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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的主题类型及其文化意义

2016-02-19权绘锦李扬扬

关键词:文化意义哈萨克

权绘锦,李扬扬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的主题类型及其文化意义

权绘锦,李扬扬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摘要]幻想故事是哈萨克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的成年考验故事,蕴蓄着英雄主义情结和对英雄人格的价值诉求;异类婚恋故事中,无论异类形象还是情节结构,都呈现着独特的民族传统文化个性;而其人生世相故事,则承载着鲜明丰富的社会生活理想。这些都是哈萨克民族值得珍视的精神文化资源。

[关键词]哈萨克;幻想故事;主题类型;文化意义

幻想故事是哈萨克民间故事的重要类别。在这一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的是毕桪教授。在《哈萨克民间文学概论》一书的有关章节中,他对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在题材分类的基础上,对其内容做了简要介绍[1];在《哈萨克民间文学探微》一书中,他不仅用汉语翻译了20篇幻想故事,还在每一故事篇首都写了“译者的话”,对故事中值得重点关注的人物、事象及情节结构予以点评[2]。这些成果对后来的研究起到了奠基作用。但民间故事毕竟是一个民族历史记忆的载体,是建构民族凝聚力和成员归属感的心理资源,是民众精神流变与生活历程的“活态”展现,体现着民众传承至今的生活愿景、道德理想和价值观念,也就是说,它是以人的历史与现实生活为中心的存在物,而对其意义的阐释则需要选取文化的路径,正如格尔兹所说:“我与马克斯·韦伯一样,认为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把文化看作这些网,因而认为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探索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索意义的阐释性科学。”[3]因此,对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不仅可以按照民间故事学学术惯例进行母题类型研究,探寻其与人类文化可能存在的共通性,还需要在此基础上,通过对其文化意义的阐释,揭示其中具有民族性差异的主题内涵,进而使其在民族文化自觉意识和主体精神建构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一、成年考验故事中的英雄主义情结

在毕桪教授的分类研究中,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包括“神箭手的故事”“勇士故事”“巫术和巫师斗法故事”及“社会风情故事”[4]。从主题类型角度看,前三类可合并为一,即成年考验故事,情节模式可以概括为:主人公奇异出生,神奇成长,由于某种外在力量经历冒险,并在接受严酷考验后,回到故乡,成为令人称颂的首领,或获得幸福生活。这类幻想故事在现代民间故事学奠基者之一的普罗普看来,起源于青少年性成熟时的授礼仪式:“这是氏族社会制度所特有的法规之一,这个仪式在性成熟时举行,青年人通过这个仪式进入氏族社会,成为其享有完全权利的成员并获得结婚的权利,这个仪式的社会功能就是如此,它的形式各种各样。”[5]但指出成年考验故事的历史源起还不够。因为民间故事作为口承文学,不仅由集体创作而成,还有着顽强的历史继承性,并在层积累加的形成过程中,凝聚着一个民族特有的心理情结和价值诉求。就哈萨克幻想故事而言,就是一种游牧民族和草原文化传统培育而成的英雄主义情结。

英雄主义是人类所有民族共有的心理情结。但由于历史传统、生活状况和文化特性的差异,不同民族对英雄的价值诉求并不相同,由此形成不同的英雄人格,尤其是值得推崇的道德品质。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中的英雄人格无疑是层积累加的结果,其中相当一部分甚至是成年仪式的反用或转化。对此,普罗普说:“问题全然不在于‘美德’或‘纯洁’,而在于力量。但随着技术的发展、社会生活的发展——形成了权利和其他关系的一定的标准,它们被引入祭祀并开始被称之为美德。”[6]

由于民间故事生成机制的复杂性,很难准确指出英雄人格与社会和技术发展的对应关系,但通过对某个典型文本的解读,至少可以展现哈萨克民族的文化个性。毕桪教授翻译的《好汉托斯特克》是一篇相对完整、成熟的幻想故事,以下将通过对其情节的分解,阐释哈萨克民族对英雄人格的向往及其文化意义:①因为灾疫,额尔纳扎尔的8个儿子外出游牧,杳无音讯。正当老夫妻陷于困顿时,老伴因吃了天降马胸肉而怀孕,生下了托斯特克。英雄奇异出生,神奇成长,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力士和神箭手。在得知八个哥哥外出未归后,不顾父母劝阻,执意要去寻找。凭着磨细铁杖和磨破铁靴的毅力,他找到了兄长们,还利用自己“老马识途”的智慧,带回了马群。这一情节模式是哈萨克游牧生活传统的产物。由于自然条件的严酷和游牧经济的脆弱,哈萨克人极其重视血缘亲情的重要性,其最基本的社会组织形式“阿吾勒”,即游牧村落,也是在血缘亲情基础上形成的。不仅如此,哈萨克人从小就被教育要能背诵祖先的名字,且留下了“不知道七代祖先名字的人是孤儿”[7]的俗谚。因此,重视亲情成为哈萨克人对英雄人格的价值期许之一;②为了给九个儿子找九个姐妹为妻,额尔纳扎尔费尽周折,总算如愿以偿。在分送嫁妆时,嫁给托斯特克的小女儿坎杰开依得到了沙勒库依勒克马、库巴恩干领头驼和祖传盔甲。事后证明,要求这些神奇事物作为陪嫁,既成就了英雄,也显示了坎杰开依的远见卓识。这说明,不仅宝马良驹等对于英雄必不可少,聪明过人的配偶更是英雄的帮手;③返回途中,托斯特克被爱上了他的恶灵皮尔的女儿别克托尔所纠缠。额尔纳扎尔因没有听从亲家的忠告,并蔑视坎杰开依的劝阻,在索尔井边过夜,受到被别克托尔控制的妖婆的威胁,为了活命,他以将托斯特克打磨箭镞的锉刀交给妖婆的方式,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在坎杰开依的指点下,托斯特克不顾性命危险,骗过妖婆,拿回了锉刀。从这里可以看出,英雄还必须对爱情无比忠贞,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而在另一篇异文《叶尔图斯特克勇士》中,交给妖婆的不是锉刀,而是磨刀石,它是托斯特克夫妻的定情信物。英雄面对妻子以生命作证的爱情誓言,坚持去找回信物。而磨刀石这一物象,恰好与汉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相应,更加表明了忠贞爱情是磨砺英雄成长的必要环节;④英雄在逃跑途中,坠入了妖婆用巨石砸开的地底世界,遇到了蛇王巴勃汗。在经受了与蛇亲密接触的考验后,获得了认可,蛇王答应送他返回地面。这是对英雄勇气的考验。在游牧生活中,哈萨克人必然要与深山森林、草原戈壁中的各种动物接触,因此,不惧怕动物是必要的心理素质;⑤蛇王要求英雄为他向帖木儿汗提亲。途中,英雄结识了能给喜鹊换尾而不被发觉的快手、能腿绑巨石跑赢野山羊的神腿、能察知一切声音的神听、能搬山移峰的力士、能吞吐江湖的巨人和能目视一切的神探。在这些异能之士以及宝马的协助下,不仅多次躲过了帖木儿汗以及竞争者捷什谢汗的暗算,还在赛马、赛跑、摔跤等比赛中获胜,提亲成功。这表明,对于英雄来说,团结至关重要。正如汉语俗谚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⑥返回地面途中,英雄射死巨蟒阿依达哈尔,救了喀拉库斯巨鸟的幼雏,并在巨鸟帮助下,得以返回地面。这表明,英雄还应该具有锄强扶弱并仗义勇为的品质,应该有关怀弱小的爱心;⑦返回地面后,英雄再次落入别克托尔之手,被关在地牢,由巨人铁耳朵看管。在机巧地探知巨人的灵魂存放之所后,英雄借助智慧,在机警无比的狍子腹中找到了装在黑色匣子中的9只小鸟,即铁耳朵的灵魂,并借此杀死了铁耳朵,终于彻底摆脱了妖婆,得以与坎杰开依相会,共同恢复了青春,获得了幸福。这是对英雄的另一要求,即智慧。

可见,哈萨克民族对英雄人格的期许包括重视亲情、有远见卓识、对爱情忠贞、能克服恐惧的勇气、能团结英雄的魅力、关怀弱小的爱心以及必不可少的智慧等。这些价值诉求有些具有人类共通性,有些为哈萨克民族所独具,有些是成年仪式的民俗遗迹,有些是历史与现实生活理想的表达,总之,体现着哈萨克民族的文化个性,并仍有益于当代哈萨克民众文化生活的丰富和文化心理的建构。具有与此相同或近似情节与主题模式的幻想故事还有《金髌骨》《阿勒克·蔑尔根》《骑黄骠马的坎德拜》《库拉台巴特尔》《为人民而生的勇士》《坎吉卡拉》《不义的哥哥》《江尼德巴图尔》等,因为有着民间故事固有的程式化特征,尽管局部尚有值得注意的变化,但总体而言,都是体现着英雄主义情结的成年考验故事。

二、异类婚恋故事中的民族文化传统

异类婚恋是世界民间故事的基本母题。所谓异类婚,简括地说,是指人与人格化的自然现象、动植物、人类创造的神仙体系中的形象的婚恋关系。在母题类型研究中,异类婚恋故事得到了重视。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专门将其归纳为一个大类,并列举“蛇郎”“天鹅处女”“田螺娘”“虎妻”“海龙王满足愿望”“蚕”等15个故事类型。而在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除囊括前著所列类型外,还增加了新的类型及大量文本。但母题类型研究有其弊病,正如贾芝所言:“只作结构的研究,就好像把斑斓多彩的故事作为无花的枝干来研究,会使我们陷入形式主义的泥坑,使整个研究失去生命和价值。”[8]因此,在母题类型研究基础上,既要探究某一类型民间故事共有的思想文化内涵和艺术情趣等,也要充分考虑到不同文本的民族性差异。这样做不仅使民间故事的内涵得到丰富,还使其中所蕴含的民族文化传统得到展现。

在哈萨克异类婚恋故事中,与人类发生婚恋关系的异类体现着鲜明的民族传统特征。一般而言,异类形象大多与人类置身其中的自然生态环境相关,往往就是民众从自然环境中直接接触的异类。这一规律在哈萨克异类婚恋故事中也有反映。在《月宫下的月亮美女》中,王子爱上的是金头银尾山羊化身的美女;在《瘸腿獾》中,与公主结成婚姻的是变成英俊少年的獾;而在《一千只黑头绵羊》中,与穷苦牧人共渡难关并同享幸福的是狗,这不仅因为狗在游牧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一直被牧人当做家庭成员看待,还因为在哈萨克创世神话中,造物主迦萨甘在泥土造人时,用从泥人肚脐上剜出的泥屑,先创造了狗,而肚脐是迦萨甘为人类放入灵魂之处。因此,“在哈萨克民间,有以‘犬’为名的氏族,或者说犬也曾经是图腾动物。”[9]此外,在《飞汗的儿子》《会魔法的国王和年轻的猎人》《寻人圆梦的青年》《日光下的向阳姑娘》等中,作为婚恋对象的异类,要么会魔法,要么是仙女,这反映了传布至今的哈萨克民族的萨满教信仰,也许还有曾经信仰过的道教文化遗迹,还需进一步研究。

值得注意的是《骑黄骠马的坎德拜》与《皇帝和鹰》等中的天鹅和《欧拉勒》与《年轻人和有魔法的姑娘》等中的狼女,以之为异类婚恋对象真正体现了哈萨克民族的文化传统。与普遍流行的“天鹅处女”或“毛衣女”故事主要表达生活理想不同,哈萨克民间故事中的天鹅既与其族源传说有关,也与其萨满教信仰有关。在《哈萨克族源的传说》中,正是白天鹅拯救了绝境中的年轻首领,并与之结合,所生之子,取名“喀子阿克”,即“白天鹅”之意,转音读为“哈萨克”,其后代即哈萨克三大玉兹之祖[10]。而在《牧羊人和天鹅女》中,则被改造成了穷苦劳动者得到神奇天鹅的意外垂青,获得幸福的生活理想型故事[11]。至于白天鹅与萨满教信仰的关系,现有民俗学资料甚多。需要提及的是,《骑黄骠马的坎德拜》中可汗的女儿与《皇帝和鹰》中水王的女儿,都可化身为白天鹅。后者的魔法还更为神奇,为了爱情,与爱人私奔,在逃避水王追捕途中,将乘骑变成甜蜜的泉水,耽迷于此的水王竟然被撑死了。这大体反映了氏族社会的从妻居向从夫居婚姻制度的历史变迁。当然,能够化身为白天鹅更兼具魔法,实际上也就是萨满。

狼成为哈萨克异类婚恋故事中的重要角色,更是与其族源神话不可分开。作为哈萨克民族重要族源的乃蛮人有一则传说:古时候,乃蛮人的一支突遭外敌入侵,几乎被烧杀殆尽,只有一位年老力衰的巴特尔,被砍去四肢,抛弃荒野,以示羞辱。一只母狼将其藏进阿尔泰山的峭壁岩穴,并结为夫妻,子孙繁衍,这支乃蛮人重新发展起来。因为岩穴地处名为额尔捷涅·孔的山巅,这支乃蛮人也就取名为额尔捷涅·孔乃蛮[12]。而在汉文史料中,同样有作为哈萨克族源的诸部族与狼的渊源关系。突厥人是哈萨克重要族源之一。《周书·突厥传》记载:“突厥者,盖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别为部落。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其足,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饲之。及长,与狼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遣杀之。使者见狼在侧,并欲杀狼。狼遂逃于高昌国之西北山。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回数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长大,外托妻孕,其后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子孙蕃育,渐至数百家。经数世,相与出穴,臣于茹茹。居金山之阳,为茹茹铁工。金山形似兜鍪,其俗谓兜鍪为‘突厥’,遂因以为号焉。”“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13]《北史·列传第八十七》有相同记载。汉文史料记载与民间传说极其相似。而在《史记·大宛传》和《汉书·张骞传》中,狼虽然并非婚恋对象,但有母狼哺乳乌孙人先祖的相似的明确记载,而乌孙人正是哈萨克民族的重要族源。如《史记·大宛传》记载张骞之语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14]另外,乌孙人因与匈奴人频繁接触,其中当融涵有匈奴人成分。《魏书·高车传》记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俗云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经三年,其母欲迎之,单于曰:‘不可,未彻之间耳。’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其姊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嗥。”[15]这些都足以证明哈萨克民族以狼为婚恋对象有其文化传统根基,而这在其他异类婚恋故事中较为少见。

另一方面,异类婚恋故事中有一重要情节结构,即“设禁—违禁—惩罚”的“因果链”,无此,这一类故事将会极其单薄无趣。有论者以为,这一“禁忌母题演示出来的设禁—违禁—惩罚的情节序列,其实为人与自然的矛盾、对立关系的民间隐喻”[16]。但在哈萨克族的“狼妻”故事中,则未必然。以《欧拉勒》为例,欧拉勒被狼引入深山密林的洞中,并娶狼女为妻后,被老狼告诫,不可掀去狼女外衣,也不可在意他人的议论。但欧拉勒在众人的嘲笑挖苦下,违背诺言,寻机烧掉了狼皮,由此引来灾祸。好色的汗王得知狼女美貌,一再设计陷害欧拉勒,意在霸占狼女。在狼女与老狼帮助下,欧拉勒不仅完成了汗王的各种非难要求,还在死去汗王亡灵的帮助下,惩罚了背弃祖制和诺言的现任汗王及王后,将他们变成了两头野猪,而自己因为百姓拥戴,登上了汗位。显然,这一故事中“设禁—违禁—惩罚”的“因果链”从自然关系并不能得到恰当解释,而必须返归哈萨克民族传统文化场域。汉文史料多处记载突厥人因以狼为先祖,所以用各种方式加以凸显。如《北史·突厥传》有一段与上引《周书·突厥传》大体一致的记述后,接着说突厥人“故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本也。”其后还说:“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夏言亦狼也。盖本狼生,志不忘旧。”[17]而时至今日,哈萨克人还保留着对狼的古称“附离”,而且对狼不能直接称呼,其替代称谓意为“犬鸟”。“狼的踝骨常被哈萨克人戴在身上,如同护身符一般,据信可以治腰疼病,可驱邪消灾。”[18]可见,哈萨克异类婚恋故事中,“设禁”更多是为了提醒后世不可忘本,通过禁忌达到教育本民族共同体成员强化凝聚力和认同感的人文目的;“违禁”大多缘于对族源的遗忘或忽略;而“惩罚”则具有双重含义:对于主人公来说,是为了文化规训;而对于汗王等统治者来说,则表达了现实批判和道德嘲讽。

因此,相比较而言,哈萨克异类婚恋故事并不完全只是民众生活理想的曲折表达,或人与自然关系的民间隐喻,还蕴涵着相当丰富的民族传统文化信息,显示出鲜明的文化个性。

三、人生世相故事中的社会生活理想

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主题驳杂,很难统一归类,但其共同特征是,比较接近现实生活,往往在现实人生故事中,融入具有幻想性的情节单元,展现人生百态,体现具有鲜明民族特征的社会生活理想。

普罗普曾鞭辟入里地指出:“我们不只是将故事与信仰材料进行比较,而且还应与相应的社会制度做比较。”[19]虽然幻想故事玄幻奇异,但许多还是有着现实基础的,从中可以发现建立在人们生活理想基础之上的社会制度的作用和遗迹。“我们知道,原始人刚脱离动物界时,过着毫无节制的群婚生活,近亲交配的血缘使原始群退化,严重威胁着人类的生存,而种族的蕃衍又是原始人类所面临的主要问题。随着原始群智能的开启和思维的进步,他们慢慢地意识到群婚生活对种的蕃衍所造成的威胁。由于对死亡的恐惧,最初的禁忌之一——性禁忌产生了。”[20]哈萨克族实行严格的氏族外婚制,七代之内是至亲,不得通婚;缔姻双方家庭居住地须有七水之隔;吃过同一个妇女奶水者虽无血缘关系,却被视为兄弟姐妹,不能婚配。对于游牧民族来说,由于严酷的自然条件和脆弱的游牧经济,使具有健壮体魄的优质人口成为生存繁衍的重要保证,因此,哈萨克族形成了如此的习惯法,并严格执行。这在其创世神话中也有反映:诸多民族都以洪水灾祸中兄妹婚配使人类得以繁衍为其主题,哈萨克族的《迦萨甘创世》却说:最早的人类来自迦萨甘黄泥所捏的一对小人儿,他们婚配后,生了二十五对男女双胞胎,同胎男女不婚配,组成二十五对夫妻,繁衍成各个不同民族[21]。可见,即便在创世神话中,哈萨克民族也自有其文化个性,而这在一些幻想故事中,也得到了体现。《库拉台巴特尔》中,库拉台为神奇的母马所生,并与两个英雄惺惺相惜,结成兄弟,一起过着狩猎生活。但他们不断受到一个蛮横而力大无比的身高只有一拳、胡子却有四十拳长的怪人的欺辱。库拉台打败怪人,并追踪至井下,发现了其强娶自己妹妹的意图。库拉台杀了怪人,将囚禁的姑娘们救上地面,自己却被两个贪心不义的哥哥抛弃。后来在报恩的喀拉库斯巨鸟帮助下,得以返回地面,两位哥哥认错后,得到了他的宽恕。可以看到,库拉台巴特尔是文化英雄,怪人因为违背了氏族外婚制的习惯法,不仅形象被扭曲丑化,还受到了处死的严厉惩罚。可见,即便幻想故事,也体现着极具现实性的生活理想。

与婚姻习俗相关的幻想故事还有《阿合买提江的故事》。托克山拜是一位青年猎人,他爱上了一位巴依的女儿,并殷勤地替他家打猎。这是古老的服役婚习俗。但姑娘态度冷淡。年轻人以为是自己努力不够,于是格外卖力。有一次猎获一头母鹿,母鹿神奇逃跑,使年轻人大惑不解。母鹿口吐人言,并让年轻人去找阿合买提江寻找答案。年轻人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阅世甚深的阿合买提江,后者向他讲述了亲身经历:阿合买提江曾与多数年轻人一样,在年轻气盛的年龄,幻想娶得一位美貌富有的公主,至少是巴依的女儿。就在与一位巴依的女儿定亲并迎娶的晚上,女人因想要一条黄金链子,便用一只有魔法的戒指化成的鞭子将他变成了猎鹰。在遥远他乡,他因猎获甚多,受到猎人喜爱,鹰爪被套上了黄金链条。想起女人的要求,猎鹰不远万里,飞回其身边。但女人还不满足,想要一个金牌,又将他变成一条花狗。因为拼死看护畜群,他得到阿吾勒人们的喜爱,主人并将其意外获得的金牌挂在了狗的脖子上。花狗再次回到女人身边。当他满心以为就此可以获得女人欢心时,女人将他变成了一匹癞皮猫。在年老女仆的提醒下,他才得知,女人与管家私通,巴依为了遮丑,将女儿外嫁。还是在女仆帮助下,阿合买提江复原人身,并趁机利用魔戒,将女人和管家变成了鹿,放逐野外。托克山拜猎获的,正是这个女人变成的母鹿。得知真相,托克山拜不仅恍然大悟,还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不再看重门第、美貌和富贵,而是“从此抛弃了自己的幻想,不再用自己辛勤的劳动去满足巴依女儿那无止境的贪欲,同时把阿合买提江的故事到处传播,教育年轻人珍视自己纯真的爱情”[22]。很显然,服役婚习俗的形成,是由于男女双方在财富和地位上的不平等,以及哈萨克族看重彩礼的传统陋习,出身寒家的男子往往通过自己有时需要很长期限的劳动,顶替彩礼,才能换取女方的认同。而《阿合买提江的故事》就是通过幻想故事,表达了民众对这一婚姻习俗的不满。

重视亲情友情,遵循自然规律,享受生命乐趣,坦然面对生死,是哈萨克人缘于生存环境、生产方式和文化传统而形成的人生理想和生活观念。《长命泉的传说》因并无实有地名依附,故而名为“传说”,实为幻想故事:神箭手老猎人在被射伤的白色公鹿引领下,来到异境,并见证了奇迹——公鹿在饮用了几口泉水后,伤口痊愈,精神抖擞地跑了。老猎人万分好奇,在喝了几口泉水后,竟然发现自己青春焕发,恢复了青年之身,回到家里,使老伴儿惊羡不已。得知真相的老伴儿找到了长命泉,却因贪饮而变成了婴儿。老猎人在抱着婴儿妻子返家途中,本想给亲友们带回一皮囊泉水,大家共同恢复青春,却碰到了一个从前胸到后背扎着一棵大树的不死怪人,在其劝告之下,放弃了这一想法。原来不死怪人因喝了长命泉水,已经活了一个世纪,亲戚朋友、知心伙伴、邻人同辈都早已死光,只有自己还孤独地活着,于是深感自己是世间最痛苦的人,“心中没有欢乐,生活没有趣味,前途没有希望。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失去一切亲人和朋友更糟的事了。我只能象一段没有根又没有叶的木头,象一个既没有灵魂又没有思想的动物。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他想要自杀,让干枯树枝刺穿胸膛,结果不仅没死成,因为胸中有长命泉水,还使得枯木再生,冬夏常青。得知并亲眼目睹不死怪人的痛苦,猎人将泉水洒向树林,使塔松、杉树、柏树和爬地松四季葱郁,造福于人类。神奇的故事中,蕴蓄着极富深意的人生哲理,是哈萨克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有些幻想故事还体现着哈萨克民族的政治传统和民众的政治理想。哈萨克民族的形成经过了一个相当长久而且历经磨难的历史过程,直到15世纪下半期哈萨克汗国的建立,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共同体才出现。在此之前,一直处于部落和部落联盟阶段,要能生存繁衍,就需要能力和智慧超群的领导者,也就需要通过一种相对民主的推举制度,选出领导者,为民众带来福祉。《北史·突厥传》记载,作为哈萨克族源之一的突厥部落阿谤步——伊质泥师都所生,化为白鸿,即白天鹅;而伊质泥师都,乃狼所生——居于山上,“山上仍有阿谤步种类,并多寒露,大兒为出火温养之,咸得全济。遂共奉大兒为主,号为突厥,即纳都六设也。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择立一人,乃相率于大树下,共为约曰:‘向树跳跃,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诸子遂奉以为主,号阿贤设。”[23]这种推举制形式在幻想故事中相当常见,许多成年考验故事和异类婚恋故事的结尾,英雄或主人公在经历考验后,都被民众推举为汗王或首领。而在《大臣的儿子》中,在英雄及其伙伴的引领下,民众甚至团结一心,杀掉了昏庸专断的皇帝,推举出了自己理想中的皇帝。正如哈萨克俗谚所谓:“民众怨愤,大地也经受不住;民众起来,是狂风暴雪。”其实,也就是中原汉族自古以来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民本思想。

总之,哈萨克民间幻想故事,并不完全只是虚构幻想,而是有其历史与现实基础,承载着民族文化信息,寄寓着其社会理想,蕴含着其生活愿景,并必将在代代相传中,成为值得珍视的民族精神财富而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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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丽责任校对戴正)

[收稿日期]2016-05-13

[作者简介]权绘锦(1970—)男,甘肃陇南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李扬扬(1991—),女,河南信阳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4-016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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