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离去的“水手”
——刘延陵新诗导读
2016-11-26郝俊
□郝俊
未曾离去的“水手”
——刘延陵新诗导读
□郝俊
真正的诗歌是没有保质期的,什么时候去读,什么时候生效。伽达默尔说过:“所有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在阅读过程中才可能完成。”这一现代解释学观点的合理性,就在于强调了阅读者的神圣职责和对作品意义的建设性参与。我们如果忽视那些需要给予关注的作品,这不仅是阅读经验上的“遗漏”,也是一种“失职”。“五四”时期的诗人刘延陵及其作品,似乎仅仅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忆依稀犹存,对于现在很多年轻诗人来说,可能也是不知其人,不闻其名,即便知道,恐怕也只是一点模糊的印记而已。
刘延陵是“五四”早期诗人,文学研究会会员之一,是中国第一个新诗诗刊《诗》杂志的主编,在诗歌创作、理论建树、外国文学翻译及推介方面均有重要的贡献。按理说,这样的诗人不应该遭受“冷遇”,之所以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可能有四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创作历程较为短暂,后来未能持续。他现存的作品主要完成于青年时期,集中在1922年至1937年间发表,另有零星诗作写于晚年。诗人在青年时期虽名震一时,但昙花一现之后就退出文坛,此后数十年内,近乎于销声匿迹。他之所以退出文坛是因为患了脑疾。刘延陵在1985年11月28日致苏兴良教授的信中写道:“我生平有一很大的遗憾,就是,我三十岁时因操劳过度,患脑力衰竭症;以后又因家无恒产,不能长期休养,即带病工作数十年,只能做教书与编辑书报的机械工作以维持生命,而全无余力来继续学习写作。”无法从事创作,对一个诗人而言无异于精神世界的窒息,这一变故带来的是对他本人致命的冲击。第二,旅居新加坡长达50年之久,为人安于清贫,不求闻达,低调沉寂,社交甚少,近似于隐居生活。刘延陵的邻居柳北岸有如下回忆:“当时我们虽然每天见面,但见面时经常只是笑了笑,点点头,很少有机会攀谈。”又说:“刘延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和朋友在一起,也不太讲话,这和我的性格、作风不太接近,大家也因此没有来往。”第三,所写诗歌中虽不乏佳作,但就具体的表达而论,缺少恢宏壮美、横空出世的“大诗”。这样讲,并非苛求诗人,只是从比较研究的视角来谈论,在“五四”早期诗人的作品中,相对而言,那些高歌猛进的诗歌,在力度上与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流更加“合拍”,更容易产生持久的震撼。第四,学术界对刘延陵及其作品关注不够。这既是研究者缺乏“历史感”所致,又和当下浮躁功利的批评氛围有关。我们判断某位诗人的作品是否值得研究,主要还是看它是否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史价值,刘延陵及其同时代的诗歌创作是具有开创意义的,特别是崇尚自由的诗歌主张和实践值得我们深入发掘。
刘延陵的作品,整理成书的有复旦大学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的《刘延陵诗文集》,所收作品包括诗歌、随笔、论文、书信等,其中诗歌作品38首。短暂的创作生涯决定了刘延陵的作品数量较少,因患脑疾中断文学创作,不仅是一己之憾事,也是中国诗坛的莫大损失,假如刘延陵的创作时间可以延至数十年,相信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其时代精神和个体的文学理想会得到更为充分而深刻的表达。当然,即便是从现存不多的诗歌作品来看,刘延陵也是一位相当优秀的诗人。
从题材上看,他主要有两类作品:一是反映时代精神风貌的诗作,二是抒写个体经验的诗作。“五四”时期涌动起狂飙突进、极富创新的时代精神,几乎所有诗人、作家都是“自由”的信奉者和追随者,在作品中无不体现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个体生命的独立。黑格尔说过:“个人无论怎样为所欲为地飞扬伸张——他也不能超越他的时代、世界。”呼唤自由、要求解放是“五四”时代诗歌创作的主要基调。
刘延陵在表达时代主题方面有其独特之处,风格上,不同于郭沫若的雄奇豪迈,有别于闻一多的炽烈激昂,其诗歌少有雷霆万钧、大气磅礴之势,大多数诗歌呈现含蓄隽永、深婉绵柔的美学特质,擅用象征、移情等手法,洁净的文字中蕴藏持久的感染力。发表于1921年的《琴声》,就是运用象征的重要之作,整首诗28节,共266行,在当时甚为罕见,可以看出诗人在作品中寄予了某种深意,全诗意象纷呈,结构紧凑。“暖烘烘的来了几阵南方底风。/久已霸占住大地的雪毯/就只得无形地卷将去了。/那被他压死了的许多草儿/到此也就吁了口气,/慢慢地有点苏醒。”诗的第一节表现了“五四”时期新旧文化交替的时代背景,分别用“南方底风”、“雪毯”和“草儿”象征新文化运动、旧文化和新诗人。当然,指出这样的对应关系,只是对作品主要意蕴和倾向做出解释,不能和丰富的诗意画上等号。关于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诗人在《法国诗之象征主义与自由诗》一文里做过这样的说明:“它(象征主义)的主要教义是用客观界的事物抒写内心的情调,用客观抒写内心就是以客观为主观底象征Symbol,这是象征主义之名之所由来。因为情调是混漠之物,所以象征情调的诗不能用细致的刻画而尚暗示与混漠的气味。”诗的第二节及后面出现的“琴声”象征诗人心中的“诗神”。如果说诗的开端有如一阵浩荡的春风,是辞“旧”迎“新”的可喜势头,后面的内容就是进一步的铺陈和展开,但最后两节的情调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尤其是末节的忧伤情绪与第一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琴声渐渐地淡远,/沉寂渐渐从天空压迫下来。/再过一会儿,/那渺茫成一丝的音韵/也一并在空虚中失了。/于是那屈曲像蛇的路上,/死寂寂的,/一齐和南风未来之前一样——/或者只少去以前霸占住大地的雪罢。”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诗中写出了当时知识分子这一群体面对“五四”运动以后的现实,有着不同程度的失落和彷徨,“那屈曲像蛇的路上”暗指希望的实现曲折漫长。或许诗人看待“五四”运动稍显悲观,但象征手法的运用无疑是恰当而成功的。《新月》、《悲哀》等诗都可以视为诗人理想破灭后所做的飘渺憧憬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上帝呀!/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摄去人间一切悲哀罢。/摄去河水里的悲哀,/教他只可琤琤淙淙地唱罢。/摄去红叶里的悲哀,/只许他得意扬扬地舞,翩翩翻翻地飞罢。/摄去我笔里的悲哀,/教他只能写人间底欢愉罢。”(《悲哀》)
在抒写个体经验的作品中,情诗占有很大的比重,这类作品既有对爱情的真切渴盼和执着追求,又有与爱情失之交臂的哀愁和痛苦。以刘氏委婉的风格而论,他对情诗的驾驭显得更为娴熟。《水手》、《接到一件浪漫事底尾声之后》、《海客底故事》等都是刘氏极具代表性的诗作,特别是《水手》一诗,可谓经典传世之作,“月在天上,/船在海上,/他两只手捧住面孔/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他怕见月儿眨眼/海儿微笑/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但他却终归想到/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儿正架竹子,/晒他的青布衣裳。”相对于其他作品而言,这首诗美得无可挑剔,很少讲求音韵美的诗人,却在这首诗里营造了动人的韵律,难怪后来被谱成歌曲广为传唱。关于这首诗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诸如思乡、念亲等,这些都可以持据而言。对于诗歌的主题(即要表达的内容),有时候越是意见不一,好诗的可能就越大,耐人寻味的诗作往往有读者想要的一切,诗意的丰富性可以在极大程度上让读者的期待得到满足。这首诗干净鲜活,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但又没有完全停留于写实,虚实的交错,安排得合理精当,诗中,“月”是传情的意象,通过“月”,可以思接千载,也能够目及万里,将不同时空的画面拼贴得严丝合缝,让“他”远望的眼底有了极为生动的内容——“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儿正架竹子,/晒他的青布衣裳。”我们仿佛看到了女子晒衣的巧手,看到了在“青布衣裳”后面闪动的身影,“她”一直“在场”,我们却一直在等待这位女子的“出场”。虚实掺半的表达,的确让人遐思无穷,好的诗歌才有这般强烈而持久的审美效果。
如果说《水手》是在表达对爱情的憧憬,《接到一件浪漫事底尾声之后》则是失恋后的苦吟,“看,看那些枯槁的落叶们,/他们正沙沙簌簌地响而且哭,/旋起旋落,欲飞又止地抖震跳动着。”刘氏的情诗,象征似乎是贯穿始末的,“枯槁的落叶们”即是离散的情人,吹落树叶的风,很显然就是无法摆脱的残酷命运。当然,除了直面分离的结局,有时候也可以无望地等待(《等她回来》)。《铜像的冷静》的情感更为黯淡消极,有一种情感幻灭、生命消亡的荒诞和无常,内容上虽低迷悲观,形式上的尝试却十分大胆,长句较多,且无明显转行,近似散文,这恰好与刘氏渴望在诗歌中摆脱一切束缚的观点相一致。刘氏曾阐述过这样的主张:“把形式与内容方面的两个特点总括言之,一则可说新诗的精神乃是自由的精神,因为形式方面的不死守规定的韵律是尊尚自由,内容方面的取题不加限制也是尊尚自由。再则新诗的精神可说是求适合于现代适合于现实的精神,因为形式方面的用现代语用日常所用之语是求合于现代,内容方面的求切近人生也是求合于现代。”比《铜像的冷静》在形式上更为夸张的是《海客底故事》,用现今的标准来看,简直就是一篇记叙文,只是有些语句保留了诗歌的特征,例如末段:“正惝恍间,门呀的一声开了,蓝布衣裙的她拿着一杯茶,一半低着头儿,轻悄悄地走进来了。”总的来说,《海客底故事》这类作品的主要贡献还是在自由诗的提倡和推广方面,艺术上,则缺乏诗歌的凝练和跳跃。除了以上两类诗,还有几首咏物诗值得一提,《秋风》赞颂了不畏凋零的落叶,《竹》肯定了同在一处的伙伴之间彼此谦让融洽的感情,《小桥》的别致在于把笔墨引向桥下的流水,感叹韶光似水,总会不可挽留地远去。
刘延陵的诗作不多,患上脑疾后被迫辍笔,虽极为遗憾,但我们不能据此否定一位杰出诗人的贡献。诗歌不以数量论,唯质而论才是不变的评价标准,像《水手》一诗距问世已近百年,即使用今天的审美标准看,也是难得的佳作。他的许多诗作语言自然亲切,曲折丰富,富有个人风格和色彩,就是当今时代的诗人,在语言上也难以与他看齐,生于那样一个时代,却有如此现代成熟的语言,实在令人惊奇。同时,他对动物与植物的观察与描写,生动形象,活灵活现,也是相当难得的。人与自然的统一,以景写人,以人写景,达到了如此高度,确实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如果说“五四”早期有一批杰出的诗人,刘延陵自然是其中之一。如果说中国新诗史上存在一批在艺术风格上比较成熟的诗人,刘延陵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更为重要的是,诗人虽身居海外数十年,却仍然默默地关注诗歌、关注诗坛,这一点从他与友人往来的书信中即可看出,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中国新诗,也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诗坛。如果将执笔的诗人比作行船的水手,退隐诗坛的刘延陵就是一名从未离开过大海的“水手”,虽数十年不能入海远航,却一直伫立岸边,悄然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