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文献中羼入的朝鲜语词汇摭析*

谢士华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朝鲜李朝时代用汉文撰写的文献，羼入了很多朝鲜语词汇，有朝鲜自造汉字词，也有朝鲜语固有词汇。有的朝鲜语词汇较易察觉，即使不通朝鲜语，利用词典即可知其义，不致造成阅读障碍。但是其中有些词则隐秘得多，倘若不通朝鲜语，或不细细玩味，则难得其真义。燕行文献是朝鲜李朝时代汉文文献的一种，其中也有不少朝鲜语词汇的痕迹。我们在阅读燕行录时，拾得几例，试作阐释。

（1）是日,送李应星于礼部,探问勑书及赏赐等事。(《全集》第2册，权橃《朝天录》P318)①燕行文献的例句均引自林基中主编《燕行录全集》影印本（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全集》第2册，权橃《朝天录》P318”，指该例出自《燕行录全集》第2册的权橃《朝天录》第318页。以下类此。

（2）未明，送金衡入三河驿，讨骑而出。（《全集》第3册，丁焕《朝天录》P95）

（3）兵部尚书石星送外郎招通事而去，问自辽东行期及斩首虏虚实。（《全集》第4册，郑昆寿《赴京日录》P370）

（1）余谓马头韩时良曰：“见栅门，殆同南山洞生员百两价草家之门。门内市廛较之我国云钟街六矣。”（《全集》第94册，徐庆淳《梦经堂日史》P183）

（2）登城西门楼俯瞰，则城中村家皆是杰阁，无一草家，亦无平房家矣。(《全集》第39册，崔德中《燕行录》P494)

（3）自凤城至周流河草家居多，自周流河至山海关土屋居多。自有土屋以后，间有瓦家，而绝不见草家，此无草而然也。草屋上平涂以土而不漏。草生其上，或以石灰涂之。草家所覆茅皆不编，但束而积之。（《全集》第32册，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P320）

刘顺利说：“草家，朝鲜语，用草做屋顶的房子。在朝鲜，草家是贫寒之人的住宅，与之相对的是‘瓦家’。但是原稿所说草家，实是我国北方的‘土房’。其屋顶不是草，而是用秫秸扎的‘把子’。把子上抹泥遮雨。因每年都要在春天抹房，比较麻烦。与土房相对的是‘瓦房’。”[6]指出了燕行文献中“家”的特殊性，但未追溯称“房子”为“家”的具体来源，稍感缺憾。

（1）臣语诸张述祖曰：“我本国使臣来在一刻间，若于路上相逢则不过一揖而过，我姑留待，以认本国家山之事。”（《全集》第1册，崔溥《漂海录》P541）

（2）正使袖出以呈，其文曰：“……然后仰请封典之意矣。”两侍郎览讫，举手曰：“认得矣。”（《全集》第51册，徐浩修《燕行纪游》P435）

（3）臣曰：“我在海时，喉呕血数匊，口无津三日。今又认肤为咸水所砭而换，足为徒跣险阻而伤。”（《全集》第1册，崔溥《漂海录》P401）

（4）贡马系在馆里，夕间认得骝马一匹不在，令人跟寻，捉得于刘光裕家。（《全集》第9册，赵翊《皇华日记》P155）

（5）解缆转远而抬眸林麓之际，戛然歌吹之声，远飘洲渚之间。认是诸守宰张乐作欢，欲慰远游之怀也。（《全集》第17册，洪翼汉《花浦朝天航海录》P112）

（6）晓来时，路逢扛抬画本者数三人，认是地图欤，白头山长白山之形，今始毕画故也。（《全集》第40册，崔德中《燕行录》P78）

前二例似当解作“知道，了解”，后四例当解作“发现，察觉”。何以作此解？汉语说“知道，明白”或“发现，察觉”，朝鲜语皆可作“[al/da]”，如（这事我知道了）”。“”还有一个意思是“认识”，如“（我认识他）”①刘沛霖《韩汉大词典》1044页“”条举了六个义项，即：一、懂，理解；二、明白，知道；三、了解；四、认识，相识；五、判断，辨别，斟酌；六、过问，相关，理会。刘沛霖《韩汉大词典》1044页“”条举了六个义项，即：一、懂，理解；二、明白，知道；三、了解；四、认识，相识；五、判断，辨别，斟酌；六、过问，相关，理会。。外国人学汉语，常将“知道”误作“认识”，常说出此类句子：“你认识厕所在哪儿吗？”“那有个很大的商场，你认识吗？”古朝鲜人想必犯了同样的错误。又如李济臣《清江先生诗话》：“洪上舍裕孙，南阳乡吏也。……于金刚山石崖题诗曰：‘身先檀帝戊辰岁，眼及箕王号马韩。要与永郞游水府，偶牵春酒滞人间。’时人以为神仙所作。后闻洪往来，始认洪之所为。”[7]此“认”当为“知道”。

（1）大节初若有未解听之色，彦华再禀之，则大节曰：“这示乃为三卫子而为之，于你们本不相干。”（《全集》第8册，黄汝一《银槎日录》P425-426）

（2）此所言则彼不解听，彼所言则此亦不解听，见之可闷。两国之情，只凭通官译官通之。而译官既如此，通官亦不能为我国言，凡言语虽备说，尚难使人解听。（《全集》第33册，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P76）

（3）余乃曰：“我们此来，非偶然也。但初入中国，言语不相解听，请为笔谈。”（《全集》第43册，洪大容《湛轩燕记》P15）

（4）李生俟余读毕，拈读庾亮《辞中书监表》，乍高乍低，音节分明。虽未能逐字晓听，亦足以知其读到某句。（《全集》第53册，朴趾源《热河日记》P380）

晓，即知晓、明了，义同“解”。

类似的还有“解看”，如尹东洙《与朴濬》：“期三百注，愚亦解看。知其积分成闰之大略，而曾不布算细解，以如高明之详密用功，又未尝准于历书以看，不知其同异得失之果为如何？”[8]李縡《答朴尚甫》：“窃见兄蝇头字极精致，可验不衰之学力，妄欲效嚬，而字斜墨昏，不可解看，未免倩人改写。”[9]此乃朝鲜语“[a/ra/bo/da]”的直译，（你能看懂韩文吗）”[2]1047。

《汉语大词典》未收录“解听”，但中国古籍也有该词，如唐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旁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宋黄庭坚《夜宿歌罗驿梦李白竹枝词三首》其一：“一声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宋辛弃疾《偶题》：“昭氏鼓瑟谁解听，亦无亏处亦无成。”但二者的词义略有差异，构词方式也有别。中国文献中的“解听”，多指“懂得听（歌或曲）”或“懂得（某人）的心思”，说话者寻求的是“知音”。如李颀曰“世人解听不解赏”，是说“一般人只懂得泛泛听曲而不能欣赏乐声的美妙”。朝鲜文献中使用“解听”，其意不在寻求知音，而在于交际沟通，使用者欲图表明母语不同的说话人互相交流时能否理解彼此的话语。中国文献的“解听”为动宾关系，朝鲜文献的“解听”是“结果+动作”的关系，是朝鲜语语序的一种特征，如“[a/ra/deut/da]（听懂）”“[a/ra/bo/da]（看懂）”以及“[a/ra/nae/da]（打探）”“（听懂，了解）”“[a/ra/mat/hi/da]（猜到）”[2]1047等，都是将表结果的“（知道，明白）”置于具体的动作行为“（听）”“（看）”之后。

（1）随意饱吃。余只吃粉汤一甫儿，汤汁清淡，似是煮猪水。（《全集》第33册，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P400）

（2）最后进饭一甫儿。诸品皆精洁嫩鲜，饭则如酒米饭，大不如我国饭味。（《全集》第86册，朴思浩《燕蓟纪程》P42）

（3）磁盘一部，内盛鲜果。玻瓈器即绿色沙器，制如我国甫儿。磁器即沙器之稍粗者也。（《全集》第71册，金景善《燕辕直指》P259）

朝鲜李朝时代南九万《录餐松叶方》也记载了该词：“青松叶新摘者一斗，太三升炒熟，和叶共捣，未干即成细末。以细筛筛出湿末，冷水半甫儿，和末一合饮之。清香满口，顿失苦味。”并注曰：“甫儿，方言，小钟。”[10]刘沛霖《韩汉大词典》“”条：“有盖小碗。”[2]692又“（盒～）”条：“（饭桌上盛酱菜的）小罐儿。”[2]1736“”：“带盖小碗。”[2]697皆是由“”构成的复合词。又“（沙钵）”条：“瓷碗。”[2]788现实生活中，朝鲜语“”并不常用，它已成为古语词。我们推测，“甫儿”可能是“钵”的记音。钵，现代汉语读作“bō”，《广韵》“北末切”，从这个角度看，“钵”和“[bo]”发音很相似。北方话多儿化，故“钵儿”即“[bo/a]”①钵，现代朝鲜语辞书记作“”，音[bal]，尾音[l]听似汉语儿化音。钵，现代朝鲜语辞书记作“”，音[bal]，尾音[l]听似汉语儿化音。。汉字“甫”可标记朝鲜语“”，用于平级或下级男子人名后表示称呼，如“（洪吉童甫前途有望）”[2]692。

（1）凤城、沈阳之间或穿皮袜（即我国所称月吾只者）。胡女不缠脚，亦或穿靴。（《全集》第32册，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P323）

（2）东八站以内多穿皮袜，即我国所称月吾其者。胡女不缠脚，亦或穿靴。（《全集》第66册，李海应《蓟山纪程》P532)

（3）问渠等中朝所贡何物，曰贡马。今廵五十人贡五十匹马，中朝每人赏银二十六两，段子五疋，衣三领，靴一部，月乙吾只二件云。（《全集》第8册，黄汝一《银槎日录》P317）

燕行文献中的非“常规汉语”，是朝鲜文人在汉字书写过程中受母语影响而出现的“负迁移”。深入挖掘这些非汉语成分，有助于解读这批库藏丰富的域外汉文文献。周振鹤教授曾在2007年“韩国汉籍与中韩文化交流：千载毗邻——历史上的中韩关系”讲座上表示非常希望有机会能将赵宪和许篈的燕行文献整理、注释并出版①参见姚沛涛《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探赜》，延边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13页脚注。。可见，整理并点校出版燕行文献，是学界不少人的期待与愿望。对域外汉籍文献进行校勘，整理出高质量的点校本，以便各个学科领域的学者阅读使用，这个工作很有意义。如果能将这个工作做好，将会进一步推动域外汉籍研究的深入发展。由于燕行文献存在一些朝鲜语以及其他非汉语固有的用法，我们阅读该批文献时，不免感觉到有一丝丝的“隔阂”，对我们点校、整理工作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因此，有必要逐步排查其中的“异质”语言成分。

另一方面，朝鲜李朝时代的汉文文献也是很好的中介语语料，研究该批文献存留的语言“偏误”，既有助于进一步厘清汉语与朝鲜语之间的历史关系，也有助于了解古代汉语与朝鲜语之间的语言接触以及古朝鲜人的汉字习得情况，进而为当今的对朝（韩）汉语教学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