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先行:清末新式邮政制度的知识背景
2016-02-17吴昱
吴昱
摘要:
清末的制度转型,往往以新式知识的引入与认识作为先行。发轫于英国的近代新式邮政制度,伴随着中外贸易的深入与个别商埠邮政机构的建立,其服务体系、递运方法及裕国功能,逐渐通过报刊舆论及游外官绅的介绍进入中国。尽管由于守旧官员的反对,新式邮政未能及时兴办,但这些宣传与介绍,无疑为新式邮政的建立奠定了知识基础,为新式邮政机制的建立做好了准备。
关键词:
清末;新式邮政;知识背景;制度转型
中图分类号: K255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055X(2015)06-0108-08
中国传统“邮政”,以置邮传命为主旨,并无服务民众的职能。在清朝官员心目中,为民递信乃民间自发的商业行为,官府只应监管而不宜涉足,避免“与民争利”的尴尬与指责。而中国传统的民信体系,以商业网络带动信件、货物的传递,恰好与“不与民争利”的想法相映。故二者在百余年间相安无事,不少官员的家信私物,也多交民信局带运。盖交驿私递,难免驿夫途中私拆、卷物潜逃,而民信局以商业诚信为保证,城乡大邑之带运,多能及时安全递及,故为时人所接受与信任。
鸦片战争之后,外制新知由入华洋人及游外官绅介绍,逐步传入中国,为国人所接触、了解与熟知。以“裕国便民”为主旨的邮政制度,在时人看来不仅便利民众,更可为因赔款而财政拮据的清廷,带来巨额的收入,从而间接减少对民众的剥削,减轻他们的负担。因此自同治年间起,对外国(尤其是英国)邮政制度的介绍及在清朝建立新式邮政的建议,不绝于书。另外,新式邮政制度在欧美各国的完善亦从19世纪中期开始,故是时清人所了解和认知的,也是在逐渐发展完善的新式邮政制度,可供国人以参考采用。
然而,新制虽经热议,却只将重点关注在新式邮政的递信方式,尚未考虑在清朝体制内如何调整官制职责,尤其在传统的兵部管驿、州县管理的体制下,官信与民信如何合二为一的问题。而清廷中枢在甲午战争之前,亦未认识开办邮政与国家利权相系,故将开办事宜交由海关兼办,结果形成官驿、民信、客邮与海关邮政并行的局面,成为后来收回邮政及裁驿置邮的纠葛起源。
一、外制示范与舆论鼓动
早期留华外人,多以传教士为主,而其书信往来,常经广州、澳门口岸,托往来船只寄递,随着清廷对传教士管理制度的改变,他们的书信往来亦受此政情变化的影响。①而道光年间与华贸易之洋人,利用工业革命的成果之一——火轮船,不仅带运各种货物禁品,也顺便为他们在华的代理人捎来商情家书。控制着火轮船的商人,不仅可以通邮以解乡愁,更可控制信息的流通以打击竞争对手。马士在《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便载道,道光年间“飞速的轮船带着抢先的消息从加尔各答开到新加坡和香港,再从香港开到上海,它们还有为某一集团专设的邮政便利来运送信件的准备,而且还惯于把除了自己的‘原主的信件以外的邮件,扣压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时或更多的时间。”[1]611而“到了1858年,轮船已把与美国交换情报所需要的关键时间一百四十天大大缩短了……由帆船改用轮船,信件和货物的运输固然加快了,但是费用也增加了,只有买卖兴隆的大洋行才能负担得起。在19世纪50年代后期,怡和洋行的鸦片轮船往返新加坡一趟,比为大多数洋行运送邮件的大英或轮船公司快四天。鸦片轮船往返香港和上海一趟也快二天半。内河未开放之前,怡和洋行就已经有能力使用轮船了,因此这家洋行比它的竞争者早一点获得政治情报和行情消息。”[2]224-225可见利用轮船带运信件,在时效上明显优于中国传统的带信方式,而时人对新式邮政的感性认识,亦从轮船带运这种新的方式开始。
更为直观的认识,应是商埠书信馆及客邮机构在清朝口岸城市的开办,所引起的观念与行事上的变化。在一众商埠书信馆及客邮之中,上海工部书信馆作为制度较为完善、递运体系较为齐全和运作时间较久的递信机构,其示范作用也更为明显。虽然工部书信馆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外国在华机构的洋人,但其开办之后上海工部局即发现,“书信馆收发华人的信件数量很大,主要是外国人寄给华人的,因此值得考虑这些信件是否可不付邮资就享受书信馆的全部方便。”[3]505而带运邮件的轮船,亦将华人信件,交由工部书信馆分发[3]511,这是传统书信传递方式之外的一种新体制,故引来众多华人的关注及使用。
自同治年间起,报纸舆论即不停宣传新式邮政的利处,其论调一是宣传新式信局的方便、安全与快捷,一是鼓吹泰西诸国之巨额邮政收入。如同治十一年五月初二(1872年6月7日)《申报》所载之《信局论》,认为传统驿站之设、专差之行,均系“所以慎重其事、火速其行、流通其意也。”而民间递信,“若专人则苦费多赀,若托人则惜无妥,便真有画筹夜画、力竭计穷之时。”虽然信局应运而生,却“惟为费似乎少重,且有更改酒资、以少换多之弊。闻有刁难寄主,些须微件,讹索重赀,为路少遥,讹钱几倍之人”的弊病。而这些弊端的产生,“缘于设局太多故也”。因信局众多,“伙计太众,良莠不齐,百弊丛生”。民信价格昂贵,阻挠民众寄信之欲望,且信局组织又无严格监管,竞争激烈,经营困难,而各商家为保证收入,提高寄信价格,随之而来的便是“使寄信者畏出重资,应寄十信乃减去六七,开局者未获赢余,应取一分又加添几倍,是彼此各受其累,惟伙计独得其益”的恶性循环。故民间信局应该“一处只设一局,则各处信件均归一局,而且往来信件均令寄者自送、收者自取,又可少用数人,出少入多,则获利自厚,而杜弊亦易。即令寄赀稍轻,而多中取利,犹可数倍。盖局多则信分,局少则信合。分之则利自少,合之则利自多也。”
不过,《信局论》的作者更强调英国邮递体制的“裕国便民”之效:一是“无论国中各处以及国外各国往来信件,均归伊局包寄包收。”二是“寄者令其自送到局,收者令其赴局自取,亦不多用工人,以防弊实。”三是“其本国来往信件不计远近,每次只取钱二十文,即各国来往信件取赀亦不过多。”虽然“设局未及多年,而积赀已得银七八万两矣,于以知利分则少,利合则多也。”而对于清廷而言,“若能如此办理,则寄信者无重赀之累,开局者有厚利之收,岂不善哉!”所以作者感叹:“故吾于工商谋利之道,万不能不折服于西洋诸人也。此西洋之所以日益殷富,而中国之所以日渐凋敝也。可胜叹哉!可胜惧哉!”[4]从是文看来,其所针对弊病的对象,是民信局而并非驿传体系,故或可判断,其时清人对新式邮政之看法,多与民信局等同,而非与驿站相系,毕竟驿站有“置邮传命”之职责,不可与此种商业贸易之信局同日而语。
月余之后,《申报》又登载了《香港信局获利》和《英国一年赋税所入数目》两篇报道。前者称“香港英信局前清去年之账,记一年所赚之利,共有三万七千五百六十六员。该信局系英官所开,所有出息均归英国家。云信局之事甚微而获利甚厚,可见事无大小,惟能者之善于经营耳。西人之于利信,所谓算无遗策者矣。”[5]而后者则指出,英国一年赋税收入,其中官信局利银高达四百七十五万磅(按一磅约当中国银三两云——原注),该报评论曰:“此英国一年进项之大端也,尚有杂款不在此数,诚可谓富强之甚矣。而其中所最足异者,则莫如官设信局一项。夫信局之事甚微,利亦匪钜,乃竟能于一年之中获利一千四百二十五万两焉,其于谋利之道,不亦析秋毫乎哉?并闻信资极廉,较之向日民间信局减去奚止数倍,而其递寄之捷速亦非民间所可及,故人皆乐得而遵行之云。”[6]此论惊诧于英国信局之巨额利润时,只将其与中国民间信局相较,未曾提到国家(或皇朝)举办的层面高度。字里行间,多是对英人善于经营的钦佩,而并非对其制度有向往之意。
与《申报》相较,《万国公报》所登载的内容更偏向于从泰西洋人的角度,向清人介绍欧美各国的邮递制度、邮递收入等情况。如同治十三年(1874年)八月,《万国公报》摘登了伦敦报纸有关1873年英国信局简况的报道:“英京伦敦大新报中载有一千八百七十三年总信局单,且较一千八百七十二年之数。英国本属信局有□万二千五,自信局外有途路行栈人家收信之处,有九千所,共二万一千五百。收送信处十年以前有一万五千二百之局,现已多六十余处也。在英京伦敦一处,有一千六百局,上年所收之信共九百零七兆。又有封外所写之信七十二兆。局中所寄之书包一百二十兆,新报一百二十五兆,共有一千二百三十三兆。其数之中,地方未经写明、寄回原局有四兆。此内有一大半后首填注明白,再由局中寄去。又有信封外未写寄处一万八千七百封数中,信内有银票者银数一万三千磅(每磅三两三钱五分)。计信局所得之资五兆三亿四万八千磅,用项三兆七亿九万三千磅。”[7]211-212字里行间,无不洋溢对新式邮政裕国功效的称赞之意。
是年十一月,《万国公报》又登载佩福来的《论英国发信法》,对英国邮政系统的构成、交通工具、送信方法、收费方式做了详细介绍。作者首先指出泰西与中国寄信之大不同,在于“泰西各国寄信例有官司”。以英国为例,“伦敦发信总司设立大小官员以及信役,其发信分内外两地。内有司格兰、爱尔兰两国前为自主之国,今与英合而为一,各有发信总司然皆归伦敦总司统制,依民数而设,每五千人分为一司。伦敦三百万人,分为十邑,曰中西、曰中东、曰西、曰东、曰西南、曰西北、曰北、曰南、曰东北、曰东南,每邑统辖百司。”其利用之交通工具,在火车未发明之前,车马飞递,可日行七百里,“自道光九年创造铁路,发信总司雇用火轮车,捷便如飞,日行一千二百里。今司格兰递信火轮车日行三千里,即如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赍发紧要公文,火轮车日行三千六百里、寄信火轮车日行二千里,皆由伦敦铁路分发。各路遇无铁路之处,或乘小车、或系步行,里距甚远者仍用车马。”于是作者评论道:“总之递信之法至周且备,若绘图一观,同乎网□。”而发信的办法,[DK]“于信司墙垣凿孔,中置木筒顺及信箱,送信者置入孔中,临发时检集箱内各信戳记年月日时,用麻布信囊封固送交火轮车,以便分送。各路收到时复由该司戳记年月日时,交信役转致本人,遗失者无几。”收递信件都实行严格的登记制度,以保证每封信件都能按时传抵顾客手中。另如众人最为关注的信资,“今之送信,若不出境,不论远近,五钱重者不过付银二分。官有以为如此办理,入不敷出,虽欲改而不能,观此知信法所关甚大矣!”因信资低廉,“道光十七年统计一年发信七千六百万封,同治二年一年发信六万四千二百万封,其信资廉而发信者多。”而顾客寄信,“以银易票,其票之颜色、票内之式样不同。票长短八分、广狭六分,颜色分银之多寡,后用树胶以便粘帖。凡系信司皆售此票,寄信者若无票据,则信司应向收信主加倍索银。然信司所理兼有新闻纸、书卷、包裹等类,须论轻重。信内若有财物,付银八分,该信司登记底簿,免有失落之虞。有财物而不禀明,收信者加倍给银。如此办法美备,万无一失。”作者最后总结道,中国欲仿泰西新法,须先在交通工具上做一革新:“窃思中国书信不但有耽延迟误之处,而且需收费甚多,或以为相沿有历久难变之势。回忆英国前数十年亦为是说,迨尝试新法,而发信遂络绎不绝。总之,欲立新法,无火轮车则不行,吾愿为诸君子论之。”[7]578-589然中国铁路之发展,朝野之间争议甚盛,利用火车带信尚难实现,倒是火轮船在江河航行,在传统带信方式之外,产生了一种相对更为快捷的途径。
无论是《申报》抑或《万国公报》,其对泰西邮政制度之介绍,目的都在于说明邮政虽为国家办理之事,却“皆以便民通商为有益之要务”。[7]4277而引以示范之实例,亦不仅止于泰西诸国,明治维新后采用西制的日本,也成为常被引用之例子。《申报》即称,“日本朝廷近年来亦设有书信公馆,每岁仿泰西定制开一帐目,收支清单及馆中各事必详必尽,不漏纤毫。兹阅西历一千八百七十七年六月杪止之清册。内开是年内共卖出印头洋约六十六万元,按迎头者,即泰西书信馆收信时,寄客先将帋一小方粘其上,而馆盖一戳记以作信资已收者也。该馆又代人寄零碎银票,往来亦获利二万六千元。故连各项杂收,一年约得洋六十九万七千元。但阅其付出之帐,则有七十九万四千元,原其故,则因试行未久,应行添盖房屋及各种出于意计外之费也。以后此项费用逐渐减轻,自可获利倍蓰。闻其信资,不论寄往何处,每封只须洋一分,而在本城则只取其半,故民皆称便。是年所邮致之新闻纸及书籍等,有信三百八十万封,较诸前年竟多五成之半。如此年盛一年,可卜后来之旺矣。”[8]由此可见,日本此时已改为国家举办邮政,并亦采用寄信贴票的制度,虽举办初期入不敷出,但“民皆称便”的效果,以及迅速增长的势头,同样给予清人一种暗示:若仿照泰西、日本之例,采用新式邮政制度,不仅可以改进递信之安全、效率,还能为朝廷增加收入,实为一裕国便民之新法。
除对泰西制度的介绍外,《万国公报》还介绍了新式邮政的倡导者罗兰·希尔(Rowland Hill,是文译作“罗兰德希勒”)及其创设制度之意义。光绪六年《万国公报》登载艾约瑟的《驿使寄信考》一文,简述其倡导新制的经过:“昔时英国有名罗兰德希勒者,一生事功惟于驿事究心居多,且有寄信良法,俾国中民间均获益。伊云:驿使应得信资,非因其奔走道路、身受劳乏,乃因其检点收发,心费劳碌。由伦敦至苏格兰都城千有二百里也,寄信者收发送取,耗用精神,与寄信至十五里、二十里之乡区僻壤无分烦简劳逸,同一加意精心。自伊揣验体察洞晓是理,且见于词论间,伦敦掌驿使官闻之,谓予等苦心,伊能道破,即将十五里、二十里之信资增之,使与千二百里者价相若矣。其章改后,托寄信者较前增数倍。”虽然新制初倡,“议政诸公怨有妨于库款,有多人起而阻挠之。验之数年,封函求递者较前增倍蓰,不惟无损于库储,且觉大有裨益。”于是“欧洲各国善其策,悉欲仿而行之矣。”故作者最后评论道:“盖观夫英国代递信件之法,二三百年内利益非浅,国储多加,民财少费,原乎其始法,乃创自民,国家不愿俯就,亦以新法深洽舆情,黎庶鼓舞欢悦,为国家者莫可如何,遂姑听之耳。及至获益广多,非惟本国得利,邻国皆效其法则矣。由来天下各国信资宜贱,信资贱则达者必多;递信宜速,递信速则达信者愈多。设信资过昂,信件递达迟缓,非万不得已之事,恐人不喜属托耳。当是时也,万国立有信局,信能递及万国,何处有人居处,书克通之何处,诚为万国府库增益帑项也。为国计者其知之。”[7]7403-7404揣其文用意,尤其是文末之论,其意指之对象,似欲对清朝官吏有所劝说,然其反馈之效果,尚难达预想之期望。
随着铁路、电报、轮船等洋务的开办,报刊舆论对于国家开办书信局的要求亦更为迫切。光绪七年《万国公报》环视天下光景,认为“除此二端(铁路、电线——笔者注)之外更有最要者,莫若设立书信局”。作者指出,泰西诸国起初与中国一样,只有驿报系统传递皇廷信息,“迨至三四百年之后,各西国渐改古法而通今法,设立书信局,均归国家经理,通行全国。不论省城乡镇,莫不相通,不误时日,不争信资,其利益岂浅鲜哉!”即如在中国口岸,“以上海而论,英国则有大英书信馆通行于天下也,法国则有大法书信馆通行于天下也,美国则有美国衙门书信局通行于天下也。则更有奇者,日本亦设邮政局书信往来通行于天下也。独中国无专一之局,或通内地,或通外国,均未设立焉。工部书信局只可行于通商各口而已,江海关设有华洋书信局,曾试行一二年未见成效,而于内地尚未举行。中国所当专行者,偏独让西国行之,殊难索解也。”此番言论,已有后来“未设邮局即失利权”的味道。作者随即举出英美诸国及日本的例子,证明开设邮局,对国对民均大有便利:“夫西国设立书信局,国家立一总书信□,凡各国书信汇送该局甚为便捷,中国苟能行之。各国所设之局一概撤去,各西国书信皆归中国信局汇齐分送,才足以补其失而获其益。此非出于强然,而乃出于当然耳。中国果能设立,则各西国亦藉此省费,岂非中外各得其宜哉。按日本数年前亦与中国相仿,斯时英法美三国早有信局,后日本国家考察此事,觉大有便□,于是先立书信局章程,后于各埠自立邮政局,遂撤去各国书信局,皆归日本邮政局。前英法美三国各自设立,今皆归于日本自行也。诸泰西大小各国,皆有书信册国家专理,或通内地或通外国,各国自行也。”此外,该文作者还简介了万国邮政联盟的情况,认为中国若不建立新式邮政,不加入万国邮联,将会与世界所隔绝:“夫泰西各国向有大书信会,凡有关系各国书信往来,或一年或二年,毕集会议,各国皆有封合为一理。近日本亦入斯会,故设邮政局通行于天下之中,惟不入于会,不通行于天下,惟中华一国而已。”在文末罗列1878年英、法、美诸国所收信件及信资收入后,作者明确地指出其新式邮政可为中国带来“裕国便民”的效果:“信局之益如此,中国若广而行之,其利非当则不仅便民,抑且富国矣。”[7]8099-8100
值得注意的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海关第一次尝试与上海工部书信馆合并以前,媒体均较少用“邮局”一词来指代新式邮递机构,在行文之间,他们均惯用清人熟悉的“信局”“书信馆”与欧美新式邮递机构来相比附。但无论是“信局”或是“书信馆”,都难以体现新式邮递机构由国家主办的意味,且更易突出其作为商业操作而获利的形象,极易为清人造成误解。而清廷中某些较早接触泰西制度与思想的官员文士,则已经开始使用“邮局”“邮政局”等名词,呼吁朝廷尽早借鉴新式制度,裁汰驿站,节省糜费,并为国库增一新收入来源。惟一旦改制,即嚣声四起,众先行者之观察与呼吁,即在此争论阻挠之间,几番浮沉。
二、游历官绅的见闻
报纸舆论的鼓吹,毕竟多来自洋人的经验,而清人自身对新式邮政制度的观察和体会,则多来自同治至光绪初年游历外洋的官吏笔墨。同治五年(1866年)随赫德等游历欧洲英、法、比、俄等国的张德彝,对欧洲各国的邮递制度及其相关的事物进行了记载。同治五年二月初七日,张德彝看到法国的“大小轮船,分布洋海”,而且轮船的功能十分繁多:“每船必有一东主,同众人共保一船,传带书信、公文、新闻纸等件。此外往来载人运货,获利不菲;然往来索费,其款甚巨。”[9]452在乘火轮车旅游的途中,他发现其中“第三车沿途刊印新闻纸,携带信文”。而且火轮车“至各村镇,皆停住少时,则有上下客人,接送信文”。[9]486而三月二十七日,张德彝在法国巴黎参观了一间信局,“见楼上书信堆积如山,有四十余人在彼分别四方路途,皆以轮船轮车携带。轮车取送信文,不停车,在车顶旁立二铁钩。应送某处之信,大包挂于头钩上;在某处车道旁立有高竿,竿头亦有二钩,有应送他处之信,大包挂于二钩上。车过时,送者自挂在竿上,取者自从竿头钩于车上,不延时刻。”[9]496第一次出洋的张德彝,在法国首先感受到了新式邮政借助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而在巴黎信局看到堆积如山的信件及繁忙的递送场面,恐怕也是印象深刻的经验。
是时出洋官吏,多以信局比附近代新式邮政制度下的邮局,而光绪二年随众海关税务司前往美国参加费城赛会的海关文案李圭,则首次以新名词“邮政局”来描述新机构。他在《环游地球新录》中,对美国首都华盛顿的邮政局有非常详细的观察:邮局建筑宏伟,“以白石建筑,为楼四层,约五百间”,其设职分明,“设邮政大臣,职与部臣等”,下设总管、司事,“各项总管数十人,司事不下千人,女多于男。”其邮局设处广泛,“国内各省,各城、各乡镇皆设局,复由局择冲要处与官府商民萃集所在,遍设邮筒。”而其官民寄信十分便利,“无论官民书简欲寄者,随时随地置筒内,每半时局内专人往取一次,即行分递,而皆以此局为主脑。”而信资多寡,各有定制,“凡信一封,重五铢以内者:送本省各城乡,取资一分;外省无论远近,取资五分。若重逾五铢,须加信资,有一定规制。”官民购买“信资小票”后贴于封面,邮局“收信后,局内登号簿,票上加盖图书,以杜复用原票之弊。图书刊年、月、日地名,倘递送迟悮,可报局请查究。”李圭同时观察到,在邮局寄递货包亦是资费定制,“取资亦甚廉”,而且应税物品的税银由局代收代报,“盖邮政局与税关同为国家公事,相辅而行也。”至于信中带有汇票、银弹,“则必须验明登册,另给收照,以保无虞,而取资稍厚,亦有定制。”总而言之,在邮局寄信、寄包裹或汇票银洋,均是“事简而严,是以易行”。
面对此邮政新制,李圭除了详记其所见所知,还以其与中国的驿站制度做了比较。他发现“西国往昔,亦若我中国驿站之制,专递公文,不递民间书信”。但西人发现,“以民为邦本,国无民不立,此制虽便于国,未便于民。”故对寄递制度进行改革,“各于通国地方,遍设邮局,派员经理,辖以大臣。无论公文、书信,一体传递,民大称便。”经过多年的积累,办法已归尽善,“信资既廉,递送又速而无错误,人皆乐从之”,而所得信资甚多,可用作各项经费,“年终计算,颇有盈余解部,从无入不敷出之虞。”加上世界各国邮政事务联为一体,“凡邮政一切办法,举地球各国,同为一制,互相驰递。东瀛日本,亦在列焉。”故其反思道:“夫邮驿为政治大端,历来讲求损益,代不胜数。独泰西于百年来,竟合公私而一之。其一切经制,有欲采而施诸中国,以为裕国便民计。或以为未可,而不知是诚可为也。”之所以可行于中国,乃因为官民合一的体制,“本是省费而未尝省人,故夫役仍有所倚赖也”。[JP2]而且递寄公文之费用,可由“民间信资以补之也”,因为是时中国“私信一函,由信局汇寄,路仅百余里,费必数十文。是上下糜费,不亦太甚乎?”所以公私合一的递寄体系,不仅无糜费之病,[DK]“则裕国便民,已在其中。”[10]260-262
通过比较,李圭已发现中国邮驿与欧美邮政之间之不同,即在所谓“裕国便民”之别。虽其未在书中详列美国邮政岁入收益情况,但那种遍设邮局邮筒、信件杂多的局面,已经为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回国之后,李圭还继续对介绍外国邮政制度的工作保持兴趣,1885年他翻译了香港邮政指南并详加注释,并由道台薛福成转呈南北洋通商大臣,一度形成了创办邮政的热议局面。[11]32-37
张德彝作为同文馆学生,李圭作为海关文案,两人均系职位低下之随员,加之是时清廷士民对洋务的敌视或漠视态度,他们虽对西洋制度有所记载,却难以在士民之间引起争论与思考。而光绪二年出使英国的郭嵩焘,不仅对英、法邮政制度有所观察,认真记录相关制度及运行法则,更有目的、有系统地对这一制度进行了解和揣摩。早在赴英次年,郭嵩焘即撰《伦敦致李伯相》书,陈述在英国所见轮船、火车、电报等新技术带来的富强之景:“火轮船创始乾隆,初未甚以为利也。至嘉庆六年,始用以行海内。又因其法创为火轮车,起自嘉庆十八年。其后益讲求电气之学,由吸铁机器转递书信,至道光十八年始设电报于其国都,渐推而远,同治四年乃达印度。自道光二十年与中国构兵,火轮船遂至粤东。咸丰十年再构兵,而电报径由印度至上海矣。”但中国士大夫对新技术的敌视态度,“是甘心承人之害以使朘吾之脂膏,而挟全力自塞其利源。蒙不知其何心也!办理洋务三十年,疆吏全无知晓,而以挟持朝廷曰公论,朝廷亦因而奖饰之曰公论。呜呼,天下之民气郁塞壅遏,无能上达久矣。”他在伦敦见日本留学生“各海口皆有之”,且“皆能英语”,所学之事皆迅速在其国仿效,“所立电报信局,亦在伦敦学习有成,即设局办理。”而中国学生多学为兵事,“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即使学有所成,“一身之技,无能及远,正虑殚千金以学屠龙,技成无所用之。”故其力劝李鸿章,“采择上陈,推而行之,所以裨益国家必多矣。”[12]188—195是正如汪荣祖评论道:“他由西洋军队和军火的背后,更深一层看到西洋的政制、法律,以及学术。”[13]203为此郭嵩焘不仅广交朋友,了解各国技术、制度,还十分重视收集相关制度资料,以便回国后可供上参考。
郭嵩焘相当注意近邻日本在邮政制度上的改革。光绪四年正月初十,“日本公司上野景范遣其随员长崎相就解讲所赠《驿递寮邮便规则》……因询其开办六年之久,收入岁有增加,经费亦岁有增加,所不足者约当六分之一,岁支经费八十万,则其赔垫一十三万有奇,所耗亦多矣。长崎答言:‘由每年添设分局日多,则支消[销]日增。现今东京府四十六局,大阪府三十五局,京都府一局,横滨三局,神户一局,山城和泉下总各一局,皆逐渐增设者。问与西洋有异同否,曰:‘火轮车路修造未广,其使用火轮车处并与西洋同。无火轮车,一以人力投送,是以所费较烦。问以西洋信局为筹饷一大宗,若岁有亏耗,于国何益?曰:‘此须久乃见其利益。信局一开,即通国地方情形,操之掌握,纤细必知。酌盈剂虚,防微摘伏,惟所运用施行,斯其益大矣。”[14]417由此可见,郭嵩焘不仅收集了相关制度条文,还仔细追究其间的差异,以探求新式邮政在清朝推行的可行性。
六天之后,郭嵩焘在日记中记载伦敦城市情状,其中信局部分的记载,是众游记最为详细者:
“[眉批:信局]信局地界分八段。一东城局,在圣马丁利葛伦,即总信局也:其东局在拏扫泼雷司街东,其东南局在白赖克曼街,其西南局在柏金亨模门,其西局在飞亚儿街。一西城局,在海和尔本:其西北局在爱茀沙塔街,其北局在巴金登街。此外小信局及收信盒,各街皆有之。凡信由信局发递,粘贴印花,投递信箱。每发信以晚八点钟。各处信箱六点钟关闭,逾时者赴小信局,加给信资,亦可投入。新闻纸及书包则收至五点半钟止,逾时者亦加给信资。信盒但收信札,新闻纸、书包径送小信局注册。每日递送书信,以晨早五点钟起,至晚五点半钟止,每一点钟半分送一次,其准时载明信局及收信箱上,以每日十次为度。伦敦各信,信盒红字,乡间及各国各信,信盒黑字。大率致送本国内地各处:信重一两者纳一佩尼,二两以内一佩尼半,四两以内二佩尼,每加二两递加半佩尼,十二两以上每两另加一佩宜。寄书及刊印之纸,重二两半纳半佩宜。其信包长不过十八寸英以十二寸为一尺,计长一尺半也,阔不过九寸,厚不过六寸,重不过五磅。逾量者不收。其信内寄银:十施令以内纳一佩宜,一磅二佩宜,二磅三佩宜,以次递加。十磅以上必由银行汇寄。印[信]局所寄,小数而已。又有伦敦巴施儿地立佛利康柏琅[London Parcels Delivery Company],译言递送物包公司也。其局在罗尔士毕尔登,及非得伦及法利塔亦各有分局,递送重大包件,信局所不收者。每重四磅计四佩宜,重十四磅六佩宜,重一百二十磅止,计资一施令二佩宜。所送不逾伦敦九里之内。其九里外各乡则重一磅四佩宜,七磅以内六佩宜,一百一十磅以内一施令六佩宜。”[14]422-423
郭嵩焘还注意到,“凡信局皆官经理,设尚书主之,递送物包,则民局也。”[14]423可见英国官营邮政制度的模式,已逐渐为其所认识。外国友人亦为其解说英国邮政制度之缘起,在于便民筹饷以致富强。是年三月初八,“密斯盘编次英国设立信局原由,因论:‘天下事只为不知,便生怪惑。西洋所以致富强,中国无肯依行,惟不知故也。当明著其所以然,刊行之天下,使人人皆知其为利益,则得失利病较然于心,自然知所信从矣。凡事莫难于创始,非独中国然也,西洋各国亦莫不然。英国初造信局,大抵传递军报,岁费三千六百磅,不过人夫、马车,递送爱尔兰等处都城而已。已而通民人书信皆得收送,以冀收还信资,弥补国家用款。渐次设立汽轮船公司及汽轮车行,传递书信遍天下。即汽轮船公司,国家岁给资至八十万磅,而所收信费乃至六百余万。通计初次传递人民书信所收信资,视今几二十倍,以次递减,仅及二十分之一,而国家所得信费亦岁有增加,遂为筹饷之一大宗。”且密斯盘建议郭嵩焘“就鄙人见闻所及,刊刻新报,晓示中国士民”。不过郭想及“前岁自上海开行沿途日记钞送总署,以致被参。刊刻新报,殆非鄙人所敢任之。密斯盘亦相与怃然,叹息不已”。[14]474
虽驻外公使身份被朝野士人所鄙视,而所刊海外见闻又为劾参,加之使团之中公使与副使亦相争不合,郭嵩焘在困难重重之间,依然十分留意外国新制,不仅存留各类条文,还亲赴各种局所实地参观。光绪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晚,郭嵩焘应满剌斯之约,在局总办墨里时陪同下亲赴信局看发信:
[HTK]
“尽三点钟之久。至八点钟,收发信俱完毕。凡日发信百余万,用一千一百五十人,而条理完善精密,从无失误。大率城内各街皆有分局,递送本城各信,其远信汇送总局,截至五点钟止。六、七点钟,总局收之,按时加给信资,始收盖印。凡设四长案齐信,递送一处清检之,分东、西、南、北四所。在本国者各分地段汇辑;其递送各国别归一厂,并送发信处装入麻袋,亦分四所,用溜梯装入车箱,分送各路火车。其收外来之信,在本城者,亦按地段,由各分局递送;俱扣定时候,无稍停留,逾时者有罚。又分立二所:一曰病所,凡封面破烂,概予休整,破烂甚者为加封,若治病然;一曰死所,凡有臭恶者如鱼、兽、虫、鸟,有防[妨]害者如水、火药皆不收。或外加封不知为何物,而封破外露,即送入死所,另函传知递信处,使自取。又有二所尤奇:其一,信面有奇趣者或画为人物,奇形诡状;其一,文字不可辨认者,有数人巧思能辨认之。又有新报书籍内私藏函信,亦清出之。墨里时云:‘日收新报书籍凡数万,而稽查者十二人,势不能遍及、而每一礼拜约得罚款四五十金磅,盖一有私藏,即并所寄书籍皆准信件轻重罚金给资。凡诸百物不逾尺者皆可寄,另一处堆积之,极有意趣。而其条理之密,不误递一信,不差误一时,亦足见其人事之精善矣。”[14]707-708
虽然郭嵩焘对新式制度多有留意,然其欣赏洋务、主张采纳西制的做法毕竟不能容于是时之士林,而其本人经历与刘锡鸿之争斗后,已无意再任公使一职,甚至对再入朝为官亦了无兴趣。在参观信局的前一天,郭嵩焘已与英国外相沙乃斯伯里(Salisbury)话别,之后的两月间,郭嵩焘一直忙于与新任公使曾纪泽的交接。至1879年1月31日离英回国,郭嵩焘虽仍有记录新制之文字,但亦只留下“他已走向世界,但他自己的国家仍然彷徨不前”[13]255的有心无力和无限悲憾。
虽然主张借鉴泰西制度,建立新式邮政的建议一时未能成事,但时人根据自身所处情势,越发觉得驿站虚耗国帑,而邮政裕国便民,是宜裁驿置邮,以便官民。光绪七年冬天,马建忠在《上李相伯复议何学士如璋奏设水师书》中,即认为“中国各省,驿站之费,一巨款也”。如果改用“外洋邮政局之法”,“不惟可以省经费,亦且可以便官商。”虽然预计邮政收入未必如英法之多,“然于国帑亦可少补矣。”但反对声音“哄然起矣,不曰殊乖政体,即曰有礙成例,哗者一人,和者百人矣”。甚至有人指责此乃“亡国所为,今若立地创行,日后流弊滋甚,于是倡者一人,挠者千人矣”。马建忠以为,“今际此生民未有之创局,徒为一二钻研故纸浮议所阻,龂龂然以往事可鉴,不齐其本徒循其末,不求其治徒忧其弊,是无异惩色荒而禁昏姻、恶禽荒而废蒐狩也。则天下尚有何事可为,又岂特包鸦片烟税征水旱烟税、铸银钱、设邮政四事也哉?又岂能筹饷项以经理海防也哉?”故其愤言曰:“非不能也,是不为也。”[15]451
马建忠的感言,或许可看作为接受外洋新知的晚清官员,在进策未果后的复杂心态,亦揭示出阻碍新政的最大原因,即在“体制成例”之中,而此事并非泛泛而论,乃清廷二百余年之政统延续所必需的制度承载。趋新者未必尽然有理,而阻挠者亦并非全皆守旧,盖双方均只见本方优势及对方弊端,却未曾虑及新主张亦有弊端、旧制度并非全无是处。马建忠所诟病的“不知天下无有利无弊之事,知有利而循坐误,则利源日消;知有弊而立法预防,则弊实自绝”。若放在对清代改革驿政的行为上亦同样可行,“上下之情通,而君民一体之道得焉”[15]451的理想,更是清代“邮政”思路的终极追求。但制度追求与新旧知识体系之间发生冲突时,双方自然各执一词,更难见彼此主张的合理与可取之处了。至于朝野之间对使外官员的敌视态度,以及传统驿制所牵涉的大量实际利益与人事关系,更非几部著作、数篇上言即可改变制度的整体规划与管理的人员安排。新式邮政要在中国落地生根,尚须时日和实践的考验与证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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