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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

2016-02-15董维华

雨花 2016年1期
关键词:水生芦花张开

董维华

如水草草吃了早饭,放下碗筷就出门,斜背着一个黄色香袋,沿着运盐河往东走。每逢初一和月半,还有观音菩萨的生日,她总要到村东头的观音寺去敬香,头发上、衣服上总透着一股菩提香味。可今天什么日子都不是。

空气中一股秸秆烧焦的味道,直熏眼睛,她不时用衣袖擦擦眼,电视里讲这叫雾霾,她不懂,反正过去没听说过。

运盐河河水有点暗红,河里长满了水花生,河面漂满了绿萍和水葫莲,还有妖艳刺眼的大油花。听说上游有个工业园区,村里人说有重金属污染。还听说上游的上游有几个化工园区,常常有人偷排,难怪水中常有一股恶臭味。过去老头子水生常下河洗澡、打鱼、摸河蚌,掬一把水就可以随意喝,现在别说喝了,下河游泳也不可能,一篙子插下去,淤泥很深,直泛泡泡,一股气味直呛鼻子。

如水慢慢地走着,马路很宽,黑色沥青,很平整,不时有小轿车、摩托车从身边擦过,不断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经过过去的打谷场,现在冒出了两层、三层的店铺,卖南北货的,刑、超市的,修汽车、摩托车的,还有卖各种卤菜的。现在村里好房子多呢,不少致富的人家砌了楼房。前面是村部,这个地方她印象太深刻,当年就是在这挨批斗的。

孙女芦花和孙女婿万达回来啦。她凝神再看看,不是的,眼花了。

走进观音寺,她在佛像前先作揖,点上三炷檀香,然后,虔诚地叩头。观音寺不大,前后两进,前面是天王殿,后面是大雄宝殿,中间供着释迦牟尼佛、大势至佛和观音菩萨。如水信佛是受瘸腿婆婆的影响。她跪在佛像前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她停了一下,接着念: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一次,如水在家敲着木鱼念经,芦花问道:“三藐三菩提什呢意思?”她一时愣住,过后到观音寺问智真。智真是观音寺重建后的方丈,他说,这是梵语,意为无上正等正觉。她似懂非懂,依葫芦画瓢说给芦花听,芦花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最后的咒语听智真讲解后,还是懂的,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赶快觉悟!”芦花问:“到‘彼岸是不是就是到河对岸?”如水说:“应该是极乐世界,也就是上西天。”

她久久地跪拜,嘴里祷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啊,我该怎么办呢?”

智真很奇怪,问:“施主,遇上烦恼了?”

如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信得过的是明珠,明珠是张庄人,小时候因家里穷出家,后在观音寺做方丈,“文革”时还俗,十年前明珠主持重修观音寺后,不知去向。如水认为,智真信佛不够真,爱钱,还贪色,听说常常到附近的镇上洗桑拿,泡小姐,还听说他在外包养了一个女孩。因此,她的心事怎能告诉智真这样的花和尚呢?

芦花外出打工,起初说是到南方服装厂里做活。半年后回家时,穿的裙子变短了,胸部变鼓了,嘴唇变红了,头发变黄了,说话变嗲了,如水仿佛闻到了卖笑的味道,这个味道早年她就熟悉。她不敢对别人讲,谁不指望自己的子孙有出息唦?只偷偷地跟勇海讲,勇海说:“妈,你别瞎想,年轻人爱漂亮。”

前天那个电话,唉!天要塌下来了,怎么得了?菩萨,你能告诉我吗?

如水对芦花打工一直不放心,总觉得有情况。

芦花与万达婚后不久,在县城经营一家规模较大的浴室,取名“楚城休闲娱乐会所”,芦花当起了老板,村里不少女孩子一起来到会所打工,生意很红火。芦花再回到村里,村里人已不再叫她“花丫头”,都叫她“董总”。

“村里有人风言风语,说你们做的不大正派?”有一次,如水问芦花。

“谁嚼的舌头?”

“你别问是谁,告诉奶奶,你们在那到底是做什呢?”

“SPA懂吗?说了你也不懂,这是一种全新的休闲方式,国际上很流行,客人得到全身心的放松。”

“公安局不问?”

“公安局问了干吗?再告诉你奶奶,我和万达在县城又成立了一家小额贷款担保公司,我做董事长,万达做总经理,业务范围包括典当、吸储、放贷、担保、中介,这次回来,就准备在村里成立一个分公司。”

如水不说话了,现在的世道变得太快,她有点搞不懂。她想,什么休闲公司,不就是过去的妓院吗?什么小额货款担保公司,不就是过去的标会、当铺吗?名称起得好听,什么SPA?哄鬼呢。不过,这话她说不出口,说了电没人听。

楚城小额贷款担保公司张庄分公司挂牌的那天,乡里的书记、乡长来了,银行的营业部经理也来了,村里的支书、村长、会计全部到场,村里养螃蟹的、在外办厂的、搞运输的、在外打工发财的“能人”都收到了请柬。

副乡长致辞:“董芦花女士和高万达先生是我们水乡走出去的骄傲,他们致富不忘桑梓,今天,他们在家乡专门成立分公司,标志着我们水乡的民营资本市场又走上了一个新台阶,必将为新农村建设增添新的动力,祝他们百尺竿头,更上一步!”

芦花致辞,她回顾了这么多年在外发展的历程,畅谈公司发展愿景,最后她宣布分公司正式成立。接着,她表态,为回报故里,代表公司向乡中心小学赠送电脑二十台,向张庄捐资,新造石桥两座,现场一片掌声。

两只狮子开始舞起来,一只绣球在空中翻滚,乡长和芦花用朱笔分别为两只狮子点睛,六门礼炮同时打响,轰出一团团彩纸片,彩色气球升上天空,鞭炮像炒豆子似的,响了很长时间。

书记乡长到如水家时都是一片赞美声,村里人见了面都说:“恭喜,恭喜。”就连多年不交往的张开成和“花郎猪”都来向如水道喜。

如水想,阿弥陀佛,但愿一切不是自己所想象的。

到中午了,如水从蒲团上爬起身,扑扑发僵的腿,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离开了观音寺。

如水慢慢地往回走,前边有两个警察,她赶紧走上前看看,不是的,是两个过路人。

前一段时间,派出所的李警官来村里,治保主任陪他从村西到村东,最后到村北头,站在运盐河大桥上,手不断比划着。如水一直跟在后边,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李警官。

李警官走后,如水想上前问问,又不知怎么开口。治保主任见状,问奶奶可有事?如水说,你们指指戳戳,蛮好玩的。主任说,奶奶蛮关心国家大事的,县里统一安装监控探头,李警官来勘查布点。如水松了一口气。

昨天,李警官又来了,进了隔壁董勇江家很长时间,如水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李警官前脚走,如水后脚就进了勇江家。“大侄子,李警官来做什么?”勇江说,“水奶奶,他来了解蟹塘水污染环境的事,我说我与你家的事已协商好。”

这事如水知道。勇海打了一夜麻将,次日早上,他要去清蟹塘,用三轮车装上手抬泵,带上清塘用的药水和石灰。如水劝他,一夜没睡,息息,改日再弄,勇海说,不碍事,农民没这么娇气。到了中午,勇海回来找网焯子和皮裟儿,如水问怎么了。勇海说,药水和石灰洒多了,抽水稀释,在阳光下抽烟,没想到打了一夜麻将困了'抽的水漫到隔壁勇江家的鱼塘,不少鱼浮了上来,有的已经给药水毒死了我去把死鱼抄掉。天要黑,还不见勇海回来,不放心,如水喊儿媳高荷花一起到蟹塘看看。蟹塘没人影,再看鱼塘,大量死鱼堆在岸边,河面还有不少死鱼,河中央有一个黑乎乎的大皮球。死鱼越来越多,勇海又穿上皮裟儿到河中央抄鱼,不知什么东西把皮裟儿刺破,进水了,皮裟儿鼓得像个大皮球,进不得退不得。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勇海救上岸,勇海已冻得不能说话。为此,勇海赔了勇江不少钱,病了一场。

如水听到勇海打电话给芦花,说不养蟹了,要跟芦花到休闲中心去打工。芦花坚决不同意,说不方便。勇海很气愤,说我是你爹,帮你看看门总能吧?你带了村里那么多人打工,难道就多老爹一个?

如水也想不通,自己的老子去帮忙不是更贴心,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告人的?

如水回到家,中饭已烧好,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勇海还在病中,吃了一点点,如水想心事,吃不下去,扒了几口饭,就丢下碗,荷花反复劝,也没用。

如水脱衣上床午睡,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上床后,睡不着,翻烧饼似的。慢慢地,迷糊过去。

水生没死,又活过来了,从水里爬上岸,手上还捉了两尾鱼,回家了。

刘庄那个大胡子,白晃晃的大屁股,丑死了……

芦花回来了,头发红红的,胸部鼓鼓的,下身没穿衣服,顺着腿子还在淌脓。

万达戴着手铐跟了进来。

如水吓得大叫。

“妈,妈,你怎么了?快醒醒”。

如水醒了,一头冷汗,四下看看,荷花站在床前,其它啥也没有,如水用右手抹抹左手,有点痛,不是在梦里。如水说,“我没事,你去睡吧。”她支走了荷花,再也睡不着,头痛得厉害。

如水原住楼上,不习惯,搬到楼下住,老觉得房子太空,夜间有声音。勇海说:“妈,你这是穷命,破房子住惯了,哪有什么声音?是你的幻觉,这个别墅多气派。”她心想,好什么好,像个旅馆。太空了,到现在三楼还空着呢,没得用。

现在住的楼房是芦花打工回来砌的。芦花在外见了世面,提出原先的房子太旧,拆了重砌。如水问:“那要多少钱?”芦花说:“钱不成问题,这两年我在外打工赚了不少,孝敬你们。”看样子芦花早有准备,房子的图纸在外打工时就请人设计了,三间三层,二间辅屋。请了本乡的一个建筑工程队,说干就干,包工包料,家里人负责打下手,搞服务,忙得热火朝天。房子砌好,接着装璜,都是芦花做主。房子外面贴了米黄色的墙砖,顶上盖的玫瑰色的琉璃瓦,铁艺镂空围墙,高大的门楼,还装了罗马柱。

芦花嫌家里原来的家具太土,都扔了。如水与她争执,说,观音菩萨像是瘸腿老太留下来的,是传家宝,扔了不吉利,不敬菩萨,是会响雷打头的。还有那张木板床,是用当年我和你爷爷亲手栽的树打的,睡在上面我就想起你爷爷。观音菩萨像和木板床总算给保留下来。

如水坚决要在河边砌一个茅房,她不习惯抽水马桶,还想积一点肥料。芦花每次走过茅房总要捏住鼻子,挥挥手,说臭死了,可如水一点都不觉得臭,对芦花说,臭什么臭?那是庄稼的味道,好闻着呢。

如水印象很深刻,她砌过几次房子。那年,她和水生离开刘庄,一起回到张庄,用四娘赠送的那点银子买了毛竹、木板、铁钉,夫妻俩自己动手,搭起了两问茅草舍子,置办了一些锅碗瓢盆,在茅草舍子的四周栽上了小树苗。

生勇海之前,当初搭茅草舍子时栽的槐树、榆树长了多年,很粗了。如水和水生把它们伐倒,去掉树枝,把树干沉在河沟里,泡上半年,大的做梁和柱,小一点的做桁条。夫妻俩开始做“土夯”块。先在河边围一个塘。如水撑船,水生用罱子罱河泥,然后俩人一起用戽掀(一种农具)把河泥攉进塘中,和进稻壳和稻秆屑子,增加韧度,光脚反复踩,待泥踩熟了,把熟泥注进长方型的“土夯”模子,压实,用刮子一拉,去掉毛边,然后一个个脱下来,风干,相当于大土砖。夫妻俩人缘好,砌房子时村里来帮忙的人很多,上梁时,瘸腿婆婆说,“别忙,别忙,让我先烧香,敬—下观音菩萨。”如水选茅草盖屋顶,用河泥把“土夯”墙抹一遍,最后在墙上披上草衣。

勇海该结婚了,对象是本村高荷花。荷花原先与张开成的小儿子订的娃娃亲。勇海和荷花都在村里的文娱宣传队上,几年的戏演下来,有了感情。荷花要悔亲,悔亲在当时农村里是很不光彩的事情,荷花爹不肯,张开成更不愿意。吵过几次后,荷花和勇海私奔,直到大半年后从黄海边把他们找回来,荷花已是大肚子。荷花爹认为荷花在全村丢人了,要挽回面子,坚持要“请人做媒,砌三问大瓦房”,否则亲事谈不起来。老头子已过世,如水拿出家中全部积蓄,再向亲朋好友借一点,终于砌了三间瓦房。前面和两侧用的是青砖,后墙用的是红砖,盖不起小青瓦,就盖大红瓦。锁角,檐口一丈二,高高的屋脊,前山墙还嵌了两块砖雕,一块雕的三只蝙蝠,一块雕的荷花和螃蟹。

如水起床,老是惦记着过去的土墙草屋,总觉得草屋冬暖夏凉,住得心里踏实。而现在的楼房,她总觉是人家的,摸摸墙面,鼻子贴着墙壁嗅嗅,她仿佛闻到墙壁上有点异样的臭味。

如水在房间又虔诚地点上檀香,跪在观音菩萨像前作揖,敲木鱼,口念:观自在菩萨,渡一切苦厄。当初,明珠讲解,“观自在菩萨”就是观音菩萨,“观自在”就是观身自在、观口自在、观意自在,没有那么多贪欲,人人都是“观自在”。如水心想,要那么多钱干吗?砌那么大房子干吗?我们怎样才能观自在呢?

如水头还是发晕,重得像个南瓜,像是要从悬着的瓜藤上掉下来。一想起那个电话,心就跳得慌。

她拿起扫帚扫地,扫了又扫。拿起抹布抹桌子,抹了又抹。嫌椅子碍手碍脚,把它挪开,一刻儿功夫,她又将它搬回原地。

派出所的李警官来了,后面还有好几位警察,“是董芦花家吗?”如水点点头。“你是刘如水?”如水吓得不知怎么回答。李警官说,“我们是县公安局的,今天依法对董芦花的处所进行搜查,这是搜查证,请签字。”勇海惊问,“芦花犯了什么法?”

如水坐在椅子上发呆,心中默念,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李警官说,董芦花办的楚城休闲娱乐会所实际是个淫窝,她组织介绍容留卖淫嫖娼,昨天,县公安局根据群众举报,依法查处,当场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二十余名。董芦花和高万达还涉嫌非法集资。

警察在如水家拉起警戒线,有几个警察还戴起了白手套,拍了许多照片,照相机每“咔嚓”一声,如水的心就拎紧一次。对芦花的房间搜查得特别仔细,抄走不少账册和现金,还有一大堆避孕工具。

警察走后,一家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全没了主张。

村里人都知道了,指着如水家说三道四的。那十多个在休闲中心打工的人家又哭又闹,要他们救人,说她们从此坏了名声,今后怎么嫁人?怎么做人?当晚,他们都没走,自己动手烧晚饭,吃住在她家。

如水一家人都没有吃到晚饭。勇海打电话报110,派出所李警官又来了,说我们正在开展调查,你们回家等待通知,不许胡闹。一众闹事的只好离开如水家,警察前脚走,他们后脚又来。闹得最厉害的是“花郎猪”。芦花成立休闲公司时,花郎猪的孙女跟着去打工,这次也因卖淫被抓了进去。花郎猪与勇海打了起来,勇海还在病中,不是他的对手。

到了夜里,一帮开大船搞运输的老板回来,他们都有钱投在芦花的担保公司。张开成投的钱最多。

“还我们钱。”

“哪有钱?芦花她们给抓进去了,我养蟹的钱全赔了勇江。”

有人阴阳怪气地对如水说:“哎呀,水奶奶,人家卖的是猪肉,你家卖的可是人肉啊!怎么没钱呢?”

如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愣愣的,不说话。

张开成气急败坏,指着如水的鼻子大骂:“都是你这个老婊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一把抓住如水衣领,继续骂道:“你不仅带坏了一家人,还带坏了全村。村里这么多女孩子都给毁了,现在都跟你一样,成了婊子。你是个破鞋,你是个害人精,害了全村一大家。”

如水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耳边始终响着:“你是婊子,你是破鞋。”

如水做过婊子,她怎么会忘呢?

如水姓刘,从小父母双亡,跟着歪脖子叔叔过,日子实在是苦,实在过不下去,叔叔只好把她卖给四娘当雏妓,人们都叫她“水姑娘”。18岁那年,在刘庄妓船上遇上了老头子,老头子叫董水生,大如水二岁,是运盐船上的水手。刘庄在运盐河边,运盐河从黄海边的盐场一直通到扬州城。俩人交往几次后,水生答应回去筹钱,为如水赎身。

从此,如水不愿接客,天天盼着水生来,没少挨四娘的骂。一天晚上,来了个大胡子,脚穿大皮靴,手戴一只大戒指,腰上别着一把“王八盒子”,也不知是真枪还是假枪,喝得醉醺醺的,歪戴着一顶大盖帽,是个警察。他站在船头大呼:“臭婊子,快一点,老子今天高兴。”如水不肯,四娘只好自己迎了出来。“总爷,这么晚了还有雅兴?我来陪您。”大胡子说,“谁要你陪,老穰草有什么味道?不中吃,叫嫩鸡来。”一个老鸨虽说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脸红,但被人说到“老穰草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她哨悄又回到船舱。

“臭婊子,老子怕谁呀?当年日本人还抬举我呢,中央军的连长还叫过我一声哥呢。再不出来,老子要砸船了。”船头响起了“嘟、嘟”的皮靴跺脚声。实在没办法,四娘硬将如水拉上船头。大胡子上来抱着如水就亲。“乖乖,好香!”如水脸一偏,大胡子扑了个空,差—点跌到河里,还是四娘眼快,伸手拉住。“总爷,别急,先进船舱喝碗茶。”四娘老道地把大胡子扶进船舱,倒了一碗茶。接着,把如水推进了船舱。

“快点伺候老子。”大胡子竟然自己已脱下裤子,白晃晃的屁股对着如水。如水说不出的厌恶,自从心中有了水生,就不愿意别的男人碰自己的身子。大胡子见如水站着还不动,勃然大怒,掼下茶碗,顺手拾起一块瓷片刺向了如水的脸。“呀”一声惨叫,如水双手捂住脸,鲜血从指缝里流下来。四娘赶紧冲了进来,大胡子还在骂骂咧咧的。

已经感染了,兵荒马乱的,没有药治,只好用盐水洗洗。多日以后,如水脸上结了痂,留下了很大的疤痕,破了相了,再也不能接客。四娘将她贬为粗使丫头。

水生来了,找了好半天,最后在后舱里找到如水,如水背对水生,不理他。水生说跟船老大张开成借到了十两银子。如水转过身来,从自己的梳妆盒中拿出自己的那一点积蓄和几件首饰,一起找到四娘,双双跪在四娘面前。四娘说,“罢了,罢了,我收养了你这个赔钱货,看在母女一场的情份上,起来吧,家去好好过日子。”俩人千谢万谢。四娘想想,又拿出一点银子给如水,说,“谁让你叫我娘呢?算了,我再给点银子,做嫁妆。”俩人_起朝四娘叩了三个响头。

如水和水生回到张庄,结了婚,水生妈乐得直笑。如水记得,就在年底,张庄解放了。

如水每天很早就起床,煮早饭,洗衣服,打好洗脸水,为婆婆梳头,为男人盛粥。她先向婆婆学针线活,好在她手巧,补衣服,纳鞋底,一学就会。农活不太会干,就向水生学。

张庄离刘庄不远,如水在妓船上的事瞒不住。一些轻浮少年想来揩油,讨便宜。如水的心都在水生身上,从不理这些人。张开成过去睡过如水,一次趁没人时,又想重续前缘,被如水大骂一顿。

本村的董勇河每天牵一头公猪给人家母猪配种,竖着一个牌子:“勇河配种,一次四元”。路人见了,忍俊不住笑了。他自己也与公猪一样,惹下了不少风流债,村里人称他“花郎猪”。他几次挑逗如水,如水不理他。一天,“花郎猪”瞅准如水家没其他人,把公猪往门口树上一拴,钻进了如水家,一把抱住她,说:“我们好一下子,我肯定比水生强,免费配种,不行重来。”如水挣脱,大骂:“你这个畜生,给我滚。”顺手操起扁担将花郎猪赶走,还用扁担打了公猪两下,公猪“嗷、嗷”直叫。

渐渐地,村里的轻浮人也就断了这份念头。

三年自然灾害时,不少人在吃树叶,脸色发绿,腿子浮肿,村里已经饿死了人。村里的墓地在河西的水垛子上,农村人迷信,除了清明节祭扫,平时没人敢去,怕有鬼。如水胆大,在墓地四周的河坎上种上她家的黄豆、青菜、萝卜,在墓地种上南瓜、山芋。那年头,一家人没有饿死就算菩萨保佑了。

慢慢地,如水成为村里人了,大家都叫她“水婶”。

如水一边走,一边摸着脸上的疤痕。她用力擦擦,疤痕怎么也擦不掉。

如水佝偻着腰,沿着运盐河的马路向东走。

走到一幢楼房前,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原来这是张开胜家,正在庆贺八十大寿。张开胜家过去在上海搞毛毛船拾荒,前几年专门在苏州承包工厂里的收旧业务,发了大财。在原地翻建了一幢三层的别墅,粉墙黛瓦,前庭后院。听说,张开胜儿子专门定制一只金碗祝寿,全村都传开了。里面喧闹的声浪和明亮的灯光深深刺伤了她的眼球。

再向前走,闻到一股臭味。原来是到了养猪场。过去是村里的学校,学校撤并后,校舍租给人家养猪。猪子在“哼、哼”“吭、吭”地叫呢。

慢慢地,来到了村东头桂花家门口。桂花家没灯光,月光下,高大的桂花树和香椽树不见了,露出了房顶,有点像秃子。如水猛然一惊,原来自己下意识地走到村东头,就为了找桂花说说话,吐吐心事。她已于上个月过世了。过去,桂花家喜欢养花栽树,两个孙子进了城,今年春,大孙子带人来挖走了桂花树,卖了1万多块,小孙子带人来又挖了香椽树,也卖了不少钱,桂花拦都拦不住。

如水与桂花有特殊感情。“文革”时,桂花儿子张开山是红卫兵头子,带着一帮红卫兵造反。穷乡僻壤,没有多少地主资本家可斗,于是就斗和尚和妓女,说是封建残余、牛鬼蛇神、坏分子。明珠和如水一起跪在村部门口的地上,张开山要明珠交代如何偷吃肉、如何小和尚下山嫖女人、如何偷听敌台?明珠说没有,结果招致一顿毒打。斗如水时,要她交代如何跟日本鬼子睡觉,当汉奸,如水说没有。接着要她交代有没有跟国民党遭殃军和地痞流氓睡过?如水想起了那个大胡子,摸摸脸上的疤痕,流下了屈辱的泪水。张开山把两只破鞋挂到如水的脖子上。散场后,张开山留下如水继续审查深挖。

桂花走了过来说:“放了她。”她为人正派,又是当时村支书的嫂子,村里人很敬重她。张开山说:“妈,她是破鞋。”桂花说:“什么破鞋?她只是个穷人,被逼的。你叫他们都走,妈跟你说件事。”

于是张开山叫其他红卫兵离开。桂花讲了一段故事。当年刘庄据点的日本鬼子把她抓过去,一个小队的日本鬼子轮流奸污了她,这群畜生!当时,日本已发动太平洋战争,给养跟不上,于是要人带话,拿粮食来赎人。就这样,八芭斗稻子赎回了桂花。

“开山啊,村里人只知道我是给赎回来的,不晓得我被糟蹋。按你的说法,妈是什呢?”

开山放了如水,从此再没批斗过她。

如水一把抱住桂花,叫了一声“大娘”,泪水直流。从此,她经常到桂花家,有心事都跟她讲,两家有事情经常走动。水生打到鱼摸到河蚌时,她总要送一点过去。俩人成了知心朋友。

如水想,现在,桂花过世了,在这村子里,我的心事还能跟谁说呢?

暗夜,慢慢地变沉了。

如水来到了村西北角的墓地。焚烧秸秆的烟雾飘过来,呛得她时不时地咳嗽。

她痴痴地坐在水生的坟旁,总在想,老头子,你这个死鬼,怎么死得这么早的?扔下我这个孤零零的老太婆。人家说,人做了坏事是上不了西天,升不了极乐世界,在奈何桥上会被小鬼锯成几段,会变成猪,变成牛,变成厉鬼……

如水从没这么悲伤过,就是当年破了相,也没这么悲伤过。

那年,在刘庄妓船上,如水被大胡子用瓷片刺伤了脸,水生又没来,她常以泪洗面,坐在运盐河边发呆。正值梅雨季节,天好像漏了似的,雨像女人的眼泪流个不停,河边的房子在雨中更显破败。河面上不时漂浮着动物的死尸,还有人的尸体,死尸在水中浸泡多日,发酵膨大,圆鼓鼓的,从衣着看,有种田的、讨饭的,也有当兵的。死一个人,仿佛就像死一头猪一只狗似的,扔在河里,无人收尸。一次,有一个胆大的人用竹篙翻动水中的一具尸体,尸体下追逐着食腐肉的鳗鱼,从此,如水见到鳗鱼就恶心,不管肚子多饿,也不敢吃。风起的时候,浪头一个接一个,高高地涌起,泛起白色的浪花,落下去,又归于无形,紧接着又一个浪头跟上来。如水自叹:我就是运盐河中的浪花,就这么毁了,或许,有一天也会成为河中漂浮的一具。她几次想投河,想起水生,又等等。

当年,老头子死的时候,如水也没这么悲伤过。勇海十岁那年,村里要到黄海边刈草,一起走的有三条船,到黄海闸口时,两条船相撞,水生在撑船,竹篙子一弹,将水生弹到另一条船上,头部撞着水泥船帮子,接着又弹到河中,等到大家从河中把水生救起,肚子喝得圆鼓鼓的,没想到一辈子都在水中行走的“水鸭子”,最后竟溺死在水里。如水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投河都被别人救起。看看小勇海,她才止住死的念头。

如水手脚发麻,全身冰凉。她的耳边总是响着张开成的骂声:“你这个老婊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个破鞋,你是个害人精,害了全村一大家。”

如水自言自语,老头子,我自从跟了你,再也没有让旁人碰过我身子。我把勇海带大,可没想到芦花又走上了卖身的路,还害了一村子的人。

老头子,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向公安局举报芦花开妓院的电话就是我打的,包括勇海在内,我一个都没敢告诉,我本想让公安局教育教育她们,让她们浪子回头,不要再去害人。哪知道会是这样?

老头子,我还能怎么着呢?你等着,我来了。

天快亮时,如水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跳进了运盐河。

暗红色的水面荡起了一阵阵涟漪,两只水鸟惊起,飞上了树梢。

仿佛,水面上传来念经的声音: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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