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短篇小说)
2016-02-15陈福忠
陈福忠
张顺义蹲在院外的杨树下吸烟,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的草屋,瓦房,陈旧的柴草垛。这些陈年旧货天天看,没有什么看头。
刘桂英提着装满东西的塑料袋走出院门,张顺义笑说:“他表婶去哪?”刘桂英说:“拿几斤小麦换煎饼。”
张顺义目送刘桂英。虽是几十年的邻居,但刘桂英是个会说话的活物,多少有些看头。
夏收夏种结束,张顺义天天都蹲在院外的杨树下吸烟。他很想走动走动,看一些新鲜事物,可这偏远的小村庄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以前,青壮年们在家,农闲时聚在一起,踢毽子,跳绳,老鹰捉小鸡;一些憋不住的活跃分子摔跤,靠墙倒立,爬树上握住树枝悬在空中,身子荡悠悠的。这些举动看得人们一惊一乍的,精神为之一振,便有滋有味地谈论了。
后来,青壮年们外出打工了,村里剩下老人和孩子。老人守着孙子孙女也能欢天喜地度过每一日。天性好动的孩子们做着在学校学到的跳舞,体操运动,唱歌。他们边唱边做着动作,老人看了笑哈哈的,夸孩子的能耐。
打工的儿子小两口回家过年,过完年带走孩子。他们说,孩子在老人身边只能吃饱穿暖,却得不到本应得到的父母关爱,慢慢地,性格变得孤僻,也会因为想念亲人而无心上学,长大怨恨父母只顾打工,不考虑他们的思念之情。带走孩子,精心培养,尽心关爱,长大出息了'不吃父母在工地的苦。
村里没了活跃的青壮年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不好动的老人守在家里不出门。村里静得像是被日本鬼子扫荡过似的可怕,只有农忙才弄出拖拉机满载化肥、种子、农药去播种和运送庄稼进村的“突突”声。这种特别响的声音惊吓得鸡飞狗跳的,你唤鸡我叫狗地满村喊叫,村里便有了一些生气。现在机械化种地。一家几亩地,无论种还是收,三五天结束。农闲,村里又恢复寂静。老人在这寂静的日子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深感度日如年的煎熬。
张顺义目送刘桂英消失在拐弯处,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低头耷脑吸烟。以前,他一天吸不完一包烟,现在三四包。起初村里没了活跃的青壮年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他感觉难熬,想个用写字的方法打发光阴。他是小学文化。几十年过去了,看字认识,提笔忘字。他拿树枝在地上写想写的字,不会写,横三竖四乱画一气,画得满地像蚯蚓拱破地皮似的一道道弯弯绕。这哪是字。他笑着摇头。开始画感觉好玩,慢慢没了兴趣,头耷拉在膝盖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天黑,他一惊,呀,怎么睡着了?几次如此,心想这种方法不行。什么方法好呢?他龇牙咧嘴挠头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吸烟。烟不离嘴,等于“有事做”,做事不犯困。他一支接一支吸,一天三四包,吸得嘴干舌燥,还得吸。他实在想不出打发时间的良策啦!
张顺义吸着烟,忽听脚步声传来,抬头看,是宋志明,笑说:“志明去哪?”宋志明说:“来你这里蹲蹲。”宋志明家在南边几家的窝旮旯里,不透风。在这农历五月晴朗又无风的天气里,窝在旮旯里就像在蒸笼里似的热。他擦一把脸上的汗说:“天热,电风扇吹出来的风烤人。他妈能受得住,俺受不住。哪儿凉快?想想,你家门口。”
张顺义家门口有大半亩空闲地,周围栽了杨树。枝繁叶茂的树把空地遮盖得没有半点阳光。他薅了空地的杂草,成了利索的一片。虽然没风,但这种地方还是凉爽的。
张顺义递给宋志明一支烟。他们吸烟说话。宋志明说:“以前村里那么多人,闲着聚在一起踢毽子,跳绳,倒立……多热闹。有景看,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感觉过得怪快。”张顺义叹口气说:“那种热闹再也不会有了。人家打工挣钱……这社会没钱不行。”宋志明点头说:“现在人都钻钱眼里了,哪有心思玩以前那些事。看来,俺这辈人只有在村里不声不响守到死了。”张顺义苦脸摇头说:“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不守到死,还能有什么想法?”他们对无尽的寂静深感悲哀,便唉声叹气,低头吸烟。
又是忽听脚步走来,抬头看,是换煎饼回来的刘桂英。张顺义笑说:“他表婶回来了。”刘桂英点头,叹口气说:“收麦前还是斤半小麦换一斤煎饼,现在涨到二斤了。”
对于物价上涨,张顺义和宋志明并不惊讶。化肥以每年每袋十块钱的速度上涨,猪肉以每年每斤两块钱的速度上涨,就连不起眼的火柴也以每年每盒一毛钱的速度上涨。物价年年上涨,没什么可惊讶的么。物价上涨虽然不是新鲜事,但总归是件事。是件事就有谈头了。他们由物价上涨联想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集资。宋志明说:“那时集资五花八门。今天村里修桥集资,明天乡里建校集资,后在县里铺路集资……都向老百姓要钱。一季粮食卖完也不够交集资,村干部逼着卖猪。那头猪正在长膘,俺咬牙卖了。他妈心疼得哭两天。”张顺义说:“你家还好,俺家更惨。四丫住院,没钱交集资,干部逼俺卖狗。老黄狗下窝还没满月。卖过母狗,四只小狗活活饿死。他妈心疼得抱着死狗哭得死去活来,说那也是命。”宋志明叹口气说:“想想那时集资……没法过。村干部……太厉害了。后来没了集资,冒出个物价上涨,涨得一百块钱当五十块钱花。”张顺义摇头又摇手说:“别提那事,一提就来气。收麦前俺买豆腐。称了一斤,给她一块五,她说涨钱了,两块一斤。俺带钱花得只剩一块五,不买了。她说不买不行。没办法,脱褂子抵押,回家拿钱。集市离俺村十几里呀!”宋志明说:“这不是物价上涨闹的?那时怕集资,现在怕物价上涨。什么时候没有怕的事,俺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张顺义说:“俺什么都不盼,就盼日子好过。到那时,俺舒舒展展过,过他个一百岁都不想死的好日子。”他们憧憬过美好未来,没话了,低头吸烟,直吸到日坠西山,各自回家。
回到家,张顺义做饭炒菜。现在做饭炒菜既方便又快捷,电饭煲烧汤,煤气灶炒菜,十几分钟行了。电饭煲和煤气灶是儿子买的。儿子说:“爸,都什么年代了'还烧地锅。俺给你买电饭煲煤气灶。”
儿子和儿媳在南方贩卖蔬菜,年收入一二十万。他们做几年生意,买房子,扎根城市。儿子每年给他几千块钱。几个女儿以种地为生,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说每年给他一百块钱,他没要。她们能有孝心行了。他种几亩地,年收入几千块钱,加上儿子给的几千,扣除人情来往喜丧随礼金的三四千,剩下的钱都买吃的。他的生活不错,隔三差五吃一次鱼或肉。每每享用美味佳肴,他都想起去世的老伴。和他生活一辈子的老伴,没过一天好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孩子多粮食少,一年到头都喝浑水稀汤的饭。土地承包后,孩子们慢慢长大,省吃俭用为他们准备婚事。办完他们的事,又有没完没了的集资。后来终于过上个把月吃一次猪肉的好日子,老伴得了食道癌。女儿们买来饮料、水果、糕点。老伴看了床前一堆吃物,叹口气说:“活了一辈子,也没这口福,现在有了,吃不下去。俺的命真苦啊。”这话听得女儿们的鼻子酸酸的,含着泪说:“妈,孝心需要钱。说实在的,不是你生病,俺舍不得买这些东西。俺愁没钱供应几个孩子上学。”
老伴花完了积蓄,去世了,弄得人财两空。一贫如洗的家天天吃老咸菜,吃得儿子唉声叹气,说穷日子实在难过。小两口商量,决定投奔在南方贩卖蔬菜的儿媳姑母。儿子这一走,发了。儿子好过,张顺义跟着福气。现在他有种过天堂日子的幸福感,遗憾的是,老伴没福气享受天堂般的好日子。
吃过饭,张顺义坐在电风扇前发呆。老伴在世时,有人陪着说话。老伴说:“以前搓麻绳纳底做鞋,现在都买。”张顺义说:“以前鸡叫起来推磨,困得捧着磨棍能睡着。现在拿小麦换煎饼。”老伴说:“以前的布不结实。几年做一件新衣服,舍不得穿;穿了,不知不觉磨破了,今天补这地方,明天补那地方,一年到头补,补得衣服都是补丁。现在的布好,一件衣服几年都穿不坏。”张顺义说:“以前天天拾草,没草拾;冬天刨草根,不刨没草做饭。现在到处都是草,没人要。”老伴说:“以前的人命苦,现在的人命好。人的命,社会定。”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一个晚上过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得无聊,上床了。
不做活,生活好,精力充沛,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张顺义感觉漫漫长夜难熬。往年,公社电影队常去各村放电影,都放《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片子。每当村里放电影,张顺义早早搬板凳走了。母亲说:“饭做好了,不吃?”张顺义头也不回,说:“看过电影吃。”来到电影场,占了好地势,等待放电影。等待中,大人说笑,打闹,孩子一蹦一跳,叽叽喳喳,满场乱哄哄的。电影开放了,顿时鸦雀无声,静得没人似的。正值三伏,没风,蚊子嗡嗡叫。光着上身,穿裤衩的张顺义浑身淌汗,感觉不到热。他聚精会神看银幕上电影中的每个故事情节和细节,不时拍打蚊子叮咬的地方。放映结束,回到家一看,满手是血。
别的村放电影,张顺义和伙伴们步行四五里去看。北风呼啸,身穿破烂衣的他跑在前面,学电影里解放军指挥员,高举右手大喊:“同志们,冲啊!——”他迎着凛冽寒风狂奔。伙伴们紧跟其后,兴奋得嗷嗷叫,边叫边一跳老高。一气跑到放映场,场地里早已站满了人。张顺义和伙伴们站在场外,跷脚伸脖子仰头看电影。脚冻麻了,手冻木了,张顺义感觉不到冷。放映结束,他又蹦又跳一阵活动,第一个冲在回家的路上。
今晚这村放电影,明晚那村放电影,张顺义-年到头看电影。那年代虽穷,但他精神充实,活得有滋有味。
后来有了电视,农村不再放电影。按说,看电视剧也能打发每个晚上,可是电视剧大都是武打,爱情,宫廷片。这些片子乍看还是吸引人的,看得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感觉都是一个套路,腻烦,想看战争片和农村片,比如《井冈山》《建国大业》《乡村爱情》等等。遗憾的是这些片子太少。
睡不着,张顺义翻过来,叹口气,覆过去,又叹口气,叹得苦闷。他左腿抬起,重重地落下,砸得床“嗵”一声;右腿抬起,又是重重落下,砸得更响,响声此起彼伏,由慢而快,快得放鞭炮似的一声紧接一声。砸了一阵床,他鲤鱼打挺似的上下翻动身子,翻动得床摇晃不稳。翻动一阵身子,他咬牙抓头发,抓得头皮疼痛难忍,还要抓。实在忍受不住头皮的疼,他趴着学牛叫:“哞!——”叫声凄怆而悲凉。叫了几声,伸在枕头下的手触摸到薄而硬的东西,那是碟片,他一惊,又一喜,猝然停止学牛叫,腾地爬起,拿出碟片,跳下床。
前天赶集,路过碟片摊,张顺义看两个老头买碟片,上面有“越老越香”四个字,很诱人。他拿一张看,的确都是老歌,有《南泥湾》《洪湖水浪打浪》《东方红》等歌曲。那年代,每到冬、春两季,都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公社文化站的人在工地周围埋几根木桩,架起高音喇叭,一天到晚播放这些歌曲,听得人们精神抖擞,抬一百多斤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走得快。一会儿东边嗷嗷叫喊一阵,一会儿西边哈哈大笑一阵,一会儿南边呼喊一阵,一会儿北边高歌一阵。这声声不息的兴奋声弄得整个工地热血沸腾。
干了_一气活,张顺义嫌热,脱了破棉袄和单裤,赤脚穿裤衩抬土一路小跑。大雪纷飞,大风阵阵,他却干得满头大汗。后来他被评为公社劳动模范。
公社召开劳模大会,张顺义代表劳动模范发言。他昂首挺胸,朗声朗气地说:“……只要公社党委满足俺的精神需求,俺就有使不完的劲,会干得更好!”会场里举起林子似的手臂,高声呼喊:“俺喜欢听歌,有了歌曲,俺就有劲头!”台上的公社书记激动得站起来,向台下有力地一挥手,慷慨激昂地说:“同志们,我们公社党委一定满足你们的精神需求。我们不但播放歌曲,还要宣传队为你们演出,放电影。”高兴得会场里一片嗷嗷叫,叫声久久不息……
几十年没听这些老歌了,张顺义买几张“越老越香”碟片,放在枕头下,怎么忘了播放呢?他拿一张放进DVD里。
DVD是春节前孙子结婚时买的。孙子初中毕业,去南方他爸妈所在的城市打工,两年后弄个媳妇。媳妇的肚子鼓起来了,不结婚不行,他爸妈带他们回来办喜事。过了春节,全家人回南方。临走时,他要孙子带走DVD,说他不会摆弄“洋玩意”,留在家没用。孙子说:“俺老爹,俺家有一套家庭影院,不要这个。你在家没人说话,闷得慌打开DVD听歌曲解闷。”孙子简单地教他开和关。孙子买的都是你情我爱的片子,他不爱听。
张顺义打开电视机,里面出现唱歌人清脆悦耳的歌声。听着久违而又熟悉的旋律,他激动又有种亲切感,仿佛回到青年时代顶风冒雪战天斗地的火热场面,高兴得摇头晃脑。听着听着,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电视里唱歌人唱出的节奏甩一甩胳膊,踢一踢腿,扭一扭腰,晃一晃头。他从未这么活动过,尽管在家里,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六十多岁人了。
张顺义扭扭捏捏活动着,慢慢地,活动得大方自如。
活动一阵,张顺义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中,他想,这种活动叫什么呢?类似跳舞,就叫舞蹈吧。是舞都有名字。这种舞蹈叫什么名字呢?胳膊腿想怎么摆动都行,不是随心所欲吗。那就叫随心所欲舞吧。
吸透一支烟,张顺义继续跳,越跳劲头越足,越跳越有精神。
外面刮风了。闷热多天,今晚终于起风了。张顺义想,屋里不如院外的空地里好跳。一是自然风比电风扇吹得舒服,一是院外的空地宽敞,能甩开胳膊踢开腿。他把桌子、电视机和DVD搬出去,拉亮电灯。
屋里的刘桂英突然发现院里明亮,以为是张顺义家失火了,一惊,急忙走出去,再看映照到院里的明亮不是失火的光,而是灯光,并且那光不是在张顺义家里,在院外。那么院外拉电灯,张顺义有事?她疑疑惑惑出了院门,看到张顺义在灯下桌前摆弄电视机和DVD,不知他想干什么,上前问了,惊讶得她睁大眼说:“什么……跳舞?”城里老年人跳舞不是稀罕事,农村老年人跳舞可是天大的新鲜事了;再说了,以前从未听说,也没看过张顺义跳舞。她想看他怎么跳。
张顺义打开电视机和DVD,跟随电视里唱歌人唱出歌曲的节奏甩胳膊,踢腿,扭腰,晃头。刘桂英看了,忍不住仰脸大笑,说:“他表叔,你这哪是跳舞,简直是耍大猴。”
在这寂静的夜晚,猝然传来老歌的欢唱声,不知谁家有了什么好事,屋里低头耷脑的人们猛一惊,想去看看,纷纷走出家门,寻着歌声走去。他们像往年看电影的路上那么激动,一摆手,一跳脚的。他们边走边说话,说:“没听说谁家儿子结婚嘛!”“就是。这家晚上放歌干什么?估计有喜事。”“老嫂子,怎么跟小脚娘似的走不动……都落下几步了。”“他表叔,一步步走就是了,小跑干什么,怕被别人抢着看完好景不成……”
走到唱歌地方,人们看到的不是什么喜事,而是张顺义在灯下对着电视里的唱歌人唱出的节奏胡乱甩胳膊踢腿,扭腰晃头,忍不住笑了,说张顺义这是装疯卖傻,还是犯了神经,夜里这么不正常。宋志明皱眉不解问:“顺义,你这是干什么?”张顺义说:“跳舞。”宋志明不懂什么舞,但在电视里偶而看一回跳舞,人家跟随音乐节奏有板有眼地跳动,胳膊腿摆动得好看。张顺义的胳膊腿乱甩一气,看了不顺眼么。他伸脖子睁眼问:“顺义,你跳的什么舞?”张顺义说:“随心所欲舞。”人们又是忍不住大笑,说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天底下有这种舞,真是开眼。
张顺义不管人们的说笑,只顾跳舞。在这徐徐凉风中,在这宽阔的空地里,他甩开膀子,伸开腿,大幅度地摇晃身体。他边跳边说:“志明,来跳舞。”
宋志明看着张顺义跳舞,心想跳舞听老歌,怪好,比闷在家里强多了。他也想跳,又听张顺义的邀请,就跃跃欲试,又扭扭捏捏,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摸着头龇牙咧嘴说:“俺不会跳。”张顺义说:“俺也不会跳。随着歌曲的节奏,想怎么扭动都行。随心所欲嘛。”宋志明忍不住挪两步。老伴白他一眼说:“想跳就跳,不要拘拘谨谨的。”几个常和他开玩笑的人推搡他说:“志明,去跳吧。”禁不住怂恿的他就进了“舞池”,又随手拽一个。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跃跃欲试的男性被推进去了。
看着男性们跳舞,女性们心里痒痒的,又不好意思主动进“舞池”,就叽叽喳喳你推我,我搡你,推来搡去,刘桂英被推进去了。她刚进去,又有几个女性也被推进去了。
跳舞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丢人现眼事,是既能活动身体,又能提神的好事,何不参加这项活动呢?边上看景的其他人跟随歌曲的节奏做着踢腿扭腰的动作。张顺义说:“你们不要在一边跳,都进来。”他们笑着跳进“舞池”。
大半亩的空地里跳动着几十个老人的身姿。他们欢快地跳着,脸上绽放出多年来没有过的笑容。他们寂寞得太久了,跳舞能填补他们的精神空虚。风比刚才大了许多,凉爽宜人。他们在这空气纯净,气温适宜的夏季夜晚,精神倍增地跳了一阵又一阵。在这一阵阵欢快的跳舞中,他们深感得到了多年没有的精神满足。他们越跳越想跳,越跳身体活动得越自如,越跳劲头越足,人都跳得几近疯狂啦!
跳舞结束,人们纷纷说:“多天没有活动,身子骨硬跟铁板似的。跳过舞,浑身酸酸的,麻痒麻痒的,怪好受。”“俺使劲甩胳膊踢腿,腰弯来扭去,感觉身子轻松多了。到底随心所欲舞好。”“跳过舞,精神了,感觉年轻了。你别说,跳舞也许能延年益寿?”“那还用说。跳舞活动身体,浑身的血都淌得快……”
人们走后,张顺义洗了澡,躺在床上,通体舒服,一会儿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天亮了,感觉漫漫长夜并不难熬,甚至觉得夜的时间短。夏季的夜本来就短么。
昨晚炒菜用完了盐,张顺义去小店买。走出院门,看到刘桂英拿叉子翻弄柴草垛,他说:“他表婶,挑玉米秸干什么。”刘桂英朗声朗气说:“现在不烧锅了,要玉米秸没用。趁天热,把它挑开,埋上土,泼了水,一个夏季能沤烂,秋季拉到地里壮地。”说过,拍一下额头,“看这死脑瓜子,柴草都陈几年了,以前怎么没想到沤?昨晚跳过舞,躺到床上,一下子想到这事。俺觉得,跳过舞,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头脑活泛了。”
走上主干道,张顺义看到宋志明在一片荒草地里割草,身后已有几堆鲜草。他刚想说:“志明割草干什么。”话还没出口,已走到宋志明跟前的人说:“志明,割草。”宋志明说:“闲着没事,割草晒。村里到处都是草。俺夏季割一茬,秋季割一茬两茬能晒两大垛,足够喂三十只羊的。俺打算养羊,一年收入三四万。”说过,扯着嗓子向家的方向喊叫:“他妈,拿叉子来凉草晒。”已经走出家门的老伴高声回应:“他爸,俺这就到了。”
张顺义正走着,又听有人大声大气地说:“大兄弟,你收拾猪圈干什么?”被称为大兄弟的人响亮地说:“俺想买两头母猪。一头母猪一年下两窝小猪。四窝小猪能卖一两万。这不是收入?”“俺跟他妈正在垒鸡棚,想喂两千只肉鸡。一年喂五茬,也能挣一两万。大兄弟,借几根木棒给俺搭架子。”
一路上,张顺义听到高声大气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看到都是做挣钱事的人。村里一扫往日的寂静,呈现一派繁忙景象。他笑着点头,心里说,到底满足精神需要,人的精神和思想大变样,老来也想发挥余热。
大集体年代,父亲在屋后栽了一片柳棉条,编织筐篮卖补贴家用。父亲去世无人问津,新新陈陈疯长几十年。张顺义打算割掉陈货,留下新生,浇水施肥,秋季割了编织筐篮卖,增加收入,生活会更好。
随着太阳的升高,气温也升高。人们干到中午,回家了。吃过饭,陆续来到张顺义家门口的空地里乘凉,谈论各自昨晚跳过舞回家后的想法和今早晨的做活。谈论中,有的拍手,有的拍腿,笑声朗朗。
人们谈论一阵后,宋志明想到了老歌,说:“顺义,把电视机和DVD搬出来,俺唱两首歌。”这一提议着实让刘桂英激动不已。上世纪大集体年代,她是大队宣传队的一员,担任独唱角色。每每搞演出活动,她都唱《南泥湾》《洪湖水浪打浪》《东方红》等歌曲。唱完,听众喊叫:“再来一首……刘桂英的歌听不够。”一致呼声激动得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听得人们叹口气,遗憾道:“那次市剧团来要刘桂英,大队如果放她走,早就成歌唱家了。唉,大队不该埋没人才。”
几十年没唱老歌了,昨晚边跳舞,刘桂英边跟随电视里的唱歌人轻轻哼着。现在,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拽着张顺义说:“他表叔,俺帮你搬电视机和DVD,让俺先唱两首。”
张顺义打开电视机和DVD,刘桂英跟随电视里的唱歌人唱歌。她的嗓音清脆悦耳,有种穿透力,音质不减当年。人们频频点头,赞不绝口。
《南泥湾》《洪湖水浪打浪》《东方红》等歌曲都是老年人在青年时代爱听爱唱的歌曲。听了刘桂英唱歌,他们不由自主跟着唱。他们唱得精神振奋,激情四溢,边唱边和电视里的唱歌人做着手势动作。几十个老年人成为一组大合唱,高亢激昂的歌声飘荡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