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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言重叠变韵问题研究综述*

2016-02-18耿丽君

关键词:音变韵律音节

耿丽君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与印欧语言相比,汉语缺乏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属于分析型语言。但在汉语方言中却广泛存在通过韵母变化来表示某种意义的现象,一般称之为“变韵”,常见类型包括:儿变韵、Z变韵和D变韵,多数学者认为这三种变韵是合音的结果,即轻声后缀融入词根音节,引起词根的韵母或声调变化。这三类变韵见于河南、河北、山西、山东等方言中,与之相关的语音学、音系学、构词学、语义学和语法学相关问题,已经引起学者的重视和讨论。

除了后缀融入引发变韵外,汉语方言中还存在重叠引发的变韵现象。重叠是方言共时平面的语言手段,不仅是一种构词法,也是一种构形法。单音节发生重叠后,重叠式中词根项或重叠项的韵母可能会发生规律性的语音变化,表示一些附加意义,可称之为“重叠变韵”。“重叠变韵”不仅是语音系统自身作出的调整,还涉及构词、韵律、语义、语法、语用等多方面问题,是汉语方言形态学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研究问题及研究趋势

近年来,汉语方言的重叠现象研究主要集中在性质和分类、语义特征和语法功能,也有从句法构式和功能认知角度剖析重叠生成过程。但重叠现象的研究总体并不平衡:首先,不同方言区研究成果数量的差异大,其中官话区较多,其他方言区(如湘语、粤语和闽语)相对较少;其次,关于重叠现象本身的总结和归纳研究较多,重叠式生成的规律和机制的深入探讨较少。

与词缀型变韵现象相比,重叠变韵现象尚未引起关注,主要源于以下几点:

1.重叠变韵现象并不广泛。现有记载和报道的方言重叠现象中,绝多数的重叠项都是对词基的完全复制,音变发生不多,变韵又确属少数;2.重叠过程中发生的音变一般与变调相关,变韵更为少见。单音节发生重叠时,后字一般趋向于失去原调念轻声,这种弱化现象是一种普遍性的音变特征,相较而言重叠变韵的情况更为复杂,且更具备方言个性特点。

另外,重叠音变还包括变声现象,但一般以拟声词的形式出现,且词例较少,本文暂不讨论。即使如此,专门研究重叠变韵的文章也出现,内容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一)单点方言重叠变韵现象特征的揭示和总结

从方言区来看,重叠变韵主要集中分布在闽南语区(漳州、福州、潮汕)、晋语区(清徐、榆次、阳城、霍州、太谷)、北方官话区(河南盘上)和西南官话区(铜仁、藤县),吴语(苏州)和部分少数民族方言(畲话、仡佬语)也有丰富的重叠变韵现象①王晓培《辉县盘上话的单音节动词重叠合音词》,中国语文,2013年第2期,第107-115页;乔全生、王晓婷《清徐方言两字组重叠式的变韵现象》,晋中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第90-92页;郑智勇《潮汕方言动词的重叠变音》,韩山师专学报,1991年第2期,第76-77页;马重奇《漳州方言重叠式动词研究》,语言研究,1995年第1期,第123-129页;郑懿德《福州方言形容词重叠式》,方言,1988年第4期,第201-211页;李健《化州话形容词的叠音和叠词》,湛江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第86-89页;袁善来《仡佬语形容词重叠式初探》,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第119-122页;雷艳萍《丽水畲话形容词重叠现象研究》,2007年,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等等。。重叠变韵并不局限于某个词类,常见的包括形容词、动词和名词,量词和副词重叠变韵尚未记载。

(二)变韵重叠语义特征和语法功能

变韵后的重叠式体现一定的附加意义,语义上的感情色彩与强弱程度也发生改变,这与词缀类变韵一致。马重奇提出闽南语中后加补语式的动词重叠在语义程度上有加强作用(如潮汕和漳州话)[1]123-129,施其生也认为“重叠式比基式多了一些比较微妙的附加意义,只表示一种不讲究方式的处置”[2]72-85。以潮汕方言动词的变韵重叠为例[3],这些附加意义的主要体现如下:

A.表强调,泛指、遍指或全指:丛柑个伊摘[tiɑʔ4-tɛkʔ4]摘[tiɑʔ4]这株柑全都把它摘光

B.表速度快:伊看[thoi2-thɛk2]看[thoi2]一下注知他想了一下就知道

C.表动作反复及其情状:你去走[tsɑo2-tsɛk2]走[tsɑo2]一下就知你去走一走就能知道

此外,变韵重叠式在感情色彩上也会发生变化。化州话中,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多样,且变韵重叠式的音节愈多,“憎称”的感情色彩表现则愈为强烈,形容程度和感情色彩的排列顺序为:AABB式>ABAB式>AB式[4]。

某些方言中,不变韵式重叠和变韵式重叠共存,但它们的语法意义并不相同,以汕头拟声词重叠为例,重叠式I和II的语义和用法差别不大,但Ⅲ变韵式重叠的形象意义更强[2]72-85,具体情况详见表1②潮汕方言语料来自郑智勇《潮汕方言动词的重叠变音》,汕头方言语料来自施其生《论汕头方言中的重叠》,藤县方言语料来自邓玉荣《藤县方言单音形容词的变形重叠》,清徐方言语料来自乔全生、王晓婷《清徐方言两字组重叠式的变韵现象》,福州方言语料来自郑懿德《福州方言形容词重叠式》,漳州方言语料来自马重奇《漳州方言重叠式动词研究》,在此一并致谢,文中不再标注。。

表1中,I、II和Ⅲ类重叠式的语法功能与基式比也发生变化。基式几乎不单独使用,须在句中重复出现,“重叠式描述义更强,使用更自由,相当状态形容词,充当谓语、补语和状语。”[2]72-85

(三)重叠变韵的历史来源

为了论证重叠变韵的历史来源,有学者根据古汉语中重叠词的声韵变化情况,提出这种语音构词在古汉语中就已出现。孙景涛运用韵律构词分析方法,将上古连绵词分为三种重叠模式:顺向重叠、逆向重叠和裂变式重叠,证明重叠变韵是语音和形态相互作用的结果,而这种构词法可以追溯到上古汉语[5]。

这些研究的核心并未关注重叠变韵的音变机制和内在动因,存在一些明显问题:1.关注程度不高,与其他类型的变韵相比,重叠变韵的发掘和报道尚显不够;2.分类、描述和归纳多,解释很少;3.共时揭示多,历时解释较少。这些问题容易导致忽略重叠变韵的音变机制和内在规律。

目前,重叠变韵现象的研究出现了一些新的趋势:研究内容上,越来越重视纷繁复杂的重叠变韵现象背后统一的生成机制,关注变韵与语音(变调)、形态、语义(小称)和语用之间的关系;研究方法上,更多采用历史音韵学、社会语言学、生成音系学等多种语言学理论和方法。

二、重叠变韵的类型和范围

为了对各方言重叠现象进行全面的比较和分析,重叠分类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在对重叠进行分类、归纳时,变韵情况也是重要的参考因素之一。朱德熙先生根据是否保留词基形式,把汉语方言常见的重叠式分为“变形重叠”和“不变形重叠”,前者是声韵调其中至少有一类发生音变。他把基本形式在前重叠部分在后的重叠方式叫作“顺向重叠”,反之叫作“逆向重叠”,并提出“在潮阳话和北京话的重叠式象声词中,变声重叠都是顺向的,变韵重叠都是逆向的”[6]。刘丹青从十个角度对重叠形式的类型进行全面分析,每种分类是二分的区别性特征,用标记性揭示不同重叠的关键特征。从“新增形式与基础形式的相同度”维度,他同样将重叠分为完全重叠和变形重叠,前者是无标记性的,后者是标记性的。这与朱先生的分类是统一的,也证明标记性的变形重叠应是研究分析的重点所在[7]167-175。

根据语音形式标准将重叠划分为“变形重叠”和“不变形重叠”,已被学界广泛采用。方言中的变形重叠包括变声重叠、变韵重叠、变韵腹重叠、变音节重叠,它们在语音平面上比在语法平面上可能更活跃,汉藏语系中占非复合双音词很大比重的双声词、叠韵词,都属于语音平面的变形重叠[7]167-175。从这个分类来看,变韵重叠属于典型的“变形重叠”。根据不同的角度,变韵重叠又可以划分为不同类型。

(一)从变韵位置(方向)看,分为前字变韵(逆向)、后字变韵(双向)和前后字变韵(双向)

从变韵发生位置来看,可分为“前字变韵重叠”、“后字变韵重叠”和“前后字均变韵重叠”。漳州方言单音节入声动词重叠时前字变韵;孝义方言动词重叠时后字变韵;前后两字同时变韵的现象较少,如河南盘上话。即使同一方言区的重叠变韵,也可能同时包括这三种不同的类型。晋语区,AA式名词重叠在中区的清徐、榆次、太谷,东南区的阳城,中区与南区交界处的霍州等地,均发生变韵现象,具体分为三种情况[8]1-23:A.前字变韵,后字不变,如清徐、榆次、太谷;B.后字变韵,前字不变,如霍州;C.前字后字都变韵,如阳城。

马庆株,陈亚川、郑懿德和李小凡等分别考察了普通话拟声词、福州话形容词的变形重叠、苏州方言拟声词的变形重叠和古汉语连绵词的内部构造,均得出“变声重叠顺向,变韵重叠逆向,是汉语变形重叠的共性”的结论①参见马庆株《拟声词研究》,语言研究论丛,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4辑,第122-155页;陈亚川、郑懿德《福州话形容词重叠式的音变方式及其类型》,中国语文,1990年第5期,第362页;李小凡《苏州方言语法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6-150页。。但从方言材料来看,我们发现并非所有的变韵重叠都是逆向,如霍州的重叠变韵发生在后字,阳城的前后字则均变韵。由此看来,变韵的位置与方向并非完全统一。与不完形重叠不同,变韵重叠为辨清词基和重叠项提供可能,据此可确定重叠方向。因此,变韵重叠内部依然可划分为顺向变韵、逆向变韵和双向变韵,分别对应后字变韵、前字变韵和前后字变韵。

(二)从变韵形式来看,分为单纯型重叠变韵和附缀型重叠变韵

重叠变韵的发生可能相对独立,也可能需要具备相应的词汇或语法条件:前者发生变韵不需其它前提,各种语音环境的变化(如词缀附着),不会影响变韵情况,属于“单纯型重叠变韵”;后者变韵的发生必须与固定词缀同时出现,属于“附缀型重叠变韵”。藤县重叠变韵形式多变复杂: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后,AA重叠式中间可嵌入“鬼”字[9],见表2。虽然加入中缀“鬼”,但与AA式相比,变韵情况并未发生变化,都是前字变韵,只是语义特征上更突出事物的性质和特点,且多含贬义。可见,语音环境的变化(是否添加词缀)不影响变韵形式,因此这种变韵属于“单纯型重叠变韵”。

附缀型重叠变韵较复杂,每个方言情况各异,颇具特色。如阳城方言名词重叠变韵后,必须要附着前缀“小”,表小称意义[8]1-23。上文提到的汕头话拟声词重叠也是一种“附缀型重叠变韵”,必须加后缀“叫”,否则不能单独使用;而“叫”字并没有实际词汇意义,只是一个拟声标记。因此,这种附加词缀一般具备双重作用:一是添加、赋予词干相关实际意义,如表小称、亲昵;二是附加成分作为表音成分,为变韵发生提供必需的语音环境。

(三)从音变程度来看,包括单一变韵型和多重变韵型

重叠过程中,重叠项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一类仅发生韵母变化;另一类除韵母之外,声母和声调也发生改变。而这两种类型的内部音变程度又有不同:

第一类,即使仅为韵母发生变化,音变程度仍有差异:一种是仅韵腹变,韵尾不变,如苏州话象声词重叠[tshiəʔ55tshaʔ55];另一种是包括韵尾在内的整个韵母都发生变化,如景颇语中“毛病”[tsin31li31]→[tsin31li31tsin31lam33][7]167-175。第二类比较常见的是“变调+变韵”型,典型的表现为舒促变化。大同话重叠变韵发生舒声促化,“有些是韵尾直接加上喉塞音,有些韵母要经过增音、脱落和更换等音变现象,再加喉塞尾,舒声调值变为相应的促声调值”[10]。泉州话动词重叠时会发生相反的入声舒化,喉塞音变为对应舒声韵,阳入调值变为舒声调21[11]。

如果变韵同时伴随变调和变声,整个音节发生极端的变化,导致更难辨认词基和重叠项。如北京话的“糊里糊涂”“古里古怪”属于这种,其中“里”常被处理为一种词缀(中缀)形式,这种变形一般需要通过较长的历时演变,需要从不同时期的文献材料中寻找证据。

(四)从语音对应来看,可分为元音长化、元音高化、元音前化、舒声促化和促声舒化等

从共时层面观察重叠变韵,其语音变化情况趋于统一,呈明显地域特征。从语料来看,主要分为元音长化、高化、前化、舒声促化、促声舒化等若干典型类型。

晋语并州片中,多数方言存在重叠变韵现象,且受整片元音高化和舒声促化的音变趋势影响,变韵整体发生元音高化并促化,声调读为对应的促声调值。清徐话单音节名词重叠的前字变韵情况[12]90-92,见表3。

还有些重叠变韵的音变情况,并非受所属方言片强势方言特征影响,而是语音系统内部作出的调整和变化。福州话韵母根据与声调关系,前字重叠变韵可以分为“紧音”与“松音”两套:去声、阴入类,变韵读松音;平声、上声类,变韵读紧音。

郑懿德认为其规律为:“紧音韵母主要元音的舌位比松音韵母较高或靠前。单音节两字连读变调,紧音韵母不变化,松音韵母一律变为相应的紧音韵母”[13],具体见表4。

三、重叠变韵的动因与机制

关于重叠变韵的原因,学者们有不同的看法,总体可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进行解释。本文认为,除了语音系统自身的原因外,重叠变韵的动因与机制应从更广阔的视角进行综合考察,全面探究变韵同语义、词汇、语法发展演变之间密切关系。

(一)语义动因

从语义角度来看,重叠变韵主要来自两个动因:1.区别语义:重叠变韵或不变韵、以及变韵的形式不同,可以区分不同语义;2.语义类化:同一类别的概念义,会促使不同韵类的重叠发生相同的变韵,如多方言中亲属称谓名词的重叠倾向于共享同一种变韵类型。

(二)语法动因

在讨论重叠音变现象时,学者早已注意到其背后的语法动机,张寿康就认为“一部分的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后,还可以用变音的形式表示语法意义”[14]。本文认为,重叠变韵的语法动因同样可从两个角度分析:1.构词。词缀是方言中一种重要的构词方法,已有学者从词缀构词的角度来论证重叠变韵的发生。石鋟认为“A里AB”重叠就是来源金元时期的变形重叠,第三、四音节是词基,第一、二音节是重叠产生的词缀,第二音节进一步演变为固定的“里”[15];2.别类。一方面,词类不同会导致不同的重叠变韵,另一方面,变韵后的重叠式改变原语法功能或语法意义,具备别类功能。

(三)语音机制

对音变生成机制和音变过程的探讨是重叠变韵动因研究的重要内容,其主要目标是用统一的理论和机制解释变韵模式的共性,以及重叠成分在什么条件下会发生什么样的变韵的问题,据此预测变韵的发展,判断变韵结果是否合法。已有研究从以下三个角度试图对重叠变韵的音变机制进行解释。

1.韵律音系学解释

虽然从韵律角度分析方言中重叠变韵的研究还很少,但是不难看出,时长、音强和音高等韵律因素的确对变韵能力、形式和程度都有特殊限制,而变韵的实质是通过音节内部的调整满足一定的韵律要求。王永娜主要从时长和重音这两个韵律因素出发,讨论韵律对汉语表短时体的动词重叠的制约关系。她认为“单音节的时长这个韵律因素决定重叠与否和重叠形式,重叠后的音节数量必须满足韵律构词的要求,如单音节和双音节动词,但三音节动词重叠后的音节数量远远超过韵律词的音节要求。同时,重叠式必须在一定韵律规则制约下,符合重轻结构的要求”[16]。讨论苏州话重叠式时,李小凡提出除了语序和音系规则,响度原则也是制约重叠构词法的重要因素[17]。

2.韵律形态学解释

根据韵律形态学的假设,重叠变韵实际是一系列映射规则向韵律模板投射的过程,规则主要包括:A.最大化原则:音节结构要实现最大化;B.映射方向:从左至右、从右向左、从边界向内部;C.联接规约:一个空位连接一个音段,删除未连接的音段;D.同界制约条件:韵律模板中音节的左边界必须和词根语素音节的左边界一致。韵律形态学从韵律的角度来探讨构词与音系之间的交互作用,可为汉语方言这类重叠变韵现象提供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

王晓培利用韵律形态学的理论方法,考察盘上话入声类单音节动词重叠的动因,提出这与入声动词音节结构和音节重量的特殊性相关,其构词要求重叠式由两个韵素的重音节组成,韵律模板为:μμ]σμμ]σ。舒声调动词已是重音节,重叠后音节结构和韵母均不发生变化;入声调动词却是轻音节,重叠后必须舒化为阴平调,且前后两字同时变韵,才能满足韵律模板[18]107-115。

3.固定音段理论

Alderete等人将重叠过程中出现的固定音段现象(fixed segmentism),分为由音系条件决定的固定音段和构词产生的固定音段:前者产生符合一定的音理,后者相当于词缀,其产生往往难以找到语音学上的解释,或者因为历史演变过程较长而无法溯源[19]。王晓培用同理的固定音段特征(fixed segmental feature),提出盘上话变韵涉及的固定音段特征在构词过程产生,认为入声动词重叠式的韵律模板中,韵母的位置预先已经连接着两个固定的元音特征,重叠过程中该元音特征替换掉词根韵母中元音相对应的音段特征,导致韵母发生变化[18]107-115。

(四)语用动因

首先,作为分析型语言,汉语各方言会选择使用重叠手段增强表达功能,而不是倾向于类似英语等屈折语的音变和词缀,这是一种语用功能上的互补,也为重叠变韵的产生提供空间。其次,语用同样影响着重叠,具体体现为语体制约重叠变韵,可以说口语等非正式的表达效果是重叠变韵的语体动因。冯胜利认为,“凡是口语形式都带有或趋于轻声,凡是表达正式语体色彩的都没有轻声或不能轻读。”[20]可见,重叠形式“重轻”的交替和悬差实质反映口语的韵律节奏特征,是一种非正式语体的表达形式。但这种轻重交替的表达只凭重叠项完全复制词基是很难实现的,只能通过音变(变韵)改变音节结构,以达到韵律变化,增强语用的表达功能。

但是,目前关于重叠变韵生成机制的研究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研究对象局限于极少数方言的个别变韵情况,分析时所使用的理论模型和操作方法是否适用于更大范围内的变韵类型,以及各方法之间解释力的适用范围和强弱等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检验和对比。另外,这些研究往往着重语言系统内部的某个部分,而忽视它与外部系统的联系和其内部结构方式的复杂性,在各种理论框架下的生成机制总有不少例外出现。但现实的语言是一个动态的、多变的、非线性复杂系统,因此需要综合考察语音、语义、语法、语用以及外部环境因素对变韵生成过程的多方影响。

四、汉语方言重叠变韵的特点

(一)地域上的广泛性、一致性

通过重叠变韵的相关文献报道,可发现这类音变现象呈明显的地域性。例如,山西晋语各区,与晋语毗连的山西南区,包括山西境外的晋语区普遍存在重叠变韵现象,尤其舒声促化类变韵在该区域内表现出明显的广泛性,这种大面积的、一致的重叠现象不仅少见于普通话,有的现象(如量词重叠、副词重叠)在相邻的北方官话、吴语区等也少见。此外,闽南语内部的重叠变韵现象也表现出一致性和广泛性,如潮汕、漳州、福州、化州等地,上文已有介绍,此处不赘述。总体来说,这种地域上的广泛性和一致性表现为,每一类词的各种重叠形式(除个别形式外)在各区的表现基本相同,而各区内部又有一定的变体差异性。

(二)语音形式的多变性和有效区别性

语音形式的多变性和区别性在每个方言中的情况不尽相同。北京话单音节重叠的语音特征表现为一些轻声、重读或者变调,对词的词性、词义的影响不是太大。除了这些韵律因素的变化,重叠变韵通过各种形式的音段改变,起到区别性作用,上文提到的元音长化、舒声促化、促声舒化、高元音异化等,只是现已发现的部分形式,其他方言中一定还存在更加多样的音变类型,亟待发掘和考察。晋语中有些方言点的重叠变韵现象,重叠后语素相同,只有通过时长(延音)、词缀(儿化)、变调和变韵等方式来加以区别,这就使同语素的重叠增加了有效区别性[8]1-23,这也是语言经济性原则在构词法中的重要体现。其中,晋语的名词变韵总体是音的减少,即叠式比基式韵母的简化,也同样反映语言的经济原则。

(三)变韵系统的复杂性和层次性

重叠后的变韵形式一类是来源于原音系中的韵母,一类产生新的韵母。不管哪一类,变韵形式都自成系统。一方面从共时来看,变韵系统不仅受原语音系统制约,整体趋向同构,还与词汇系统和语法系统之间发生互动关系。另一方面,变韵系统从某个方面反映语音层次的叠置关系,有助于观察历时音韵演变。

五、重叠变韵的研究价值

(一)考察历史音韵的作用

重叠变韵不仅能反映共时的音变类型,对于考察历时音韵也有重要价值。有些单字音在方言中存在文白两读现象,重叠变韵时就能通过异读显示出不同的语音层次。以漳州方言为例,部分动词重叠为AA式后,后字变韵且并不限定于某一固定音段,与词基存在文白对应关系。马重奇发现“鼻音韵尾字,重叠后的前字是文读音,后字是白读音;有些入声字,其重叠后前字变为喉塞尾,是白读音,后字是文读音”[1]123-129,见表5。

清徐方言重叠变韵中也反映出历时的语音差异,而这种差异体现在新、老派读音差异上。其中,假开三的精组字、蟹开二的见晓组字与咸山摄字合流,均读作[ɛ]类。但老派假开三类重叠时,读音不发生变韵,咸山摄字重叠后前字要发生变韵;新派的读音全部合流,无论来源何摄均发生前字变韵现象[12]90-92。但与漳州方言不同,该变韵与词基并不是文白关系,而体现重叠音与单字音不平衡的语音现象。这样,重叠变韵作为语言中特殊变异现象,助于考察某些音类的历时演变等问题,打通语言共时变异与历时变化的研究。

(二)方法论价值

重叠变韵是音节层面的语言变异现象,发生在重叠构词过程中,是一种与语音、词汇和语法都有密切关系的语言创新活动,成为观察语音、词汇、语法和构词互动共变关系的一个窗口。作为一种有序的语言变异现象,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进语言的结构。

本质上看,重叠变韵是通过有变化的节奏凸显表达一定的语用凸显,而这种韵律凸显又可为语音变化提供预测。同时,重叠变韵研究也是描写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历史语言学等学科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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