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探命运与人性的核心地带
——评谷禾的诗
2016-11-26芦苇岸
□芦苇岸
深探命运与人性的核心地带
——评谷禾的诗
□芦苇岸
1
经由语言抵达生活现场,自觉抵近命运与人性的核心;散淡的语境与强大的讲述力背后,是源源不断生成的沉郁之美。在洞悉当下的精确与气度上,谷禾表现出了至上的诗意热诚与情感深度。他的诗歌,有深浓的大地情怀但不偏执于乡土局限,有烟火气但无鸡零狗碎的日常,向往自然但自觉摈弃风花雪月的低吟浅唱。他的《鲜花宁静》,以静观之事态,感世道百味,本初朴之心,进入宏大的叙事场域,激情与警醒相互扭结或舒展,精神气场的建构丰赡且阔大。从短诗到长诗,一种精神脉象由怡情到聚力到深刻到喷薄的文心浮现,予人以惊奇和打开的阔大景观。在怀人、思乡、感时、惊心等向度,以及解构驳杂现实,建构精神原乡和生命境界方面,其诗都表现出了自足而开放的姿态,散发出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诗歌评论家张清华在《当生命与语言相遇》一文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一个好的诗人带给我们的总是很多,他(她)会昭示着一种喷薄而出的诞生感,让你期待太久,又出其不意。他(她)和时代之间会构成强烈的互证关系,书写和确认那些重要然而又从未有过传神表现的公共经验,他(她)的语言方式会充满陌生而又熟悉的尖锐性与震撼感,具有直抵人心和存在黑暗的力量,他(她)会有鲜明的原生而且陌生、精确而又暧昧不明的特性,还会有不可抵挡的整合性与吞噬力……”如以此为参照考查谷禾的诗,会发现在他“下笔”的习惯里,对人的当下处境的强调,或以自我生存境况推扩至更为广大的存在经验及其现实的难处的映照,有着明显下沉的驳斥语势。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对生活记忆的书写上,已经跳出那种庞大而顽固的乡土体系的意识束缚,从而表现出类似周宪在《二十世纪西方美学·语言的乌托邦》所提示的,即“如何使我们的写作成为一种与时代的巨大要求相称的承担,如何重获一种面对现实、处理现实的能力和品德,这是我们今天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于是,他写出了有别于那种无“我”的土地颂歌的《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有孤绝的活法儿/你的眼泪,你的欢乐,你落草生根的地方/奴隶一样活着,牲口一样活着/牙齿咬碎,石头开花/你的耻辱和骄傲,烙印在每一张脸上/血织的花环——这白昼的闪电/为什么做了黑夜的锁链/比远方更远,仍然是这片土地——我的爱/我再一次出生,我永远死去。”
2
谷禾的诗有一种自由书写的足实、放达和良好的叙述操控性。他的自由不仅体现在对语言日常化的独到处理上,更体现在一种映照现实的精神气象上。在他的诗歌中,我嗅出了肯纳季·艾基言及的“诗歌是我自由存在的惟一居所”的从一性和远涉力。这种对生活敞开来的讲述自信在我们的时代,在繁乱而快闪的现实,有着不言自明的可贵一面。而这种自信首先建立在语言的自信上,如艾基那样,谷禾在诗歌中,精准地做到了“语言不仅是表达的手段,更是表达的目的”。高明的写作者,都精于以有限的语言达成无限的语意,比如卡夫卡的文字良心,比如米沃什的诗歌语言背后的见证意识和人文关怀,及其简洁的意象,清新自然的诗风,娴熟的叙事技巧,都因艺术魅力的独特性而深入人心。谷禾的诗歌,有一种让语言产生面食一样的嚼头,并由此生出深度的意识指向。“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把旧棉袄脱去/秀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把门前的马车/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春天来了,我是说/河水解冻了,树枝发芽了/机器在灌溉了/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回到我们中间来。”(《父亲回到我们中间》)读这样的诗,会毫无障碍地捕获到诗人倾吐于本体深处的秘密,可以想象文本内外的界限的打通和因语言而使精神的存在成为可能。
3
创造语言形象于“叙事性”的通达,是谷禾诗歌的一个显征的审美取向,可以说,被当代中国诗歌批判视野剥离的谷禾已经建立了令人瞩目的“个人传统”。中国诗歌,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种回避生存境遇迷恋一泻千里的青春抒写的凌空蹈虚盛行以来,蹒跚的步伐就被诗人们强行套上了对抗政治维度对接宏大希声贪恋唯我中心的枷锁,当朦胧诗一统先锋诗坛的格局难以为继时,另一种无节制的“向下”以致失却美学意识和精神提升的口水泡沫又逞席卷之势……然而,就在潮流的夹缝中,将“个人化写作”沉潜到底的谷禾,于无声处地实践着自己的诗歌理想。他的诗歌,有很好的抓地之力,叙事作为一种语言展开的形式,完全自如于心,也从容接地,语象变身为形象,令人印象深刻——“从被鞭子抽打,一只陀螺/越转越快//一只陀螺,越转越快/它跳上桌子/变成了一团光越转越快//一团呼啸的光/带动桌子的海平面/带动我的晕眩越转越快//鞭子消失了,它也不停下来//它呼啸着,吞噬了时间”。这首《陀螺之诗》,以视觉带动直觉,唤醒自己和读者对外部世界的敏感性,这种专注于日常经验里的“物”的核心感受,让写作直接生成具有揭示意义的诗性,在方寸之间,观察主体和叙述形式完成了一次诗学与美学的调和。从中,亦可见他驾驭细节与处理经验品格化的能力之强,而且显在的是,他把细节隐喻化之后,文本的社会指向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彰显了一种技术置换的魅力。对于“陀螺”所负载的生活重力,谷禾的初衷很坦诚,这种寓人性于物的征象的直视,能够将个体的生存体验沉在诗歌中进行对位书写,诗人抓住“转”这个字,让细节的力量散发更强的共鸣,折射人活在世上的种种劳顿,毫无游移地将诗歌的语言形象寄存在生命难言的沉重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谷禾的叙事在中和抒情方面所展现出来的倾向。他的语言朴素但不失饱满度,在《父亲回到我们中间》等一批述人诗中,场景与人事都有很强的现实贴近性,虽然他极力使用了与人物和内容相匹配的调值,但诗味不干瘪,而且,因为鲜活的内在生态而让人物形象产生了旷世的多重意味。《陀螺之诗》所描述的也不是一个即兴之物的特定状态,而是人们在现实世界的境况复构,是时代寓意的一种有效投射。从人的“父亲”到物的“陀螺”,二者的形象关联在内部是气脉贯通的,即常言之“疼痛”,当然,已不是单一的停留在表现主义的贴牌行为,而是追逐人性,揭示命运,洞悉人生的对深度痛感的挖掘。
不妨看看他的《在墓地里》:“年初一,在墓地里/两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躬身长跪/把香烛和纸钱举起//这时原野喑哑,天空低于腐草/更远的村庄里/有零星的爆竹声炸响,雨夹着雪/扑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始终不说话,但明灭的火焰/照亮了两张木刻的脸/仿佛地下的祖先,在把其中一个人/植入另一个(人的)身体/这简单的祭祀,让两个人:我和父亲/瞬间合而为一//……当他们踏着泥泞离开,必将撞上/更多的父子,如尘埃,/如影随形。从村庄走出,或从墓地归来——”
这些诗句的语言似镜头摄取了一段视觉影像,“天空低于腐草”预示场景幽暗;“两张木刻的脸”和“躬身长跪/把香烛和纸钱举起”,讲述人物在墓地里的表情及动作,这些个体的“现实”把一个更大的“现实”硬生生拖拽出来。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细节,因写实而冷静、肃穆,营造了一种仪式感,完全有别于常识中大年初一那锣鼓喧天的热闹。这种反差唤起读者的感官刺激,激起了一种心理上的不安和悲凉。“……当他们踏着泥泞离开,必将撞上/更多的父子,如尘埃/如影随形。从村庄走出,或从墓地归来——”这样的长镜头语言苍凉如暮,敏锐而微妙,将中国农村的悲愁表达得如寒风席卷的落叶一般,于是,活着的痛感、命运的无常,扑面而来。从个体到众生的万劫不复的命运暗示在尾句如楔子钉在空旷的乡野。在这里,谷禾赋予了“墓地”隐喻化的象征意义,但他不为象征而怪力乱神一通,更不迷恋在象征主义的道路上裸奔。他的诗意不悬空,句行转换中的着力点始终没变,“人”与“墓地”的关系一直处于互喻状态,在我看来,这是对象征的自觉转化,能挣脱“主义”而把“象征”纯粹起来,是谷禾诗歌语言形象的又一个良好品质。事实上,象征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在源头性的诗歌如《离骚》等伟大作品中就已广泛使用,而最负盛名的当数西方象征主义的开山之作,即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著名诗人魏尔伦、兰波和玛拉美也都是象征主义诗歌的探索者与实践者。谷禾的区别在于,他脱离了高光的流派现场,或者说没有盲从如法国诗人让·莫雷亚斯主张的用“象征主义者”指称诗人的“前卫”,而是主动进入自己的沉潜当中,他的“向下”与“向后”是一种气质的再生和流露,和他的生活半径息息相关。
再看他的新作《香椿记》:“房前的香椿,因为得阳光,/闪过年,就发了嫩芽。/我用竹竿绑了弯镰,小心地/够下来。小小的香椿芽,/茎和叶子,一律紫红色,/油汪汪的,在断茬处,有淡淡的津液/渗出来,扑鼻地香。开水焯一下,/加了盐,香油,端上桌,/可称绝顶美味。这一道菜,让我感叹/春光无限好。一棵香椿树,/从开年,反复采摘,一茬茬吃,/过了四月,楼后的另一棵,/续上来。一个春天,我享受这美味,/不思出门,而几年前买下它,/只用了几块钱。真个是/意外的福分。到现在,小树成了/大树,反复地采摘,/并没伤及它成长,在夏天/撑一片绿荫,自然的伟力,/多么匪夷所思。我在树下喝茶,/发呆,写诗,玩微信,偶尔抬头,/看见碎月亮,三两颗星星。/如果你来了,我就亲自下厨,/做一盘拌香椿,请你品尝。/它有香椿的滋味,春天的滋味,/如果再来点酒,它又有了/一首诗的滋味。兄弟,你来吧——”
诗写得老实敦厚,走“生态表现”的路线,只不过,这“天然”,是诗人的心性自由,是下笔的朴素、自在,与准确,传导至阅读时,就少了诸多经验世界的意绪纷扰,正是这种诗人的真实的不加修饰的执念与行文方式让我触动和反复阅读。因为得阳光的精华,香椿才“绝顶美味”。这个过程,被诗人赋予细节的行为性夯实,而暖心。在诗人的情感逻辑里,因为香椿味美,而致春光好得无限。从开年伊始的反复采摘,到夏天撑起一片绿荫,香椿展示的“自然的伟力”在“我”这儿,是简约生活所呈现的精神丰富:发呆,写诗,玩微信,看月亮,观星星,约好友……香椿的滋味是什么?在诗人眼里,是一首实在之诗涵括的一切!诗表面是拉杂的生活情调,却是远离喧嚣,独自沉潜,芬芳绽放的逍遥与幸福。实而不浮,涵而不飘,意动神具,遐思沛然,是此诗的风格!就精神构想而言,此诗中的“香椿”相当于布莱尔的“一花一世界”的意味,甚至更接地气。我喜欢这种诗意日常化的表达,诗人将主观的情绪调值降至最低,散淡、平和,富有张力,我自然地联想到归有光的写作风格!不可否认,乡村记忆或屋檐经验,对谷禾的诗写向度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影响。他的语言形象塑造里,一切都放得比较低,追求分行中的鲜猛“生活”和字面下的“隐意”,是他的自我镜视,他“已经停不下来了/……跑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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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在《诗人与自我》一文中如此明义:作为血肉之躯的诗人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诗歌发声的“根植”在谷禾的诗观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同样的意思,雷蒙德·威廉斯在《文学》 (王尔勃、周莉译)一文中说:“因而,人们普遍认为,应该把文学看作是‘内容丰富的、意义重大的人类直接经验’,这类经验通常与‘具体细节’密切相关。而与之相反,‘社会’则经常被看作是一种基本的普遍概括与抽象,即对人类生活的概要和一般表达,而不是对这种生活的直接具体的现实呈现。”很显然,文学意义的形而上具象,更富真实的可能。作为诗学的一部分,我认为谷禾的守诚可以是共识的一个坐标,因为我们不可否认,“同文学的活生生的经验相比,那些概念不过是僵化了的躯壳而已”。
讲究诗歌的担当和介入,使其在“时代、当下、历史”的诸多维度中起作用,产生“大众的、民族的、文化的意义和价值”。对于这些一般的“先锋”诗人忌谈的话题,谷禾表现出本能的率真。他尊崇希尼的确立“公民身份”的坦诚,也践行着“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和“让黑暗发出回声”。这就不难理解在谷禾的诗里,他书写苦难,又能跳出狭隘的诉苦式抒情。他在城乡结合部展开了一个具有地理纵深的诗学参照系统,是一个在阴影与光明的交割线上行走的诗人,身体一半被黑暗覆盖,一半被光明照亮。对于此起彼伏的矿难、车祸、海啸、地震、自杀……谷禾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潜意识里,这些事件受害者,如果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的摆布,完全有可能就是他的邻居、亲人,甚至就是他本人。当充耳的各种沉痛消息郁积到难以承载时,诗歌的表达方式必然结成批评家陈超所言的“噬心的时代主题”。
之所以认定谷禾的诗歌超越了传统乡土诗人的作为,是因为他的内心藏着“刀子”,他一直在警醒似的剔除臃肿而浅表的土地意象和运动诗歌的流弊,修复现代乡土精义在文明坍塌和工业铁拳挥舞下的悲凉处境。尤其在对人性的揭示和对制度化的黑暗语境的介入方面,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犀利的回应。“开得像一场疾病的油菜花”,“那些死去和活着的人”,“百草明灭、山河破碎、洪水、干旱、瘟疫轮番肆虐的这土地”……面对全面沦丧的现实,谷禾的悲愤成了贯穿诗歌的深度意识和灵魂棱角。“刀子和刀子,对坐在堂前/隔着一杯好茶/听到彼此的心跳/这时候,刀子的光芒还敛在鞘里/但月光唤醒了它,让它壁立三尺悬崖/生出了问斩流水的决绝/抽刀,挥过去,握刀的手/电光火石地抖了一下/只一下,千丈白发便从空中落下来/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吹了吹灼烫的涟漪,轻轻抿一下/从此消弭了踪影/刀子飘然离去的一刻,不再光芒护体/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回望一眼空荡的堂口/它败给了另一把刀子,也还原了/一座刀子的废墟。”对这首《刀子和刀子》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字面和行句分析上,就失去了本位意义。我更愿意将这两把刀子中的一把看作他自己,一把看作是时间,而这个“他自己”也可以置换成所有的生命个体,二者有着相互存在的、对立的、哲学的、砥砺的回旋张力,魔幻与现实的格调,把诗意带进一种深度,而构思的精巧和表达的精准,让诗的锐度得以最大限度地强化,通体散发出逼人战栗的寒光。这“个性化”,酿就于生活经验,发端在直觉判断里。
在高蹈的“先锋”语境里,刀子是被作为符号在使用,虚像的意义大于实际价值,那种膨胀的自我欲与物的内涵是扯开了的,有一种强行断裂的错愕,但在谷禾诗中,刀子与刀子,被赋予物的智性和社会性,折射了个体与生活现实的冲突与扭结,撕扯与媾合,以及对立与统一的种种关系。从世界视野的诗性经验看,而今的中外诗歌,精神、灵魂、直觉、体感,正在逐步脱离概念的主义的藩篱,而更加接近诗人本身,接近思想的本体,接近意识形态的本源,从而生发成本质的诗意和艺术生命强劲的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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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谷禾的诗性豁达和文本内质的坚硬度及其通透的底气,是绕不开长诗的,就我所读到的《我,和你》、《庆典记》、《少年史》三个本子看,谷禾的向下挖掘能力确是功力不凡。《我,和你》延续了《刀子和刀子》的重影似隐喻,在对位的二元观照下,我和你,既可看作是故事面前的两个主客角色,也可是自己与外部世界,亦有可能是无数你和他们独有的社会生活经验。“你均匀的呼吸里,我燃起了一支烟”……世事就在这样的看守中娓娓道来,一次现实托起的精神历险被动情地打开,在夹叙夹议的语言牵引下,现实被虚拟,然后在回归中真实。在想象打通的纵深中,爱情让位于绝望的泪水和千疮百孔的烟火人间。他企图以爱情美化一切的动机,在出发时即因邂逅沙尘而昏天暗地,于是,“我和你”,不得不“在茫茫黑夜里航行”,最终以一场大火的代价涅槃。诗人想以爱情之美和相依为命的温情,完成一次审视现实的初衷,却于最后,被五十八具烧焦的尸体拖进废墟。似乎是,一个连美好爱情都不能寄生的世道,该有多么不美!但即便如此,诗人心中的明亮,依然如一豆灯火,燃起即意味着熄灭,摇曳的焦虑使他怀着悲痛,试图阐释残缺的世界。
如果短诗中,这种负面经验只是作为一种情绪的黯然花开的话,那么,在长诗中,他却能把这种无处不在的经验转变为强大的后坐力。“任何时候,作者都可以在语言中找到出路。”(哈罗德·品特语)甚至,散文家朱自清也认为:“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是诗的语言。”谷禾的诗歌,尤其是长诗,在指向悲剧性的大自然和人生方面,无比执着,似有难以消解的悲愤。这在他的《庆典记》和《少年史》两个作品中最为突出。这两首长诗分别完成于2009年和2010年。二者之间显然有着情感逻辑的某种关联。《庆典记》共45节,在他的诗中,重力最大,诗的嘲讽和怨气是显在的,对集权和专制的蔑视一以贯之。毫无疑问,他以一个独处诗人的冷峻、犀利,打量着目击的世象,并赋予最为深刻的辨识,这不是“唱反调”,而是一个诗人将担当落到实处的表现。且不去追溯此作写于什么时段,成于什么样的背景,其批判现实的意义已经超越了时间,更超出了某个具体的事件。“又一次彩排圆满成功/人去场空,仿佛一个器官抽离另一个器官/留下凛冽的空气,垃圾,剪纸的月亮/留下空虚之海/这样的夜晚,适于长睡不醒//更适于,醉生梦死。”(《庆典记》片段)长期以来,诗歌只是文学花边的偏见甚嚣尘上,阴霾般弥漫于大众的文学认知中,如以此对照,谷禾的重要作品,无一例外都在起着纠偏的作用。在答霍俊明的一个访谈时,针对歌舞升平、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谷禾如是说:“其实我们自己才最善于‘遗忘’和‘背叛’,我在极度的沮丧和愤懑中陆续写下了这些诗行,尽管在诗中对现实的批判多有苛刻,但我觉得它是诗的,有足够的思想含量。不瞒你说,对这首诗,我是有一点小小的骄傲的。”显然,谷禾是一个对“写作本身所处的本土生存与历史境遇”不忽视不回避不偏离的人,是一个有血性的类似高尔基称赞布宁所言的“善于以惊人的力量感受日常生活的意义,并极其出色地把那种生活描绘出来”的当代诗人。
相对而言,《少年史》的隐秘性色彩要浓一些,诗歌完全遵循个人化视角下的记忆观照,书写了时间活态下的成长史,深入地展现命运的文化诉求。作品内容对历史真相的还原是惊人的:“文革”伤痕自不待言,具体到一个村子里的农民对刘少奇、林彪、邓小平和“四人帮”的认知,甚至八九之夏等重大国家事件“在一个少年心中激起的小回声”。谷禾说:“因为接近了真实,它才有了锋芒和疼痛,有了对那一段荒诞历史的反思和批判,有了力量。”不可否认,在《少年史》中,最具文学形态的是那份淋漓尽致、刻骨铭心的“孤独”,由于叙事立场的前置,此“孤独”所产生的诗学价值已经超越了个人命运和文本界限,接通了时代,并在当下形成本质化的颇具硬度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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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转型成功的谷禾为读者熟识的无外乎是对擅长哭泣的妓女、倒霉的建筑工、无助的亲人等底层人物命运的书写。其实,谷禾自绝尘于乡土赞歌之后的抵近诗歌本质的自觉步调一直未曾停下过,那种标签似的试图以出生指向为先锋的浅表认知早为他觉醒与自动疏离。他深沉的爱、疼痛、希望,已经与批判性的救赎精神擦出火花。“生无信仰心,恒被他笑具。”(唐代佛典《法苑珠林》)对于终生信仰的追求他看重并浓缩在《鲜花宁静》之中。“大地渺远。天空无限/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沐浴“芳香”,这人本化的宗教期冀,才是他的终极追求。因此,他已经不满足于流派意义层面的诗意建构。他潜意识里在接受在跟进如赛弗里斯、希门内斯、阿米亥、希尼、保罗·策兰等大师们呼吁的“诗歌的纠正力量”以及“艺术的正直担当”。
其实,就诗歌写作而言,谷禾一直在自觉而强化地坚持“及物”与“日常”,只不过,他没有如某些口语投机分子那样祭旗民间,把“向下”搞成“下作”。他捕捉的日常经验和具体事物的诗性意义,从不因具体化、情景化、直觉化而琐碎浮泛和经不起审美拷问,他的“叙事诗学”在主体发展上是这样的:鞭笞与建构同在,批判与立心并行,尖锐与深情互动。他让叙事的抒情性保持复眼一样的敏感,自动疏离段子化的生理需求游戏,不耽于小感觉的急躁与快慰,而是气象阔大,语势丰赡,内容繁富,卓有极度的纵深。诗评家李犁说:“我在谷禾的诗歌中感到了一种浩瀚,就是说他的诗歌广袤而又汹涌。犹如七月晴朗的大海,外视潋滟而荡漾,内里却是凝重而苍茫。这是一种深远更是一种力量。这力量来自于他对世界深入骨髓的热爱,以及由热爱而衍生出的忧患和关怀。这热爱化作诗人的激情,并成为诗歌的气脉,使诗歌如长河奔流,让我们不得不投入全部的注意力,然后,情感因之而摇撼,并让我们的心灵品尝出人生的百般滋味!”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向世界性大诗人及其经典诗歌致敬,对接与之相投的气味!这是我在他诗歌中读出来的又一份激动。一个善于学习和借鉴的诗人总是能带给阅读源源不断的希望与信心。比如他的《劈柴的父亲》,很显然,是对希尼的经典文本《挖掘》的继承与再造。“总是在第一场雪之前/父亲要把过冬的木柴劈好/他找来一些废木头/那些白榆、杨柳、刺槐和泡桐木/雨季里生出潮湿的青苔/也曾长出鲜蘑/但现在,他必须把它们劈开来/让暗藏的温暖显形/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闪烁,木屑纷飞/白色的寒气从他的肺腑吐出来/木柴的生鲜气息很快弥漫了安静的院子……”这是取自谷禾诗歌《劈柴的父亲》的片段,拙朴之功和以细节带动的丰富而绵厚的情怀,历历可见。参看希尼的《挖掘》中的片段:“我的窗下,一个清晰而粗粝的响声/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来/穿过白薯垄有节奏地俯仰着,/他在挖土。//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袁可嘉译)如果再对照全诗做整体与局部的比对阅读,不难发现两者内在气脉的一致性与精神气度的相似性。谷禾曾经通过《叙述对当下诗歌的介入》表达如是主张:当代汉诗应该接轨现实。他吁请“让诗歌从云端之外结结实实地回到尘埃里”。为此,他曾撰文毫不隐讳自己对大诗人希尼的师承关系,从诗人身份的确立,诗人发声的独特,诗歌技艺的有效性等维度明确诗人对社会的诗意“挖掘”的价值与意义。
在早晨六点的曙光中结束此文时,我突然想起布莱克的妙语:“辛勤的蜜蜂永远没有时间悲哀。”事实是,精进的谷禾亦在返璞归真中“日日新”。他内心的平静,心律的缓动,灵魂的不安,无不都在与深刻地探求人的行为的善恶发生关系,与对现实的思辨与出口的找寻同频共振。对于克莱夫·贝尔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谷禾深切领悟,并在命运与人性的核心地带深度探知,苦苦求索,当“挖掘”的意义开始溢出生活本身,会不会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在他的新作中打开?答案自动存在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