致。估计同为过录而来之早期批语。(第六回据杨系补,为早期《石头记》评本,杨本此批也存在,故此回批应属“初评”)

与侧、眉批前后期相混需认真分辨的情形不同,“初评”时期之双行批注式“脂批”,极易辨认。主要存于《石头记》各本的双行批注,是最早以规范形式固定下来的“脂批”。数量巨大的双行批,无一条与有纪年可辨的中后期批语重出。可以肯定,这些与正文一体抄就的双行批注,均是“初评”。今存之靖藏本、杨藏本、列藏本、师大本、北大本、怡府本、戚沪本、戚宁本、蒙府本、梦觉本以及甲戌本中,均有正规的句下双行小字批注,而以早期《石头记》诸本最为典型。现存《石头记》早期抄本,前八十回中,除十、十一、二十七、五十九、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数回,其余回中均有双行批。具体情况又可分为四类。甲戌、靖藏两本中除大量的早期侧、眉批外,有最早转为正规形式的少部分双行批注,可为第一类。师大、北大、怡府三本属第二类。这三个本子保存了数量最多的双行批注,其中一部分并有脂砚斋之署名。戚蒙系三本属第三类,这三个本子的双行批集中在前四十回,师大三本的署名双行批,在此均经过整理而删去署名。杨藏、列藏、梦觉及早期刊本等本属第四类。第四类本子删除了大量的双行批注,仅有少量双行批及混入正文之双行批被保存下来。

“初评”期之“脂评”,除侧、眉、双行三种形式外,还有回前与回后总批这两种主要形式。具体包括回前批,回前单页总批、回前连页批、回目后批及尚有争议的回首标题诗等形式。

“初评”时期的回前回后总批,主要集中于现存六种“初评整理本”即戚蒙三本与师大三本之中。

同侧、眉两种批语一样,“初评”时期之回前批与“重评”及更后之评混在一起,亦需具体辨析。其中第一、二回情况特殊,需特别考论。

除甲戌“重评本”第一回正文之前是“凡例”外,现存有完整第一回文字的早期《石头记》诸本,回前均有“此开卷第一回也”一段。此段文字虽与正文连页抄写,但在列藏、师大、北大、舒序等本,均单独作一段。证以单独成段且低一格书写的梦觉本,可知此段文字确为回前总批。此批在早期《石头记》、《红楼梦》诸本中均有,可知其并非“重评”之年所拟,实乃“初评”时期所为。师大、北大、舒序本在此段后又有“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一句,且又完全混入正文。此句亦是第一回之早期回前批。诸本第二回回前三段文字,连页抄就,亦单独分段。甲戌、梦觉二本同,且低正文一格,可见亦是“初评”时期的回前批。

回前单页批,另纸抄录,与正文不连写。早期《石头记》诸本如戚蒙系三个抄本,取这种形式。师大三本之底本因是早期《石头记》抄本,故其形式亦基本同于戚蒙系三本。师大、北大、怡府本与蒙戚三本回前单页批相同者,有十七、二十四、二十九至三十二、三十六至三十八共九回,其中第三十六回戚蒙本为回后批。四十回后师大、北大本又独有四十一、四十二、四十六、四十七、四十九、五十四凡六回单页批,形式同前。戚蒙三本回前单页批,除与师大三本相同外,又有与靖藏本相同之例。第五十三回回前单页批,即与靖藏本相同。可证靖藏本此批,亦为回前“初评”。因回前单页批是另纸录出,批语与正文不易混淆,故今存之《石头记》诸本回前批均不取低正文一格之形式。早期《石头记》诸本第一回、第二回回前批,原亦为单页批。如赵冈先生在《红楼梦新探》中所论,这两回因批语字数较多,又未取低正文一格形式,抄藏者误将其与后页正文连抄在一起,变成连页式样。以后之本,遂沿袭了此种错误。

回前连页批,低正文一格抄写是《红楼梦》本子出现之后所采取的形式。舒序本及承《红楼梦》而来之甲戌本,从《红楼梦》而改动的杨藏本取此种形式,其中以梦觉本、甲戌本最为正规。

回目后总批,亦以梦觉本及从梦觉底本而来之甲戌本最为典型。梦觉本第一、二回之回前批,与正文连页抄就,在回目后且比正文低一格。这两回回目后批,在早期《石头记》诸本回前亦多存。可见仅是格式不同,梦觉本之回目后批,与《石头记》原本回前单页批一样,也是回前“初评”。与此相同,甲戌本第二、六回回目后批,估计亦是回前“初评”。

被学界称为回前总批的,还有回首诗——“标题诗”。在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诗下,甲戌本有“此是第一首标题诗”一批,梦觉本同。由此可知,以“题曰”、“诗曰”、“诗云”字样开头的回首诗均为“标题诗”。今所存回首“标题诗”,有一、二、四、五、六、七、八、十三、十七、六十四凡十回,除第八回仅存于甲戌本外,其余各诗均存于“初评”《石头记》诸本中。甲戌本第十四、十五、十六回回首有“诗云”二字,且空出“标题诗”的位置,是待补的面貌。第十七回师大、北大、怡府、戚蒙本之“标题诗”,误入回前单页。蒙戚本连“诗曰”二字亦删,但杨藏、列藏本还在回目后保留着“标题诗”的本来面貌。但“标题诗”并非批语,而是正文的一部分,为雪芹所作,第二回批语有明言,师大三本、戚蒙三本“标题诗”后亦有双行小字批注。可见回前“标题诗”并非“脂批”,而是正文。

“初评”时期之回后批,有师大三本、甲戌本连页形式,亦有戚蒙系另页形式。师大、北大、怡府本第二十回后“此回文字重作轻抹”与“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两段批语,《石头记》戚蒙本同有,乃“初评”文字,虽另起段,却是接正文连页抄写。第三十一回回后“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一批,紧接上页正文,另起行抄写,亦为回后连页批。最典型的回后连页批在甲戌本第二十五回。此回正文末,先是另行顶格“总批”二字,此后便是低一格另起的四段批语。格式同于《石头记》戚蒙本,却与正文连页抄写。此外,甲戌本第二十六回之连页回后批,其第一条“此回乃颦儿正文”云云,与第二十五回回末批语气一致。第二条“怡红院见贾芸”一段,亦不同于此下数条可证为后批者,估计亦是回后连页“初评”。回后单页批,以戚蒙三本最为规范。同是第二十回、三十一回数条回末批,与师大三本不同,蒙戚三本先是顶格“总批”或“总评”二字,另起低一格为批语,却是单页抄写。

戚蒙三本所独有的一部分回前回后诗词韵散批,是“初评”阶段的特殊形式。关于此三本特有的回前回后批,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中已作过考论。除去与师大三本及甲戌等本中相同的回前回后“初评”文字外,戚蒙三本独有的批语,其形式、内容均有自己的特色。基本上韵散相配,或前韵后散,或前散后韵,即使散文批,亦多存骈意。可定为立松轩一人之批。第四十一回回前诗批后之“立松轩”署名,即是批书人留下的标记。作批时间,其中一部分估计在清抄双行批注的同时。戚蒙本第十九回回后总批末有“小子妄谈,诸公莫怪”一句,可知“立松轩”不但属芹溪、脂砚辈后生“小子”,其最早作批时间,即在“诸公”同时批书之第一阶段。然蒙戚三本属立松轩自存之手批本,作批时间跨度极大。第五十四回回末蒙戚本总批有文曰:

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

此批之时间又延至于芹溪、脂砚相继去世的“甲申”之后,“丁亥夏”“仅剩朽物一枚”之前。然蒙戚三本的立松轩批,乃是“初评”期即已单独流传的文字,并未经过甲戌年脂砚斋统一整理,所以仍可归属于《石头记》“初评”。

从总体特征观,除甲戌、靖藏二本外,“初评”文字全是墨笔。

二、 从“抄阅再评”到“四阅评过”

(一) “重评”时间、“重评”者与“重评本”

在《〈红楼梦〉版本演变的三个阶段》一稿中,我曾提出,《红楼梦》是介于《石头记》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间的“第二阶段”之本。然作为“第二阶段”版本的《红楼梦》诸本,从“脂评”的角度观,并未形成独立的阶段。因评批基本上只在内部传阅的《石头记》诸本上进行,属于可外传的《红楼梦》诸本仅过录了部分《石头记》“初评”文字,故舒序、梦觉、程甲等本删简所余之批语,实是“初评”文字的附属部分。“脂评”的第二期,应以甲戌年脂砚斋“抄阅再评”为标志。

甲戌本存十六回,每四回一册。每册之起首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字样。甲戌“重评”,既不似伴随着“十年辛苦”而陆续进行的“初评”,也不同于己卯之后有详细纪年的“四评”及更后之评,“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句表明,“重评”的时间,集中于乾隆“甲戌”(1754)这一特定年份。卷首的“甲戌”标明了这次评批的统一时间,故每条批语均无年月标记。

如已往研究者所论,甲戌本乃是脂砚斋手中的一个编辑本。此次“重评”,基本上由脂砚斋一人独立完成。甲戌本除每册首行即第一、五、十三、二十五回前首行有“脂砚斋重评”字样外,每页中缝亦有“脂砚斋”三字,此为他本所无,亦是脂砚斋独立完成“重评”之印记。因每册之首及每页中缝均有“脂砚斋”之署名,故甲戌本的每条批语均无署名。就连“初评”时本已有的脂砚斋署名,此次“抄阅”时亦一并删去。因此才出现己卯-庚辰本双行批有署名而甲戌本更早形式之侧、眉批反而无署名之现象。

但“重评”文字中,似乎也有少量畸笏之批。如第十七回“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一句之侧,师大、北大本批曰:

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见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

此即畸笏叟之批。第十八回:“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一句之侧,师大、北大本有侧批曰:“批书人领至(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此批即有为“重评”之可能。第二十六回,在“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一段之侧,甲戌本批曰:“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经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甲戌侧批,多为“重评”时期之批,此批大概也在这一时期。

在现存十余种抄本中,甲戌本可谓是最为规范的“重评本”。此外,过录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四评”的师大、北大两本及已经迷失的靖藏本,亦保存着部分“重评”期之“脂批”。如前所考,师大三本,其底本原是早期《石头记》“初评整理本”,与失却第十八、十九及八十回之回目,第二十二回末残缺的《石头记》列藏本同属一系。其抄藏者后来遇到了“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本子,便将其中之朱笔批语过录到《石头记》“初评本”之上,每十回总目及每回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之题亦依样过录。后来师大、北大本与怡府本分别流传,怡府本删去或并未过录朱笔批语,成为今日之貌。师大、北大本保存着第十二至二十八回的过录朱批。与师大三本之底本乃“初评”《石头记》本子却过录了“重评”及更后之“脂评”文字的情形相同,一度发现旋又“迷失”的靖藏本,也是一个底本为早期《石头记》却过录了大量“重评”及后期“脂评”文字的混合本。

今日所见之“重评”,除去“初评”时期的双行批注,其余侧、眉、回前、回后批均有,而以侧批为主要形式。“重评”期之侧批,正是在“初评”整理时将侧批变为双行批注而留出空位的基础上进行的。甲戌本现存十六回,有侧批一千余条。除同于《石头记》诸本双行批注者可证其为“初评”外,其余大部分属“重评”文字。庚辰本之侧批,仅存于第十二至二十八回。其批显系从止于二十八回或朱批止于二十八回的本子中过录而来。与甲戌本侧批包括部分“初评”文字的情形不同,存于庚辰过录本上的这些朱笔侧批及眉批,决无与双行“初评”相同之例。其中除“三评”、“四评”及少部分更后之文字外,所余部分主要是侧批,基本上全是“重评”。此外,靖藏本亦保留着“重评”文字。以侧批为例,靖本共有十五条,其中前二十八回十一条,八条与甲戌本侧批同。

甲戌年“重评”以侧批形式为主,甲戌、师大二本及靖藏本可辨为“重评”期之眉批者并不多。唯靖藏、师大、北大本为眉批而在甲戌本为侧批且无甲戌后之纪年者,为“重评”期之批的可能性大些。然在此范围的眉批数量很小。

从版本源流的角度,也可考察回前回后总批的变化。此类批语在“初定稿”时期仅第一、二回已有,其余回次尚未出现。现存郑藏、舒序、列藏、林藏、杨藏等本,均可为证。大量的回前与回后总批,出现在“初评整理本”时期,且多以回前或回后单页而存在。现存戚蒙三本与师大三本可为证。到《红楼梦》阶段如梦觉本,格式趋于正规。如梦本第一回:书名之后,先是回目,回目之后是“此开卷第一回也”一段回前总批,且低正文一格书写,正文另起顶格书写。第二回同样如此:书名之后是回目,然后是“此回亦非正文本旨”一段总批,低正文一格书写,再后才是顶格书写的正文。至甲戌“重评”时期,格式更加规范,回前总批不但已移至目录之后,且低正文两格抄写。

“重评”阶段的回前回后批,同样存于甲戌、靖藏、师大、北大四本。为数不多,又与“重评”之后的批语混在一起。“重评”期的甲戌、靖藏本之回前回后批,自然排除了与蒙戚、师大、北大等早期本相同的“初评”部分;师大、北大本回前回后“重评”,则仅限于第十二至二十八回的过录朱批中。而甲戌本书前之“凡例”,则是“重评”期的特殊“回前”形式。甲戌本“凡例”最后一条即“此书开卷第一回”一条,原为“初评”时期之回前批。由于前四条首曰“《红楼梦》旨义”,因此我以为前四条“凡例”原为向外传布的《红楼梦》本子所特有。“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时,将这四条原属《红楼梦》的“凡例”与后一条早期《石头记》回前批作了文字统一,增改为甲戌本“凡例”。现存《石头记》诸本第一回回前批与甲戌本“凡例”第五条文字之异同,即是此次增改“凡例”的结果。

(二) 脂砚斋“三评”

脂砚斋“三评”文字,在署名《石头记》而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初评本”即蒙古王府本中,被大量保存下来。据周汝昌、周祜昌先生统计,蒙府本独有的分布于一至四十九回的行侧批,共七百一十八条。其中与庚辰本侧批重出的有七十九条,七十九条中二十条同时又与甲戌本重出[4],蒙府本独有639条。这些墨笔侧批,均是从另一存回较多的“三本”过录而来。

首先,这些批语在“重评”之后。第一回回前总批之侧,蒙府本独有三条批。“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女子”句侧批曰:

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别。

“负师友规训”句侧批曰:

明告看者。

“闺阁中本历历有人”句侧批曰:

因为传他,并可传我。

三条均是批上加批,可见在前批之后。

其次,这些侧批与甲戌、师大、北大本朱批相同者,有可证为“重评”之例,却无一条可证为“初评”文字,也无一条与有纪年可考的“四评”及更后之评相同。

第三,七百余条批语,全部是“侧批”,且无一条纪年署名之标记,此与甲戌“重评”形式亦完全相同。

《石头记》蒙府本上独有的这些侧批从“三本”过录而来之痕迹,自批语本身亦可显示出来。底本不误而过录误,底本分而过录合及底本误而随误之例大量存在。第二十回,“只见李妈妈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句侧,师大本批曰:

活像过时奶妈骂丫头。

在“袭卿身上叫下撞天屈来”处,北大本批曰:

活像过时奶妈骂丫头。

在“袭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来”处,蒙府本同,多一“去”字,且二批混为一批。同回,在“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句侧,师大本批曰:

若知好事多魔(磨),方会昨(作)日(者)之意。

北大本批曰:

若知好事多魔(磨),方会昨(作)者之意。

蒙府本“魔”误同,“昨”为“作,断为二批。上批以“方会”终,句意显然未完;下批“作者之意”四字,却误录在“袭人先只道李妈妈”处。同回,“叫老太太生气不成”句侧,师大、北大本批曰:

阿凤两提“老太太”,是叫老妪想袭卿是老太太的人,况又双关大体,勿泛泛看去。

何等现成,何等自然,的是凤卿笔法。

蒙府本合二批为一批。第二十四回,“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句侧,师大本批曰:

推脱之辞。

北大本批曰:

推脱之乱(辞)。

蒙府本“辞”亦误作“乱”。第二十七回,“宝钗意欲扑了来顽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句侧,甲戌本批曰:

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

师大、北大本两句分作二批,蒙府本则仅有后半句“宝钗无不相宜”数字,前半句显系漏抄。同回“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句侧,甲戌本、师大、北大本批曰:

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

蒙府本“虽”误作“难”。

第二十五回,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句侧,师大、北大本批曰:

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及)观者、批者、作者,皆为(谓)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

蒙府本无“即”字,“疑”误作“移”,余同师大、北大本。甲戌本此条则大异,其批曰:

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及)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

甲戌本语气原始,语意丰富,师大二本语意简单,明显是简化的结果。蒙府本近师大二本,其过录时间又在师大二本之后。第二十七回,“到是回来的妙”句侧,甲戌本批曰:

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

师大、北大本“小性”作“尖刺”,“身”作“心”,明显有误。蒙府本与师大、北大本完全相同,同样有误,此亦是过录在后之标记。

(三) “四阅重评本”

狭义上的“重评本”,特指“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时所抄清的甲戌本;广义上的“重评本”,或许可以包括甲戌“重评”乃至“庚辰秋月”“四阅评过”之“定本”。己卯冬月-庚辰秋月之“定本”*己卯与庚辰本,是跨年度评定的一个本子,梅节先生有详细考论。参阅《论己卯本石头记》,载《红学耦耕集》,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88年1月版。,虽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每卷却仍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署名,可见“重评”二字意义空间的伸缩性;“重评”亦有针对早期《石头记》“初评”而“重新评定”之意。“重新评定”,甲戌年大规模进行过一次,此后仍持续进行,“三评”、“四评”等,亦可谓广义上的“重评”。“甲戌抄阅再评”,“抄阅”与“再评”同时进行,边“抄”边“阅”边“评”,而“三评”、“四评”,仅在甲戌“重评”基础上进行,或许并未重新“抄阅”。

“甲戌抄阅再评”之后的“三评”,其时间可定在甲戌(1754)次年至己卯(1759)“四评”前数年间。师大、北大本第七十五回前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一句,研究者以为此乾隆丙子年(1756),即是“三评”之年。但“对清”与“阅评”的涵义并不完全相同。“对清”过程中当然可以“阅评”,但“对清”之年完成“三评”的证据并不充分,“三评”估计在甲戌之后己卯之前数年间陆续完成。靖藏本第四十一回有眉批曰:

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丁丑年即乾隆二十二年(1757),丙子“对清”的后一年。同样,第三十八回,在“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一句下,庚辰双行夹批曰:

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据“二十年”字样,此批与第四十一回有纪年之批,估计亦出于一个时期。由此亦可见,甲戌后数年间脂砚、畸笏等一直在批书。然从目前发现的抄本而察,“三评”所留下的批语数量并不大。与“初评”、“重评”不能相比,与后之“四评”亦不可比。

“四评”从己卯(1759)冬开始,至庚辰(1760)秋完成,现存“脂定本”文字有明确记载。怡府本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总目页“石头记”三字下,有“己卯冬月定本”字样,更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一行文字作标记。师大、北大本自第五册之后总目页之标记同于怡府本,时间则为“庚辰秋月”。

从怡府本和师大、北大本上所标的“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一行文字观,“四评”与“重评”最明显的相同点是时间集中,评者基本上也都是脂砚斋一人。从“己卯冬月”至“庚辰秋月”的第四次“评阅”,还有另外两个显著特征:一是多有纪年标记,如“己卯冬”,“己卯冬辰”、“己卯冬夜”等字样多次出现;二是全为为眉批,几乎无一例外。

本来,有“四评”之最早标记的过录己卯本即怡府本原亦有数量可观的“四评”文字,但现存怡府本与师大、北大本是流传过程中分开的本子,不但“四评”,即使“重评”、“三评”之朱笔文字,怡府本亦全部删去,故今日所见之“四评”文字,主要集中在师大、北大两个过录朱批本之第十二至二十八回。

现存甲戌残本是甲戌年“抄阅再评”本,保存着最集中的“重评”文字。但此本在后来的传抄过程中,亦陆续过录了一些甲戌之后的批语,“四评”文字在此本上亦有少量存在。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一段闲话处,甲戌本有眉批曰:

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

此批在师大、北大本是一条特殊的“墨笔”眉批,师大本误“红”为“宝”。两本批末并有“己卯冬”三字。据此可知,甲戌本此批确为己卯冬日的“四评”文字。

甲戌“重评”本过录“四评”,文字自然在师大、北大本之后。第十三回:

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亡(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仪之乡矣。直与第一回相呼应。

此批存于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师大、北大本在“四大部州至中之地”一段之眉,朱批;甲戌本则为回前墨批,并有残缺。第十四回:

且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壬午春。

此批存于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朱色眉批。师大本、北大本在“凤姐即命彩明造簿册”一段之后,甲戌本则为回前墨批,且合于他人批中。“且”,师大本作“点”。同回的其他批亦如此:

写凤之心机。

存于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师大本、北大本为朱批,在“每日从那府中做了各样细粥”一句之眉。甲戌本则为回前墨批:

写凤之珍贵。

此批存于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师大本、北大本为朱批,在“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一句之眉。甲戌本则为回前墨批:

写凤之英勇。

存于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师大本、北大本为朱批,在“独在抱厦内起坐”一句之眉。甲戌本则为回前墨批。“英”,北大本作“美”。

写凤之骄大。

存于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师大本、北大本为朱批,在“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一句之眉。甲戌本则为回前墨批。第十六回:

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是欲诸公认得阿凤,好看以后之书,勿作等闲看过。

存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均为朱批。在“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一段之眉。甲戌本过录中,文字已作简化。同回:

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

存师大本、北大本、甲戌本,均为朱批;在“无奈秦钟之病一日重似一日”一段之眉。甲戌本简化且有讹误。

师大、北大本“四评”,几乎全是眉批。现存甲戌本在补录“四评”的过程中,即有将原本抄在回末空白处的眉批与回末总批混在一起之例。第二十六回,甲戌本有回末批曰: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又“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纯化工夫之笔。

此批在师大、北大本,为同回潇湘馆一段之眉批,文字较甲戌本亦早。同回甲戌本另一条回末批曰:

二玉这(回)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此批在师大、北大本,亦为“四评”形式,作眉批,批在上条之后。师大本“这”后又多一“会”字。第二十七回末,甲戌本有批曰:

《石头记》用截法、忿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及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稿(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师大、北大本“截”误作“载”,北大本“简”作“俭”,师大、北大本“敲”字不误,作眉批,批在同回“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一段之上,批语末亦有“己卯冬夜”之标记。可知甲戌本此回末批同样为“四评”文字。第二十八回回末,甲戌本有批曰:

自“闻曲”回以后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是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

此批之第一句,在《石头记》戚蒙本及师大、北大本中作回前批,可证其为“初评”。“前‘玉生香’回中”以下文字在师大、北大本中作眉批,批在宝玉说“药方”一段,批语末同样有“己卯冬夜”四字。可见甲戌本此回末之混合批,其中一段确从“四评”本过录而来。亦有互有先后之证据。第二十六回:

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

师大本、北大本墨批,甲戌本朱批。在“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一句之眉。师大本“红”作“宝”。可见现存甲戌本过录的“四评”并不是与现存师大、北大本过录底本一致,另有所本。

己卯冬开始的“四阅评定”,至“庚辰秋月”完成之后,“一芹一脂”合作大规模整理《石头记》的事业便告一段落。据周汝昌先生考证,庚辰年(乾隆二十五年,1760)前后,雪芹有江南之行[5]。我猜想这正是“千秋大业”基本告成之后一次特别的“故园寻根”之举。脂砚斋的批书事业,至此亦大致停了下来。

粘于靖藏本扉页后面的“夕蔡书屋《石头记》卷一”残页,录下与甲戌本相近的一条批语: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唯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这两段批,在甲戌本第一回“深明礼义”至“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一段之眉。开头却多出“此是第一首标题诗”一句,两段作一段。其实第一句“此是第一首标题诗”是单独一批,批在“满纸荒唐言”一诗下,且为早期“初评”,甲戌、梦觉两本均作诗下双行批注,可为证。紧接的“能解者”一段,作批时间靠后,却同是“第一首标题诗”之批。甲戌本抄录过程中将“能解者”以下两条长批错置于后页书眉,靖藏本批语位置正确,却又将两批混为一批。“一芹一脂”,“余二人”等字样,可证此二批确为脂砚斋所作。批书时间,甲戌本误作“甲午八日”,靖藏本则作“甲申(1764)八月”。俞平伯先生当年已有考论*参阅俞平伯先生《记“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见《俞平伯论〈红楼梦〉》。。靖藏本所存批与丁亥(1767)夏畸笏批中“脂”在“芹”后不久即“逝”之言亦合。

三、 从“壬午”至“丙申”——后期之评

(一) 畸笏叟“后评”所存之底本与形式

畸笏批中曾将“芹溪、脂砚、松斋”并列,实际上脂砚、松斋与畸笏,正是《石头记》的三大批者。如果说蒙戚系三本属立松轩——松斋整理本,甲戌“重评”本与己卯-庚辰“四评”原本属脂砚斋编辑本,靖藏本据以过录批语的底本便是畸笏老人的手批本。靖藏本第一回封面扉页批文字中“余常哭芹,泪亦待尽”及畸笏批中“脂”继“芹”而“逝”之言证明,壬午雪芹去世之年,脂砚斋亦有病在身,“甲申八月”之批很可能是脂砚之“绝笔”。而批书之使命,自壬午春始,即由“脂砚先生”转于“畸笏老人”身上。

现存畸笏叟后期批的抄本,有靖藏、师大、北大、甲戌四本。如果说“四评”文字,师大、北大本不仅早于甲戌本,也在靖藏本之前。那么,靖藏本中的畸笏署名批,却多在师大、北大甚至甲戌本之前。靖藏本的畸笏批,或许是上述两系之外的另一系统的本子,是畸笏批之底本。

甲戌“重评本”,其中亦录有少量“壬午批”。第十六回“无奈秦钟之病一日重似一日”一段之上,甲戌本眉批曰:

偏于大热闹处写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摔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

师大、北大本“大热闹”作“极热闹”,“写”作“写出”,“摔”作“牵”,“哭不”作“哭不了”。文字比甲戌本原始,且句末又有“壬午季春,畸笏”之纪年、署名。第二十五回“贾母听了点头思忖”处,甲戌本有眉批曰:

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涩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钱三百余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

师大、北大本则曰:

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涩也。壬午夏,雨窗,畸笏。

文字少于甲戌本,却有纪年及署名。第二十八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一段之上,甲戌本有眉批曰:

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

师大、北大本“矣”作“也”,句末同样也有“壬午孟夏”之标记。此外第二十六回又有甲戌本误录壬午眉批为回末批一例。在“老爷叫你”句上,师大本有眉批曰:

若无如此文字收什二玉,写颦无非至再哭恸笑,玉只以陪尽小心软求慢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无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用险句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一惊心意,再作下文。壬午孟夏,雨窗,畸笏。

北大本“再哭恸笑”作“再恸笑”,“软求慢恳”作“软求漫恳”,“若无此亦多多”句不存“无”字。甲戌本则误作回末总批:

收拾二玉文字,写颦无非哭玉再哭恸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软求漫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险语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名怀以惊心意,再作下文。

删头去尾,不仅批时,批书人亦不可知。

甲戌本的靖批晚于靖藏本,师大、北大本的靖批过录亦在靖本之后。

靖藏本与他本比较,首先是存回多。师大、北大及甲戌本,仅止于第二十八回,靖本则到第四十二回,尚有纪年批。第五十三回:

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亘古浩荡宏恩所无。母孀兄先(死)无依,变故屡遭,不逢辰,令人肠断心摧。

靖藏本“回前长批”中“所无”原作“无所”,“令人肠断心摧”原作“心摧人令肠断”,自“母孀兄死”字样考,此批应是“畸笏”——曹頫所作,时间亦在“壬午”至“丙申”之间。

第二,多存署名。第十五回,“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句处,师大、北大本眉批曰:

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

靖藏本眉批则曰:

又写秦钟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畸笏。

后批从容,且有署名,底本显然早于前本。

第三,文字多于他本。第十二回:

千万勿作正面看为幸。畸笏老人。

存于师大、北大、靖藏本。师大、北大本为朱批,在“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一句之眉。靖藏本原抄仅注一“眉”字。“千万”、“老人”四字师大、北大本原缺。第十三回:

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以上三批,存于师大、北大、靖藏、甲戌四本,第三条存于靖藏、甲戌本,位置、文字互有异同。师大、北大本误录于第十一回前——第十一回至二十回总目后页背面。靖藏本三批合为第68条批,且有“遗簪”、“更衣”等极特别之异文,亦明注为“回前长批”。这一类批语不存于师大、北大本,乃是靖本过录底本长时期存于批者手中之证。前后延伸时间长,故后期批语不见于他本。第二十二回:

前批知者寥(聊)寥(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

存于师大本、北大本、靖藏本。师大本、北大本均为朱批,在“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謔笑科诨”一段之眉。靖藏本注作“前批稍后墨笔”,且有多出“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相继别去”一句异文。

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有批曰:

“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

此批在师大、北大本作眉批,文字略异,批曰:

余卅年来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足)心事也。壬午孟夏。

靖藏本为回末总批,文字内容比师大、北大本为多。

第四,靖藏本与他本比较,位置不误,文字不误。第十二回:

可为偷情者一戒!

存于于师大本、北大本、靖藏本。靖藏抄本原抄仅注一“眉”字。师大、北大本为朱批,在“这屋内又是过堂风”一段之眉。师大本、北大本原缺“者”字。

在第十三回“彼时阖人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句下,靖藏本先有双行小字: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村。

后又有朱笔眉批曰: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

师大本、北大本“可从此批”四字在“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一条朱眉之后,“通回”云云则为回末朱批。据靖藏本,此批实是针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一条“棠村”的“小字批”之再批,为“书眉硃批”。

师大、北大本第二十二回末与列藏本一样,原本残缺。后之抄藏者从他处发现一首黛玉诗谜而误为宝钗谜,“暂记”于此残回之末,之后又过录一条批语: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其实此批与“暂记”于此的“宝钗制谜”并无关联。批中的“此回未成”,指此回中尚有一些“诗谜”待拟,并非指列藏本、庚辰底本的“破失”残缺。靖藏本此回末并无误录的“回末批”,“此回未成”作“此回未补成”,为眉批形式,批在回中(估计在诸钗“制谜”一段)。此亦是二十二回原不残缺之证。师大本、北大本为回后另页单批,墨笔书写,与“丁亥批”均为朱笔绝异。靖藏本仅注一“眉”字,并未注明所在。“未成”作“未补成”。“此回未补成”与另一条“此后破失,俟再补”性质绝异,后者应是另一人针对“破失”的抄藏记录,原非回后批,而是针对众金钗之谜尚未全部“补成”的一条批语,此批应在“众金钗制诗谜”一段之眉。师大本、北大本在回末,实是过录之误。

畸笏批与“四评”一样,主要是眉批。

如第二十九回庚辰墨眉批:

一个心弄成两个心之句,期望之情殷,每有是事。近见疑雨诗集中句云:“未形猜妒情尤浅,肯露娇嗔爱始真。”信不诬也。绮园

(二) 畸笏后期批主要时段

1. “壬午”批。“初评”与“重评”之外的后期畸笏叟批,开始于“壬午春”。壬午之批,有纪年及署名标志者多达四十余条。其中纪年之批六条,即第十三回一条,第十四回两条,第十五回一条,第十八回一条,第二十四回一条。六条批与师大、北大本全同,无一条独有。其中第十四回两条,第十五回一条,第十八回一条,同属“眉批”(墨笔),第二十四回一条为回前批。作批时间,自“壬午春”延至“壬午九月”。从形式上看,与“四阅评过”一样,绝大多数是眉批,另外亦有少量回前回后批。主要存于师大、北大本、靖藏本,也有少量批语,为甲戌本过录。师大、北大本有纪年的“壬午批”,全部存于第十二至二十八回。批语数量,周汝昌先生在《石头记鉴真》一书中已作了统计*参阅周汝昌先生的《石头记鉴真·纪年篇》。。

除第十三回外,第十二、十四至二十八回共计四十五条。四十五条全是“眉批”,无一例外。

“壬午批”最后的时间标记为“壬午九月”。第二十一回“袭人睁眼说道”一段上,师大、北大本有眉批曰:

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词(祠)为郡守毁为己词(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固(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陆(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万千官(间),太守取之不尽生钦(欢)颜,公词(祠)免毁安如山。”渎(读)之令人感慨悲愤,心常耿耿。

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

第一段长批,引《秋树根偶谭》文字,借少陵祠为贪吏强占之事,实表畸笏叟对曹家之祸的“感慨悲愤”。此回正文所引《庄子·外篇·箧》“玉毁珠”之句,续《庄子因》而有之“焚花散麝”语,均是“抄家”大祸之隐喻。宝玉“醒”后不知到哪座“房里”去“梳洗”,同样是日后“广厦”被占无家可归之命运伏笔。畸笏批中所谓“非批《石头记》也”,正是“模糊烟云”。

“壬午九月”之后,此年之批再见不到。至“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痛苦之际,批书之事亦停。直到“甲申八月”,雪芹去世近两年之后,才见脂砚斋的一条“泪笔”——“绝笔”。再后之“乙酉”年(乾隆三十年,1765)“冬”,又见一条畸笏批,批在第二十五回“宝玉便说道”句上:

二宝答言是补出诸艳俱领过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

2. “丁亥”批。“乙酉冬”之后的两年(岁在丁亥,1767年),畸笏叟开始壬午之后的又一次大规模批书。“丁亥春”至“丁亥夏”之纪年批近三十条。主要存于师大、北大本、靖藏本及甲戌本。由师大、北大本、靖藏本可知,至“丁亥夏”,“芹溪、脂砚、杏(松)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只剩朽物一枚”。故丁亥之批,乃畸笏一人所作。

师大、北大本之“丁亥批”,同样集中于第十二至二十八回间。有标记者共二十七条,其中二十六条是眉批。靖藏本丁亥纪年批六条,全是墨笔眉批。其中第二十二回三条,第二十三回一条,第二十七回的一条批,误抄在第八十回后,与另一批混在一起。以上数条均见于师大、北大本。唯第四十一回一条,师大、北大本中不见。第四十一回:

玉兄独至,岂无真吃茶。作书人又弄狡猾,只瞒不过老朽。然不知落笔时作者作如何想。丁亥夏。

靖藏本“眉批”,应在“栊翠庵吃茶”一段之眉。

甲戌本有丁亥纪年批六条。其中第一条是第一回之侧批,批在“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句侧。批曰:

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此批不见于前十一回为“白文”之师大、北大本,靖本亦无。第二十五回一条,第二十六回一条为眉批,与师大、北大本同出,但纪年、署名已被删去。此外,第二十六回回末三条,其中两条已合为一条,在师大、北大本均为眉批,又均有纪年署名标记。

3. 丁亥之后。丁亥批书之次年,即戊子年(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又有两段长批见于靖藏本。批曰: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申[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纵]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洴[并]吞六合,不免帜[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沧[怆]伤心者矣!大族之败,必不至如此之速,特以子孙不肖,招接匪类,不知创业之艰难。当知“瞬息荣华,暂时欢乐”,无异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岂得久乎?戊子孟夏,读虞[庾]子山文集,因将数语系此。后世子孙,其毋慢忽之。

这两段长批,毛国瑶先生并未注明具体所在。陈庆浩先生将其“姑系”于“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一段[6],大致不错。从“特以子孙不肖,招接匪类,不知创业之艰难”及“当知‘瞬息荣华,暂时欢乐’……岂得久乎”等语观,这两段批语应在“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至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一段。两段长批,前一段录自庾信《哀江南赋序》。借庚信“暮年”文字以表家国兴亡之悲,正是畸笏用心之所在。

戊子之后三年,靖藏本又出现一条纪年眉批,批在第四十二回“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一句之上。批曰:

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一条。

此种感伤身世之批,非畸笏作不出。“辛卯冬日”,即乾隆三十六年(1771)“冬日”。

紫雪溟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

庐江太守访故人,浔江并驾能倾倒。

两家门等皆列戟,中年领郡稍迟早。

文采风流政有余,相逢甚欲抒怀抱。

于时亦有不速客,合坐清炎斗炎火高。

岂无炙鲤与晏鸟寒,不乏蒸梨兼枣瀹,

二簋用烹古则然,宾酬主醉今诚少。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怀抱。

交情独剩张公子,晚识施君通纻缟;

多闻直谅复奚疑,此乐不殊鱼在藻;

始觉诗书是坦途,未妨车毂当行潦。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小字几曾知?

布袍廓落任安在,说向名场尔许时。

(三) 畸笏后期批中的“佚稿”

今日所能见到的“脂本”,全是八十回之前的文字,最多止于八十回。不同于“旧时真本”的记载,关于成熟时期的芹书稿本,也多是“仅八十回”的流传记录。八十回稿子的“迷失”,在畸笏后期批中透露出消息。这些消息,主要集中在“丁亥批”中。“丁亥批”透露的最重要信息,即是八十回之后文稿的“迷失”。

第二十回,叙当日吃茶及茜雪出去一段之上,师大本有批云: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明:“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北大本“标明”作“标昌”。

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闲话一段之上,师大、北大本墨笔眉批又云: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甲戌本亦同样抄录了此批。以上二批表明,八十回后文稿中原有袭人、茜雪、红玉“狱神庙”慰宝玉等文字。

迟至“丁亥夏”,稿已“迷失”。还是第二十六回,冯紫英一段,师大、北大本有墨笔眉批曰:

写倪二(紫)英湘莲玉函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

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此又提及与一段“侠文”相关的“卫若兰射圃文字”。甲戌本同样转录了这两条批语,但已合为一条,删去纪年署名,作回末总批。第二十五回,“通灵玉”一段,师大本有眉批云:

通灵玉听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干藏(庄)子及语录讥(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主也。

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

北大本“若干”作“若于”,“撒手”作“撒于”。此是关于宝玉最后“出家”之文“迷失”之批。甲戌本同样转录,并删去纪年署名。

关于八十回后部分稿子“迷失”的批语,仅存于“丁亥批”中,此前之“初评”及“重评”、“四评”,未有一条有关“佚稿”之批,且还有多处关于全书文稿完整之显示。第三回,“只怕伤感不了”句侧,蒙府本过录“重评”曰:

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第二十一回,戚序、蒙府等本回前“初评”曰: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蒙府本作“后之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

第二十五回师大、北大本有畸笏批曰:

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

第四十二回前师大、北大本回前批曰:

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

这些例子说明,在“佚稿”“迷失”之前,《石头记》全书一○八回已经完成。所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指的是雪芹去世时一些特殊文字如第二十二回众金钗之诗谜、第七十五回“中秋诗”之类尚未最后“补成”,尚未“定”稿,并非说书之主体文字尚未完成。早期“脂批”中不但多次提及八十回后的完稿,且“丁亥批”中所提到的已然“迷失”的文稿情节,在批书人眼中也是完整存在的。袭人、茜雪、红玉“狱神庙”慰宝玉诸文字,早期批语中已有所涉及。“卫若兰射圃”及宝玉“悬崖撒手”文字,则有更直接的披露。第三十一回,师大三本与蒙戚本回末总评云: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此与“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正可对看。宝玉“出家”的完整情节,在早期批语中亦有反映。第二十一回,宝玉“毫无牵挂”一段下,戚序本、蒙府本、师大、北大本之双行“初评”曰: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看至后半部”,有宝玉“悬崖撒手”文字,所批至为明确。

关于八十回后稿子“迷失”的原因,以往曾有学者作过研究。也有人判断这些稿子就“迷失”在畸笏叟手中,由这位老人将文稿藏了起来,以杜绝了在外间的流传*此处见邓遂夫先生的《甲戌校本导论》。。这种推断有其合理的一面,但还没有确证。畸笏后期批中关于“迷失”文稿的记载,或许还有另两种可能:一是如畸笏所讲,八十回后的稿子在内部传阅中在“丁亥年”被人借阅后“迷失”;另一种可能是,为避“后数十回”文稿因过分触忌时讳而遭祸,或是芹脂在世时即已杜绝了向外界的流传。但无论如何,畸笏叟的后期批语与“旧时真本”的记载一起,还是为后人留下了继续探索佚稿的线索。

参考文献:

[1] 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纪念杨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周年论文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周汝昌.石头记鉴真·批语篇[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

[4] 周祜昌,周汝昌.红楼真本——蒙府、戚序、南图三本石头记之特色[M].北京:北图出版社,1998.

[5] 周汝昌.曹雪芹传[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9.

[6]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附记:本稿原为“新世纪海峡两岸中青年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会后仅有个别文字改动。近年所发现之新材料如庚寅本批语等尚未列入,学界最新成果亦有待日后增补。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1-0082-15

作者简介:乔福锦(1956—),男,邢台学院法政学院教授、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兼职教授,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中国文化史及红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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