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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里的人·组诗·

2016-02-20梁雪波

中国诗歌 2016年9期
关键词:玛蒂尔

□梁雪波

词语里的人·组诗·

□梁雪波

词语里的人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口酒。

往事纷错,飞矢痛饮花朵。

这也是舌尖上燃烧的第一束火焰

——淑亮之心

在无雪的湖岸加速,

像从阅读中漏网的一尾古典之鱼,

我在鱼腹中更新着发音,

犹如阵阵厉风剥着它的鳞片,

剥着阳光下的餐盘。

记忆向湖心之吻更深地陷落。

我茫然如岸,

如岸边的斜柳,如柳枝

猛力抽打一个困在词语里的人。

拆解与重构

我请求她的拆解,就像在阴云下

拆开一个告密者热切的来信

但必须抑制内心的战栗,以便从她的硕臀中

分出那个小学教员的心算课

我把病树下的时光轮踩得阴晴不定,无药可救

任凭骨头崩断洒落在秘密的途中

构成火焰细小的谶语围绕一个中心

轮盘转动如暗示:停顿即觉悟

我请求她的校正,请求一个呈放射状的动作

犹如为野马牵来一个十字路口

在她炸裂的承诺中,时间弯曲,紫气充盈

而她手艺的娴熟取决于我两腿之间

飞鸟和夕阳下坠的速度

取决于硕臀遮蔽的阴影投向生活的平衡术

她以拆解塑造我的饥饿、我的循环

当道路卷起落叶,我从狭长的锁眼

听到他们愉快地开启与远方有关的事物

早春记

当我从高处下降,那从积雪中探出的

无辜的眼,正试图寻找一条狼道。

他钻研爬坡术,以和瓶中的龟背竹相区别。

励志的季节各有不同,现在他们是

空镜架,咖啡色的雪地靴,

一只漂亮的骷髅头打量着世界……

我不会告诉他,我的舌上压着一座旧宅。

一个词语贬值的时代也充满春意。

正如他们卷着时尚的细浪和绒毛,在午后

涌进这个熄火的宇宙舱;

又纷纷漂远,而不必理会

盘曲在一个词里的颈椎病。

这是即将耗尽的早春。

玻璃退向内心,一架竖在阅读中的梯子

把美又抬得太高。

我为什么突然想到的不是古寺,

不是捉鬼人的胡须,甚至不是裸身

骑豹的女子?

为什么是那个蹲在茅坑上、撅着屁股的吸烟少年

向我戏谑地吐着烟圈?

“妈妈,你左边有个妖怪!”

那么,右边呢?孩子

想象是雪,而热腾腾冒着臭气的真实

不在你的图画中。

为此必须修改熟悉的句式,必须打开舱门,

必须活得如病梅一样孤烈。

我看见花瓣上的星星,像热闹的二月

即将耗尽这无边的春天。

钉墙记

下午,当我向墙壁钉钉子的时候

窗外的灰雀叫得正欢,仿佛

为春日暖阳镶上婉约的金边

而不安分的钉子破开空气,寂静

带着阵痛,樱花簌簌地飘落

那时你我都年轻,像绿眼睛的小鸟

在屋顶眺望,那时湖水摇着小船

银白的铁钉还没有把它的沁凉

渗入指尖,而现在我感到花朵背后

混凝土的敌意:拒绝被洞穿

像生活拒绝被一种金属重新编码

落在鞋窝的碎屑,意味着时间

凿下的浅坑,一片小小的虚无

放大着窗外的剪影:有一双翅膀在空中

拍打,发出警示般凄厉的叫声

我想我可以将折断的钉子全部吞下

为了那些美丽的羽衣,或者

对应于夕阳的颤动,当榔头开始

扑向身体,甚至能够不喊疼

生下另一枚钉子,以和寸进的白发对峙

天黑之前就能完工,你说

墙里传出曲折的回声,缓解着微微的肩痛

一枚钉子缠绕的鸟鸣,犹如恋人

对铁石心肠的船长说回来,回来吧

迸溅的火星照亮脸上迷人的泪痕

孤石记

通往孤绝的道路是迂曲的。

如同弯弯折折的石桥

为巨石送来多余的热情;

我们依着铁栏,隔空而望,

并将自己谨慎地锁在赞美之中。

于是孤绝之物更加庞然。

几乎构成这片海域中

惟一的阴影

——以其不动区别于

那些偶尔斜掠头顶的黑尾鸥。

除了遗忘之火,有谁

能够拨动困在你身体里的时间:

与浩瀚星空对应的密纹唱片?

我愿接受这样的教诲:

垂落于精神断面的火焰

为羞愧增加了重量。

我接受那孤绝四周展开的辽阔,

接受一枚脱颖而出的金针——

“累累乱石如碎语杂糅。”

午后与一只马蜂聊天有感

晾衣服时,看见这个小东西落在阳台

在几盆已经枯萎的植物旁边

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马蜂

让整个阳台变得轻盈

我小着心,兜住衣角的水滴

生活曲面上折射的虚无

激怒它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蹲下来,试着和陌生的事物说说话?

喂,你好!异族的首领

可它不爱搭理,兀自在阳光下

摆弄一双瘦狭的黑翅

展开,然后收拢,如此反复

被秋阳晒暖的小小身影

像一架积蓄斗志的微型战机

哦,在这晴朗的午后,它的仇恨

准备向谁刺去,除了

一个凝视它的抽烟男人,有谁

配得上做它的对手?

而我希望的是:万物视我为无名

像隐匿在草丛中的孩子

他的奔跑正撞击着我的胸口

一只马蜂避开同类,分享我的阳台

在黑与白,明与暗之间

无声地上演着一场孤独的哑剧

它进入皮肤的方式,就像

一个沉溺于语言中的人

等待尘世把他推远

观察一只坠落于阳台的甲虫

啊,不期而至的机甲战士乘风降临

于是黄昏振动着金箔

让迟钝的心推延了来自深渊的邀请

楼下的晚餐飘来,徒劳地

平衡着一场越来越费劲的阅读

整座房子的重心开始

倾斜,斜向细雨和细足

托举的打旋的虚空

天,阴郁得仿佛另一个卡夫卡

所有神经都生出了毛刺儿

即使一根树枝就能翻转命运

它稳住了肚皮和阳台

犹如秩序稳定了意外频传的夏天

世界开始起飞,转瞬的静默

像一道箴言

黏住我们原本寂寞的舌尖

暮色中的芦苇

直到离去时你才发现

那丛细密的芦苇

在稀薄的暮色中轻轻摇曳着

直到笑声和脚印

被黄昏折叠

被中年的盐涂满

内心才于枝头独自枯卷

在飞驰的时光中,一丛芦苇

倾向无人的河岸

细小的苇秆,有哪一枝

还藏着你童年的哭泣

当白色的芦花将一场大雪

落满家乡的屋顶

立在村口的苦命的母亲

是否还像芦花一样

簌簌地颤动

穿过杂草的芦苇穿过记忆

我不能在变暗的光线中

抽出你的脆弱

曾经扶我上路的目光

已经浑浊已经睡去

我已没有希望坐上一束芦花

返回北方

一生中无力抵达的事物太多了

像燃烧无力抵达太阳

词无力填满世界的空虚

你用墨水和天空对峙

与芦苇交换头颅

那些齐齐倒向水面的花朵

苍茫一片

而大地上的声音却渐渐顿起

这是在汤山,在石头的心脏

我看见枯藤的风吹过山岗

那些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已经积雪满肩

我看见冬天留下的深刻的擦痕

黑暗中我听到喘息

还有几个人在灵魂的洞穴

攀登,攀登

苦楝树

我将从苦楝树的凉荫赎回孤独

像一粒弹珠似的青果

在没有砸痛头皮之前

保持对季节的敏感,对未知的迷恋

我将捡起脚印、沉疴与膝盖

从集体的七月灌向枝头

这个过程,并不比情怯更为简单

一株被修饰的树如何用微颤

将命运刺穿?

多少年了,我折断的身体

还扛在那个少年的肩上

像分不清对错的初恋

被大雨押往异乡的是谁的头颅?

漂流、生长,比果核

更紧地锁住一道冰冷闪电

虚无主义的夜莺

在高热的掌鸣中,翻无尽的筋斗

一个接一个的圆弧

把背后的山水旋转,旋转的夜空

溪水漂走几只酒杯

在灰白的灯光下,摔打着身体

一遍又一遍的痛

加剧着失血的不驯,钢夜莺

把技艺练成凉月的回声

在句子的中央,撕裂彩云

一个词和另一个词

虚无主义的落日,痴醉的舞者

向着镜中的空地翻了过去

游观术

船泊在二楼,云下有荒废的词典

行到转弯处雪就落了

松下闲谈的人,面目微红

那白翅膀的钟声,多像我笨拙的

舌头,在最后的天空闪耀之前

它还要含住苍莽孤山

俯身于命运,像铁屈身于黑漆

扶杖罗汉长眉低垂

雪中的人默默无语,手握着冰

致幻术

我在漫长岁月里的漂泊,如一枚龙鳞

在人肉浑浊的尘世

在语言的废矿与新雪之间,漂泊

在亿万颗群星喂哺之以可能性的祭坛之上

漂泊无始无终,如悬垂的孤胆

我长发飘飘的仇敌正奔赶于另一条道路

持久的寻找令她夜夜高潮

春深如墨,我听到剑鞘里一阵

不可控的躁动

像刀劈锦缎的裂响

——它已嗅到冲涌的血气

而我要做的无非是透过泪水

朝向那白刃的纵身一跃

吃雨

在身体和食物之间隔着一场雨

就像漫长的饥饿和天堂之间

隔着一个梦

在梦和梯子之间是烫嘴的夏天

是摇曳的灯,只剩下最后一盏

只有忽隐忽现的马蹄能把它擦亮

从早晨到傍晚,只有一片必须穿越的

悬垂之海,就像送往舌尖的

一小片毒

不被你我之间的大雨说出

透过玻璃观察一只黑鸟

在薄冰的下午,我看见一只黑鸟

孤立在树顶

像一块优美的磁石,将远方的夕光

缓缓收拢,那黑得

令冬天战栗的眼睛,像虫洞

又仿佛在时间中寻找着什么

透过玻璃,我看见结满黑果子的树上

积雪尚未融尽

傍晚放大的风声还没有止息

立在行道树顶端的黑鸟

有着被一幅画拔高的那种寂静

在我的注视中凸显

而它或许也在注视着我?看着

那个藏在玻璃后面的人

内心的雪球,越滚越大

一只黑鸟起飞,另一只投下阴影

在折光中变暗的锐角

像一枚钉子,将傍晚的风钉在空中

蝴蝶劫

乌云下的书店是忧郁的,如孤岛

——一只迷路的蝴蝶

闯了进来,在暴雨来临前的

短暂的晦暗中,飞过旋转的楼梯

和轻叹,在尖绿的竹叶

与黑色的书架间上下翩舞

它的翅膀比拂动的书页从容

对称的乐器,此刻绚烂

寂静如午后的阳光

——世界似乎并没有改变

所谓另一个半球的风暴

折叠在某本旧书的预言里

或深藏于宇宙一样幽邃的内心

很难说水面上漾动的波纹,真的

与你无关;那湖心亭的锦瑟

奏弄的芳菲,莫不是一个翕动的梦?

沉坠于时间深海的潜水钟

从久远的幽闭处升起,一种绽放的声音

淹没了奔逃的耳朵

哦,这幻念之美应当感恩于误读?

是否倾斜的雨线也只对应着空空的长椅

蝴蝶与书店:一场错误的相会。

被急雨打开的书,又被燕尾

剪断了章节,撑伞的人带走彩虹和花蕊

带走你植物学的一生

没有蝴蝶飞舞的书店,将是贫瘠的

犹如丧失了秘密的词

吊灯下,只有潮湿的文字绝望地发芽

只有雨水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

阴翳的书店杀死蝴蝶的书店

只有一块生铁在雨中发出腐烂的光

杀手情诗

爱是一种幻象,须以死亡赋形。

——Leon

玛蒂尔,我在心底默念着你的名字

然后开始又一个漫长雨季的旅行

那只皮箱你知道已经很旧了,而我信赖它

像往事一样如影随形

我带着枪、亡灵和黑如棺木的词

上路了

不用担心,亲爱的玛蒂尔

现在我可以用文字记下那些起伏的屋顶

午后的阳光,和一闪即逝的树木

我已不会将牛奶弄脏胡子

再让你取笑

在锃亮的铁轨上,我已能用加速的沉默承受这

长久的痛楚

是的,玛蒂尔,我没有死

我从未在死亡面前发过抖,而上帝也不愿收留我

天堂里不需要杀手

犹如廉租旅店不欢迎子弹

而风衣、帽子和墨镜上城市的微尘需要我

平庸的生活需要我

旋转楼梯上孤单的小女孩

此刻正等着和我道一声晚安

玛蒂尔,我没有死去但是我将不会告诉你

不,不要在纽约找迷了路

不要坐在台阶上对着落日发呆

忘掉我吧,一个渐渐老去的杀手不配拥有爱情

一个永远的异乡人

不必在乎脚下的泥土

每个疏星淡月的夜晚就是他秘密的花园

我还会时常回忆起那个夜晚,你说你爱我

初恋让你的胃温暖

玛蒂尔,爱应发之于心而止于身

就像一次通往未知的旅行

现在孤独重返,甜蜜犹存的却是那些日常的嬉闹

其实我喜欢看你放肆地大笑

喜欢你抽烟的样子,你的易装秀无人可比

但我没有给你所要的身体的愉悦

我不能,我的体内堆积着太多的亡灵

包括死去的女友

她曾赤裸身体与我在花园里彻夜跳舞

像一颗饱满的玉米迎候爱的热吻

后来一枚子弹洞穿了她,连同我十九岁的青春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胸口下已满是石头

是我要瞄准和射杀的靶心

玛蒂尔,你让我发现自己错了

原谅我吧,小猫,我不能和你做爱

你的乳房还那么小

我不能和你做爱,龙舌兰需要喷水了

而我疯狂的邪念已如叶片压低了深深的渴意

玛蒂尔,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一定会来找你

请原谅我欺骗了你

忘却与记忆,是双向的撕裂

在另一座城市我继续着喋血的生涯

雨中的火车缓慢而平静,一个陌生的站台

总有一张陌生的将死人的脸

人生中关键的时刻必须果断

推动枪膛的不是罪恶,或罪恶的反面

而是你的短发、你眼中奔涌的泪水

玛蒂尔,但不要怀着恨,像一块燃烧的冰

不要学着大人的口吻谈论爱情

那致命的时刻,是恐惧和仇恨敲开了沉默如谜的门

是你让我品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你唤醒了一个试图在椅子上永远装睡的男人

但是,亲爱的玛蒂尔

爱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

我爱你,所以离开你;我爱你,因此我

必须死去

广阔的世界将会收纳你,阳光和雨水浇灌

当龙舌兰长高,悲伤也会过去

那时你将忘记我,像走出一个噩梦的幽谷

玛蒂尔,痛苦是永恒的

正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理由的杀戮从未停止过

暴力的颂歌从未停止

发烫的枪管,透着光的蜂窝一样的弹洞

以及刀刃下顺服的言辞

因为我是杀手里昂,只爱喝牛奶的里昂

一个冷漠孤僻的男人的乌托邦

总有一把扣紧的扳机

玛蒂尔,而你闯了进来,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让我不知所措,让握枪的手在夜色中颤抖

让呼吸回到柔软的童年

让我最后流血的身体走向溢满阳光的窄门

玛蒂尔,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死亡已化作一道强光,照亮脸上动人的泪痕

而我将游走在记忆的边缘

拔枪、瞄准、扣动扳机,与罪恶博弈

如果可能

我将乐意干掉故事的作者,是他精心创造了你

哦,玛蒂尔,因为你

我的命运彻底改变,生命被疼痛所充满

十月断章

回溯早年的河流,重构之愿如此湍急

玻璃漩涡中,依然

有簇新的金菊野蛮绽放

我抽出的草芯那么嫩那么甜

饱含多少浪荡的回声

从树端撕下的落叶像一场断翅的初恋

没入无言的山坳

当我从惶然中起身

一个不断后撤的芦苇岸

已将无数个我荒废

鸽子在另一面镜中更白地燃烧

为了给捕梦者腾出深渊

而我将服膺于沿途的苍凉,伏向

草木子传授的秘密篇章

喧腾的运河壮大着季节的镰声

草尖上跳跃的飞行器

复眼与词性

已饱饮下最后一页露水

穿越象山

穿过象山的时候,我以为是梦

一个紫色的梦,或者关于梦的解释

我梦见麦地、棉花、苦涩的夏天

我梦见一只巨象正在穿越我的身体

而由象所集聚的石头

使一个阴沉的下午陷入深深的混沌

石头需要坚硬来支撑想象

正如我身体里的采石场需要一吨炸药

然而是否此象已斜出棋局

是否有一颗头颅还卡在动物园的栅栏里

是否脑袋应该像滚动的石子

咬住冒烟的车尾,紧紧追赶那飘荡的梦

对于象山而言,石头是不重要的

命名是不重要的,雷管可能因天气受潮

飞鸟、夏天、热情的废铁,以及

生活的开颅术,都可以省略掉

省不掉的是,当我穿过象山的时候

什么在穿过石头、敌人、采石场的野菊

和谁在途中相遇,并在那交错的泪光中

撞碎一头猛兽庞然的幻影

蝼蛄吟

在独臂吊车运送露水的夜晚

我怀念一只蝼蛄

短小、笨拙,时而起飞于头顶

时而落在墙角

像深入煤井的矿工,掘进

朝着黑暗的土层

我领略过它的劲道,它的前足

像矸石一样硬。我曾粗野地

掐住它,像老师掐住坏学生的脖子

在我童年的广场埋下一盏幽暗的灯

一只蝼蛄装入空酒瓶,更多的

越过稻田,从一座公共浴室引来欢快的歌声

十几个卸下了蓄电池和脏衣服的黑天使

跳入浑浊的池中

哦,我湿滑的内心热气蒸腾,一个

废弃的夏天从记忆的瓶底发出蛩鸣

在独臂吊车运送露水的夜晚

我的幻念甚于蝼蛄,飞过荒凉的矿井

时而扑向路灯,时而跌落

朝着黑暗的中心,掘进

夜火车

一列火车在夜行中停了下来

像某个喝醉的人

扶住一棵倒向秋天的树

火车停在一个荒凉的小站

黑暗中,我听到它的喘息

似乎比昨夜的雨水多了一份惆怅

每当火车停下,无边的寂静

就像贼一样溜进生活

钢轨上,黑暗在迅速堆积

如同远方的朋友,火车有着冷峻

坚毅的外表,而在锈色的月光下

焦虑与不安开始上演

火车的驰留取决于对远方的理解

当它停下,另一头巨兽正呼啸而过

带来风、震颤,平行而未知的命运

秋殇

秋天适合挺进,适合

赶在冰凝血止之前

把头颅搁在锋刃上渲染一下

适合将瓶中墨

搅得沸腾

甚至提到与猛虎相似的高度

而现在它们却呜呜的撤退

以候鸟的速度

从斑驳的小号撤回铁皮

撤到湖心亭一个人出神的远望

撤到病床上

越来越深陷的脸孔

——是否在加速的旋转中

有一种

相反的力,让笔端有了荣枯

那些早夭的火

已流转为渐慢曲中低垂的星子

不经意

就被秋风削平了韵脚

是否真理就是虚影

而生,仅仅供养了不安

所谓祖国无非锣音的母亲

所谓秋天无非枝寒墨淡的半尺废园

我步入林中

一场冬雨过后,我步入林中

松针挂着雨滴,腊梅垂下花蕊

阵阵微风将远山的雾岚吹送

我敞开,不仅仅用肺

我像光裸的树枝细密地吮吸着天空

我为树皮上的眼睛、穿过树身的铁丝

留影,我钟情于奇形怪状的树瘤

钟情于万物中蕴藏的痛苦的奥秘

在齐整的水杉林,我的敬畏高过了寒星

笔直的事物令人不敢出声

我深入林中,不只为双脚感受泥泞

树顶传出的笃笃声,是对寂静的另一种回应

我看见黄雀、白头鹎,看见一只乌鸫

飞向另一只乌鸫

我追踪鸟鸣,却撞见一个吹口哨的男人

就这样,我步入林中,携带

雨水、松针和疤痕

我已爱不够,这花朵、疾病和乳头

夹竹桃的黄昏

夹竹桃的黄昏,地铁把美术馆撕开

画布上的童年转眼变旧

空气中弥漫农业的黄沙,话语的氤氲

比前朝面影更清晰的,哦

是纯真的针眼!

我之揪心必将滚动。

因而,美必定是有毒的

——妄念只属于六月盛开的夹竹桃

静默的书中

一场迟来的雨敲打着芭蕉和怪僧

洋葱头

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秘密

秘密藏在麦穗的起伏中

而此刻已被阔大的镰声收割,空旷

袭击着你的大头

你捡拾茫然,遗落的种子

从饥饿放飞的鸟

追逐盘旋于你的体内,像前朝的

战争和语录,喂养心中的猛兽

穿着碎花裙的女生,把白皙的脸颊

埋在长发和槐树的侧影下

她们的笑有着糖精一样浓缩的甜

哦,不,所有的回忆都近乎虚构

在目力无法抵达的乡村

一股浓烈而辛辣的气味充满了夏天

曝晒的田垄,麦穗饱满、低垂

而劳动并没有分娩出

伟大的诗篇,就像诞生、死亡与性

始终成为困扰着一个少年的谜

你不信领袖,不信交媾,畏鬼神

把避孕套含在嘴里吹得硕大无比

你向大地躬身,一个饥饿的集体

徒劳而欢快地叩问着祖国

一颗剥开的洋葱无声地刺激了口舌

辛辣、浓烈,开启萌动的身体

并学会对贫穷感恩

那是喇叭花摇曳的黄昏,没有钟声

和晚祷,飞鸟、菖蒲、麦芒上的光

一些平凡的事物构成了故乡

那些粘泥的脚、干裂的唇、乌黑的脊背

那些拾穗少年奔跑的汗珠

在大地上消失了身影

空无一人的麦地仿佛

素净的餐桌,灿烂的夏天

正从头顶发出盘旋的金属之声

像要把一个人拔出记忆的泥土

握刀的你,已热泪滚滚

一颗无辜的洋葱头被岁月斩首

无头骑士

春天,饮酒。铸剑。刮骨。

像一枚尖钉站在黑色的磁石上

又把双手直举向天空

平原上,起伏的屋脊是一匹匹骏马

马背上的雨水闪闪发亮

檐下的铁器发亮

炉膛发亮

绿树上悬挂的一盏盏灯

启向光的海洋

春天,从我的眺望里冲出一匹惊马

马背上,无头骑士

的刀口发亮

在复仇者的家乡,一枚青铜胸章

被泥土埋藏

他的空躯填满了雨水

孤月下,他手臂上的刺青闪闪发亮

春天,高视阔步的马骨立于磁石

这秘密的火光

我饮酒,悬腕,在雨中祭奠

我焚烧肝胆,没有人像我一样

扎根

并深爱着树杈上的姑娘

反动的诗

如何将非诗的生活写成诗

或如何将一首诗写得不像诗

而本质上它又是属诗的

每天清晨,院门将山林打开

我齐根站在那棵鹅掌楸的身旁

用后背和脊椎撞击

用手拍打,抚擦她皴裂的皮

身体渐渐生热、通络

而高拔的树干纹丝不动

直到有一天

我将双手抵住树干

闭上眼睛

感觉到她也在轻叩着我的掌心

清明

在雨夜的小酒馆,我遇见赶猪的人

箍桶的人、斫琴的人

我不饮酒,也不赏花

只见斗笠下

走过偷马的人、骑鲸的人、下毒的人

我用耳朵饮着剑锋

我看见一个害怕钟表的人跑得比火苗还快

而我将等待,等待一个

卧轨的人、割喉的人、吃铁条的人

我有足够的耐心,正如酒馆里

有成堆的乌云

让我遇见化蝶的人、豹变的人、脱壳的人

屋檐下,坐着那个埋我的人

——翡翠猛虎向深情的喉咙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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